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云知道

2021-10-08 05:11陈玉龙
雪莲 2021年9期
关键词:姆妈小云

睡梦之中,恍若听到姆妈的喊叫,崽俚,快起来,天要亮了。我急忙跳下床,见窗外白亮亮一片,还好,不是日头出来了,是月光。昨天太累了,没想一睡就睡过了头。鞋呢?找来找去,不见竹床边的凉鞋,莫非被老鼠拖了去?便赤脚来到厅堂,从墙壁上取下镰刀。姆妈正在厨房煮粥,烟气飘到厅堂中,呛得我不住咳嗽。烟气中传来姆妈的声音,崽俚,打着赤脚去割禾怎么行,热天里蛇虫多。说着话,姆妈走过来,拿出一双布鞋给我穿,说,你先到田头去吧,等我煮好了粥再去。我穿好鞋,看见昏暗灯影中的姆妈不住地抹眼睛,我知道,那是给烟薰的。烟囱堵塞了好久,总是没空去掏,加上灶膛里的柴草不好,烟气老是绕不出去。

外面却凉爽。如水的月光洒下来,亮如白昼,把模糊的景物洗得清清爽爽。其实,离天亮还有个时辰呢。

“双抢”是乡下人最忙碌的季节,起早摸黑是家常便饭,还常常打夜班干农活。在村子里,夜班分两种,根据月亮的出没而定。有上弦月时我们叫顺夜班,像现在正是下弦月,我们叫倒夜班。村子里已经躁动起来,有许多白色的影子从每个角落里飘出,扑踏扑踏的脚板响得像女人洗衣时的捶打声。露水洒在路边的草尖上,走过时,便抖落在裤脚和脚背上。别看露水晶莹剔透地闪着银光,其实沾在脚上还是挺脏的,回家洗脚时,黄黄的一层污垢要使劲擦洗才干净。若是第一次没及时洗净,以后便是厚厚的一层与皮肤连在一起。久之,腿脚上如瓷器上了釉般金黄一圈。当然,庄稼人也顾忌不了许多。垄田里看不见人影,或者说人影淹没在稻田的谷浪中,但镰刀与稻禾相吻的嚓嚓声此起彼落,初时以为老牛吃嫩草,后来犹如千军万马般奔走,片片稻秆齐崭崭倒下,整个垄畈就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泥土和稻香气息。我加入了割稻大军,沉甸甸的谷穗親吻着我的脸颊,热情地拥入我怀中。

不知什么时候姆妈已到了田里,割稻的进度立马有了变化。姆妈割稻的速度比我快,仍可见当年生产队里铁姑娘战斗队长的风采。只是父亲去世后姆妈的身体才越来越差,可姆妈总是硬撑着,不愿上医院。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爬上了树梢,田里的稻禾大多都割倒在地,我这才准备直起腰,可腰竟然伸不直,我一下子趴倒在了田塍上。姆妈用手理着垂下来的乱发说,你歇会儿再起来,莫闪了腰,我先回家,等你吃早饭啰。我喘着气点点头,我知道两个小弟在家,姆妈有许多家务事要做。

打倒夜班的人们现在差不多都回家吃早饭了,割稻的声浪似乎已平息下来。但当我直起腰走出稻田时,我看到邻近的一块稻田里还有个人影在闪动,身旁虽割倒大片稻秆,但速度十分缓慢,基至显出艰难。这块稻田是临近王家村的,去年收割时我见到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可今天割稻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孩。女孩大概累了,停下活儿坐在田塍上喘气歇息,脸色不是劳累过后的潮红,而是苍白的。看到我经过,她把头低下,我只看到一条马尾辫在晃动,隐约之间我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

