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陈夏珍与上海贫民教育

2021-09-29 06:59许人良
世纪 2021年5期
关键词:中学母亲学校

许人良

母亲陈夏珍离开我们近三分之一世纪了,父亲许海涵也已作古10年多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与如烟往事,很多我们以前很少关心打听、发生于我们出生之前的事也逐渐地通过各种人士访谈与回忆文章,日益清晰起来。其中最使我们儿女感动、震撼心灵的是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发端后的第二代知识分子,父母身上凝聚着上世纪40年代进步城市知识青年独有的烙印,他们立志投身于上海贫民教育与带领学生抗日、反内战的经历,值得记录。

读大学时就在专收失学儿童的越旦实验小学担任总务

出身于浙江余姚地主家的外公陈朗甫,14岁时“上漂”到沪,到上世纪30年代,已是外滩某洋行内的高级职员,在十里洋场金融界有一定的影响力。 母亲是独生女,从小多病,娇生惯养,成了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

日本侵华后,民众纷纷以各种形式抗日。当时还在念高中的母亲积极学习救护包扎技术,并以红十字会的名义组织中学生们到南京路向社会募捐,支援抗战。1941年考入复旦大学西迁重庆后留在上海的教育系后,母亲就受到校内地下党与进步学生的影响,特别是同系的王嘉遂同学对母亲影响最大。由于两家住得很近,去复旦读书常常同进同出,母亲从她那里借来鲁迅与邹韬奋的著作阅读,初步接触了进步思想。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军队进入上海公共租界,学校被迫停课后,母亲参加了王嘉遂等进步学生组织的读书会。王嘉遂积极推选并协助母亲成为教育系的工会负责人。以教育救国为主题,母亲主持召开了好几次大会,并代表教育系出席校内外各类抗日救国的会议。

第二年,王嘉遂告诉母亲,她要瞒着家中去外地读书,将日用品慢慢从家中“偷”出来存放在母亲处。王嘉遂离开上海后,母亲还假装不知,继续去她家约其上学,并按照预先教的话安慰王嘉遂的家人。母亲当时不解王嘉遂为何要离家出走。其实王嘉遂当时已是地下党员,受指派考入复旦大学教育系,从事地下党基层工作,这次出走也是受党调遣,去苏北参加新四军,筹建“江淮大学”。

在敌伪统治下,上海底层居民中不少青少年家境贫寒,因无法缴纳学费而失学在家,失去了受教育的权利与机会。母亲与同学基于在复旦读大一时创办免费入学的“培明义务夜校”的经验,利用戈登路新闸路口有空余校舍的稽山中学,在1943年办起了越旦实验小学,由教育家陈科美当校长,母亲为总务,招收的学生都是失学儿童。她放下了大小姐的架子,拎着浆糊桶上街贴招生广告。他们得到一家话剧团的帮助,话剧团专门为越旦实验小学在卡尔登剧院(现长江剧场)义演洪深创作的《寄生草》,解决了部分经费问题。

母亲随同学王嘉遂、胡国恩、沈家英、汤利邦、沈素贞、贾成华等经常到教育家陈科美、韦悫、林汉达等老师家中,座谈教育理论、办学方针及社会形势等,增强了办学的信心。办学是义务的,所以要从亲友中筹募办学经费,赠送课本给最贫困的学生。以办学为掩护,他们还进行了许多隐蔽而行之有效的抗日救亡运动。

三所义校合并为复夏中学,母亲担任创校校长

1944年秋,稽山中学要收回校舍,越旦实验小学停办。母亲与同学并没有气馁,四处奔走,接手了同孚路大中里一家经费不足,但校舍与设备都比较齐全的志成义校,改名志成中学初中部,由汤利邦同学任校长,母亲还是任总务,招收了六七十位失学青少年与几位成年人。

早在1943年,母亲与地下党员学生刘仁慧、沈家英、潘菊莲,以及倪江松、褚应洪等人成立了以她为会长,教育系主任陈科美为名誉会长的爱弥儿联谊会。爱弥儿联谊会既讨论办学,也漫谈时事,激发会员的爱国主义激情;还捐赠书籍,如《西行漫记》与苏联版的《时代周报》,成立图书馆,供会员阅读,成为党的一个进步组织。在积极上进的教育实践活动中,母亲于1944年7月从复旦大学教育系毕业,全身心投身于办学与教学。

