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雷/口述 林丽成/撰稿
1957年底至1958年的二三月间,父亲曾两次北上。他在《北行二语》中提到,1958年的元旦他是在北京过的。正值寒假,我去北京新侨饭店探望父亲,住了十来天。
1958年夏天,美国介入黎巴嫩战事,8月22日,联合国紧急会议讨论通过阿拉伯国家要求美国从中东撤军的提案。受国际形势变化的影响,台湾海峡局势也紧张起来。据《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第410-420页记载:
8月17日—30日,在北戴河主持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
8月18日 晨,阅彭德怀报送的广州军区……的报告,批示:“德怀同志,准备打金门,直接对蒋,间接对美,因此不要在广东深圳方面进行演习了……”
同日晚上,在北戴河一号楼召集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李富春、谭震林开会。
8月19日……同日晚上,在北戴河一号楼召集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李富春、谭震林开会。
8月20日下午三时,在北戴河一号楼召开会议,讨论炮击金门问题。……叶飞汇报福建前线的准备情况……毛泽东问:你用这么多的炮打,能不能避免打到美国人?叶飞答:那无法避免。……
8月22日 下午,在北戴河一号楼召开会议,讨论领海问题和炮击金门问题……毛泽东对叶飞说照你们的计划打,并要叶飞留在北戴河指挥。……
8月23日 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部队奉命向驻守金门岛的国民党军队实施大规模的猛烈炮击。
“八二三”炮战是正午12时突然开始的。但这天早上出版的新加坡《南洋商报》却已报道了金门即将炮战的消息,一时间海外报刊媒介纷纷转载这条消息,《南洋商报》驻香港记者“郭宗羲”这个名字也一下子为众所瞩目。消息来源正是数日前已从香港飞到北京的曹聚仁,而向他提供这一军事秘密的,正是毛泽东本人。
1958年初,曹聚仁与女儿曹雷在北京合影
1960年代末曹聚仁摄于香港寓所(时大病后)
童小鹏在《风雨四十年(第二部)》第275页写道:
8月的一天,毛泽东接见了香港来大陆了解情况的记者曹聚仁,并谈了话。关于炮击金门行动让曹转告台湾。曹在《南洋商报》上透露了此事。
童小鹏当时是总理办公室的主任。曾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台湾事务部长的黄文放说:在炮打金门之前,毛泽东已先透过四个渠道通知蒋介石。后来又找来《南洋商报》香港的代表曹聚仁,让他在炮战四天前就先透露这个讯息。……后来炮战发生,证实了曹聚仁的“独家新闻”,各国驻香港的特务情报机关都急着要找曹聚仁进一步了解状况,害得他搬了好几次家。
母亲在后来的笔记中回忆:一九五八年夏(八月),毛主席在北戴河开会。聚仁抵京(我亦由沪赴京)。母亲曾讲过,她听说那天主席在会上告诉大家:“曹先生来了。”旋即回了北京。
母亲的笔记里还写道:
一天,童小鹏来新侨饭店,我们恰巧出去了,他留了一张便条,放在卧室的写字台上,上书“明日上午十时,主席接见你”(大意),下书童小鹏。
这张便条,一直被母亲珍藏在一只小红盒里,我也见过。1966年7月初,上海市公安部门驻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工作组和当时厂内“文革”领导小组来抄家,这张便条和父亲的所有来信全部抄走了。失去这些信件,使我们很难核实父亲当年的行踪和日期。关于这次会见,母亲后来写了回忆笔记:
次日,聚仁见到主席,说:“主席,您早!”毛主席回了句很幽默的话,大意是:“我还没过完昨天呢!”原来他通宵未睡。主席邀聚仁共进早餐。江青带了女儿(不知哪一个)也在座。
……八月那天上午,辞别主席出来,主席一直送他到汽车旁,悄悄对他说:“你不妨更自由主义一些!”后来香港左派领导人中,有人说聚仁是“钦定的自由主义者”。
