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刚
说起魏晋风度,总绕不开玄学发展史上的那一片“竹林”。
三五之夜,月在天心,一群人在那里张灯高饮、抚琴啸咏,时而放言“三玄”,时而跳踉起舞。其热闹程度不逊于现代版的“江南style”,鸟叔们除了摇臂夹臀、扬鞭催镫,还会脱光衣服展示一下纯爷们的人体,在颠倒淋漓间“苍狼啸月”“蜀犬吠日”,甚或来几式“人翻马仰”“猪摔狗趴”,就像演绎仿生学的情景剧,众多“动物”厮缠在一起,玩疯了,乐翻了,笑抽了。
这台鸟叔组合,历史上称作“竹林七贤”。在各类可见的史学文本里,他们的行为,被冠以“特立独行,任意放达”;而作为此类“名士雅集”的策源地——竹林间发出的高声喧哗,则被定义为“纵情太玄,快意清谈”。
中原地区多高塬旱地,不利于竹子生长,历史上的这一片“竹林”,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寄托君子品格的诗化意象,曾让史学家们颇伤了一番脑筋——最后确证“距当时京师洛阳百余里”的地界,有一座北倚太行、南临黄河的山阳城,城外有山,曰嵇山,山下有竹林、竹馆、竹亭,是嵇康之兄嵇喜置下的产业。既然有根有柢其来有自,我们今天谈论“七贤”的事迹,至少在经济学意义上多了一张过硬的底牌。你想想,一群人啸聚“竹林”,不稼不穑、不事百工,上演吃喝玩乐“全武行”,做尽访道寻仙“春秋梦”,老一辈没点家底,口袋里没有叮当响的银子,还能瓦坛子里“做酒酿”——“作”得起来?嵇康的老婆是曹操的嫡孙女,称“长乐亭主”,享禄二千石,他自己又挂着“中散大夫”的闲职,有六百石的“政府俸给”——古代三十斤为均,四均为石,粗粗一算,老嵇家的年入库粮食竟有三十万斤之巨,可供养一千多个农民、几百户家庭。结合当时的GDP和CPI来考量,嵇康的赀财接近于富豪,在风柳怀春的“罗敷女”眼里,他无疑也是“开得起大奔、置得起别墅、挺得起腰杆”的三得牌口香糖,是含在嘴里喷香、留在心底甜蜜的男神。不止是嵇康,据《晋书》和《世说新语》记载,“七贤”中的阮籍、山涛、王戎、向秀都是“房屋连栋,膏田满野”,在魏晋交替的社会大变局中,热衷于圈地囤地,冲击屯田制、推动庄园经济兴起的急先锋。写到这里,想起网络里见过的一段“鸟儿问答”,问:“等我有钱了咋办?”答:“我要倒骑毛驴捡破烂。”弦外之音,无非是遗世绝俗、纵情自放的意思。再看《后汉书·仲长统传》里的一句话:“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竹木周布……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羊豚以奉之……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两样语境,不同的表述,其精神气息竟然如此相似!物质决定了意识,若真要探究“竹林七贤”的逍遥世外,他们的意见,是可以引作参考的。
其间有一个巨大的推手,那就是血腥政局的煎迫与摧压。
王勃作《滕王阁序》,说到人在逆境时应该“不坠青云之志”,突然冒出一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挟大唐之青春朝气,把阮籍的不幸遭际当成了慷慨述志的反面教材。不错,阮籍爱信马由缰去郊外“神游”,遇到穷崖绝谷,总是驭马大哭而归。刚三十出头的阮籍,就像古装戏里的哭旦,把自己的人生、仕途、境遇哭得凄风惨雨、一片黯淡。同样是兴之所至的漫游,他年轻时曾登临荥阳的广武山,俯瞰楚汉相争的古战场遗迹,揽辔挥鞭之间,竟发出“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浩叹——斯情斯景,使人想起布衣刘邦,在咸阳城观看秦始皇出巡时的“慷喟明志”。江山代有栋材出,遍地英雄下夕烟,正是他们热血贲张的济世情、英雄梦,成就了山水窈窕的华夏文明,谱写着巅峰迭起的煌煌史乘。然而,相对于黑暗政治的形禁势格,孱弱儒生心里悄然燃起的,那一灯如豆的梦想又能照耀多远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阮籍的逸入荒径和扼腕穷途,恰好定格了历朝历代的青衿士子,从政治前台隐入溟溟林泉的仓皇身影。
这是个杀人如刈草的暴力时代。从东汉末年的党锢之争,到曹操控制中原以后的刑名之治,再到魏正始年间曹爽与司马集团的血腥火拼,被诛杀的名士、官僚、将领及其宗族姻亲如败草卧地,岂止百万。“正始之音”的创始人何晏、夏侯玄,刚刚还在朝堂内持笏清谈,退朝时已经血溅丹墀,被枭去了首级。大将军诸葛诞原是司马氏死党,受戮时也被“传首,夷三族”,其麾下數百人拒不跪降,一一见斩。明明是利益集团的角力屠宰,安上的罪名竟是“大不孝”!在全朝臣工俯首承命之际,有聪明人突然回过神来:如果吃政治饭是“与虎争食”,那么所谓“建功立业”,不就是向险犯死、以身饲虎吗?“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诗),还是留着条小命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吧!