哪儿不舒服么?我停下问她。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说,头昏,胸闷。

我说你喝点水吧,怕是中暑呢。

她摇了摇头,说忘记了带水。

我手中的水壶中还剩有一些我和姆妈喝剩下的凉茶,我把茶壶提给她说,不嫌弃的话我这儿还有点水。女孩忸怩了一下,双手接过茶壶,先是用手在壶嘴上抹了几下,才张开嘴巴对着壶嘴大喝了几口,停下来,摇晃了一下茶壶,说,还有一点,留给你自己喝吧。我说要回家吃早饭,你喝干净没事的。女孩这才把茶壶高高举起,里面的水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嘴里。显然,她渴极了。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空茶壶,见她脸色已由白转红,目光里有了光亮,我问她现在感觉怎样,她说好多了,多谢我的水。女孩拿起放在田塍上的镰刀继续割稻,我说你休息会儿或者回家吃早饭再割吧,她说我的任务没完成不能回去。我望了一下稻田,还有一小半没割倒,如果女孩一人,至少要一个多钟头,这时我觉得胸中有股热气冲出来,二话不说,大步走进稻田,俯下身子挥镰割稻。女孩连连摇着头说,大哥怎好意思要你帮忙呢。我不说话,只狠下劲儿干活,女孩后来也没做声,我们比赛一样前进着,身边只听到嚓嚓声不绝于耳。

当把最后一把稻禾割倒后,全身轻松下来,我很惊奇自己竟能一下挺直腰杆。我低头望了一下女孩,女孩喘着粗气往田塍上一坐,我们相视一笑。

这时,两个弟弟蹦跳的身影飞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哥,吃早饭啰!女孩不好意思地说,看看,耽搁你吃早饭了。我喝问弟弟他们,乱喊什么呢,我不是晓得么。大弟呶着嘴巴,说是姆妈叫我来喊的。小弟转身跳进田地去捉青蛙,阳光下两个小光头晃耀着,我听到身后的女孩说,他们两个真是可爱。

我把满手泥巴的小弟从田沟里拉出来,小弟一只手紧捏着一只鼓气的青蛙,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裤腿,弄得我身上两个泥巴手印。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发现女孩子正好也回头看我,四目相对,女孩子不好意思赶紧闪回头快走,影子在阳光下飘动,像一片好看的云彩。

季节就是命令,村人们谁也不敢违抗,紧张而有序地在火辣辣的土地上操劳。割完的稻子要晒几天才脱谷,脱谷过后立马要放水耕田整田,然后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栽禾。可真正做起来又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出现,有时防不胜防,只有把所有的程序全部完成后村人们才可松口气。每完成一道工序后,我总要瞅瞅旁边田块,有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想想,我在心里不由笑自己太傻,除脱谷时她可帮上忙外,耕田耙田整田哪是她干的活儿,栽禾时还是她的父母两人,那块田有近两亩吧,两个人一天没有栽完。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心里老记着那个女孩,她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做事竟然走神,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姆妈帮着我栽禾,一天下来,那块田也还留着一截尾巴。如果是以往,加把劲肯定是可以栽完的。姆妈看着我心神不定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累了,累了就歇着,明天继续。此时天色已暗,腰酸疼得像锥子在钻,我爬出水田,仰面躺在田塍上,说休息一下再回去。姆妈先走了,我侧过脸看着姆妈远去的身影,看见她的身子越发瘦小了,像一只往前爬行的蚂蚁。

黄昏中的天空迷漫着神秘的云彩,若隐若现的星星躲迷藏似的考验着人的视力。这时头顶上忽然飞来一只大鸟,停歇在不远处那棵大树上,树顶的巢穴中立马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大树是在池塘坝角上,平常是村人们干活累了歇息的好去处。池塘很大,一大垄畈田的灌溉全靠它了,遇到干旱时,池塘干涸,村里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便拿着网兜竹筛什么的摸鱼捉虾,场面混乱,但也十分有趣。

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禾田里留下的空白处开始闪起亮光,与天上的星星相辉相映。

回到家,我把身上沾满泥水的衣裤换下,剩下一个短裤头来到村前的池塘里洗澡。小弟也要跟我一起去,姆妈说,刚才二毛去洗时我不放心没让他去,现在你带他去吧。灯光下我见大弟正用手在菜碗里拎菜吃,便打了一下他的手,说叫化子一样。大弟的手缩了回来,手中的菜没放下,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对我做了个鬼脸。小弟立马脱得精光,拉着我的手,我们光着脚板走在石板路上,感觉脚板心里还有点烫人。

