陈毓
刘平安惊呆了。他没料到40年前——不,扳着指头算,是41年前——看到的画面能重现眼前。他真的呆了,要不怎会忘了掏手机拍摄?那样,他就能给那些笑话他的人确凿的证明。他在耳朵上揪了一把,确定所见为实。
人心的寂寞莫过于此——你认真给人分享一件美好到你不忍私藏的事,人却说你胡编、吹嘘、虚荣。
41年前的一个早上,他因为早读迟到,担心老师责罚,索性不去学校。他走向学校后面的树林,一路思索旷课的理由。林子里高的是栎树,槐树大多低矮,因为槐树常被人砍了当柴烧。
他在树林中坐下,腾挪身体,确保不被槐刺扎到。他听见林中扑扑有声,抬头,就见一只鸟携着一团光辉飞过眼前,落在不远的小空地上。紧接着,另一只鸟携带又一团光辉飞了过去。两只鸟,两只他从未见过的、那么好看的鸟啊!刘平安想惊呼,却像被人卡了脖子。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担心呼出的气被鸟闻到。他在地上半蹲半跪,眼睛大睁,嘴巴半张,欢喜不像欢喜,倒像是恐惧。多年后,刘平安意识到,被美好的事物震撼时,慌乱中会有轻微的恐惧。两只鸟翩翩起舞,在那小小的空间里盘旋低回。鸟儿前后相随,一只鸟翅膀上带起的风托起另一只鸟的翅膀,仿佛是诚意给刘平安展示它们的美与好,又压根儿没打算和他交朋友。于是,鸟双双飞出那片矮树林,携带两团光,刹那就飞没了踪影。
飞跑回教室,刘平安忘了旷课的谎言,忘了老师的责罚。他太兴奋了,他急切地把喜悦和大家分享,他讲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显得格外啰唆。他得到全班同学的嘲笑:“做梦呢!肯定早上被美梦拖住了才迟到的。”
让刘平安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惦念了41年的鸟又被自己撞见了。
这天一早,在坡地那块玉米地给套种的黄豆除草,刘平安听见鸟飞过的声音,他都没抬头——这个季节,草丛里多的是野鸡。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鸟飞过时翅膀震动的声音,却没听见野鸡叫,于是停下来,向那边眺望。他看见黄河在远处弯成一道大水湾,朝阳照耀得河水光明河滩幽暗。幽暗处,站着16棵有着巨大树洞的老柳树。他熟悉那些柳树,就是不走近,那些树洞也如在眼前。
正看着,眼前飞过一道彩虹,接着又一道彩虹。天啊!可不正是自己41年来无限怀想又欲说还休的鸟!41年的回想,那鸟的形象早已超越第一天所见,比第一天所见还要清晰。而且,他早在心里给那两只鸟起了名字:凤凰。那么好看的鸟若不是凤凰,又谁能是?
刘平安這一次悄悄的。他其实也不知该把发现的甜蜜分享给谁,孩子们离家去城里生活了,老了的窑院现在只住着他这个将老的人。好在他还能自食其力。他种地,地长庄稼,粮食养活他。
现在,凤凰来了,这是啥兆头啊!他欢喜,也有点儿蒙。他抬头看黄河,黄河如他几十年来看见的那样。尽管世上日新月异,黄河的水还在那里流淌,他也还是在地里种了收,收了再种。这叫他心安。
鸟是有翅膀的,他没有办法不让鸟飞走。他也不在乎拿自己的看见和谁证明什么了,鸟要飞走就飞走吧。
“欢迎你们再来。”他朝着鸟消失的地方喊了一声,自己都笑了。
让他大为惊叹的是第二天他又看到了那些鸟,这次是五只。不久后的一天,他又数了一遍,有八只鸟。
“哎呀,”刘平安在心里喊,“这可了不得了!”
刘平安想,他得招待这些稀客。地里的庄稼离成熟还早得很,他得给鸟弄点儿吃的。他想,鸟都是爱吃谷子麦子的吧。他有的是谷子麦子。
一大早去地里,刘平安给布袋里装了一碗金黄的小米。他把小米分五个地点撒在昨天看见鸟的地方。之后他静下心来,像往常那样照管他的地,不多走一步路,不探看一次。这一天,他没等来鸟,一只也没来。但下一个早上,他发现他撒下的小米一粒不剩。是不是那些鸟吃了?他有点儿拿不准,正在发愣,一道彩虹忽然降落到他的眼前。
“哎呀!”刘平安按住了惊呼,却坐在了地上。鸟离他太近了,近到他看清了鸟的眼神——安静,明亮。鸟静静地和他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刘平安大受鼓舞,他照旧用他的小米招待那些鸟儿。
这天,他亲眼看见一只鸟(他相信这是一只雄鸟)打头儿飞来,吃他撒下的小米。后来又飞来三只,它们吃了一阵,确定安全,其余的鸟才都过来,一边啄食,一边不时地张望。
这一次是十只。最多的一次,有十二只。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刘平安已经是柳林湾鸟类保护站的管护员,唯一的管护员。每天早晚他要定时投食两次,他看护的鸟群已经发展为三十只了。
保护站还得到了政府补贴,刘平安也不担心自家的粮食不够养活自己和鸟了。
他现在也知道,被他喊作凤凰的鸟,是红腹锦鸡。
美好的事情招引人。现在,每年都有摄影爱好者来保护站拍鸟,他可不能让他们乱走动。到了鸟的地盘,鸟就是主角,人呢,他也不能轻慢。他让摄影的人躲进他搭建的摄影棚,摄影棚用树枝藤草特意伪装过,里边能容下十多人拍摄。这些人藏好,刘平安就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投食。只见他在大树根和石头上撒玉米、小米、小麦,一边投食,一边张望,像是说:“来吧,安心吃,都是给你们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