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世说新语》中有“任诞”一门,任是任性,诞是放诞。任诞的意思,就是不为礼法所拘束,追寻自由的天性。其中说到了阮籍: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阮籍在为母服丧期间参加司马昭的宴会,在坐席上喝酒吃肉。司隶校尉何曾也在座,他是个特别讲究礼法的人,劝司马昭把阮籍流放边疆,弘扬社会正气。但司马昭说:“嗣宗(阮籍的字)哀伤委顿到这个地步,您不能和我一道为他担忧,怎么还说这种话!再说丧礼的规矩,如果身体有病,本就是喝酒吃肉也不妨的。”
这两个大人物,片言之间就可决定阮籍命运。但阮籍听着他们谈论,一直吃喝不停,神色自若。这个片段展示阮籍的放诞非常生动,难得的是,司马昭这次表现得宽容而体察人情。
其实,司马昭对阮籍包容得近乎宠溺,并不是这次难得,而是一贯如此。《世说新语》里还有许多记录,嵇康也说,讲究礼法的人士看待阮籍,就像对仇人一样,“幸赖大将军保持之”,全靠司马昭保护,阮籍才是安全的。
那么,司马昭为什么对阮籍另眼相看呢?
阮籍最突出的形象是沉迷于醉乡。借着醉意,他做了许多看来违背礼法或不循常理的事。
母丧期间喝酒吃肉就是显著的例子。但母亲下葬的那一天,阮籍吃了许多猪肉、喝了二斗酒之后,突然说了一声“穷矣”,喷出一口血来。原来,阮籍对母亲是发自天性的至孝,衬托得那些只是形式上谨守丧礼的人,一个个如此虚伪。
阮籍的嫂子回家,阮籍不顾“叔嫂不通问”的礼法,与嫂子道别。面对别人的讥笑,阮籍回应说:“礼岂为我辈设也?”
阮籍邻家酒店的老板娘非常美貌,阮籍常去喝酒,醉了就睡在老板娘身边。老板疑心,暗中观察,却发现阮籍终无他意。看来,阮籍只是欣赏女性的美,并不掺杂性欲。用警幻仙子教导贾宝玉的话说,这是意淫,不是那些“皮肉滥淫之蠢物”可比的。
阮籍曾对司马昭说,最喜欢东平国的风土。司马昭大喜,当即拜他为东平国相。阮籍骑着一头小驴,优哉游哉到任,但仅仅过了十天,又回洛阳去了。短短十天,不大可能给当地带来什么改变。但后世文人愿意想象,醉生夢死的文豪偶一出手,就能带来跨越式发展。李白有名句云:“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判竹十余日,一朝化风清。”
再如,听说步兵校尉这个部门,厨房里藏着数百斛美酒,阮籍就请求担任步兵校尉,从此大家就称阮籍为“阮步兵”了。
阮籍尤其善于通过一些迷人的小动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青白眼”。眼球上翻,只见眼白,这是“白眼”;正眼看人,露出青(黑)色眼珠,则是“青眼”。也就是说,阮籍善于在一瞬间就让对方明白,我是不是看得起你。著名的案例是,嵇康的哥哥嵇喜去看阮籍,阮籍报以白眼;嵇康本人来,阮籍就青眼有加了。
比如“广武叹”。广武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阮籍来这里凭吊,说了一句大话:“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句话气势骇人,理解起来却四通八达:是项羽算不得英雄,让刘邦这个竖子成名呢?还是楚汉时代没有英雄,才让刘项成名呢?还是刘项都是英雄,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却再没英雄,才让当今这帮竖子成名呢?好像怎么说都可以。
阮籍不想答应又不敢拒绝,于是喝酒大醉了60天,躲过了权倾朝野的司马氏的求亲。(李云中/绘)
很有意思又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差不多也是阮籍最突出的特征。比如“苏门啸”。苏门指河南新乡辉县的苏门山,在《世说新语·栖逸》里有非常生动的叙述:
苏门山出现了一位“真人”,真人本是《庄子·大宗师》里提出的概念,指拥有绝高精神境界的人,魏晋时期,这个词的含义正在往道教神仙转变,但这里用的还是旧意。
阮籍去拜访这位真人,先谈社会理想,再谈个人修养,说了很多,但真人没有反应。于是阮籍开始啸。啸是“蹙口而出声也”,其实就是吹口哨。
良久之后,真人终于笑了:“再来一段。”于是阮籍继续啸,尽兴之后,阮籍就走了。走到半山腰,阮籍听到了真人的啸声。那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啸,而是几支乐队在合奏,整个山林与深谷,仿佛都在呼应真人的啸声。