池塘里人满为患,大人小孩扑通扑通戏着水,麻石桥上有灯火一明一暗,那是洗澡的男人在抽烟,他们一边拿着毛巾搓着澡,嘴里叼着烟,一边还互相唠着收成呀明儿该干什么活呀的一些话题。夏天的池塘,不仅是村民洗澡的好去处,还是他们一天中放松下来互相交流的场所,甚至还有些口头协议就在这里达成。有时,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来凑热闹,她们和男人们一样,只穿着短裤衩,光着膀子,披着一条毛巾,在水中乱扑腾着。好在夜色蒙眬,水中只可见一些晃动的影子,没有什么尴尬。尽管天天有这么多人挤在池塘中洗澡,但水却不浑,总是清清爽爽的。因了池塘的上方有条山涧下来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来,形成了循环,池塘就成了活水,这也是周围许多村子里人们羡慕的地方。半躺在水中或者仰面躺在石桥上,一天中的疲劳消散过半。这时传来姆妈喊我们吃饭的声音,小弟不肯上岸,我一把拎了出来,三下五除二把他浑身的水擦干,这时,大弟已端着饭碗过来了,说,后吃完的要洗碗。這话是对小弟说的,小弟一听这话,撒开腿跑了起来。

小村的夜晚没有浮躁,但却有股强有力的精气神,鼓励着村人们投入到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去,仿佛从不知疲倦,唯有把责任田侍弄好,期待着有一份好收成。

昨天剩下没栽完的禾田今天还得继续,姆妈在家晒谷,两个弟弟负责看好晒场,鸡倒好赶些,那些麻雀从天上飞下,而且一下来就是几十只,防不胜防。走到垄田里,我的眼前一亮,心扑通扑通跟着乱跳起来。

女孩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才直起腰回头,一见是我,便说大哥你也来栽禾呀。我连连点头说,今天你一个人栽么。说话之间我已走到田埂上,也就是我家和她家的田之间。女孩放下手中的秧苗,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说爸爸在另外的垄畈耕田,妈妈在家晒谷,这剩下的不多,让她来补缺。说完话,女孩弯下腰栽禾。尽管她梳着马尾辫,可鬓角两边头发还是披散下来,几乎贴着水面。

今天我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栽禾时腰都感觉不到酸疼。忽听上边田块中女孩一声惊叫,一抬头我便看到女孩从田里跑出来,站在了田埂上,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丢下秧苗,走到她身边问怎么回事,她指着那一捆秧苗说,里面有蚂蟥。我下到水田地去,把那捆秧苗拿过来,翻开,果然看见一条鼓溜溜的大蚂蟥藏匿在中间。秧苗是先天扯好捆扎好的,过了夜,水田里的蚂蟥就喜欢藏身于此,如果没注意的话,它会钻进你的脚肚子上吸血。我把它抓出来,在田角边折下一根小棍子,把它从里到外翻转过来,放在田埂上晒。我对女孩说蚂蟥注意一点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要打它很难打死,只有把它从里到外翻转才能让日头晒死它。

有了蚂蟥这个事,我发现女孩栽禾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看来她还是有些害怕。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了云块,把热辣辣的阳光给遮蔽住,便感觉有股凉风从身后吹来,我一抬头,发现天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空气中好像可以用手抓到水珠。不好,有风暴雨来了。这时,一股股风力加大,把头上的草帽吹得飞上了天。我赶紧从水田地出来,一看那女孩,她还在弯腰栽着禾,风把她的褂子掀起来,露出雪白的腰身,她用一只手捂住,可风劲儿大,她只好站直身子。我喊她快快歇下回家,要不会淋雨的。女孩说,还剩下不多了,想栽完了再走。她的话刚说完,一道闪电劈下来,接着雷声在头顶炸响,雨点跟着就下来了。女孩吓得跳上了田埂。想要跑回家显然来不及了,可雷雨天又不能在树下避雨。我转头看到了离此不远的田头边堆起来的稻草,有了主意,便跑过去把那稻草丛中间扒开,做成一个窝,不由分说拉着女孩跑过去,把她塞了进去。

风声雨声雷声纠缠在一起,想把地上的一切都撕个粉碎。地上的雨水冒着烟气儿,哗啦哗啦流淌着。我是站在稻草堆外避雨的,可风雨太大,由不得我硬撑了,当下一个雷声响过来时,我一头钻进那个稻禾窝中。