“自古艰难惟一死”。怕死,也即“贵生”;活着,就是功德。你听,笋芽顶破坚硬的土地在悄悄拔节,雪朵儿打开晶莹的花伞在麦田里飞舞,自然如此美好,天地何等仁慈啊!嵇康家的那一片竹林,自此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喧哗。名士谈玄,撇不开《易》《老》《庄》,谈“有无”,谈“体用”,谈“易数”——较真时,翘起一把山羊胡子,吐沫横飞,声如喊牛;放松处,各自宽解衣衫,专心扪虱,呢喃不休。山阳城外的这一片山水,蔚映竹木之深秀,时闻清商之妙音,陡然多了几分高逸世外的仙风道骨。
玄学上位,儒学歇菜、礼法作废、圣人滚毬。名士们一时甩脱了缧绁,生命意识倏然回归,欣欣然揽镜自视:咦?里面是潘安,外面是潘岳,望之如神仙中人也!于是空前地热爱自己,热爱自己的限量版皮囊,热爱自己的奇思妙想,热爱一切欲望和冲动。这样的文化心理外化于行,就有了他们的“言行放诞”“醉酒嗑药”“纵情啸咏”以及“女性化美容”,习以为俗,遂成魏晋风度。
说到姿容,阮籍、嵇康是一对璧人。《晋书·阮籍传》称他们“容貌瑰杰”,站立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就算喝醉了,也是“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他们身高“七有盈尺”,自是不乏丈夫气概,但肌肤、发式、衣装乃至步态,却多有女子之美。这样的龙章凤姿,自然有赖于“造化神功”,但也不能不受到时尚和社会风习的影响与浸润。曹丕的《典论》力挺“华丽”,引导了时人生活的“文艺范”,同时也开启了“审美女性化”的时代风声。那时的宫廷文人好施脂粉,入朝时步态蹀躞、锦衣曳地,身上飘散出阵阵香气。最具代表性的是正始年间的玄学领袖何晏,好“胡粉饰貌”,出入公众场所“动静粉帛不去手”,也就是时不时地要补补妆,走着走着又突然放慢了脚步,干什么?“行步顾影耳”。与他有得一拼的是大才子曹植,非但“妙有容姿”“着妇人之服”,身上还带有浓浓的“香奈儿”气息,走到哪里,哪里便是花香四溢的春天。这种香水为胡人所贡,气味刁钻、刺激,香氛一旦漫溢,朝中官员便都伸长了匹诺曹鼻子,先有急促的吸溜之声,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喷嚏驱雷策电般连续炸响,召开的“军机会议”紧急叫停,君臣之间嘻哈嘻哈相互逗趣,洋溢着安定团结的和乐气氛。按阮籍与嵇康的官阶,大概还享受不到朝廷的特供,“容饰”自然要简净朴素一些,饶是如此,赫赫才名更兼天赐颜值,也给他们的世俗生活带来了诸多困扰,出门难、购物难、聚会难,行止坐卧都会受到“狗仔队”的盯梢和窥伺。据《世说新语·贤媛》记载,阮籍、嵇康曾相约去山涛家做客,山涛的妻子韩氏竟然在夜间 “穿墉以视”,在墙上凿个洞,乐此不疲地“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山涛问:“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韩氏答:“论才智情趣,相公比他们可是差远了!”韩氏讳言体貌姿容,却特别提到了“情趣”。有学者推测阮嵇二人有同性恋行为,不然那韩氏对着一个墙洞,何以要瞄了又瞄、不眠不休?所云“情趣”也者,想必是像西洋镜一样,一碟连着一碟,一境更胜一境,有悬念、高潮和情节起伏的。骊黄牝牡,失之皮相,宁信其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