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力
(上海交通大学 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030)
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影响下,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通过暴力革命或政治改革的方式逐步向现代民主国家转型。纵观其民主转型之路,不难发现:民主化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取得了一定成就的同时,民主稳固也遭遇了一定困境。在这一地区,既有“异常民主”的博茨瓦纳①和成功实现民主转型的南非,也有经历民主崩溃的苏丹、津巴布韦和乌干达等国,还有民主转型不稳定的尼日利亚、科特迪瓦和肯尼亚等国,这种差异显著的政治现象为何会出现在同一地域且拥有相似文化背景的不同政体之间?是哪些变量影响了民主转型的稳固,造成了民主政体的崩溃?比较政治学领域对这些问题的分析与探讨,逐渐形成了民主化研究的一个新领域——民主衰落与民主稳固的研究②。关于民主政体转型过程中的衰落与稳固,民主化理论大师亨廷顿曾明确指出,每一次民主化浪潮过后,都伴随着一次回潮③。而每一次民主化回潮都体现为民主稳固受挫引起的民主崩溃,因此民主稳固是转型国家民主有效运转的前提条件。
根据林茨和斯泰潘对民主稳固作出的经典论述可以得知:当一个国家的主要政治力量在政治竞争中从未企图以退出多党竞争性民主和诉诸武装暴力的方式实现其政治目标时,社会舆论会普遍认为,民主即使不是最好的治理方式,也是当前最不坏的治理方式,是公共生活中必要的制度规则④。当政治参与主体习惯用既定的良法程序来协调利益冲突的时候,就会形成稳固的民主政体。换言之,当民主作为一种制度、规则和激励机制而成为“政治中唯一的游戏规则”时,民主稳固才算实现⑤。因此,当一个国家的主要政治力量遵循民主的程序和规则来进行偏好表达、利益协调和政策制定时,这个国家的民主稳固才能实现。反之,当一个国家的主要政治力量以军事政变、武装冲突和暴力革命等非民主方式来参与政治和表达利益诉求时,民主的稳固便难以实现。
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肇始于1974年的葡萄牙康乃馨革命,但这次浪潮到达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则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笔者运用政体第四代指数(Polity IV)数据库、国家脆弱性指数(State Fragility Index)、战争清单(War List)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的相关数据,对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的民主稳固程度进行测量发现,这些地区的民主转型绩效欠佳。从1990年到2014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共有44个国家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经历民主转型,其中有民主崩溃经历的国家为19个,占比约43.2%;有显著暴力冲突经历的国家为13个,占比约29.5%。因为经历民主崩溃的国家与经历显著暴力冲突的国家之间存在重合(如表1所示),因此实际上经历过“民主稳固困境”的国家共有25个,约占撒哈拉以南非洲第三波民主化国家总数的56.8%。可见,第三波民主化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既取得了一定的民主转型成果,同时也伴随着民主化的回潮。一方面,19个国家以和平方式实现民主转型,建立了稳定的政治秩序;另一方面,也有超过半数的国家出现民主崩溃或大规模暴力冲突,体现出民主转型之路的曲折。
那么,为什么第三波民主化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既能取得一定的民主转型实效,却又遭遇重大民主稳固困境?为什么在同一地区的同一波民主化浪潮中,有的国家能够通过和平手段实现民主转型,建立有效的现代民主政体,而有的国家却频频遭遇民主崩溃,经历大规模暴力冲突,导致现代民主体制难以有效运转?哪些变量造成了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稳固的差异?笔者尝试探讨这些问题。
对于民主转型中的民主稳固与民主崩溃问题,比较政治学界已经提出了众多理论解释和国别案例比较。总体而言,既有研究从经济水平、民主模式、社会结构和政治文化四个方面对民主转型的稳固进行了理论解释与案例论证,形成了丰富的学术成果。
首先,在民主稳固的诸多解释中,“经济水平论”是颇具代表性的。格迪斯在梳理关于民主化发展的研究文献时发现,几乎每一位民主化研究者都有证据证明“民主更容易在较为发达的国家之中出现”⑥。“经济水平论”认为,经济发展是民主稳固的根本前提,市场经济为现代民主的存续提供了可能。根据这一观点,民主作为一种实现利益分配的方式,只有当经济发展达到一定程度时才能存活。因此,亨廷顿认为,对于“中等经济发展水平”的国家,经济发展能够有效促进政治民主⑦。普泽沃斯基则更为明确地指出了人均收入对民主稳固的影响,他通过对1950~1990年民主政体的研究发现:在人均 GDP为1000美元以下的国家,民主的预期寿命是8年;在人均 GDP为1001~2000美元之间的国家,民主的预期寿命是18年;当一个国家的人均收入超过4000美元时,民主崩溃的可能性接近于零⑧。
