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中关于美容妆饰的记录

2021-10-12 01:04王子今
月读 2021年10期
关键词:史记

王子今

《史记》的记述,从传说中的“黄帝”起始,到汉武帝时代。对于这一漫长历史阶段中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大都有细致真切的记录。美容妆饰作为民俗生活的一种表现,涉及情爱史,也关联到当时社会物质条件下的卫生意识、生活品位和审美追求,这些在太史公笔下均有所记述。讨论相关问题,可以更全面地认识《史记》一书作为“中国第一部史书”(梁启超:《〈史记〉解题及其读法》,《史地学报》1923年第7期)的意義,也有益于我们全面而深入地理解司马迁的人生理念、生活情趣,以及他对于健康美的态度。

一、“粉白黛黑”:妆饰民俗史

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民间以粉黛妆饰面容已经成为风习。

《战国策·楚策三》记载,张仪在和楚王关于“好色”的讨论中,说到“粉白黛黑”。张仪说:“王徒不好色耳。”楚王问道:“何也?”张仪说:“彼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闾,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楚王说:“楚,僻陋之国也,未尝见中国之女如此其美也。寡人之独何为不好色也。”于是为张仪提供“珠玉”等资助。而后宫美女南后、郑袖得知后大为恐慌。《史记·楚世家》和《史记·张仪列传》记录过楚怀王和张仪的多次对话,其中可见楚怀王自称“僻陋之国”的话语,外交活动中也有“郑袖”出现,但是司马迁笔下却没有直接出现“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的说法。《艺文类聚》卷一八“美妇人”题下引《战国策》曰:“张仪曰:‘郑周之女,粉白黛黑,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又引《楚辞》:“粉白黛黑施芳泽,长袂拂面善留客。”而《楚辞·大招》原文为“粉白黛黑,施芳泽只”。王逸注:“言美女又工妆饰,傅著脂粉,面白如玉,黛画眉鬓,黑而光净。又施芳泽,其芳香郁渥也。”看来楚国上层人物对于中原女子美妆“粉白黛黑”完全“非知”“未尝见”的说法,可能并不确实。《韩非子·显学》记载:“……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言先王之仁义,无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赏罚者亦国之脂泽粉黛也。”在严肃的政论中以“脂泽粉黛”为喻,说明此类妆饰方式的应用是非常普遍的。

我们现在还不能清楚地说明司马迁为什么不取用《战国策》载录张仪“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的话语。但是,《史记》中可以看到妆饰史相关信息的间接表达。《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录司马相如赋作,其中写道:“于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恤削,蜚纤垂髾;扶与猗靡,噏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对于“郑女曼姬”的夸赞,言服饰,言头饰,又说发型和体态身姿,但是没有涉及“粉白黛黑”。不过对于“若神仙之仿佛”句的理解,张守节《正义》直接引录上文说到的《战国策》所见张仪语“彼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闾,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不过字句略有差异。张守节写道:“仿佛,言似神仙也。《战国策》云:‘郑之美女粉白黛黑而立于衢,不知者谓之神仙。”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还引录了司马相如赋作“靓庄刻饬,便嬛绰约”句。裴骃《集解》引郭璞的说法作为解释:“靓庄,粉白黛黑也。”明确说到了“粉白黛黑”。“粉”“黛”的作用,使得对“靓庄”的追求得以实现。

《史记》未直接采用“粉白黛黑”之说,或许与轻视或者否定这种妆饰方式的态度有关。与《史记》成书时代相近的《淮南子·修务训》写道,妆饰的作用其实有限,真正的美女,即“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阳文也”,而相貌丑陋者,即“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太平御览》卷三八〇引《汉武故事》说汉武帝身边亲随,“从行郡国,载之后车”的女子,“皆自然美丽,不使粉白黛黑”。这一表述,说的也是司马迁时代的事情。

二、“粉黛”“媚妆”

妆饰史在战国秦汉这一历史阶段的表现,很早就受到学者的关注。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三专有“粉白黛黑”条,涉及《列子》《战国策》《大招》《淮南子》“粉白黛黑”诸说。另一位宋代学者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九“后宫嫔御”条也注意到同一文化史主题。他写道:“士大夫以粉白黛绿丧身殒命,何可胜数。前覆后继,曾不知悟。”明人张萱《疑耀》卷三“粉”条引录了《古今实录》的说法:“萧史与秦穆公炼飞雪丹,其第一转与弄玉涂之,即今铅粉也。妇人傅粉自秦。”而张萱将“傅粉”发生的年代又向前提。他说:“余按《墨子》‘禹作粉,张华《博物志》‘纣烧铅作粉,谓之胡粉。或曰周文王时妇人已傅粉矣,未知然否。但妇人傅粉断非始于秦也。”张萱还提及“黄眉黑妆”“鸦黄粉白”“额上涂黄”等,种种“古人媚妆,随意皆可”。各种“媚妆”之中,“粉”的作用是突出的。