尴尬是免不了的。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除姆妈之外的女性,心头的风雨比外面还要汹涌。女孩蜷缩着身子,可空间太小,再怎么也会挨手挨脚。我只有找话来化解这样的尴尬,问了她的姓名和家庭情况,才知道她叫小云,重读了两年高三都没考上大学,现在回家帮着父母干农活。我很羡慕她,有那么好的父母供她重读,而我由于父亲去世得早,高中还没毕业就出来帮姆妈种着责任田,上大学的希望只有寄托在两个弟弟身上。外面的雨借着风钻进稻草窝,雷电也在头顶上威胁着我们,小云害怕,不由紧靠住我。我的身子有些僵硬,我不敢把手放在小云的腰身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枕在后脑壳上。风雨再大,可我分明感觉到两人的心跳如鼓。

这段时间虽然很短,但在我后来的日子里却长久地回味着咀嚼着,就像看过的电影一样,老在脑海中重放着,有时甚至是寝食难安。姆妈似乎发现了什么,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连连摇头,我便听到母亲轻声地叹了口气。后来姆妈逼着我四处相亲,可能她已窥探到了我的内心世界。

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过天晴,一道亮丽的彩虹像彩门一样搭建在我们的头顶,我和小云都很惊奇彩虹如此近距离挂在面前,我看见小云的脸色比彩虹还要艳丽。她的头发上还留有一些小稻草屑,我的手刚伸出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叫,死妮,剩了那么一点点田你要栽到什么时候。我的手赶紧缩回来,小云也下田栽禾,对走近身边的女人说,刚才下了大雨么,耽搁了。女人说,光打雷不下雨,哪儿下雨了呢。小云直起腰,手上的秧苗往下滴着泥水,她指着田地说,我能打慌么,这儿真下了大雨,你看看田里。女人这才惊叫起来,田里这么大的水,真是下了大雨,风暴雨,隔牛背,古话说得不错。死妮子,也不晓得放掉一些水,看看秧苗都淹到了头顶,你想浸死它呀。小云鼻子里哼了声,继续栽禾,女人去田口边放了水,目光突然向我这边射来。我心里一慌,双手一下拄在了水田里,弄了个满身泥水。却听岸上的女人说,崽俚的禾栽得蛮好的嘛,行直得像拉了线。又转向小云说,看看你栽的禾行,蛇一样。女人说着,便下田帮小云栽禾,嘴里不时这样那样的训导。说实在的,小云的禾确实栽得不怎么样,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一下能做得那么好的活儿么,也真难为了她。

她们很快就把剩下的田给栽完了,小云在洗脚上的泥巴,女人在催促,快点呀,洗那么干净做什么,等下还要去斗丘田去栽,你爸在巴望着哩。可小云还是在那儿洗,磨蹭着,说,你先走吧,我等下就去。女人说不行,你想偷懒不去哩,我等你同去。

我一直弯着腰栽禾,不敢抬起头来。渐渐四周空寂寂的,我这才直起腰,只看到娘儿俩的小黑影。

“双抢”的季节在我的幸福而又不安中度过,两个弟弟都要上学了,母亲依然不能轻松下来,每天他们准时的饭餐不能误时,否则他们便要饿着肚子上学。大弟读五年级,小弟读一年级,都在村部小学,小弟就成了大弟的跟屁虫。田里的活儿虽没有“双抢”那时的轰轰烈烈,但也不轻松。种下去的稻田要管理,车水、耘禾、施肥、除虫,还要烧火粪、稻谷進仓等等。再者,人的精力一松下来,反而感觉比先前还累,身子软塌塌的走路像踩着棉花,无精打采。姆妈几次都劝我歇一歇,我想自己莫非是要生病了么,那就真该歇会儿吧。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努力劳动着,不知疲倦,像驾了轭的牛不能停歇下来。

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地上斑驳的光影虚幻地转换着明亮与阴暗,我的心里忽然之间就乱跳起来,迷茫之间就走进了那个垄畈,幻想着梦中人会突然出现,就像电影中的场景再现,不由你不激动起来。