其次,“民主模式论”主要从政治制度的选择与设计角度对民主稳固问题进行分析,它强调民主政体本身的制度差异对民主稳固具有直接影响。“民主模式论”的代表人物是林茨、利普哈特和霍洛维茨。林茨认为,与议会制民主相比,总统制民主更可能引发民主崩溃。一方面,双重合法性容易导致“府院之争”,形成政治僵局;另一方面,总统选举呈现“赢者通吃”的零和博弈特征,将输者完全排除在行政权力之外,可能加剧政治竞争,引发政治冲突;同时,总统制缺乏一个弹性的制度设计,不能为政治博弈者提供化解冲突的平台⑨。对此,霍洛维茨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与总统制民主相比,议会制民主更不利于民主转型的稳固。议会中的多元代表和政体类型中议会制的威斯敏斯特模式,加大了分裂性社会解体的可能性,而在这一点上,总统制恰好可以发挥整合功能⑩。面对政府体制对民主稳固影响的争论,利普哈特主张从制度选择的角度对民主模式进行综合考量,并将现代民主分为“共识民主”和“多数民主”两种类型。“共识民主”模式体现为议会制、比例代表制、多党制和多党联合政府,而“多数民主”模式体现为总统制、多数选举制、单一选区制、两党制和一党多数政府。在他看来,“共识民主”模式更有利于民主转型的稳固。运用利普哈特的民主模式二分法,卢春龙等通过定量分析,探讨了制度选择与民主转型结果之间的关系。刘瑜则将两种民主模式作为中间变量,通过探讨“共识民主”与“多数民主”背后的“多元制衡民主观念”与“实体性民主观念”的差异,分析政治精英行为选择对民主转型的影响。尽管这一研究是以政治精英行动为分析单位,但它本质上仍未突破利普哈特的民主模式理论。
再次,“社会结构论”强调社会不是同质性的一元化结构,而是充满异质性的二元或多元结构。当异质性群体无法实现利益整合时,社会便陷入群体冲突之中,这种冲突无论是阶级冲突、族裔冲突、宗教冲突、资本家与工人的冲突,还是地区冲突、城乡冲突,都不利于民主转型的稳固。李普塞特较早从社会分裂的角度分析了民主转型的稳固,他认为,社会中存在的“中心-边缘”地区分裂、“国家-宗教”教俗分裂、“农业-工业”部门分裂以及“资本家-工人”阶级分裂,都直接影响到一国的政党制度和民主政体。如果这四种政治群体之间的政治裂隙过于严重,难以实现利益协调,将不利于民主国家的政治稳定。斯奈德认为,在民主转型的初期,威权体制的解体激化了被压制的社会矛盾,并通过民主的动员机制进一步扩大政治分歧,引发暴力冲突。戈德斯通等学者也发现,民主政体内部的派系政治会增加政治行动者之间的暴力冲突,进而影响民主稳固。包刚升则认为,社会分裂只是社会结构异质性的体现,并不必然带来政治冲突,因为选民的政治结构与社会结构并不完全重合,只有当政治分裂广泛存在于不同选民群体之间时,激烈的政治对抗与冲突才有可能发生,进而可能导致民主崩溃。
最后,“政治文化论”强调现代民主制度的运转需要相应的政治文化基础。阿尔蒙德等通过政治文化类型学区分了村民政治文化、臣民政治文化和参与者政治文化,认为民主程序和民主体制的完备有赖于“参与者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英格尔哈特等则从文化发展的角度解释民主转型的稳固,他们认为,当文化发展落后于民主转型过程中确立的制度时,不利于民主转型的稳固。
上述研究从不同视角为民主转型的稳固提供了分析框架,构成了民主稳固与否的主要解释,但是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转型的实践中,既有研究的分析框架似乎并不具备很高的理论解释力。
就“经济水平论”而言,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第三波民主化案例中,一些国家经历民主崩溃或社会失序,就难以简单地用经济水平不同来解释。如表2所示,从2017年人均GDP来看,尼日利亚和苏丹明显高于贝宁和马拉维,但贝宁和马拉维的民主相对稳固,尼日利亚和苏丹却遭遇民主崩溃或暴力冲突;赞比亚和肯尼亚人均GDP相差不大,但赞比亚能实现民主稳固,肯尼亚却经历暴力冲突;圣多美和普林西比与吉布提人均GDP皆为1920多美元,按照“经济水平论”的解释,这两个国家实现民主稳固的概率应该是相近的,但圣多美和普林西比保持着民主政体的相对稳定,吉布提在民主转型初期却遭遇内战。以上案例说明,“经济水平论”在一定程度上难以对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民主稳固作出可靠预测,我们不能迷信“经济发展水平决定民主稳固程度”的论调,而应该考虑其他影响民主稳固的因素。
同样,“民主模式论”也受到质疑与挑战。一方面,“民主模式论”内部存在的争议,削弱了该理论的解释力。例如,林茨论证了总统制民主比议会制民主更容易引起民主崩溃,但霍洛维茨的经验研究却证明总统制民主比议会制民主更有利于民主稳固。塞尔文等通过对101个国家的实证分析,得出了与利普哈特截然相反的结论,即当社会结构出现阶级、族群、部门和地区分裂时,“共识民主”往往会扩大选民的政治分裂,反而难以达成政治共识。另一方面,从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转型的实践来看,似乎也很难找到政治制度的选择和设计与民主稳固之间的清晰规律。在政党体制方面,贝宁、毛里求斯、肯尼亚、马达加斯加和中非都是多党制,但是贝宁和毛里求斯的民主转型相对稳固,肯尼亚和马达加斯加虽然保持着民主政体,却出现“民主倒退”,无法避免大规模暴力冲突,难以实现政治稳定,中非则经历过民主崩溃。在民主体制方面,安哥拉表现为议会制民主,布隆迪表现为总统制民主,几内亚比绍则是混合制民主,但三者皆遭遇民主崩溃,难以实现稳定有序的民主转型。在选举制度方面,布基纳法索和纳米比亚皆为比例代表制,但纳米比亚建立了稳固的民主政体,布基纳法索却遭受着民主转型的阵痛,出现军人干政和宪政危机;实行简单多数制的肯尼亚也未能保持民主政治的稳定,在选举后频繁发生暴力冲突。可见,“民主模式论”不仅因其理论框架存在张力而备受争议,也难以回应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复杂的民主转型实践。