一开始他们就采取义卖义演来解决办学经费。但是大学生既无舞台经验,也少艺术天分,有的连普通话都说不准。为了筹款成功,大家日夜苦练,先排练几分钟的短剧,自导自演自评,不断改进,又改演中型戏剧《未婚夫妻》。后来在专业导演的义务指导下,1944年12月他们在震旦大学大礼堂成功地演出了杨绛1943年刚被搬上舞台的处女作四幕大型话剧《称心如意》,由母亲扮演四舅妈,她弟弟陈维泉扮演主角。他们用爱弥儿联谊会筹款的名义向震旦大学免费借了演出场地,让亲戚、朋友推销票子、召集志愿者,还搬来了母亲家的家具作为道具。在外公的支持下,母亲全家都积极地去各大公司兜售票子、发说明书,并在演出时做招待人员。演出两场后,他们再接再厉,于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之日在兰心大剧院演出了于伶1938年创作的话剧、1939年改编为电影的《女子公寓》,母亲扮演剧中的女佣人。同场演员中也有母亲的同学程之,他后来成为著名电影演员。

陈夏珍(右)与同学们在辣斐坊弄堂内(今复兴中路复兴坊)

义演加上义卖胜利花朵为学校筹集了一大笔资金。可房东提高租金后,学校仍然无法承担,又面临停办。这时大夏大学学生办的远东工业学校与培本义务中学也都遭遇困难,希望将学生转给志成中学。经过几方协商,合并是更好的方法。于是志成中学初中部、远东工业学校和培本义务中学三校在1945年9月合并成复夏中学,母亲被一致推选为首任校长,学校还邀请我外公为董事长,设立初中部几个年级。校舍就设在建国西路的勇义小学内,利用傍晚与晚间上课,原来三所义校的学生均转入复夏中学,又一次免遭失学的悲剧。

1945年底上海南京路反内战大游行

为了学历能被社会所承认,复夏中学必须有自己的校 舍才能注册。经过几番寻找,他们找到康定路永和村222号一栋原假三层石库门房子。可是房子却被国民党部队占领了,通过迂回关系,请淞沪警备区司令杨虎做校董事,并在校门口挂上杨虎题字的牌子,部队才撤走。由于此房子的顶金需要110两黄金,与义演所积攒的资金相去甚远,各方筹凑,仍相差一半。大家反复动脑筋,最好再去找一所学校共同来“顶”(长期使用权)。在复旦创校校长、母亲的干爹马相伯的孙女马玉章的帮助下,复夏中学与华模中学(之江大学毕业生姚晶等人于1945年8月创办)两所学校在1946年夏季合顶下了这个校舍,华模在上午上课、复夏在下午上课。顶金则主要来自华模中学的胡文巧与姚晶、前远东工业学校的殷云方、我外公与其他教师及社会人士的赞助。

1947年复夏中学初中部第一届毕业师生合影,左五为陈夏珍,右三为许海涵

为了让教育局立案审批、学校合法化而不受干扰,复夏中学由外公任董事长,除殷云方、许海涛(地下党员)外,也请了淞沪警备区司令杨虎、沪西区区长侯隽人、教育部次长杭立武的弟弟及一些工商界人士做校董。当时学校必须在银行储有3000元法币的固定存款作为学校的永久基金才能立案,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刘仁慧通过其在中国通商银行的表兄,向别人借了3000元,以复夏中学的名义存入,经市教育局验证,并在上面打上未经核准不得动用的大印,总算取得正式立案,成为当时上海的正式中学。由于曹家渡地区地痞流氓多,在学校一层楼挂了杨虎的大幅照片,以毒攻毒。

但学校仍严重缺乏经费。学校搬到曹家渡后,需要招收新生,却无钱登报招生。老师们刻印了招生广告,母亲与大家一起,拎了浆糊桶在各条马路的电线杆上贴招生广告;了解某校有一批废弃课桌,如获至宝,一起拉回来,配点木板,敲敲钉钉修理好,勉强解决了缺课桌椅问题;还有老师从家里搬来家具。当时房子四开间底层打通隔板,留出一间做教室,其余的三间,又是老师办公室,又是开会大礼堂。母亲每学期还捐出几个月的微薄薪金给家境困难的学生作为奖学金。