女子通过“傅粉”来取悦异性的实例,见于《汉书·景十三王传·广川惠王刘越》记广川王后阳成昭信谮脩靡夫人陶望卿“淫”且“有奸”的案例。故事的发生,大致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粉黛”“媚妆”导致的社会生活史的变化,司马迁不会没有察觉。

三、对“颜色”的追求

《史记·乐书》将“容貌”与“颜色”并列表达,可知所谓“颜色”就是“容貌”以及相关的神采光泽,有时也包括表情。而“粉黛”,就是直接作用于“容貌”“颜色”的。《史记》中“容貌”出现了6次,“颜色”出现了13次,文字并不总是完全对应。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可以看到“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说法,文字形成比较工整的对仗,“颜色”和“形容”相对应。

对于汉朝军队西北远征匈奴的战事,《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写道:“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同一战争史记录,《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焉支”与匈奴单于配偶“阏氏”音同。《史记·陈丞相世家》裴骃《集解》:“苏林曰:‘阏氏音焉支,如汉皇后。”在《史记·匈奴列传》中霍去病“过焉支山”句下,张守节《正义》引录地理学文献,竟然保留了当时一支匈奴民歌。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焉支山一名删丹山,在甘州删丹县东南五十里。”《括地志》则引《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其慜惜乃如此。”

霍去病当年夏季率领骑兵军团进击匈奴的情形,《史记·匈奴列传》有所记载,“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在“攻祁连山”句下,司马贞《索隐》又引《西河旧事》,说到这首民歌:“山在张掖、酒泉二界上,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温夏凉,宜畜牧。匈奴失二山,乃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无颜色。”司马贞说:“祁连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这两段引文,一据《西河故事》,一据《西河旧事》,应当就是一部书。而所引“匈奴歌”,也略有不同,一说:“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一说:“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但是,“无颜色”三个字是一致的。

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崔豹《古今注》云:‘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燕支。中国亦为红蓝,以染粉为妇人色,谓为燕支粉。”“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红蓝,北人采其染绯,取其英鲜者作燕脂。”“《史记·货殖传》:‘若千亩卮茜。徐广注云:‘卮,音支,鲜支也;茜,音倩,一名红蓝,其花染缯,赤黄也。又知今之红花,乃古之茜。”

明杨维桢《铁崖乐府》卷二《昭君曲》:“何时去夺胭脂山?呜呼!何时去夺胭脂山?”清人楼卜瀍注:“青藤山人《路史》:焉支山又名燕支、胭脂。字虽异,义则一焉。盖胡地有焉支山产红蓝,采其花染绯,制其膏作妇妆。单于以号其妻,正比其色可爱如焉支也。”明方以智《通雅》卷四一《植物·草》说:“‘燕支今作‘胭脂,古通‘焉支‘阏氏‘燕脂。”

这是另一个民族对“颜色”追求的文化表达。作为草原民族的声音,特别值得重视。

四、关于“粉饰” 

西门豹的故事,很早就有广泛的影响。太史公记述,魏文侯时,西门豹任“邺”的行政长官。到任时,约见地方“长老”,了解“民所疾苦”。“长老”说:“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关于“为河伯娶妇”的具体情形,《史记·滑稽列传》有所记述:“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十余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于是,西门豹说,“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到了“为河伯娶妇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

西门豹借口已经选定的“河伯妇”,服“新缯绮縠衣”而“共粉饰之”的女子“不好”,宣布“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而后又说:“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三老为入白之。”于是“复投三老河中”。终于使得“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西门豹以个人智谋和行政强力改变了地方陋俗,在《汉书·古今人表》九等品次中列第三等,在春秋战国时期与孔子之徒子贡、子夏、曾子等并列,超越了老子、孙武等人。在后世传说中,西门豹又有神异的表现。如《晋书·苻坚载记》写道:“其母苟氏尝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坚焉。”“就西门豹祠祈雨”的记载,也见于《魏书·奚康生传》。“祈雨”的相关情形,《北齐书·文宣纪》中也有记载。不过,我们在这里不讨论西门豹在信仰史中的地位和在水利史中的作用,我们更为注意的是《史记》记述“为河伯娶妇”故事中当时的“嫁女”礼仪,除“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闲居斋戒”外,还有“共粉饰之”。《后汉书·逸民列传·梁鸿》记载:孟氏女嫁梁鸿,“始以装饰入门”,“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今乃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人们都熟悉的“举案齐眉”故事中的恩爱夫妻,丈夫梁鸿对于“始以装饰入门”的妻子“孟氏女”的新婚“粉饰”,即“傅粉墨”,起初竟然是很不满意的。