“社会结构论”同样遭受许多批评。诺里斯认为,族群分裂不是导致民主政体崩溃的直接原因,它必须通过其他变量发挥作用,才能影响民主稳固。他指出,族群分裂能否转化为严重的政治冲突,一方面受到族群分布的空间范围影响,另一方面也与该国的政治制度安排是否恰当有关。菲尔伦等也指出,如果能控制经济发展水平,族群和宗教分裂对暴力冲突的发生则没有显著影响。这一点从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民主转型实践中可以得到印证,例如,南非与尼日利亚相比,族群问题更为复杂,因为南非不仅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也是一个多种族国家,而尼日利亚并不存在种族问题,但是南非通过民主转型实现了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而尼日利亚却在民主转型过程中遭遇民主崩溃和暴力冲突。可见,社会分裂只有通过一定的制度安排演变为选民的政治分裂时,才有可能导致社会冲突,所以,将选民的社会分裂变为政治分裂的动员机制比社会结构的分化更为重要。
“政治文化论”同样如此。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多为经济欠发达的发展中国家,受传统部落文化和殖民文化的影响很深,现代民主政治所需要的“公民文化”难以形成,更难以有效发挥作用,因此,该地区不同国家在第三波民主化中的表现差异难以简单地用“政治文化”的相关理论予以解释。
鉴于既有研究的不足,本文尝试从“政党现代化”这个新的研究视角来丰富民主稳固研究的理论解释。一方面,现代民主政治的主要特征便是政党政治。以政党为分析单位,既可以避免经济论、制度论、结构论和文化论等宏观理论在解释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转型稳固问题时遇到的理论困境,也可以避免以精英行为论为代表的微观理论过分强调政治行动者尤其是政治精英的作用而忽视结构性因素对民主稳固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以政党为分析单位,可以将动态的政治行动与相对静态的结构性因素结合起来,将个体行为选择与集体行动逻辑结合起来,从而实现宏观理论与微观理论的对话,并对既有研究形成补充。另一方面,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民主转型往往伴随着革命型政党领导的民族革命或多个政党之间的和平谈判,政党成为该地区民主转型不可忽视的关键性因素。因此,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转型过程中,领导党或者执政党的现代化程度与能否实现民主稳固之间存在关联性。
对于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而言,政党与现代化联系密切。可以说,没有现代化,就没有政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没有政党,就没有现代化。一方面,政党是现代化的产物。现代化过程中的产业分工导致社会结构日益分化,形成了不同的阶级、阶层和利益集团,社会群体的分化为政党的产生提供了机会。另一方面,就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现代化实践而言,大多数国家是通过政党来领导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在这些地区,政党先于国家现代化而存在,政党不是现代化的产物,而是推动现代化的工具和力量。既然现代化是一个囊括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过程,而政党又是人们用来推动国家现代化发展的工具,那么这个现代化工具自身的现代化程度必然会对国家的现代化质量尤其是民主转型的质量产生影响,因而,从政党现代化的角度来探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转型的稳固是十分必要的。
现代化是传统型国家向现代型国家转变的发展过程。与西方发达国家政党和国家现代化的发生次序不同,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政党的产生早于国家现代化,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政党,往往带有许多非现代性特征甚至封建特征。而这种状况必然与国家现代化尤其是民主转型的要求不相适应,甚至产生矛盾和冲突,从而引起民主倒退或民主崩溃。因此,只有当政党实现了自我变革,符合现代政治的需要,才能有效推动民主转型和现代化建设。政党通过自身的改革来适应现代民主政治发展需要的过程,就是政党现代化。也就是说,政党现代化是一个政党通过自我革新,使其组织结构、功能、机制及活动方式不断制度化、规范化和科学化的过程。一方面,政党现代化要求政党在现代民主政治发展的过程中,能根据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实现组织结构的制度化和专业化,避免庇护主义、裙带关系和封建等级制的影响;另一方面,政党现代化强调政党活动方式必须以尊重法治为前提,避免以暴力手段实现政治目标。
既然政党现代化是政党的传统性不断减少和现代性不断丰富的过程,是政党变革的目标和方向,那么如何评判一个实现了政党现代化的政党是否就是符合现代民主政治发展要求的现代型政党?或者说,如何测量政党现代化的程度?本文尝试从政党的意识形态、党内民主、组织结构、党员结构和制度化五个方面构建政党现代化指标体系,来对政党的现代化程度进行测量。