由上述摘自《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的相关记载可知,毛主席在北戴河会议期间,除了正常会议程序以外,还在运筹炮击金门之事。自8月18日晨批示彭德怀要打金门始,当晚和19日晚上,都在所住的一号楼与刘少奇等7位中央核心领导开会,且与其他纪事条目不同,未公开会议内容。紧接下来的一条纪事就是8月20日下午3时,依然在一号楼开会讨论领海和炮击金门问题了。8月20日上午的日程是空白,母亲笔记中有主席通宵未睡之说,由此是否可推测:毛主席8月19日晚与中央领导核心开完会后连夜回了北京,20日上午见了父亲,要他发炮击金门的消息,然后返回北戴河,于下午3时召集彭德怀、叶飞等军事主官研究炮击金门的问题。父亲是在8月20日见了主席后,21日发的消息。这个时间点也与新华社香港分社台湾事务部长黄文放所说的“四天前”相吻合。叶飞在回忆录中说,炮击金门是在北戴河指挥的,也可以说是毛主席直接在指挥。
9月4日,杜勒斯发表声明,暗示愿意同北京重开谈判。同日,按毛主席的要求,中国方面停火3天,以观各方动态。9月7日,美蒋军组成一支海上大编队,由台湾驶向金门。叶飞请示毛主席,毛主席指示:只打蒋舰,不打美舰,且等舰只到达金门料罗湾、北京下令后开火。8日中午,舰队抵达金门料罗湾卸货,毛主席下令开火。中国方面一开炮,美舰立即掉头驶回台湾,以致蒋舰被击沉三艘、击伤数艘。
据《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162-163页记载:
9月8日 接见曹聚仁。分析美国目前是虚张声势。指出金门、马祖的蒋军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与岛共存亡;第二条是全师而还……
9月10日 接见曹聚仁,托曹明日返香港后以最快办法转告台方,为了宽大并给予蒋方面子,我们准备以七天的期限,准其在此间由蒋军舰只运送粮食、弹药和药品至金门、马祖。但前提条件是决不能由美国飞机和军舰护航,否则我们一定要向蒋军舰只开炮。内政问题应该自己来谈判解决。……美国可以公开同我们谈,为什么国共两党不能再来一次公开谈判呢?
这段纪事表明,当时北京与台湾之间似没有其他更直接、更快的传递消息管道,父亲也非得回到香港才能把话传到台北。父亲8月下旬按毛主席的意见发出关于炮击金门的报道后,9月上旬又到了北京。9月11日又应周总理要求回港,把北京的停火规则转告台湾。
10月6日凌晨,毛主席起草完毕《告台湾同胞书》,宣布6日起暂停炮击一个星期。
据《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第461页记载:
10月11日上午,致信周恩来:“……曹聚仁到,冷他几天,不要立即谈。我是否见他,待酌。……”
10月13日凌晨一时,毛泽东起草完毕《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命令》,命令说,金门炮击,从本日起,再停两星期,给金门军民补充供给。这么做是有益于台湾列岛的一千万中国人,有益于六亿五千万人,就是不利于美国人。
据《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第464-466页记载:
10月13日……上午,在中南海颐年堂会见曹聚仁,周恩来、李济深、程潜、张治中、章士钊、童小鹏在座。毛泽东说:看了曹先生写的几个东西。你写给蒋介石他们的信是真的还是假的?曹聚仁说,是真的。毛泽东说,如果是真的,那就不能那样写,先写我们好的,他们会听不进去的。你还是当自由主义者好。……当曹聚仁说台湾有人问生活方式怎么样时,毛泽东说,照他们自己的方式生活。水里的鱼都有地区性的,毛儿盖的鱼到别的地方就不行。……当谈到曹聚仁曾说台湾方面要组织回国观政团时,毛泽东说,他们来,我们欢迎。毛泽东最后又对曹聚仁说,你还是做个自由主义者好,不要红了,要有点保护色。
1972年曹聚仁病中写稿(摄于澳门镜湖医院病房)
这一天,周恩来陪同毛泽东一起接见了父亲。《周恩来年谱》中卷有记载。10月15日和17日,周恩来又两次接见父亲,年谱中没有披露具体内容。
由此带出两个问题:一是父亲9月11日带着北京方面的意见匆匆返回香港后,是否又带着台北的讯息赶来的?再者,这次他到了北京,毛主席为何要“冷他几天”?是不是做给台北看的?为何两天后又亲自接见了他?这是一个尚待解答的历史疑问。
据《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257页记载:
10月24日 ……接见曹聚仁,批评曹不应将解放军停轰金门、马祖的新闻卖给《南洋商报》。
1959年这条短短的记录,使海外众说纷纭的“泄密事件”大体上有了线索。1958年10月6日,毛主席起草的《告台湾同胞书》发表,宣布暂停炮击金、马一个星期。然而,新加坡《南洋商报》10月5日就刊登了一则独家消息:
避免两败俱伤 国共酝酿直接谈判
传北京同意短期局部停火
明日起一周内停止炮击轰炸与拦截补给金马船只