明代陈洪绶绘《举案齐眉图》(局部)

“粉饰”,即梁鸿所谓“傅粉墨”,应当是女子通常的美容化妆方式。《释名·释首饰》:“粉,分也,研米使分散也。”“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在正式场合如“娶妇”“嫁女”“入门”时,“粉饰”尤其受到重视。“河伯妇”出嫁时所谓“共粉饰之”,应当是几位女子协力合作来完成相关程序。

五、“贩脂”的意义与化妆品市场推想

《史记·货殖列传》表扬了一些成功致富的工商业者。其中说道:“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此皆诚壹之所致。”强调只要专心努力,就可以成就经济事业。“雍伯千金”,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有的版本写作“雍伯致千金”。

所谓“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汉书·货殖传》的说法是“翁伯以贩脂而倾县邑”。这位富有的“雍伯”,其职业所谓“贩脂”,是怎样经营的呢?

张守节《正义》解释“贩脂”:“《说文》云‘戴角者脂,无角者膏也。”《说文·肉部》:“戴角者脂,无角者膏。”段玉裁注:“《考工记》郑注曰:脂者牛羊属,膏者豕属。《内则》注曰:肥凝者为脂,释者为膏。”“释膏以脂。禽亦曰膏。《周礼》:香臊腥膻皆曰膏。此皆统言不别也。”“脂”“膏”都是动物脂肪,通常“牛羊”称“脂”,“豕”则称“膏”。也有以“肥凝者”和“释者”予以区分的。《史记·酷吏列传》中,太史公曰:“天下之网尝密矣……”司马贞《索隐》:“案:《盐铁论》云‘秦法密于凝脂。”这正是取“肥凝者为脂”之义。以“凝脂”比喻法网之“密”,正是借用人们熟知“凝脂”形态的普通常识。

动物脂肪通常用于食用,如扬雄《太玄·灶》“脂牛正肪,不濯釜而烹”。或燃以照明,如《论衡·幸偶》“烁脂烛”。当然也有其他用途。《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狶膏棘轴,所以为滑也。”司马贞《索隐》:“狶膏,猪脂也。”说以猪脂润滑车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司马贞《索隐》也说车器有“輠”或作“过”,是用以“润毂”的“盛脂之器”,或称“脂器”。

我们看到《后汉书·冯衍传》李贤注引《衍集》载衍与妇弟任武达书说到家中“一婢”,“头无钗泽,面无脂粉”。可知汉时民间风习,妇女通常是使用“脂粉”的。女子妆饰往往“脂”与“粉”合用,如《释名·释首饰》的说法:“胡粉,胡,餬也,脂合以涂面也。”“把脂、粉合在一起涂在脸上,可使皮肤看起来白皙柔嫩。”(彭卫、杨振红:《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单独用“脂”“涂面”,可以使脸部皮肤“柔滑”。《释名·释首饰》说:“脂,砥也,著面柔滑,如砥石也。”又有用于唇部的“唇脂”:“唇脂,以丹作之,象唇赤也。”张衡《思玄赋》写道:“离朱唇而微笑兮,颜的砺以遗光。”这里说的“朱唇”,很可能就是使用“唇脂”的效果。

《后汉书·陈蕃传》中可见对皇帝后宫消费过度的批评:“采女数千,食肉衣绮,脂油粉黛,不可赀计。”“脂油粉黛”,当然就是冯衍所说的“脂粉”。所谓“脂油粉黛,不可赀计”,显示了“采女数千”妆饰费用的额度。“赀计”二字,涉及女子妆饰所用“脂油粉黛”的市场价值。

祭祀礼仪中点燃杂有香气的“脂”,是汉代神祀庄重的表现。《郊祀歌》中有这样的诗句:“焫膋萧,延四方。”《汉书·礼乐志》载录此诗,颜师古注:“以萧焫脂合馨香也。”所谓“脂合馨香”,或者也是妆饰用脂已经考虑到的配制方式。