第一,政党的意识形态既受缚于自身的历史,又需要根据政治环境的变化及时作出调整,以适应潜在支持性选民的价值观。因此,当传统革命政治向现代选举政治转型后,政党之间的竞争更多地是以多党竞争性选举的方式来实现。这一政治生态的变迁,使得政党的合法性来源发生转变。为了获得更多选民的支持、增强自身的政治合法性以及实现执政目标或稳固执政地位,政党必须尽可能地争取分属于不同阶层、阶级和族群的人民的支持。而要获得这种广泛性支持,政党就需要表达不同支持性选民群体的利益和诉求。但是,选民群体的多样化意味着不同阶级、阶层和族群的利益、愿望及诉求是不尽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这就要求政党必须将不同选民群体并不完全一致的利益需求努力整合成一个共识性目标。与传统革命政治时期强调的“敌我矛盾”不同,现代民主政治更强调“协商共治”,这就要求政党的意识形态在“政治光谱”上趋于中间化,呈现包容性特点。
具体而言,这种包容性主要体现在政党纲领或章程的内容以及对待其他意识形态的态度取向上。首先,从政党纲领或章程的内容上看,意识形态具有包容性的政党往往力求照顾不同选民群体的利益。当然,这并不是否认政党的阶级性特征,而是在现代民主制度框架下,政党为了实现选票最大化,除了与完全对立的政党针锋相对外,总是试图将自己变为“全体人民”的党,以扩大自身的支持性选民群体范围,提高自身的政治代表性,谋求实现执政目标或巩固执政地位。因此,政党现代化程度越高,其政党纲领和章程所体现出来的意识形态就越具有包容性。其次,从政党对待其他意识形态的态度取向上看,意识形态具有包容性的政党通常对其他与本党意识形态有所区别的思想、观点和价值持宽容态度,并能根据社会发展的需要和政治生态的改变,积极吸收其他意识形态的合理之处,不断自我调整,增强自身意识形态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因而,政党的现代化程度越高,其意识形态的弹性化程度就越高,对待其他意识形态的容忍度也越高。
第二,党内民主是政党成员学习并运用现代民主规则的试验场。一个政党如果自身不具有民主性,党内盛行庇护主义和裙带关系,将难以担负推动国家现代化尤其是政治民主化的任务。因此,党内民主影响着政治精英的民主意识和规则意识,影响着现代民主政治的质量和民主稳固的程度。
党内民主主要体现在政党党内选举活动、干部制度、决策制度和监督制度四个方面。首先,竞争性选举是现代民主政治的主要特征之一,党内民主也体现在民主选举的定期性和竞争性上。一方面,民主选举的定期性体现着党内民主的制度化,它意味着政党领导人是通过规范化和制度化的民主程序产生的,不以政党领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另一方面,党内选举必须具有竞争性,这体现在是否实行差额选举和候选人提名方式的差异上。其次,与传统封建政治盛行的恩荫制不同,现代民主政治中的行政官员选拔主要通过选任制和考录制两种方式进行,并实行有限任期制。这意味着干部选拔的民主和公正,强调干部职位的非终身制。因此,党内民主程度除了体现在党内民主选举上,也体现在政党官员的职位有限任期上。再次,现代民主政治不仅是竞争性选举政治,也是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协商政治”。它在政党内部体现为普通党员和党的领导人共同参与政党决策的制定,通过讨论协商形成政党共识。最后,现代民主政治意味着对权力的制约和监督。它强调掌权者行使权力时不仅应受到民众监督,同时还应受到不同类型权力的制约,从而防止“绝对权力”引起的专制和独裁统治。这在政党内部主要体现为政党领袖的权力是有限的,政党领导人的权力行使受党内监督。
总之,通过考察政党党内选举活动、干部任期、决策活动和权力监督情况,可以大致判断一个政党的党内民主状况,从而测量政党的现代化程度。
第三,组织作为政党行为的基本载体,是完成政党使命的重要工具。因此,政党组织结构的“寡头或者民主”倾向将对政党的行为方式产生直接影响,进而影响现代民主政治的运作。行政组织学理论强调,由于构成组织的要素和关系不同,不同的组织呈现出不同的结构形态,从而导致组织的动员能力和整合能力存在差异。因此,政党的组织结构影响着政党的行动能力,是政党能否有效领导国家实现现代化并完成民主转型的关键因素。
政党的组织结构形态主要体现在组织机构设置方面。从纵向维度看,政党的组织机构主要包括中央组织、地方组织、基层组织和外围组织;从横向维度看,政党的组织机构主要是政党为适应环境和目标的需要而设置的专业化部门机构。随着现代化的推进,社会结构日益复杂,社会分工也日益精细,这就要求政党组织的结构形态作出相应调整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因此,与传统型政党相比,现代型政党往往具有更高的组织密度和更专业化的组织结构。一方面,组织密度体现着政党的社会渗透程度,一个政党的组织层级越多、空间分布越广,其组织密度就越高,对社会的渗透能力就越强,政治动员能力就越高。因此,一个组织体系严密的政党能够更加快速地进行组织动员和资源整合,更有利于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另一方面,组织结构的专业化是政党适应现代化需要的具体表现。通过设置专业化的组织机构,不仅有利于政党政策制定的科学化和民主化,也有利于拓展政党获取外部信息的渠道,增强其组织结构的开放性,提高政党的回应能力。一个对选民诉求回应迅速且精准的政党,往往能够获得更加广泛的政治支持,从而更加有利于实现执政目标或巩固执政地位。总之,政党组织结构的严密程度和专业化程度能够影响政党自身的现代化质量,从而影响民主转型的质量。