香港第三方面分析此举将奠定未来直接谈判基础
[本报驻香港记者郭宗羲三日专讯] 据此间第三方面最高层人士透露,最近已有迹象,显示国共双方将恢复过去边打边谈的局面。据云:在最近一周内已获致一项默契,中共方面已同意从十月六日起,为期约一星期,停止炮击、轰炸、拦截台湾运送补给物资往金门马祖的一切船只,默契是这些船只不由美舰护航。……
“郭宗羲”这个名字再次引起人们注意。
新加坡《联合晚报》副刊主任韩山元先生36年后对这段往事的来龙去脉作了追踪,并撰写了长篇报道。《南洋商报》的老报人薛残白先生告诉他:“能拿到这样的重大消息,除了曹聚仁,那时的商报不会有第二人。”
数年前,曾在《南洋商报》驻香港办事处任职的郭旭先生告诉我,那则消息是经他之手转发,还借用了他的姓。他也向韩山元先生证实,那是曹聚仁把稿传到香港来,再由他传到新加坡的。“郭宗羲”这个名字还是当年《南洋商报》的总编辑李微尘先生想出来的。
《南洋商报》的这条专讯既标明是1958年10月3日,说明父亲在这之前已经在北京。毛主席11日还在考虑“我是否见他,待酌”。这么重要的消息又是谁告诉父亲的?告诉他的目的何在?根据童小鹏等回忆可证明,以“郭宗羲”名字发的炮击金门消息,是毛主席授意的;这次又用同一名字发的停火消息,难道是父亲自作主张?那两年,父亲为北京与台北之间频频传话,大部分机密内容都没有曝光,这次为何会闹出“泄密事件”?关于解放军停轰金门、马祖的新闻,10月5日就已见报,在海外也已引起轰动;10月13日,周总理陪同毛主席接见父亲,10月15日、17日,周总理又两次接见他,都没有提出批评,为何事隔一年后才来批评这事?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第457页收入了毛泽东起草的《再告台湾同胞书》,毛泽东说:
好几个星期以前,我们的方针就告诉你们的领导人了,七天为期,六日开始。你们看见十月五日的《南洋商报》吗?行人有新闻观点,早一天露出去,那也没什么要紧,政策早定,坚决实行,有什么大不了呢?
关于“停轰泄密事件”的来龙去脉,有待发掘更多的史料,才会弄清眉目。
1959年10月24日的记录,是《周恩来年谱》中最后一次出现曹聚仁的名字。11月,父亲经上海返香港,此后他有没有再去北京,有没有同北京高层会面,我们家人不清楚,也没有见到任何文字记录。但是,他作为海峡两岸之间的秘密沟通管道并没有就此中断,与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相比,只是60年代两岸间的交往更为隐秘。
父亲于1972年7月去世,数年后,他的一位朋友在香港《七十年代》杂志上撰文说,曹聚仁生前曾向他透露,1965年两岸间曾达成六项和谈条件:
1.蒋介石偕同旧部回到大陆,可定居在浙江以外的任何省区,仍任国民党总裁。
2.蒋经国任台湾省长。台湾除交出外交与军事权外,北京只坚持耕者有其田,以二十年为期,期满再行洽商。
3.台湾不得接受美国任何援助。财政上有困难,由北京照美国支援数额照拨补助。
4.台湾海空军并入北京控制。陆军缩编为四个师,其中一个师驻在厦门、金门地区,三个师驻在台湾。
5.厦门和金门合并为一个自由市,作为北京与台北间的缓冲与联络地区。该市市长由驻军师长兼任。此一师长由台北征求北京同意后任命,其资格应为陆军中将,政治上为北京所接受。
6.台湾现任文武百官,官阶、待遇照旧不变。人民生活保证只可提高,不准降低。
上海作家叶永烈在《涵碧楼逸事》一文中写道:
我注意到涵碧楼纪念馆的说明词中,有这么一段不寻常的话:
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日,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在涵碧楼,听取曹密访北京报告,形成一个与中共关系和平统一中国的谈判条款草案,当时称为“六项条件”。其中第一条即为蒋介石仍为中国国民党总裁,可携旧部回大陆,也可以定居在浙江省以外的任何一个省区;北京当时建议以江西庐山作为蒋介石的“汤沐邑”,意即台湾最高长官在中国大陆的起居与办公之地。
所谓“汤沐邑”,原本是周朝的制度,诸侯朝见天子,天子在自己直属领地上赐以供住宿以及斋戒沐浴的封邑。北京方面建议给蒋介石以“汤沐邑”,不言而喻,只有深谙传统文化的毛泽东才会用这样的特殊语言。曹聚仁与蒋氏父子在涵碧楼商定这六项条件后,立即返回香港,将谈判情况及六项条件报告给了中共中央。应当说,倘若这“六项条件”能够实现,则中国大陆与台湾在当时便可能实现统一。然而,由于紧接着中国大陆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极左思潮在中国大陆泛滥,蒋介石对于回归大陆也产生了怀疑,从此国共秘密谈判再度中断……