面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可说的,不如就一声长啸吧。
这位苏门山真人究竟是什么人物,史料记录颇多歧异,甚至不能排除,是阮籍为了称述自己的理想境界,把一个并不怎么神奇的隐士,夸张成这个样子。
阮籍身上这些放诞的故事太动人,以至一般人很容易忽视,他的仕宦履历究竟是怎样的。
阮籍对做官确实不积极。曹爽辅政时期,他担任过曹爽的参军,不久就称病退归田里。这可以被认为是淡泊名利,但也可能是政治远见。曹爽缺乏根基又大权在握,几乎全面得罪了曹魏老臣,即使不由司马氏发动政变,也很可能会被老臣联手架空。
曹爽被诛后,阮籍重新出山,先后担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从事中郎是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顶级军职的参谋官,定员二人,虽然秩禄只有六百石,却是极为稀缺的岗位。
既然选择了让司马昭包庇自己的放纵,这一刻,阮籍就没有选择。正如《大人先生传》里那个仿佛是他自己的樵夫,“虽不及大,庶免小也”,反过来说,小灾患免了,大关节上也就无处遁逃。
从职务上看,阮籍就是司马氏的人,他也确实参与了一些美化司马氏形象的文化工程,如王沈《魏书》的修撰工作。这书是曹魏的官方史,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不利于司马氏形象的内容尤其不能留存。阮籍也确实是不该写的都没写。在他看来,历史兴衰本来就是可笑的,描述那些“竖子”时不够忠实,也无伤大雅。
阮籍确实也有和司马氏搞好关系的必要。嵇康说阮籍“口不论人过”,但礼法之士“疾之如仇”,好像礼法之士是一群没事找事的神经病。嵇康的说法有偏袒阮籍的成分,阮籍也许嘴上不说,可诗文中骂起人来,频繁又恶毒。《大人先生传》是著名的例子,此外如《达庄论》,或者《咏怀诗》中的许多首诗,都用穷形尽相的笔墨,把人家写得猥琐至极。礼法之士把他当仇人,是理所当然的事。阮籍和司马氏搞好关系,就多了一张保护网,可以把很多攻击陷害消于无形。
即使如此,阮籍仍不想被当作司马氏一党看,请求担任东平相和步兵校尉,就是这种想保持适当距离的心态的表现。这就要说到最著名的那个典故:司马昭为自己的儿子、未来的晋武帝司马炎求娶阮籍的女儿,阮籍不想答应又不敢拒绝,于是喝酒大醉了60天,躲过了这门亲事。
但《晋书》的这条记录,却不能不引人疑窦。一来,连醉60天,一瞬间清醒都没有,未免不合常理;二来,司马氏发达后,联姻对象要么清贵,要么握有实权,如司马师的妻子是泰山羊氏,后来定灭吴之策的名将羊祜就是司马师的大舅子;司马昭的妻子是东海王氏,老丈人王肃是当时大儒,老丈人的父亲王朗,虽然经由《三国演义》的影响,人設被丑化得不行,但当年也是位至三公的正面人物。和这些人比,阮籍实在显得卑微了些。司马炎没做成阮籍的女婿,后来娶了弘农杨氏,这个东汉时四世三公的家族,根本不是陈留阮氏可比的。
所以如果《晋书》的说法可信,也许只能认为,阮籍不是真醉卧,司马昭也不是真求亲。要的就是这个拒绝亲事的效果:这样提升了你的声望,也向世人展示,你真的不是我的人。
而我真的求、你不能醉的时刻,终于也来了。《世说新语·文学》记载:
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景元四年(263年)十月,司马昭要当晋公了,位相国,加九锡,路人皆知,这是司马氏篡位前的关键一步。流程还是要走的。皇帝下诏为司马昭加封晋爵,司马昭推辞不受,这时再由公卿大臣“劝进”。于是,就有了一个《劝进表》谁来执笔的问题。
这个人,文坛名声要大,而且,越是和司马氏集团有点距离的人,写出来给人的感觉越有说服力。
司空郑冲立刻让人去找阮籍。阮籍当时在袁准家里——就是那个想向嵇康学习《广陵散》而没有成功的袁准,照例又喝醉了,但这次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仍有写作能力,而且状态绝佳。
阮籍文不加点地写成了《劝进表》,是酒精激发了创作才华,还是早有腹稿,就不知道了。总之,当时大家都说,阮籍真是“神笔”。
这篇文章,阮籍应该还是不想写,但既然选择了让司马昭包庇自己的放纵,这一刻,就没有选择。正如《大人先生传》里那个仿佛是他自己的樵夫,“虽不及大,庶免小也”,反过来说,小灾患免了,大关节上也就无处遁逃。
这之后,阮籍的心理负担大约非常沉重。《劝进表》写于景元四年十月,而阮籍没有活过这一年的冬天,享年5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