第四,如果说组织机构是政党的骨架,那么党员便是政党的血肉。在现代民主政治中,一定数量的党员对于政党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一方面,政党的纲领和目标需要通过党员的政治行动来实现;另一方面,政党需要通过党员联系并动员选民,以获得更多选票。王长江认为,政治合法性和执政科学性是政党现代性的两个重要支点,也是判断政党现代化程度的两个基本标准。在现代民主政治中,选举是人民赋予政党政治合法性和执政权力的重要方式。政党为了实现选票最大化,必须进行最广泛的投票动员,这就要求政党的党员结构必须多元化。这种多元化主要体现在政党成员来源的广泛性和代表性之中,即来自不同阶层、不同宗教群体和不同族群的人都应在政党中有自己的代表。通过多元化的党员结构,政党不仅加强了自身与不同选民群体的联系,便于选举时的投票动员,而且通过政党内部的民主运作、政治协商和利益整合,有利于不同群体达成政治共识。有学者指出,单一族裔型政党在民主选举中更倾向于制造冲突性政治议题,维护特定群体的利益,难以与其他政党开展协商对话。这是因为,单一化的党员结构中,党员的同质性程度较高,开放性和包容性意识不强,在政治竞争中往往缺乏必要的妥协让步,难以适应多元社会群体的需要。可见,单一化的组织结构与现代民主政治的开放性和包容性需求之间存在矛盾,而多元化的党员结构则适应了这一要求。所以,通过测量党员结构的多元化程度,可以反映出一个政党的现代化程度。
第五,政党的制度化水平影响着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和民主转型。亨廷顿认为:“处于现代化之中的政治体系,其稳定取决于其政党的力量,而政党强大与否又要视其制度化群众支持的情况,其力量正好反映了这种支持的规模及制度化的程度。”因此,政党的制度化水平影响着现代民主体系的稳定,当现代化带来的政治参与扩大化能通过政党的制度化实现有序参与时,就能较为稳定地完成民主转型,反之则会引起民主崩溃或民主倒退。
关于政党制度化水平的测量,帕尼比昂科认为应从政党的内部和外部两方面去衡量,他指出,政党的制度化体现在“党组织之于外部环境的自主性”和“政党组织结构的系统性”两个方面。政党的自主性是指政党独立于其他组织、个人以及外部环境的程度,主要体现在政党名称的变更情况以及选民分布的地域结构和族群结构等方面。一个政党的自主性程度越高,越不会依附于其他组织和个人,对外部环境变化的适应性和存活能力越强。政党的系统性是指政党组织内部亚团体之间的团结程度,表现在政党是否经历过派系政治引起的政党分裂。一个政党的系统性程度越高,则其内部亚团体的凝聚力越强,组织的团结程度越高,发生政党分裂的可能性越小。
政党的制度化还体现在政党功能的制度化方面。政党作为连接公民社会与国家的桥梁,是公民参与政治、表达利益诉求以及维护个人合法权益的工具。与封建君主制和威权政体不同,现代民主国家是依据民主程序和规则进行国家治理的法治型政体,它要求政党应以合法的方式和程序组织公民进行政治参与和话语表达,因此,政党是否组织公民进行街头运动是评判其制度化程度的另一个标准。
综上所述,本文从政党的意识形态、党内民主、组织结构、党员结构和制度化五个维度建构了政党现代化的测量指标体系(见表3)。一方面,它对政党相对稳定的价值体系和组织体系予以重视;另一方面,它也没有忽视对动态的政党活动及其内外部关系进行考察。
表3 政党现代化测量指标体系
为了进一步证明本文的核心观点,以下将利用政党现代化测量指标对尼日利亚与南非的关键性政党进行测量,并对两国民主转型的稳固程度进行比较分析。之所以在44个撒哈拉以南非洲第三波民主化转型国家中选择尼日利亚与南非,并非是随机选择的结果,而是基于两者之间具有相当的可比性。本文在遵循案例研究“最大相同原则”的基础上,以尼日利亚和南非为案例样本,尽量控制其他变量对两国民主转型稳固的影响,通过比较分析,探究政党现代化与民主稳固之间的内在联系。
在历史遗产方面,尼日利亚与南非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因此从历史制度主义的路径依赖理论来说,两国都受到英国政治制度的影响。在经济发展水平方面,尼日利亚与南非在经济发展水平上各有优势:(1)从GDP来看,2018年尼日利亚GDP总量约为4218.68亿美元,居非洲第一;南非GDP总量约为3679.31亿美元,是非洲第二大经济体。(2)从人均GDP来看,南非约为6347美元,大大高于尼日利亚的2140美元,但是尼日利亚人口总量超过1.97亿人,是南非人口总量的3倍多,且尼日利亚2018年经济增速为1.9%,高于南非的0.8%。在社会结构方面,尼日利亚和南非都是多族群和多宗教国家,都受到族裔政治的影响。在民主模式方面,尼日利亚和南非均实行总统制民主,议会都实行两院制,政党制度均为多党制。在政治文化方面,尼日利亚和南非都受到非洲传统部落文化和英国政治文化的影响。
综上所述,尼日利亚和南非在历史遗产、经济水平、社会结构、民主模式和政治文化等方面的表现都是较为相似的。一方面,这种相似性有助于控制其他影响民主稳固的变量,增强本文提出的核心变量(政党现代化)对因变量(民主转型稳固)的解释力。另一方面,两个转型条件较为相似的国家在民主稳固方面的表现却大相径庭——尼日利亚民主转型极不稳定,南非民主转型极为成功,如何解释这种差异?笔者认为,两国在经济水平、民主模式、社会结构和政治文化方面的相似性使得传统的民主稳固分析机制难以有效解释这种不同,所以应当从一个新的角度——政党现代化的角度,去分析导致这一差异性结果的因果机制。
本文将运用政党现代化的测量指标对尼日利亚和南非关键性政党的现代化程度进行测量,并分析其对民主稳固的影响。所谓关键性政党,就是对国家民主转型具有重大影响的政党。就尼日利亚而言,虽然1993年阿卜杜勒萨拉米·哈吉·阿布巴卡尔制定“还政于民”的计划后举行了总统选举,但最终以军事政变的方式使尼日利亚第三共和国“胎死腹中”。1999年,尼日利亚重返民主政体后,主要执政党为人民民主党,执政时间为1999~2014年。尼日利亚全体进步大会党2013年才宣告成立,于2015年成为执政党,影响力甚微。因此,人民民主党在尼日利亚民主转型的过程中扮演着关键性政党的重要角色。而南非自1994年取消种族隔离制以来,非洲人国民大会党(以下简称非国大)一直是南非执政党,也是南非民主转型过程中的关键性政党。