可是,没有。垄畈里倒是有许多干活的人们,他们在日头的光影底下晃来晃去,却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

当日影西下,暮归的老牛和扛着家具的人们从各个垄畈汇进村子的时候,我竟然又走进了往日那个场景。落日的余辉还在,粉红色的云彩映透了半边天际,大地一下变得迷茫而诡异,让人沉醉于中,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小云就是这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在池塘边的那棵树下,整个身子沐浴在晚霞之中,让我惊为仙女。

小云在等我。她说昨天她也来过。

小云说今晚离此四五里路之远的一个村庄放电影《红楼梦》,她想邀我同去看电影,问我去不去。我不住地搓着双手,其实我的内心是想上去握着小云的手,哪怕一个小指头都行,可我就是没有那个勇气,只有不住地搓着自己的手。小云今天换了一身色彩鲜艳的衣服,上身是嫩黄的衬衫,下身则是一条农村刚时兴的蓝色喇叭裤,手上捏着一条小手绢,不时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显然,她也有些紧张。我们约定晚上八点半在下石村的那棵樟树下碰头,不见不散。

往回走的时候,我是小跑步回家的。

我没有向姆妈说实话,再者如果弟弟听说去看电影,那是非要跟去不可。我只跟姆妈说有个同学从外面回家了,想邀我过去聚聚。姆妈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下,立即去厨房把早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来。匆匆扒完一碗饭,我正要出门,姆妈说,你看你一身汗,洗下澡吧。我这才注意到身上确实出了汗,而且衣服也皱巴巴的很难看。姆妈又说你去洗吧,我帮你找换的衣服。当我洗完澡穿着短裤出来,接过姆妈递过来的衣服时,我愣住了。这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条黄色的裤子,裤子只穿过一回,衬衫还是很新的。那是去年表弟考上大学吃喜酒专买的一身衣服,平常干农活都是一些旧的或者深色的衣服,免得不好洗。穿好衣服,姆妈在灯下为我整着扣子,大弟在旁边嘻笑着说,哥,穿得这么排场,是去相亲么。我一巴掌过去,大弟跑开了。小弟过来抓着我的手说,哥,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姆妈一把拉开他,喊道,快去把碗里的饭给我舔干净,要不你去洗碗。

我一看手表,八点二十分,我小跑起来。

下石村在公路旁边,是去看电影村子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村子与小云村子的交汇点,在这儿聚合是再合适不过了,十分钟内跑步赶到是没问题。由于是穿了新衣,汗水密密麻麻从背上往下流,我只好解开扣子,敞着胸怀,感觉到夜色中有丝丝风儿掠过。

樟树是棵古树,枝叶像把硕大的雨伞盖住了几亩大的去处。我一看手表,刚好八点三十分,人呢?树影下虽然黑暗,但借着从村子里投射过来的灯光还是可以看清周围有没有人影,更别说小云了。我不敢喊,站在那儿张望着。忽然身后有了异样,一股特有的气味儿缠绕过来,还没等我转过身,双眼竟然被一双手给蒙住了。我惊讶地张开了嘴,把要喊出来的声音化成了一缕柔情,她的全身柔软地贴着我的后背,让我颤栗不已。我心慌意乱地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双手,细长嫩滑,宛若一朵盛开的棉花,握在手心,柔软万千。疯狂是短暂的,我们很快松开,因为马路上不时有射过来的手电光柱,看电影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涌过,我们也加入了这个长长的队伍。但我们与他们保持着距离,我们的手和身子时不时会碰撞一下,互相去拉一下对方的手。

