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悟

吴烨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与人交往中，我的反应往往比别人慢半拍。

一次，母亲从上海回来带给我一块花手绢，上面印着上海的高楼大厦和街道，街道上有奔驰的小汽车，人行横道，红绿灯，过往的城市里的人，这一切都使生活在乡下的我感到新鲜。一天，我在外婆家的院子里一个人玩儿，手里拿着那块印着城市风光的花手绢。忽然从大门外挤进来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儿，向我露出了笑脸，出于礼貌，我便和她一起玩儿了起来。没有想到的是，在玩儿的过程中，她突然一把抢走了我的手绢，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立刻哭了起来，外婆闻讯从屋里出来问清缘由，拉着我出了院子去找那个女孩儿，她没有跑远，而是在她家的门口向别的小孩儿炫耀她刚抢到手的花手绢。我边哭边用手指着说，那是我的。正说着，那女孩儿的妈妈从院子里出来了，外婆走上前去向女孩儿的妈妈说明情况，女孩儿的妈妈大眼睛一转，转身问她女儿手绢是谁的，女孩儿突然爆发出一股惊天的力量，斩钉截铁地说，手绢是她自己的！原本就是她的！是我抢了她的手绢，又被她抢回来了！我太惊讶于她的颠倒是非了，一时被她爆发性的表演弄蒙圈了，以至于愤怒到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女孩儿的妈妈于是顺水推舟地说，手绢就是自家孩子的，说完拉着女儿回家了，留下我和外婆在原地傻站着。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的班主任生病了，她是一位富有爱心、乐于奉献、受人尊敬的好老师，我和班上的两名同学商量去医院看望她。可是，买什么礼品去呢？我们三人经过商量，决定把自己的零花钱凑起来给老师买三斤鸡蛋。于是，我们去街上买了鸡蛋，提着朝医院走去。路上碰到了另一个女生刘虹，她听说我们要去看望班主任，也要同我们一起去，我们答应了。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等快进医院的时候，刘虹热情地对我说，鸡蛋你提了一路，手也累了，让我帮你提吧。不由分说就抢过鸡蛋提上了，另一只手还不忘记亲热地攀上我的肩膀搂着我。值班护士帮我们查出了老师的病房门号。我们进了病房，一眼看见亲爱的班主任半躺在病床上，正输着液。刘虹提着那三斤鸡蛋，第一个走上前去把鸡蛋放在床头柜上，亲切地对老师说：“这是我们给您买的鸡蛋，您吃了好补补身子。”说完挨着老师的床边坐下，拉着老师的另一只手说：“李老师，您的病快好起来吧，大家都等着您重回教室给我们上课呢！您不在的这些天，我都快想死你了！”说着眼睛里涌出了泪花。我们三个却像多余的木头人，拘谨地站在老师的脚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參加工作之后，我被分配到铁路工程局某处某铺架段，领导看我文字功底不错，把我留在段机关工作。当时段机关的几个女生，都是铁路内部子弟，根底深厚，而我属于路外子弟，初来乍到就显得很孤单。我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与人为善，万事多忍耐，与她们处好关系。我的胆小怕事、怯懦自卑很快在相处中就被同宿舍一个强势的女生看穿了，她父亲是处机关的人事干事，但当时在下属单位的我们的眼里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她初中毕业就作为铁路子弟参加了工作，个性比较张扬，很快就成为女生的头领人物。别的女孩儿都很有眼色，平时巴结着她，可是我不会巴结人，下班时间只知道学习和写作，而那位女生最讨厌学习，经常当众对我嗤之以鼻。我知道她厉害，平时尽量躲着她，但越是怕她躲她，她越是步步紧逼，总喜欢找我的茬儿，不是阴阳怪气地讽刺我“学习能学出花来吗”，就是联合其他女生孤立我，我陷入到了深深的恐惧和悲伤之中。直到有一天，她在宿舍的洗手间接了一脸盆水，兜头泼向正在洗衣服的我，我从头到脚被浇透了，当时的我既恐惧，又愤怒，我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她一把扔了脸盆，大笑着扬长而去。

我想找她吵一架，但是天生的胆怯和自卑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我默默地流泪。我本以为只要自己忍耐了，事情就过去了。但是我想错了，不久，段人事主任就把我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我无故向同事泼水，还谩骂同事，段领导都知道了，准备严肃处理此事。我哭着辩解，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他根本就不听我解释，只说了一句，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后来，处理我的结果出来了，取消了我的后备干部资格，并且下年度不再聘任我为某部门干事，我被迫息工了，而那女生毫发无损。当人事主任闪着诡异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把盖着单位公章的人事令拿给我看时，我当即给我的主管领导打电话诉说自己的委屈，但他在电话里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不该向同事泼水，更何况人家还是有背景的人，让我吸取教训，自我反思。

从那时候起，我对那些强势的人的恐惧变得无以复加，同时对被欺凌的弱者有着感同身受的同情和怜悯。我常常感到在无形的虚空里，有一种压城的黑暗瀑布一般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我整个吞噬掉。在这种恐惧里，分明还夹杂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和对单位某些领导无以言表的失望。

我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大染缸里，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凭自己的能力突围出去。有一句话叫“出淤泥而不染”，大染缸里的淤泥曾经使我窒息，但也为我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很多年后，当我离开了那个大染缸，我为此创作了不少作品。这些作品可谓淤泥里开出的荷花，自有其意义。

人性的善恶虽然是长久受遗传和环境的熏陶逐步形成的，但嫉妒这种本性，却是由于内心的缺失而形成的，别人比自己优秀，如果自己的内心足够丰盈，则不会去嫉妒，只会去欣赏与倾慕，但反之，如果自己的内心极度匮乏、贫瘠，那这种匮乏将促使自己无法遏制地去嫉妒，那么嫉妒这条毒蛇就会盘踞自己的整个身心，自己也会经受嫉妒的烈焰炙烤，于是，降低人格做出败坏别人的举动，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的贫瘠匮乏——看似出了口“恶气”，虽是败坏了别人的幸福，却损了自己的清誉及福报——因为冥冥之中，自有公正在天。佛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一念皆是自己的选择。

年轻的时候，我对人的恐惧无以复加，现在想想，其实是对人性之恶的恐惧——人的贪得无厌、嫉妒嗔恨、冥愚不化是人性难以克服的魔障，某些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当然，除了人性之恶，那些感人肺腑、铺天盖地的人性之善才是滋养我人格和塑造我心灵的不尽源泉。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