第一,在意识形态方面,人民民主党是一个缺乏明确意识形态的政党,在政党光谱中的定位倾向于“中右”。奥莫托拉在比较了人民民主党、民主联盟和全尼日利亚人民党的政党宣言后,发现三个政党的宣言在内容上基本相同,因而难以从宣言内容上直接区分“左”与“右”以及“保守”与“激进”。这是因为,人民民主党成立于1998年8月,是其创始人为了参与政治选举而组建起来的“选举型政党”。人民民主党成立初期,成员主要来自G34委员会、全尼日利亚大会党和人民民主运动党等25个政治团体和军人团体。在这些群体中,既有激进分子,也有保守势力,还有温和派,这导致人民民主党内部缺乏统一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意识形态不明确。而一个没有明确意识形态的政党很难说是一个现代意义的政党,其内部派系政治的复杂性会阻碍政党集体行动的一体化。
第二,在党内民主方面,由于人民民主党党内政治强人的长期存在,其党内选举呈现庇护主义色彩。以2007年尼日利亚总统大选为例,奥巴桑乔在利用修宪谋求第三个任期的企图失败后,选择亚拉杜瓦作为自己的接班人,以便继续在幕后掌控权力。《人民民主党章程》第十六条第四款明确规定:只有入党满18个月,并且具有一定财力基础、财务状况良好的民主党党员才能担任领导干部。这无疑让普通党员望而却步。另外,其党章不仅没有规定干部的任期,而且没有党纪规范的相关条款,更没有设置专门的党纪监督机构。在重大事项的决策方面,通常是受委托管理董事会与国家核心小组等党内精英团体开会协商,而将普通基层党员排除在外。可见,人民民主党缺乏必要的党内民主。
第三,在组织结构方面,人民民主党组织体系较完备,组织结构较严密。从纵向来看,该党从中央、州到地方行政区均设有党组织,并且根据尼日利亚族群政治的实际,设立了大区党组织,以增强选举动员能力。但是,人民民主党虽设置有专门的妇女领袖代表和青年领袖代表,却无相应的外围组织。而且,人民民主党没有专业化的职能部门,在权力结构上呈现垂直结构特征,权力主要集中于受委托管理董事会、全国工作委员会和全国执行委员会等中央核心机构。
第四,在党员结构方面,人民民主党由多个政治团体组合而成,其成员阶层、民族和宗教成分较为多元化。人民民主党由区域性政党逐步向全国性政党发展,党员结构的多元化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党员族群结构较为复杂,包括豪萨-富拉尼族、约鲁巴族和伊博族三大部族在内的多个部族群体;其次,阶级结构较为单一,知识分子、企业家和农场主等有产阶级占绝大多数;再次,宗教结构较为多元,党员主要信仰基督教,也有少数人信仰伊斯兰教。
第五,在制度化水平方面,人民民主党非正式规则大行其道,正式规则难以有效发挥作用。这主要体现在人民民主党内部关于总统候选人提名的非正式安排上。为了维护党的团结并最大限度地进行选举动员,人民民主党内部实行总统“南北轮流制”。这一非正式制度安排,不仅体现了尼日利亚民主政治的族群特征,还暴露出人民民主党制度化水平较低。正是由于这一非正式规则在2011年未能得到贯彻执行,人民民主党内部发生分裂,部分领导人和党员加入其他党派,削弱了人民民主党的实力。此前的2006年,围绕副总统阿提库·阿布巴卡尔是否有权参加2007年总统选举,人民民主党内部也曾发生分裂,最后阿布巴卡尔转投尼日利亚行动大会党。同时,在支持性选民的空间和宗教分布上,人民民主党主要依赖于南部地区的选民和基督教选民群体。例如,在2003年的总统选举中,人民民主党赢得了28个州的选票,但是非基督教州只有6个。在2011年的总统选举中,支持乔纳森的选民主要集中在尼日利亚南部和中部地区,支持布哈里的选民主要集中在尼日利亚北部地区。这充分说明,人民民主党自主性缺失,过分依赖于支持性选民群体。但值得肯定的是,人民民主党未曾变更党的名称,在2015年败选后,也未曾参与组织街头运动,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历史的进步。
第一,在意识形态方面,非国大在政治光谱中属于“中左”,有着明确的政党意识形态。非国大宣称自己是社会民主党,并于1999年11月加入社会党国际,这充分表明非国大对自身的意识形态定位十分明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非国大会固守自己的意识形态而排斥其他政党意识形态,相反,其意识形态具有包容性。比如,非国大虽然是一个代表黑人利益的民族主义政党,但它在国家选举和省级选举中依然能与白人主导的国民党保持良好合作。同时,非国大、南非共产党及南非工会大会是一个较为稳定的历史同盟。此外,非国大在政府组阁中还能积极吸纳黑人反对党“因卡塔自由党”成员进入政府内阁。从非国大能与多个不同类型的政党保持良好合作中可以看出其意识形态的包容性和开放性较强。
第二,在党内民主方面,非国大建立了较为完善的民主制度,党内民主运转较好。自1912年成立至今,非国大已召开了54次全国代表大会;进入执政时期以后,非国大每五年召开一届全国代表大会,选举新一届党的领导集体和中央机构成员,每两年召开一次支部大会,选举支部执行委员。在党的干部选拔方面,非国大主要实行“自下而上”的选任制,即以普通党员和基层支部提名的方式层层选举产生。在干部任期方面,基本形成了五年一任的惯例。此外,为了加强对党员干部的监督管理,非国大党章第二十五章对党纪作出了明确规定,并设置纪律委员会对各级党员干部的行为进行监督。例如,2018年2月,涉嫌腐败的南非总统祖马被非国大召回并勒令辞职,这表明非国大党内民主监督机制较为完备,对党员干部的民主监督得到了有效发挥。但是,非国大党内民主协商较为有限,这主要表现为:在非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期间,重大事项由全国工作委员会讨论决定,普通党员虽然可以受邀参加,但无投票权和发言权,而且全国工作委员会的成员主要为党的中央领导集体。这表明,非国大在党内重大决策的制定过程中倾向于决策权力的集中,忽视了集中过程中所必要的民主。