今晚放映的电影是越剧《红楼梦》,乡场上早已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估计有上千人。电影早开了场,黛玉正在葬花,哀伤地唱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下面寂静无声,这是乡村露天电影场子上很少见的现象,由此可见这部电影的魅力。这时我拉着小云的手,从缝隙处往里钻,想找一个靠近放映机子的地方。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时撞在了别人身上,人家便轻声嚷叫,挤什么挤,就你一个人看么。可我们还是往里挤,终于挤到了离放映机子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场子上人挤人,个子稍矮的话只可看到半个银幕,而放映机子旁是没有人可以挡在前边的,所以这是看电影的最佳位置。我们都松了口气,小云忽地从裤兜里抓出一把南瓜子给我,我双手捧住。南瓜子还留有小云的体温,我慢慢品味着,把瓜子壳都给细嚼下去,旁边小云细声说,林黛玉唱得真好。我说,这是王文娟演的,演贾宝玉的叫徐玉兰。今年春天我在邻村看过一次《红楼梦》,我甚至能把大部分的唱词背下来,小云那时肯定还在读书吧,她是第一次看。小云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哪个说演员哩,就你逞能。说着,小拳头打了一下我的胸脯。我顺着接住,身子靠住她,双眼却盯着银幕。

灯光一亮,便是放映员换片之时,从剧情里一回到现实中,喧嚷之声一下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乡村的露天电影,叫人揪心的就是中途换胶片,放映员麻利的话也要二分钟,遇上新手,有时要等四五分钟,观众等得不耐烦,抱怨催促自不消说,更有甚者把瓜子壳甘蔗皮什么的抛过去,又是一阵混乱,直到灯光黑暗,银幕再现人物才平息下来。由于离放映机子近,场上唯一的灯光显得十分耀眼,大家都盯着那片地方,小云的身子往里缩,我也把头低下,怕遇上熟人。可事情就是怪,越怕越遇上,当第四次亮起放映灯时,从远处挤过来一个人,喊着我的名字。我一看,是一个读高中时的同学张天明,那时我们还是同桌,应该算是玩得最好的兄弟吧。只是后来我高中没读完就回家了,没有再联系上。张天明很兴奋,旁边有许多拥挤的男男女女,他没有注意到小云,再说小云此时也有意避开了一些距离。张天明不由分说一把拉上我,说到外边聊聊,别在中间影响别人看电影。我想要解释,可张天明哪管许多,一个劲儿把我拉了出来。

咋一从热气腾腾的中间来到场子外围,便感到晚风凉飕飕的,原来场子外边还有许多摊点,卖甘蔗的,炸油条的,炒瓜子的,热热闹闹。张天明给我聊着杨军上了什么大学王进去了兵营刘二妹嫁了个老板许华华进了县政府机关等等。我嘴里应付着,心思根本没听进去,直到有个胖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子过来,张天明才把话打住。胖女人见了我,只点了一下头,便把那个小孩子往张天明身上一放说,到处寻你,原来躲到这儿来了,给我换换手,手臂都抱麻了。张天明抱好小孩,对我说,这是我的老婆,孩子是去年冬天生的。我正好顺势下台,说你们好好带着孩子吧,我去看电影了。张天明有些不舍的样子说,下次再聊呵,在村里烦闷死了,又没个好聊的人。她老婆上前打了他一下说,你的心就是野,有了孩子都收不住韁绳了。

我再拼命往里挤,人家都不让,有女孩子还惊讶地怪叫,害得旁边的男人们上前猛地推开我,喊叫着,一个大男人往女人堆里挤什么挤,想占便宜吧。我无地自容,只好退了回来。银幕上正放着宝玉哭灵,电影也快接近尾声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早早地守在出村的唯一路口上。

散场时的人群潮水般朝我涌来,不知被摔倒了几次,但我眼睛仍然不敢松懈,紧盯着那一拨又一拨的人群。几近绝望之际,耳边传来轻声叫唤,哥,我在这里。熟悉的身影飘过来,我一把抓住她,我们没有再说话,跟着潮流一起涌向外面。这股潮水渐渐分流,越分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

下弦月上来了,月光迷迷蒙蒙烟雾一样笼罩着田野、山头、村庄、道路,露水也跟着一起洒下来,我们的头发上湿漉漉的,但我们没有一点凉意,汗水从小云的手心里沁出来,传递到我的全身,像个开动的机器发出巨大轰鸣,在初秋的夜晚里燃烧。

在大樟树旁,小云抽开了小手,说我们各自回去吧。我把她的小手又抓住,说我送你回村。小云说,我不怕呢,有月光。我还是坚持把小云送回她的村子,在村口,小云告诉了她父母的名字以及她家在村子里的位置,意思我明白。我再次抱紧了她,小云说,很晚了,你回家吧。我舍不得分开,小云一挣扎,我只好松开了手,月光下只留下一条长长的背影。

