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洲
老邮票
一室一厅,卧室朝南,客厅坐北。厨房五平方米。厕所进门左边是蹲便池,墙角靠一把活动坐便椅;右边一块转身地,尚可冲澡。总之,大小还算凑合吧。
就是太脏了。我抱怨业主像卖地里的青皮萝卜,不冲泥就卖给我了。中介左右小姐(名片上的名字)抿嘴笑说:“原生态的东西!连皮带肉都送给你了不好?”
业主矮墩墩,四方脸,一迈进门槛,就神色凄惶地说:“我老伴儿前几年走了,儿子在外地打工,就我一个鳏夫过日子。唉,真没力气收拾,要不,随便整一整,不多卖你五万八万才叫怪呢!”我问:“这房子有上家吗?”他一笑:“上家是我爹!”我问:“干净吗?”他愣住了。左右小姐赶紧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声,他大声说:“绝对干净!”
我想起刚进小区看房的时候,顺便问过门卫,当时门卫脸色通红地说:“放心吧,这房子从来没死过人!”
可味道实在太难闻了,满眼的尘土和油污,一堆臭烘烘的破塑料拖鞋,漾溢着安全感的蟑螂到处或爬或睡,休闲得要死。光打扫厕所,我和老伴儿就花去整整两天时间。
我在收拾卧室时踢到一个鞋盒,脚指头顿时瘀青,生疼。打开一看,满满一盒子邮票。邮票中,夹放有一面圆鼓鼓的放大镜、一把生锈的小镊子、一把剪刀和一把裁纸刀。邮票全盖过戳儿,有的背面还粘着一小片信封纸,全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邮票。
我怀着莫名其妙的激动,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想当年,我也是名贯故居半条街的小集邮家,当然集的也是这样盖过邮戳的老邮票。我攒下许多日子的过早(早饭)钱,一下学就跑到邮局找蹲在门口的邮票贩子买邮票。初中三年,我集了三大玻璃糖罐老邮票(放在玻璃罐里不会受潮)。后来,上高中,我拿着邮票找旧书摊换了一套《芥子园画谱》。现在想来,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为饱满的一段时光。
捧着邮票,除了回想起集邮的日子,我脑子里猛然间又浮现出一个老淘粪工的身影。
那天黄昏,我从邮局出来,隔壁公共厕所的淘粪池边照常有一个满脸褶子的淘粪工。他双手握着长木把大舀瓢,正在干活儿。我看见,那一瓢他没有倒进粪车里,他脸上的褶子欢快地跳动着。——他捞出了一个密封的茶叶盒和一块手表。他撩起胸前的蓝色围裙,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就在手表上的污迹荡然无存的时候,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跑来,一把夺过手表,嘴里嘟囔个不停。两人的对话仅三言两语。最后女人说:“上海牌!不信,你看!”淘粪工怅然若失地看着女人的背影,弯下腰,继续淘粪池。不一会儿,那个女人又转了回来,指着茶叶盒说:“这也是我家的。”淘粪工有点儿恼火,说:“你说说,里面有啥东西?”女人低声说:“老邮票,‘文化大革命时我大哥扔的。”淘粪工递给她让她打开,她看上面有一坨屎没擦净,让淘粪工开。淘粪工咕哝了一句什么,舀瓢一摆:“拿走吧!”女人用手巾包起茶叶盒,掩着鼻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用這个画面无数次教育过两个儿子:“有时候,即使是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得来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你的成果,就像嫁接的枝条结出的并非自己原来的果子一样。”老大写作文时,将这句话归为一个伟大人物的豪言壮语,还说听我讲话就像听一位老红军讲长征的故事。他娘的真会瞎扯。
像淘粪工一样,我把这老邮票物还原主。
第二天,有人敲门。打开门,老业主和左右小姐笑嘻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对脸,老业主开了口:“不好意思,少了一套邮票。”
“什么邮票?”我莫名其妙。
“《武汉长江大桥》。”
这套邮票我集过,全套两枚。据说挺值钱的。我瞪起眼睛,脏话冲到了牙缝边。左右小姐把我拉到一边:“现在房价涨了,老头儿后悔了,想收房子!你赶紧给两百块钱打发他走算了!”