第三,在组织结构方面,非国大组织体系化和专业化程度较高。在纵向结构上,非国大依据国家行政区划设置了不同层级的党组织,并在基层设立了党支部及更小的街道委员会,以保持与群众的密切联系。在横向结构上,非国大设立选举委员会、财务委员会和纪律委员会,不仅实现了分工专业化,也体现了权力结构的扁平化。此外,为了增强决策的科学性,加强党的理论建设,非国大还设置了传播与媒体、教育与健康、立法与治理、组织建设与国际关系等多个小组委员会以及党的智库。为了增强选举动员能力,密切与人民群众的关系,非国大设有妇女联盟和青年联盟两个外围组织,以保持与妇女和青年的联系。
第四,在党员结构方面,非国大党员成分呈现多元化特征。在种族方面,虽然黑人党员占据绝对多数,但是也包含亚裔(主要是印度裔和华裔)和白人党员。在阶级方面,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是非国大党员的主要阶级成分,但随着经济的发展,来自城市中产阶级尤其是黑人中产阶级的党员逐步增多。总体而言,非国大较为多元化的党员代表结构不仅是其作为群众性政党的具体表现,而且还是其强社会渗透能力的重要体现。
第五,在制度化水平方面,非国大作为一个有着109年发展历史的老党,制度化水平较高。自1923年党的名称由“南非土著人国民大会”变更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以来,98年间未曾改变党的名称,体现了其政党发展史的延续性。在支持性选民群体方面,非国大在近两届总统选举中虽然支持率有所下降,但依然保持在60%以上;在地方政府选举中,非国大至今一直保持着50%左右的支持率,并在2006年地方选举之前一直保持着对全国九个省级政权的控制。2016年,即便支持率有所下降,非国大在地方选举中依然掌握着213个市级政权中161个市政的领导权。以上种种,足以证明非国大是一个不依赖于特定地域选民群体的全国性政党,具有较高的政党自主性。即使在败选地区,非国大也能遵守民主规则,祝贺当选者及其政党,而不会采取街头抗议的方式对选举结果予以否定。但是,由于意识形态的分歧,非国大内部曾发生过两次分裂:2008年,非国大党内左翼力量认为姆贝基的新自由主义政策损害了工人阶级的利益,给非国大党中央施压,并迫使姆贝基辞职,而辞职后的姆贝基及其追随者后来成立了人民大会党;2012年,由于非国大青年联盟前主席马莱马在政策立场上采取较为激进的措施,违反了非国大意识形态的包容性原则,被开除党籍,但随后马莱马成立了经济自由斗士党。
在现代民主政治中,政党是公民政治参与的重要工具。与其他政治参与工具不同的是,“政党既是冲突的力量,也是整合的工具”。而政党是成为社会整合的工具还是沦为分裂社会和制造冲突的力量,主要取决于政党的现代化程度。尼日利亚的人民民主党在成立之初,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形态,只是创始人为了参与选举而组建的选举联盟。政党意识形态是党员形成共识性目标的价值前提,因此没有明确意识形态引领的人民民主党内部阶层和宗教成分复杂的党员难以形成共识,不仅不能实现社会整合,反而沦为族群冲突的领导力量,造成社会失序和民主崩溃。同时,由于党内民主缺乏,庇护主义和裙带关系盛行,垂直的权力结构为政治强人的产生提供了良好的组织土壤。通过利用较高的组织密度形成的强大选举动员能力和社会渗透能力,人民民主党的政治强人能够通过合法的选举方式掌握执政权力,进而形成“竞争性威权主义”,带来民主倒退或民主崩溃。而且,较低的制度化水平制约了人民民主党的发展,使得政党随着重要领导人之间的权力斗争和政治分歧发生严重分裂,可能带来选民的政治分裂,引发新的政治冲突。因此,人民民主党较低的政党现代化程度使其难以发挥实现社会整合和增进政治共识的功能,沦为了社会冲突的力量,不利于民主转型的稳固。
非国大明确的政党意识形态为党员建构共同目标提供了价值遵循,而意识形态的包容性也增强了政治吸引力,便于凝聚广泛的爱国力量,促进南非的经济发展和民主转型。定期的党内民主选举和专业的纪律监督机构不仅有利于增强党员的民主意识和规则意识,还有利于培育和选拔符合现代民主政治要求的执政者,进而避免民主政体向威权政体回归。此外,政党外围组织和专业化组织机构的存在,不仅增强了政党与人民群众的联系,而且提高了政党政策制定的科学化和民主化水平。较高的组织密度和开放包容的意识形态有利于非国大发挥利益整合、组织动员的政党功能,实现南非社会的跨种族、跨民族整合,增强政治互信和共同体意识。非国大内部发生分裂是由于政策“偏左”或“偏右”的意见分歧以及开放包容的意识形态与激进的意识形态之间的分歧引起的,这种分歧难以形成广泛的选民政治分裂,因为关于政策“偏左”或“偏右”是在坚持政党意识形态前提下的偏向性差异,不涉及意识形态的“左右之争”;而持有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的马莱马创立新政党,恰恰从反面证明了非国大意识形态的温和倾向。非国大较高的政党现代化水平使其社会整合功能得到有效发挥,成为南非民族整合和国家统一的推动力量,促进并维护了南非民主转型的稳固。
阿根廷学者奥唐奈尔指出,民主转型包括威权政体向选举型民主政体转型以及从选举民主向稳定的、负责任的民主政体转型两个阶段。因此,民主稳固不是简单的民主制度的制定和维持,而是政治行为者对现代民主程序和规范形成路径依赖而使现代民主制度得到有效运转的结果。根据奥唐奈尔关于民主转型与民主稳固的这一经典解释,可知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取得一定历史成就的同时,在民主稳固方面也遭遇了重大挑战。一方面,这一地区的国家除斯威士兰实行君主制、厄立特里亚实行一党制之外,其他国家已经引入现代民主制度,实行多党制。另一方面,大多数实行“多党民主”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只是以数量上的多党粉饰起来的“民主”,难以掩饰其“威权政体”的本质,这主要表现为该地区有半数以上的国家在第三波民主化期间经历了民主稳固的困境。
