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易逸事

郭戈

卢易其人，我确实一次也不曾与之谋面，但祖父在世的时候，经常坐在家里的青石门槛上，跟我讲他的故事：“卢瞎子者，卜卦大师也，泛读杂书，尤喜《易经》，看似文夫子，实则硬汉子……”

从祖父的口里获悉，他和祖父是应城高等小学堂的同窗，读书时关系亲密，志向切近，都爱诗词歌赋轻体育劳工，笃信“文官一支笔，武官跑死马”。日本鬼子驻扎应城后，两少年避居乡下。再相遇时，卢易的行为举止已与昔日大相径庭。“这卢瞎子本来读书读得近视，再次遇到他时他竟然戴大眼镜，穿布鞋长衫，在串乡算命……”祖父一见他就大笑，留他吃罢午饭，又在树荫下品茶。本想切磋诗文，不料他情绪不佳，淡然说道：“山河破碎，倭寇横行，吟诗作赋有个屁用！”

祖父稍后获知，卢易算命已名闻遐迩。话说西十乡柏树村有一大户人家，主人姓季，当地人称他季大户。季大户家良田过百亩，长工数十人，他却整天长吁短叹。某日，季大户留下行经柏树村的卢易，请他算了一卦。卢易两眼于镜片后微闭，低声说道：“主人家看似深宅大院，实则子孙凋落，不发人啦！”一语破的。季大户即刻问解，卢易答道：“东北有星光，星光照佳丽，你本月十五去找个填房就有子嗣了。”季大户大喜，不费周折地在东北乡的星光村找到了一个美貌小姐做填房，小姐轻而易举就怀上了。小孩满月，大宴宾朋时，卢易俨然成了座上宾……

卢易经常在熬盐的棚子中卜卦，也和不少商户老板成了朋友。有天酒过三巡，祖父翻出了他布袋中的《易经》，探询地问：“这玩意儿挺深奥吧？”不胜酒力的卢易露了底。“这个卢瞎子说，在季家，进院就看出了端倪：院中满树的樱桃无人抢摘。子孙绕膝之家会是这般境况？老爷肾虚阳衰岂能生养？填房本是一个东食西宿的女子，和贫穷小子有染，恰好季大户托媒找填房，不正是‘瞌睡遇到枕头的事吗？”祖父当时异常紧张，一把堵住卢易的嘴巴：“卢瞎子，莫瞎说。那家伙不是好屌，听说准备出任日本人的维持会长了。”

“老子应该叫他断子绝孙的！”卢易大骂道。

祖父抚着长须，娓娓讲述这些往事，带着不尽的感喟和钦佩：“卢瞎子啊，算个高人咧！不久，他谋划了一桩大事，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那年日伪“清乡”，姓季的当狗腿子给日本人卖命。有一天，他到盐棚中打探消息时，刚好新四军一大队长在此开会。巡游到此的卢易得知此事，为了规避风险，就假装与季大户迎面碰上。他对季大户说：“实不相瞒，我刚卜了一卦，今天贵府有不速之客！”季大户本来已听到风言风语，说有一后生常常偷偷攀墙入院，疑是幽会。他听了卢易的话，便从盐棚中拿了一把利斧打道回府。到家见帐帷晃动，季大户怒不可遏，狠狠的三斧砍下便有几注鲜血飞溅到帐子上。季大户这才认出，被砍的是个日本人……闻风赶来的鬼子几句“八格牙路”之后，一枪将他们的“铁杆朋友”毙了……

日本人大规模“清乡”的日子，城乡人心惶惶。那天卢易来到湾上街，发现早市很萧条，一问才知道街上驻了四个鬼子，专门坐收维持会长每天送来的“光洋”。卢易走到几个喝早酒的桌位前，说：“几位先生可否允我凑兴，一起喝两杯？不然明天早上也许无酒可喝了。”

“为何？”几人一迭声地问。

“湾上驻了四个日本人，晚上到处闹，中午睡大觉，人们都不敢出摊做生意了……”卢易入座与几人交谈了一番，几人与卢易拱手相别。酒足饭饱的卢易从一卤肉店经过，店主问：“卢先生又算准了哪卦？”卢易仰面朝天，摇头晃脑：“今天一擦黑，你店里要来神客。八个猪耳朵，卤得卤不得？”看着走远的卢易，店主惊骇得马上关了门熄了炉。次日早上，真有八个耳朵挂在了卤肉店门口的树枝上——四个鬼子已于昨夜一命呜呼。

祖父说，喝早酒的是几个着便衣的新四军情报员，卢瞎子是故意去散布消息的，他料定他們不会善罢甘休，立马要收拾鬼子的。

卢易在世的时候，祖父常找他忆旧，总会刨根究底，问卢易神算背后的玄机。所以祖父给我讲述时总先有悬念后会有解，我听得津津有味。祖父说：“这个卢瞎子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老伙计，这些事不是市井逸事，有朝一日你的孙子再讲时就叫‘红色故事，你信不信？他们不会忘本的。”

真是奇妙，这一卦好像又算准了……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