复夏中学是一所民主进步的学校,是在党组织推动下,由小到大,从简陋发展到初具规模的一所正规学校,很多活动是由地下党派出的党员教师王伟业、李德鸿、吴浩发起进行的。母亲则从原来求学时单纯的帮助失学青年而逐渐滋生出教育救国的思想,靠拢组织,依靠组织,为社会培养革命力量,也成为党办学校的出面人物。

复夏与华模合并后的华东模范中学被誉为上海学生运动的民主堡垒

复夏中学为不断扩大的解放区输送了接受过中等教育的知识青年,还组织学生参加了如火如荼的上海反内战反独裁、争取和平民主运动,如1945年12月的抗议马歇尔以调停为名而支持蒋介石发动内战为实的反内战游行、1946年1月在玉佛寺举行的公祭昆明12·1惨案四烈士之一于再先生的追悼大会与大游行、1946年6月23日母亲以校长身份亲自率领全体复夏中学师生参加“反内战大示威”和“欢送去南京请愿和平代表”的几万人大集会。在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统治下,上海的中等学校能像复夏中学那样全体师生奋起斗争,还是不多的。母亲还响应学生运动要与工人运动相结合的形势要求,支持学生去工厂,对罢工斗争的工人发表演说、赠送食品。

复夏中学不断地从社会上招纳学生,进行与其他普通中学一样的教学活动。母亲一直全职投入这所有大量进步学生与地下党员的中学,同时还参加了当时 “小教联” “中等教育研究会”等进步组织所开展的各项与国民党斗争的活动。直到母亲结婚怀孕,校长一职才由复夏教师许海涛接任。解放前夕,复夏与华模二校合并,称为华东模范中学,被誉为上海学生运动的民主堡垒。在两校地下党和进步老师长期思想教育下,大多数学生响应号召,南下、奔赴西南、北上、参军或参加上海的各项接管。两校教师中隐蔽的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也在解放后奔向各种新的岗位。学校也因完成历史任务而告结束,把校舍移交给了一所厂办学校。

我的父亲也是位“上漂”,他幼年丧父,中学毕业后,家中无力支持父亲上大学,他半工半读地考上了可分期缴学费的、1924年从厦门大学“斗争”出来成立的私立大夏大学化学系。经过前后近8年的高等教育学习,以优异成绩深得邵家麟院长器重而成为当年唯一留校的助教。在大学毕业前夕,由于父亲具有正义感,一贯表现积极,成绩优异,由殷云方推荐参加了远东工业学校的教学工作,后来成为了复夏中学的教员。也就是在共同为贫苦家庭学子普及教育的过程中,父母亲相识、相恋,一位热心社会活动的富家女与一位志同道合的贫民才子组成了家庭。

党和政府始终没忘记母亲在上海解放前培养贫民知识青年的进步活动。1959年母亲被选为卢湾区政协委员,并荣幸地到北京参加了国庆十周年观礼。

新中国成立后,复夏中学与华模中学这两所义务培养了大批知识青年的学校本已不存在。全国各地的学生一直怀念着母校。经过复夏、华模两校师生们的不懈努力,终于在1983年取得上海市教育局批准,选定静安区基础较好的培英中学恢复了“华东模范中学”的名称。热心教育、爱护学生的母亲与父亲精神不减地亲自参加了复校筹备,随即复夏与华模二校成立了校友会联络会,每年组织返校一次。母亲在生前最后一次参加返校时表示,自己虽然已年老体衰,但子女可以继续关心学校的事。母亲逝世后的第一次返校会上,全体师生肃立默哀,怀念母亲这位创校校长。

光阴似量子,世纪翻了新篇,可是母亲父亲当年热情万分进行贫民教育的历史依旧辉映着我们。不忘母亲遗愿,关心复夏与华模,我们三兄妹积极参加了2015年华模校庆70周年会议。在全球疫情的新生态中,我们回顾值得留念的过去,看到幸福安定的现在,坚信明天一定会在我们后代的努力下更加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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