一周后,我在居委会主办的家庭邮票展览室里碰到了老业主。他在框起来的《武汉长江大桥》前,当着周边一群观众正夸夸其谈。我故意走到他跟前,说:“钱,现在给还是明天给?”他脸色通红,侧着耳朵,说:“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和左右小姐再次出现在我家门口。
“对不起,我清点了一下,邮票还是少了一套。”他说。
“是不是《全国山河一片红》?这可值大价钱呀!可以换一栋别墅呀!”我掏出手机,“要不要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
半年后,我才知道,这老头儿说的全是假话。丢了邮票是假话我早知道,但房子没死人也是假话。五年前,他老伴儿就死在这房子里头!一班吹鼓手在院子里前后吹了整三天。
唉,人哪!
换换换,换彩电
老业主慷慨相送的一台25英寸彩电纯粹是个摆设,有声音无图像,中看不中用的货。
马路对面的胡同里有一家能以旧换新的家电维修店。店主四十来岁,瘦高个儿,甲字脸,眼睛一大一小。几年前,我处理一把电水壶时找过他。
我以电水壶的事套近乎,他“哦”了一声,热情地说:“我一直还在琢磨呢,这么长时间您到哪儿发财去了呢?”接着说正题,他说:“修彩电是吧?你可以抱来修,也可以换新,都随你。先说好啊,修得上门,上门费五十块,不含材料费。”我问:“以旧换新呢?”我知道,所谓换新,只是个说法,所谓新的还是从旧货中挑出来的。他看了我一眼:“各作各价,你的五十,我的二百五。”我笑:“这个数不好听吧?”他说:“我是一个苕人,苕人说苕话,只要是钱,没有什么不好听的。再说,减去你的五十,不就剩下二百吗?”
他把我领到柜台后面的一个储物间,里面堆满了各种尺寸的彩电,成色看上去还行,光头鲜脑的。
成交。店主上门装上了新换的彩电,双手抱着换下来的旧彩电,向我抬了抬尖尖的下巴,满面春风地走了。
没过一个月,新换的彩电突然间音像全无。恰巧那天,我和老伴儿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连续剧《亮剑》,看到李云龙率部队奇袭日本鬼子,李云龙扬起手枪,喊了一声“冲啊”,电视就黑了屏。我使劲儿敲打电视机壳,但它死活不肯再显出一个人影来。
我找到店主,店主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我,说:“我帮你修修吧!”我说:“怎样修?”他说:“上门费五十,材料费另算。”
我要求退货。厨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菜盆,诚恳地说:“老人家,换货从没听说有退货这个规矩的!我们是小本生意,跟讨饭差不多。您是老主顾,就再照顾一下我们吧!行不?”
“我照顾你,谁来照顾我呀!”唉!也是没办法,李云龙这家伙太吸引人。还是让钱来照顾我自己吧。
店主一脸笑,一边搬凳子,一边指东捣西地张罗。
女人指着面前一台32英寸平板电视机说:“这台新货,卖家是个刚结婚的姑娘,我们刚收来的,手上还有她的一张发票呢!”
我凑近看了一眼,真还是新崭崭的。
“怎样换?”我问。
“这样吧!”店主轻轻推开女人,“看您老遭了恁大个罪,但不能怪我哟!那台旧机子我收下来多给您五十,这台打六折,收您一千,您只给我九百。我送货上门,包安装到位。咋样?不吃亏吧?”
下午,我叫老伴儿同去,让老伴儿砍价。她横看了我一眼,说:“就会支着矮子探水!”到了店里,她朝店主甩出一个巴掌:“五折!不卖拉倒!”