那么,如何解释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民主稳固的困境?为什么这些国家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的表现迥异?传统的“经济水平论”“民主模式论”“社会结构论”和“政治文化论”都难以对这一地区民主转型的差异性结果作出有效的理论解释。对此,林茨和斯泰潘认为,民主稳固的研究应当聚焦于行动者视角,以政治行动者为主线将历史情境因素整合起来,实现民主转型与民主稳固研究视角的转换。而政党作为政治系统中的关键,不仅通过扮演政治系统的“守门人”角色来影响政治输入的有效性,也通过发挥政党自主性来体现其作为政治结构的特性,进而形塑政治系统,可见,政党对于民主政治的运作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从一个重要的但极易被忽视的角度——“政党现代化”的视角入手,尝试建立一个新的分析框架对民主转型及其稳固问题给予新的理论解释。从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现代化实践来看,政党在建构现代民主国家并推动其现代化建设方面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这种政党领导国家现代化而非国家现代化催生现代政党的路径差异,导致政党的现代化程度会对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现代化产生直接而深远的影响。换言之,一个现代化程度较高的政党,因其政党意识形态明确且具有包容性、党内民主运转良好、组织结构严密、党员结构多元化以及较高的制度化水平,更能有效发挥其利益整合、社会动员和建构政治共同体的功能,从而促进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由传统部族社会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由传统威权政体向现代民主政体转型,推动现代民主政体的有效运转。相反,一个现代化程度较低的政党,因其政党意识形态缺乏或具有封闭性、党内民主匮乏、盛行庇护主义和裙带关系、组织结构不完善、党员结构的族群和宗教同质性程度高以及较低的制度化水平,往往难以有效整合社会资源,难以增进政治共识,进而引起选民的政治分裂,导致民主崩溃或民主倒退。因此,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民主转型过程中,关键性政党应该通过不断自我革新来推动政党现代化,以适应现代民主政治的新要求,维持民主政体的有效运转。然而,本文仅选择了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两个国家进行个案的横向比较,在案例数量上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政党现代化程度对后发展中国家民主转型及其稳固的影响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尽管如此,本文在民主稳固研究中尝试“找回政党”,尝试建立民主巩固研究的政党现代化分析框架,不失为一次有益的学术尝试。
注释:
①参见郝诗楠、王子帅:《“异常民主政体”及其意义:以博茨瓦纳为例》(《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3期)。
②参见陈尧:《民主衰落研究的兴起》(《江海学刊》,2016年第2期)。
③参见Huntington S P:Thethirdwave:Democratizationinthelatetwentiethcentury(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93,p.20)。
④参见胡安·J·林茨、阿尔弗莱德·斯泰潘:《民主转型与巩固的问题:南欧、南美和后共产主义欧洲》(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1-90页)。
⑤参见猪口孝、爱德华·纽曼、约翰·基恩:《变动中的民主》(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6页)。
⑥参见Geddes B:What do we know about democratization after twenty years?(AnnualReviewofPoliticalScience,1999,Vol.2,p.115-144)。
⑦参见塞缪尔·P·亨廷顿:《第三波:20 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页)。
⑧参见Przeworski A,Alvarez M E,Cheibub J A,et al:Democracyanddevelopment:Politicalinstitutionsandwell-beingintheworld,1950-1990(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98)。
⑨参见Linz J J:The perils of presidentialism(JournalofDemocracy,1990,Vol.1,No.1,p.51-69)。
⑩参见Horowitz D L:The challenge of ethnic conflict:Democracy in divided societies(JournalofDemocracy,1993,Vol.4,No.4,p.1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