都城长安有专门为上层社会物质消费服务的市场。王莽曾经策划迁都洛阳,这一决定一时在长安引起民心浮动,“是时,长安民闻莽欲都雒阳,不肯缮治室宅,或颇彻之”。许多百姓甚至不愿修缮房屋,有的还拆除了原有住宅。王莽于是宣布:“玄龙石文曰‘定帝德,国雒阳。符命著明,敢不钦奉!以始建国八年,岁缠星纪,在雒阳之都。其谨缮修常安之都,勿令坏败。敢有犯者,辄以名闻,请其罪。”王莽以符命为根据,预定在三年之后,即始建国八年(16),正式迁都洛阳。他宣布,在此之前常安(长安)的城市建设不能受到影响。迁都动议竟然导致长安出现“坏败”的趋向,这是因为许多市民的营生方式是直接为宫廷和贵族官僚家族服务的。一旦迁都,很可能导致大面积失业。

长安有高等级消费群体,其中的女性,可能更狂热地追求奢靡生活。长安市场有专门服务这一人群的“脂粉”经营,是很自然的。《史记·货殖列传》说“雍伯”“贩脂”而“致千金”。“雍伯”“贩脂”之“脂”即“脂粉”之“脂”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六、“傅脂粉”的男子

董偃“随母出入主家”,“主寡居,年五十余矣”,以其“姣好”,“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后来“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名称城中,号曰董君”(《汉书·东方朔传》)。董偃因“姣好”“温柔”,成为以男色服务权贵的典型人物。

太史公笔下又有为帝王近幸的男宠。《史记·佞幸列传》写道:“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两人徙家安陵。”司马迁还说到汉文帝时的邓通,汉景帝时的周仁,汉武帝时的韩嫣。“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又有李延年,“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史记·佞幸列传》文末《索隐述赞》写道:“《传》称令色,《诗》刺巧言。冠?入侍,傅粉承恩。……”其中“傅粉承恩”,指出了这些被列入“佞幸列传”者的通常表现。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汉武帝时代的韩嫣、李延年等确实“能亦各有所长”,“嫣善骑射”,“延年善歌”。但是这些人主要是以“色爱”取得特殊地位的,即“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于是得以“亲近”。这种特殊社会现象发生的终极原因,当然是“人君”的绝对权力。

司马迁在《史记·佞幸列传》篇末写道:“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关于“弥子瑕”,司马贞《索隐》:“卫灵公之臣,事见《说苑》也。”《说苑·杂言》写叙“弥子瑕”故事:“弥子瑕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瑕之母疾,人闻,夜往告之。弥子瑕擅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哉!君游果园,弥子瑕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而忘其口味。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故尝矫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故子瑕之行未必变初也,前见贤后获罪者,爱憎之生变也。”看来,司马迁所谓“甚哉爱憎之时”,说的是“爱憎之生变也”,强调了这种人际关系中“主”“君”“人君”的绝对权势。

作为历史学者,司马迁重视长时段的历史文化观察。此言“虽百世可知也”,我们读《史记》,可见“百世”一语的习惯性使用。《陈杞世家》《张仪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扁鹊仓公列传》《平津侯主父列傳》《太史公自序》,都有用“百世”语词的例证。而《孔子世家》写道:“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后虽百世可知也”,裴骃《集解》:“何晏曰:‘物类相召,势数相生,其变有常,故可预知者也。”这一说法,言及带有规律性的历史表现之认识的形成。孔子的这段话,出自《论语·为政》:“虽百世,可知也”,《孔子世家》作“虽百世可知也”,而《佞幸列传》“虽百世可知也”,文字完全相同。司马迁在这里直接借用了孔子的语言。

司马迁与“虽百世可知也”同时说到“后人佞幸”。在“佞幸”与非“佞幸”之间的“后人”故事中,我们也看到了“傅粉”情节。《三国志·魏书·何晏传》裴松之注引《魏略》写道:“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何晏所谓“自喜”,或许有今人所谓“自恋”的意味。《世说新语·容止》则说:“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即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初学记》卷一〇引鱼豢《魏略》:“何晏字平叔,美姿仪,面绝白。魏帝疑其傅粉。后至夏月,唤来而与热汤饼,大汗出。遂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帝始信之。”说何晏“美姿仪,面至白”,却并未“傅粉”,与《三国志》裴注引《魏略》说法不同。不过,后人往往取信何晏“动静粉白不去手”的说法,如《资治通鉴》卷七五全用“何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文字。宋人刘克庄称何晏为“粉郎”(《赠许登仕》,《后村集》卷四四)。明人徐熥诗句则说“少年白皙”“何晏之粉”(《赠歌者》,《幔亭诗集》卷三)。而曹丕的疑心,应当与当时上层社会风习有关。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一二“男人傅粉”讨论《世说》曹丕由“疑”而“信”故事:“仆考《魏略》‘晏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则知晏尝傅粉矣。”并且联系《史记》《汉书》的记载:“《前汉·佞幸传》籍孺、闳孺傅脂粉,以婉媚幸上,此不足道也。”又说:“《颜氏家训》谓梁朝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此知古者男子多傅粉者。”