成交了!然而,没过几天,新电视机屏上闪出“loading”,然后退出,然后出现选台首页,然后打出《亮剑》……然后,一团漆黑。
老伴儿找出发票,拨打海信品牌的售后服务电话。没多大一会儿,商家派人上门,拆掉机壳,扫了一眼,说:“你唬我哟!这根本不是我们海信的机子!机壳是海信的,里头是一堆杂牌货!您老上当了!”老伴儿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幸亏不是我拍的板,否则又得吃不完兜着走。
为这个冒牌货我们和店主置了不少气。想想,骂,骂不过人家;打,打不过人家。只有傻帽儿吃憨蛋——一傻到底了。
又换了一台彩电回家。这次店主没要钱。店主骑小三轮带着我送货,一边踩车一边回头说:“老人家!丑话撂在前头,这台货有点儿问题,但保证能用上三五年,还是蛮划算的!”
可是万没料到,看到李云龙死乞白赖要和田雨谈恋爱却没看到他们结婚——新换的电视又坏了。我急,老伴儿更急。老伴儿拽住我,想动手拿我出气。我就跑过去拿彩电出气。这次我真使劲儿地敲,敲到我指头发麻时,屏幕上出现了李云龙和田雨谈婚论嫁的画面,就一晃儿,然后彻底没声没影了。我抱起电视机恨不得朝地上砸!这时,猛然发现,它原来是老业主慷慨相送的那台老彩电!
我和老伴儿真气得要疯了。老伴儿高血压犯了。我去维修店找人,到门口,发现原先堆在门外的旧彩电全没了,门面换了一个招牌:超越手机店。一排玻璃柜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二手手机。
我走进店里找人,一个长得像和老店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光头年轻人拦住我:“老同志,您找谁?”
我四下瞅瞅,问:“他呢?”年轻人说:“哪个他?男他还是女她?老他還是小他?”我看了他一眼,狠狠地捶了一下柜台,长叹一口气说:“不找谁!我还能找谁呢?我说找你爹你能告诉我吗?”
木工老木头
我买来这套二手房,打算装修一下。卧室和客厅准备将就,厕所和厨房不行,必须重装。持家过日子的人知道,这两个地方千万是不能将就的,将就这两个地方就是将就自己的嘴巴和屁股。
请来了四个人,三个工人,一个头儿。头儿很年轻,三十毛边儿,满面红光。头儿率先进门,又是喘气,又是打哈欠,弄得一屋子好大一股酒气。三个工人背着鼓囊囊的工具包跟着进屋,眼睛不闲着,从天花板看到地板。有的看墙,有的看墙角的水管电线和屋顶上的大吊灯。实际上,这些东西都跟他们没一分钱关系,我打算全都保留下来,一点儿不动。
“往里走!往里走!”头儿抬手朝厨房和厕所指指,三人鱼贯而入。
实话实说,我没当一天完整的监工,我听不得砸瓷砖的声音,更闻不得厕所飘出来的那股长年积存的余味。我一天来一次,站上一会儿就走人。这是邻居告诉我的装修行业流传出来的监工技巧,据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不过,我每次来都看到三个工人正在兢兢业业地干活儿:水电工手握电刀笔直直地割着水管或者电线槽子,泥工埋头和泥倒浆铺着地面,木工站在梯子上正给墙纸封彩色木条。那一副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就像朋友邻居过来给我帮忙似的。
我下楼买了三包红金龙烟、一瓶52度老白干。等头儿出门下了电梯,我朝正撅着屁股挖水管槽子的胖子肩上拍了一下,把烟酒给他,让他分发和保管。胖子随手把烟分给两个工人,自己抱着老白干看了又看。我问:“怎么?假酒?”胖子笑:“俺不怎么爱烟,就爱酒。没想到你老哥子真懂俺,俺这辈子就爱喝这牌子的老白干!”我奇怪:“咋说呢?”他手指商标:“这是俺老家河南信阳牛头庄产的!亲娘老子呀!”大家哈哈大笑。
胖子姓程,木工师傅,看起来四十出头儿。大家伙儿叫他老木头。厕所门蚀烂了一块木板,程师傅换了一扇门。本想简单换了就行,可他挺仔细,在门上用木条做了一个兰草图案。我一高兴,就让他在屋门口再做一个直抵房顶的鞋柜。另外,让他帮着买一把锁把大门的锁换了。
他一边干活儿,一边与我聊天。我问他:“你年纪轻轻,大家为啥叫你老木头?”他笑:“做人要那么精干吗?”他推着刨子,从刨子口揪出木屑,接着说:“五年前俺来武汉打工,一个搞收藏的老头儿要打一房老式红木家具,他找到俺。俺找了一个人一起干。做好了主卧室的大衣柜,我们两人搬着它往墙边挪,不小心磕到地上的斧头,衣柜歪了,找来的人却松手跑了。衣柜倒在俺身上,俺撑腰死死抵住……”我问他砸到了没有,他说:“住了几天医院。出院后,他们就叫俺老木头。”又一笑:“俺命不木。后来,老头儿送俺两包烟。上工时俺给人发烟,打开一看,是两千块钱!”我笑:“还不木?幸亏没整包发给人家呢!”
