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肃清
二十三间房不是分散的建筑,是一个整体,是连在一起的横排房。房子前有台阶,类似走廊,高地三尺,砖砌花墙。
二十三间房很结实,经历了1963年发洪水、1966年大地震,都身壮如牛、毫发无损。现在看它,虽略显沧桑古貌,却不失威严庄重,有气质。旧地重游再与它邂逅,不由就感慨万千,那二十三间房里,装载着我的少年时光和故事。
据上岁数的人说,盖这房子前看过风水,占过八卦,此房建此处,可兆富贵、可兆丰收、可兆祥和,此房纳贵人,小人不宜居。这只是一种说法,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就当是闲来取个乐子。
那时候,这一排房本是办公室,白天,房里都有人办公,到晚上,有些房间也成了宿舍,一房两用。这其中两间,住着个老头儿,这间房就是这老头儿的办公室兼住家。老头儿时常穿一件中山装,蓝色,半旧、外吊兜。老头儿短发,头发白了,不多说话,和蔼慈祥,这老头儿是谁啊?我姥爷。自小,我就跟着姥爷姥姥一起生活。
姥姥有时候住在这儿,有时候住农村老家,来回倒着住,所以家里有时就我和我姥爷俩人。一老一小,彼此都不多说话,房间里安静,房间里也简单,一桌一椅,有床有橱,所谓橱,就是一个简易书架,书架里的书都显得沧桑,多是布皮书,泛黄的书,印象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以及《大众哲学》《布尔什维克简明教程》之类。
姥爷闲的时候也不给我说话,他只看报纸、抽烟,他看的报纸是《参考消息》,抽的烟就两种,河北张家口的“大镜门”,河南安阳的“金钟”。他要是忙了,就会给我说一句:“你去食堂吃吧。”
吃食堂就去吃食堂,吃食堂很不错,正合我意。我的好伙伴叫峰,我和峰一起吃食堂,都拿个粗瓷大碗。我们都打同样的饭,要么是大师傅烙的大饼,薄薄的,油光光的,焦黄。要么是大米饭、肉浇头。肉浇头啥意思?就是大米饭上盖上红烧肉,红艳艳,香喷喷,肉汁浸透在米饭里,吃一口,满嘴流油。
這正是:
晚霞是晴早霞雨,蚕食桑叶蜂酿蜜。
瓜结蔓上藤缠树,黄童老叟各有趣。
尽管吃食堂是我的一乐,但姥姥知道后常大为不满,背后嘟囔:“懒得饭都不做,让孩子吃食堂,这是做大人干的事儿吗?”我印象里的姥姥,总是背后唠叨姥爷的事儿,听起来似发泄不满,细琢磨却颇有嚼头:“那时候,他当八路军轻易不敢多回家,怕汉奸带日本鬼子来抓他,回家也是晚上摸黑偷偷地回,回来后累得躺倒就呼呼地大睡,脚上扎的都是蒺藜刺儿,我用针一针一针地给他挑,都挑不醒他……”类似这样的故事,她习惯翻来覆去地讲。
记得姥爷有个小毛病,思考问题时,他的头会微微晃动,这让姥姥说成是惊吓留下的病根儿。她说的,日本鬼子封了村,搜查他,开杂货铺的乡亲把他藏在家里装粮食的席圈里,而把自家的油盐酱醋撒一地,即便这样日本鬼子也没放过任何一处,用刺刀往席圈里戳、再戳。他蹲在席圈里,手里拿着把破手枪,那枪一次只能上膛一个子儿……
说到此处,看官们便明白了,姥爷是个老革命。在这个单位,他是单位的头儿,大家都叫他书记。这单位是个啥单位?人们都种地,集约化种地,种地的人们却都挣工资,国营农场。这农场可谓是地大物博,方圆十多里、数十里没村庄,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地边连着天边,好开阔啊,好有气势啊!
这农场,完全机械化,春播夏长,秋收冬藏,完全靠机械。我们特别喜欢那拖拉机,履带式“东方红”,开起来,蛮劲十足。轮式捷克产,叫不上机牌名了,那高大的后轮子,与驾驶座持平,油门一踩,砰砰砰砰就窜将了出去,奔牛一样,狮子一样。
这农场,处处是生动,时时有惊喜。就连饲养的鸡也不乏精彩,偌大的养鸡场,用铁网围起,里面的鸡都是洋鸡、白花花的鸡。饲养员嘴里的哨子一吹,那鸡们便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方向奔跑,飘起白花花一片“云”。林子里的鸟多,什么鸟都有。鸡场里的鸡多,也不乏另类的角儿,鸡也要飞,虽然它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但有时候确实飞得比鹰高,飞檐走壁,飞到外面看世界。何以为证?人们常常是走路捡便宜,在那草窝儿里、树根儿下,在旮旮旯旯,又白又大的鸡蛋,俯首即拾……
印象中的姥爷习惯转大田,菜花黄了,他归家时指间捏着一两朵菜花。麦子熟了,他出门时戴顶草帽,手里拿把镰刀,早早地磨好了一把镰,尽管当时割麦用的收割机,“丰收”牌收割机,但是他还是习惯到大田里露两手。庄稼人出身,庄稼人乐意和庄稼打交道。从大田里回来,肩头上、袖子上,挂着玉米须须、棉花壳壳……
正是:
我爷本是种田人,随缘参加八路军。
豆子长在豆萁中,繁枝绿叶靠树根。
他当领导干部,却很少见他开会,当然了,他开会我也不容易看到,开小会,二十三间有两间会议室,但有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他开大会,在二十三间房的前面,夏天的傍晚,微风徐徐,路灯明亮,他站在工人们面前的桌子前讲话,讲得有板有眼,妙趣横生,大家一阵阵笑声,我联想起电影《列宁在1918》,就那种风格,很棒!原本以为他不善谈,那是我看错了,那是他不谈,他这么一谈,一鸣惊人。真不简单,人家是上过中央党校的人,刚解放时候的中央党校,我见过他那个毕业证,贴着照片,打着钢印,还有校长盖章,校长是谁?刘澜涛。
由此又联想到姥姥唠叨过的他的故事:他参加八路军前就是种地人,他娘织了布让他赶集去卖布,他把卖布的钱都买成了书,归来已是晚霞满天,一头钻进麦场上的麦秸窝儿,读他买回的书,直读得天昏地暗他还不回家。
那么我就想,他怎么识的字?当时我没问,姥姥也没说,遗憾的是留了个悬念,无师自通?也就不寻根问底了,反正我觉得他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