叶永烈在涵碧楼亲见所述与香港《七十年代》所刊父亲告之的内容基本一致,这样说来,直至1965年,父亲还在为两岸和谈做事。
1970年初,我的大弟景仲在河北沽源因公逝世,年仅24岁。为了体恤老年失子的父母亲吧,那年10月到下年4月,母亲在中央有关方面安排下去澳门与父亲团聚。那段时间里,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多次提到他要去北京。在写给至亲好友的信中,也不止一次提到他到台湾去,如1971年12月31日的信中写道:
我的中心,决意转在澳门,因为我到台湾去既不能坐飞机,又不能坐轮船,只好坐渔船到左营,从左营飞日月潭,见了面就回来,不能让香港当局知道的,一切以住澳门为便。
从蒋家卫士翁元的回忆中看出,1971年的时候,蒋介石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1972年7月更陷于昏迷,半年后才苏醒。1972年1月毛主席也一度病危。在这种情况下,两岸即使已恢复接触,也难免要停顿下来。
1972年1月12日,父亲在给老朋友费彝民的一封信中,透露了蒋介石最后的想法。
彝民我兄:
弟老病迁延,已经五个半月,每天到了酸痛不可耐时,非吞两粒镇痛片不可,因此仍不敢乐观。……在弟的职责上,有如海外哨兵,义无反顾,决不作个人打算,总希望在生前能完成这件不小不大的事。弟在蒋家,只能算是亲而不信的人。在老人眼中,弟只是他的子侄辈,肯和我畅谈,已经是纡尊了。弟要想成为张岳军,已经不可能了。老人目前已经表示在他生前要他做李后主是不可能的了。且看最近这一幕如何演下去。
昨晨,弟听得陈仲弘先生逝世的电讯,惘然久之。因为,弟第一回返京,和陈先生谈得最久最多,当时,预定方案,是让经国和陈先生在福州口外川石岛作初步接触的。于今陈先生已逝世,经国身体也不好,弟又这么病废,一切当然会有别人来挑肩仔,在弟总觉得有些歉然的!
叨在知己,略尽所怀。即颂
年祺!
弟 曹聚仁顿首
一月十二日
半年之后的7月23日,父亲在澳门病逝。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在澳门镜湖医院陪伴父亲时,父亲曾向她讲起,有一次他和蒋经国交谈中谈到各自的孩子,父亲说了我们的情况,两个儿子一个学工(大弟景仲在清华大学冶金系念书);一个学农(小弟景行在黄山茶林场务农)。蒋经国叹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不学好。这次谈话地点是在日月潭。从谈话内容来推算,时间应在1968年8月小弟景行下乡后到1970年初景仲因公殉职之间,说明父亲那时还在为两岸和谈奔走。
父亲弥留之际,还反复对母亲说要交待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见毛主席,但已经说不清也写不出了。两岸的和平统一是父亲晚年最重要、最放心不下的心结。上世纪70年代,随着主要当事人的先后老病逝去,祖国和平统一大业遂成那代人的遗愿。
我已年过八旬,留下这篇文字,既为后人提供一些信史,更为怀念我一生坎坷的父母亲。父亲作为海峡两岸之间鲁仲连的经历,家人是无法说清道明的,留待日后史料完全解密后才能完整地大白于天下。
注释:
1.曹聚仁:《北行二语》第15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60年4月初版。
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第419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
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161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年2月第1版。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第440-441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
5.参见《联合晚报》1994年3月9日至11日。
6.参见《文汇报》2003年7月13日第7版。
7.左营港,隶属台湾省高雄市,为台湾最大的海军基地。
8.陈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