第二天,厕所贴瓷砖,做吊顶。这是形象工程,花再多的钱,这两项做不到位,不论怎么装修他娘的都是白砸钱。我一早来监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吵吵嚷嚷,便停住脚步在门外听了几句。不想,这里头竟牵涉到我!
“他给你们送烟送酒,他就是好人?屁!人家是使两个钢镚子换你手上的百元大钞!城里人的心眼儿,哪個不是蜂窝煤做的!”
“李老板,他不送来烟酒,你敢说不让我们给他干?”
“俺这辈子不是没见过烟酒,人家这是懂规矩!”
“懂什么规矩?破鞋柜少几扇小门就他妈的叽叽歪歪!”
“老板,俺说加三扇小门你也叽叽歪歪不答应呀!”
听到这里,我才醒悟头儿为啥事发我的火了。不为烟酒,原来他是为门口那个鞋柜!
装修之初,我看见屋门口闲着一大面空墙,想打一个抵到房顶的全封闭鞋柜,后来跟木工程师傅说了,程师傅也跟老板下了单。鞋柜打好我过来验收,发现鞋柜上下都有门,唯独中间几块豁牙裂齿没装门。我询问头儿,头儿装糊涂,怪我起先没说清楚。一来二去,我俩争执了几句。不想,他今天借骡骂驴,故意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存心挑拨离间。
我这回来,就是为了鞋柜的这几扇门。没说上两句,我和头儿又吵了起来。两个师傅一直从中劝和,胖子程师傅没吱声,走到门口,一个人抱着胳膊上下看着鞋柜。
装修完工的当天,我从超市买菜回来,进电梯时不小心跟一个人撞个满怀。抬眼一瞧,原来是胖子程师傅。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帆布包,匆匆忙忙跨出电梯。我赶紧打招呼:“程师傅,又给谁家装修啊?上我家来坐坐啊!”电梯门进入关合程序,剩下一条缝,框下黑黑的半张脸,还有浑厚的半句话:“下次吧!下次换门锁上你家喝茶……”
走到家门口,我下意识地看看门前的鞋柜,猛然发现中间敞着口的那几块地儿消失了,由三扇新崭崭的白色小门掩住了。门口的撮箕里,被扫进一堆新鲜的木屑。过了一天,程师傅来家换大门门锁,同时把鞋柜上的几扇新门装了小锁。我给他工钱,他说工钱在锁钱里,顺手给了我一张发票。我说:“难怪大家叫你老木头,不会赚钱。”他背着工具包,笑眯眯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老头,去找算命先生算命。算命先生掰着他的手心,看了看,说:‘你木!可真木! 那地方说‘木意思是说实诚,你人‘木就是你实诚。这个老头儿不喜欢,对算命先生说:‘俺知道凡到你这儿来的人,你都说这人木那人木,请问天底下还有不木的人吗?算命先生收起卦摊,气噘噘地说:‘就你不木! ”
我直笑:“老头儿是你自己吧。”
他摇摇头:“是俺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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