屋门没有闩,姆妈给我留了门。两个弟弟的鼾声此起彼伏,我却无法入睡。

天气转秋凉了,农活儿也闲了许多,在这样的季节里,我把自己的意思同姆妈说了,姆妈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姆妈说我去找三叔婆去提亲。我看到姆妈从谷仓中拿出几包东西,用红手巾包好,挽在臂上出了门。不多会儿,姆妈回来了,说三叔婆已答应晚上过去,有什么情况再回话。

这一天我觉得特别漫长。

入夜,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姆妈打发两个弟弟洗澡上床睡觉,我的心儿七上八下乱跳着,只好拿起一本小说看起来,可哪看得进去呢,只在小屋中烦躁地走动着。姆妈看到我焦急的样子,便说我去三叔婆家看看她回来没。不一会儿姆妈转回来了,说三叔婆还没回来,我们多等会儿吧,三叔婆回来得越晚,那么事情成功的把握性就越大,多等会儿不要紧,好饭不怕晏。想想,我认同了姆妈的说法,干脆躺在厅堂中的竹床上休息。也许是昨晚没睡好,或者刚才姆妈的话安慰了我,精神便放松下来,没曾想,竟然睡着了。

是三叔婆走出门的声响惊醒了我,我猛然坐起来,朦胧中只看到三叔婆走出去的半截黑影,姆妈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急问,三叔婆怎么说。姆妈叹了口气说,小云的父母嫌弃你两个弟弟,除非分家。

分家?我跳下竹床,吱呀的响声惊跑了两个老鼠,吱溜溜爬上了屋梁。

父亲弥留之际,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两个小弟弟,他当时反复叮嘱的话就是叫我一定要把两个弟弟抚养大,千万不能分家。

姆妈说,要不,分家吧,你单过,两个小家伙跟我过。姆妈哽咽着说这话,之后坐在地上,低下了头。我知道姆妈在哭,但哭得没有声音。我把姆妈拉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姆妈,我宁愿不结婚,也不分这个家。

姆妈抹了下眼泪,说,歪崽俚,千万莫说这样的话。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不是生气不起来,是真病了。发烧,讲胡话。姆妈吓坏了,请来了赤脚医生给吊了针,烧才渐渐退下。病好后,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到先前和小云会合的那个垄畈去,幻想着小云出现。

我躺在田塍上,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我想自己变成一朵白云就好了,在天空中把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能看到小云的身影。

一阵风儿吹来,白云随风飘散。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小云的信,我的心又被揪得紧紧的。

哥,你还好吗?

看到第一行字,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这些日子爸妈对我管得紧,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见面,只好给你写这封信。哥,你也不要太难过,虽然父母的决定我无法改变,但现在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那个时代,我们还有另外的道路可走,不知你愿不愿意?前些日子,我一个在广东深圳的同学来信要我去那边打工,我已答应了她,准备在这个月底动身前往,你能陪我一起走么,或者我们来一场私奔吧,哥,你敢吗?

信的最后一句,让我热血沸腾。

我不知如何来回复这封信,夜晚躺在床上,回想起看电影的浪漫一夜,我在心里说,小云,我敢,我们去私奔吧!可白天看着白花花的日头,看着垄畈里那一拨拨待收的庄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的姆妈和两个上学的弟弟,沸腾的热血归于平静。

在一个雨天里,我才坐下来给小云回信。

小云,你是天上的一朵白云,可以自由自在地飘荡。而我却是地上的一头黄牛,轭头紧紧地套在肩上,每天都要耕耘着大地。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失声恸哭。

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写了几大张纸,装进信封时,才想起来现在早过月底了,小云已动身去了南方,这信往哪儿寄?

我把信压在床板底下。

第二年开春晒被子时,我把信件从床板下拿出来,可惜已受潮霉烂,碎纸片随风飞扬。

【作者简介】陈玉龙,江西都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青年文学》 《雨花》 《青春》《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清明》 《安徽文学》 《星火》《芒种》《鸭绿江》《西湖》《青年作家》《飞天》《青海湖》《滇池》《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约20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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