与何晏同时,还有其他“男子”“傅粉”的故事。《太平御览》卷七一九引《魏略》:“邯郸淳谒临淄侯植,时天暑,植取水浴,以粉自傅。”也说到“傅粉”的情形。而曹操高陵二号墓出土“六边形石牌”有铭刻文字“胡粉二斤”者(301),是值得注意的文物遗存。又有铭刻文字“香囊卅双”(96),也是表现墓主生活的重要文物。这些铭文,据发掘者判断,“内容为随葬品的名称和数量”。曹操人称“天下之雄”,“气势盈溢”,且“简易随时”,“佻易无威重”,然而似乎也有“傅粉”的迹象。

七、司马迁对“士宦”“以色媚”的批判

战国秦汉时男子因肤白受到爱重,典型史例见于《史记·张丞相列传》所谓“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有学者指出,汉代对于男子体貌的审美倾向,“肤色白皙”“被认为是男性美的重要特征”(彭卫:《汉代社会风尚研究》)。身材“长大”历代都是男子形貌的优长之处自不必说,而“白”则“美”,是值得注意的社会通行审美意识的反映。

《续汉书·郡国志五》“巴郡”条刘昭注补引《华阳国志》说到“巴郡”这样一处水泉:“有清水穴,巴人以此为粉,则膏泽鲜芳,贡粉京师,因名粉水。”所谓“贡粉京师”,说明都市消费生活对“粉”的需求。而以“粉”实现“膏泽鲜芳”的效用,并没有限定女子。《后汉书·东夷列传·倭》:“其男衣皆横幅结束相连。女人被发屈紒,衣如单被,贯头而著之;并以丹朱坋身,如中国之用粉也。”这里说“女人”“并以丹朱坋身”,一如“中国之用粉”。然而成书更早的《三国志·魏书·乌丸传》这样记述“倭”的生活习性:“有屋室,父母兄弟卧息异处,以朱丹涂其身体,如中国用粉也。”这里通说“父母兄弟”,似乎“倭”人“以朱丹涂其身体”与“中国用粉”并没有性别区分。大概男子“傅粉”的情形,在有的地区、有的人群中并不是个别现象。

然而在王朝高层,男性追求“膏泽鲜芳”“以色媚”者,则更为多见。《史记·佞幸列传》开篇就写道:“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随后说“昔以色幸者多矣”,并列举汉高祖至汉武帝几代“宠臣”“佞幸”数人,又使用“内宠嬖臣”语。《韩非子·说疑》强调:“无尊嬖臣而匹上卿。”《佞幸列传》最后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说到“弥子瑕”事,《盐铁论·论儒》称“嬖臣弥子瑕”,也是取鄙视态度。

“嬖臣”,又称“嬖人”。《孟子·梁惠王下》说,鲁平公出,“将见孟子”,为“嬖人臧仓”阻止。孟子说:“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在宣称顺从天意的同时,表示了对“嬖人臧仓”的鄙视。赵岐注:“嬖人,爱幸小人也。”清人焦循《孟子正义》就此有所议论:“男女之贱而得幸者通称嬖人。《史记》有《佞幸列传》,云:‘非独女以色媚,而仕官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才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嬖人臧仓,籍孺、闳孺之类也。”关于“嬖人”,杨伯峻《孟子译注》解释为“被宠爱之人”,“此则指被宠爱之小臣”,“所宠幸的小臣”。“小”,这里似乎只是指身份地位,并非说道德水准。而焦循的解释“贱而幸者”,是具有道德斥責含义的。又说:“《史记》有《佞幸列传》,云:‘非独女以色媚,而仕官亦有之。”所谓“嬖人臧仓,籍孺、闳孺之属也”,是沿承《史记·佞幸列传》之批判笔调的。

后来有人说:“以色媚人,寡德也。”(〔宋〕居简:《水仙十客赋》,《北磵文集》卷一)这样的意见,其实可以看作对司马迁认识的延续。“士宦”“以色媚人”,当然有各种表现,但在今天看来都是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相符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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