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洁
吉金,是古代青铜器的美称。千年前新鲜出炉的青铜器,可不是我们在博物馆里见到的那样幽绿古暗,而是一片阳光般灿烂耀眼的金色。因此,《诗经》里把华贵的青铜器称作“金”或“吉金”。
《诗经》不仅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源头鼻祖,还是一部忠实记录中国青铜时代的史书。自“夏铸九鼎”,青铜文明拉开了序幕,时间跨度长达2000多年,展现了先秦,尤其是商周时期的科技、历史与文化,渐为国之重器。青铜器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它作为一种权力和地位的象征,一种记事耀功的礼器而流传于世。发现青铜器最多的地方是墓葬和窖藏,然而在《诗经》里,同样有着一个钟鸣鼎食的吉金世界。
《诗经》收录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300余篇诗歌,言及“吉金”的多达41首,多为祭祀诗、宴飨诗,其中的青铜器以礼器和乐器为主。所谓的礼器,最初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用于饮食的器皿,后来才发展成礼仪用具的,大抵可分为食器和酒器。另外,还有不少兵器、车马器等其他类型的青铜器。
在《诗经》风、雅、颂三个部分中,“颂”是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词,共40篇,内容大多是歌颂祖先的功业,均出自王公贵族之手。以著名的《周颂·丝衣》为例:
丝衣其紑,载弁俅俅。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兕觥其觩。
《周颂·丝衣》还原了西周王室贵族的祭祀场景:主人穿着洁白明秀的祭服,带着崔嵬的高冠,迈着轻缓的步伐,从大堂走进门内,大大小小的鼎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牛、羊、猪,弯弯的兕角酒杯里盛着香味浓郁的美酒。
诗中出现了鼐、鼎、鼒三种青铜器,皆为祭祀用烹煮器。鼎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青铜礼器之一。传说夏禹曾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以象征国家和权力,从此鼎被视为传国重器,所谓国灭则鼎迁,后世把定都或王朝建立称为“定鼎”。鼐和鼒则都是鼎的别称,区别在于器型大小,鼐是大鼎,鼒是小鼎。
谈到鼎的尺寸,就不能不提“问鼎中原”的历史故事了。楚庄王为了讨伐外族入侵者而来到洛阳,在周天子境内检阅军队,周定王派使者去慰劳。楚庄王借机询问周鼎的大小轻重,大有欲取周朝天下而代之的意思,结果遭到使者的严厉斥责。后来就把图谋王位叫作“问鼎”。这一典故说明了鼎对国家的重要性。
虽然楚庄王所问之鼎已难寻踪迹,但安徽博物院镇馆之宝的楚大鼎,足以惊艳后世。楚大鼎器型极为宏大,重量达到惊人的400千克,是目前出土青铜鼎中规模最大的圆鼎,墓主据信是战国末期楚国君主楚幽王。大鼎有两处刻有铭文“安邦”两字,可见楚国先祖留下的雄心,依旧在青铜鼎上燃烧不已。
《诗经》中的“雅”共105篇,是周朝宫廷宴飨或朝会时的乐歌,即所谓的正声雅乐,多为贵族文人的作品。王公贵胄们聚会筵宴,歌舞升平,食有肉,饮有酒,还少不了一番推杯换盏的礼仪往来。煮肉用鼎,盛肉用豆(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大雅·生民》),盛饭用簋(於粲洒扫,陈馈八簋。《小雅·伐木》),那喝酒用什么器具呢?《诗经》里面常提到的酒器有罍、觥、爵和斝四种。比如《大雅·行苇》的第二节:
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意思是:铺席开宴上菜肴,轮流上桌一道道。主宾酬酢共畅饮,洗杯捧盏兴致高。送上肉酱请客尝,烧肉烤肉滋味好。牛胃牛舌也煮食,唱歌击鼓人欢笑。
这几句诗描写了周朝贵族宴会的盛况。
这首诗里出现了两种酒器:爵和斝。爵是使用最广泛的青铜酒器,前有流,后有尾,辨识度很高,也是重要的礼器。古代有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叫射礼,用来考察人的德行,以便选拔人才,在射礼之前多要举行宴饮之礼。《诗经》中有不少描寫此类活动的诗句,除了《大雅·行苇》,还有《小雅·宾之初筵》等。斝长得和爵有些相像,但比爵大,常与爵、觚等配套使用。
在夏商周三代,饮酒属于王室贵胄的特权,爵自然也有了“明贵贱,别尊卑”的作用。我有酒,你有爵吗?如果没有,那你就不属于喝酒的阶层。古代爵禄制就是根据贵族身份的高低,规定其配享相应的爵,而现代汉语中“爵位”一词,也是从用爵制度中衍化而来。
青铜爵的老祖宗,是现藏于洛阳博物馆的夏朝乳钉纹铜爵,它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青铜爵,被誉为“华夏第一爵”,堪称国之瑰宝。这件乳钉纹铜爵前有长流,后有尖尾,是夏朝青铜冶铸技术的实物见证,也是使用者尊贵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从此,中国青铜文化便朝着有自己特色的青铜礼器之路发展下去。
《诗经》中的“风”也叫国风,共160篇,是从15个地区采集来的地方音乐,多是土风民谣,少数是贵族作品。十五国风真实反映了下层百姓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被公认为是《诗经》思想和艺术成就最高的部分。
在青铜时代,战火频仍,“国之大事,在祀及戎”,对先秦中原各国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祭祀和军事征伐。为了获取胜利,当时的贵族阶层毫不吝惜珍贵的青铜,以此铸造了大量的兵器。因此,《诗经·国风》中除了在水一方的伊人,喋血疆场的军士出镜率也相当高。以《秦风·无衣》为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秦人的一首战前誓词,也可以说是一首爱国主义战歌,语言简洁朴素,燃烧着火一般的战斗激情,展现了大敌当前时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今日读来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诗中的戈、矛、戟皆是战斗用的青铜兵器,在考古发掘中屡有出土。戈,勾兵器,常用在先秦车战当中,用于勾断敌人脖颈,在考古中出土数量很多。矛,刺兵器,矛体修长,锋利无比。戟,勾刺合用兵器。
除此之外,青铜剑也是我国古代战争中经常使用的一种兵器。它在商周时代就已出现,发展到春秋战国时期进入高峰阶段。现收藏于湖北省博物馆的越王勾践剑,是青铜兵器铸造的巅峰之作。它虽已深埋地下2400多年,但出土时几乎毫无锈蚀,金光灼灼,且锋利无比,试之以纸,二十余层一划而破,充分显示出我国古代工匠掌握了高超的青铜兵器铸造技术,不愧被誉为“天下第一剑”。
诗之吉金,灼灼其华。《诗经》里的青铜器,是中国青铜时代的缩影,是解密《诗经》的一串密钥,让今天的我们能够领略中国最古老的文学经典跨越时间的魅力,能够触摸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礼仪与文化。它唱咏着上古先民的烂漫纯真与挚爱情殇,见证了万里烽火与千秋河山,深藏着历史哀荣与国之重器。它所蕴含的鲜明时代符号,以及古代“天人关系”“自然崇拜”“礼乐制度”等,至今影响着我们的精神追求。
(选自《知识窗》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