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容
厉鼎毅博士是美籍华裔光通信专家,是美国光学学会主席,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被誉为“波分复用之父”,该技术使长途电信网的价格大幅降低,并大规模升级传输容量,引领了光通信领域的一场技术革命。由于其突出的研究成果,厉博士被清华大学、上海交大、复旦、北京邮电大学等众多名校聘为名誉教授, 多次来华讲学,进行学术交流和参加专业学术会议,还多次介绍高水平的外国专家来华讲学并把国际最新技术及其进展介绍给中国,他对我国发展光纤通信技术提出了许多有益意见,为我国的光纤通信科研、教学和建设做出了贡献。
1985年,厉博士偕夫人吴修蕙女士来华讲学和进行学术访问。吴修蕙是民国政要吴国桢先生的次女,厉鼎毅这次来华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吴国桢的女婿。
1985年,作者(左一)自南京赴上海交通大学与厉鼎毅博士(正中)及夫人吴修蕙女士(左四)接洽,摄于上海交通大学教师活动中心门口
1985年,厉鼎毅吴修蕙夫妇从美国飞抵上海,对上海交通大学进行学术访向并演讲;上海访问结束后,他又应邀前往南京,在南京邮电学院(现南京邮电大学,简称南邮)进行学术活动;最后北上去清华大学访问。我以南邮光纤通信研究所研究室主任和江苏省通信学会光纤通信专业委员会学术秘书的身份,负责全程接待和安排他们访宁的各项活动。在来宁前我先赴上海交大与厉博士商定了在南邮活动的计划。
厉鼎毅夫妇访沪活动结束后来宁,我去火车站迎接,安排他们住在南邮供外籍人员来访的小洋楼内,次日上午九点,厉博士在南邮图书馆的学术报告厅作学术报告。报告厅内除了本校的相关专业人员和研究生外,还有南大、南工(现东南大学)、南航等师生,以及在宁的相关研究机构工作人员,总共有三百多人挤满了演讲厅。厉博士讲演的题目是“光波分复用技术”,他全程都用中文演讲,只是讲到某些专业术语和专业名词时,他说“我不知道你们中文怎么说的,恕我用英文说了”。讲座进行了一小时左右,稍作休息后就是提问和讨论环节了,他很热心和有耐心地回答了各个提问,对某些技术的具体细节,他就跟大家一起讨论,启发大家的思路,使当时最先进的学术思想和实施的技术路线都能被大家接受。下午他们夫妇参观了南邮的相关实验室和研究室,还举行了座谈会,主要是请他们介绍美国的大学本科教学与研究生培养的方式,使我们看到了差距。第二天仍由厉博士作学术演讲,讲的内容是“光纤通信系统与网络架构”,演讲中提到了“信息高速公路”,这些都是当时先进的理念。讨论时也很热烈,大家都感到收获颇丰。没过几年,这些先进的理念和技术都逐步得以实现,现在我国也早已光纤进户了,先进技术的快速发展,改变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这是后话。厉博士在宁的学术活动就结束了。下午学校安排他们夫妇观光游览。
在我陪同他们夫妇观光游览前,厉博士跟我说现在国内接待外宾观光游览都喜欢带外国人去看些新建的高楼、漂亮的商业中心等地,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这些东西外国都有,或许还更好呢!应该带外国人参观博物馆图书馆、老建筑旧街坊和名胜古迹,这些才是具有文化底蕴的地方,才能展现中国的历史文明。我正在考虑该带他们去何处合适呢,厉博士问我:“南京有所鼓楼医院还在吗?”我说:“鼓楼医院有的,而且离得不远。”他马上高兴起来:“那就去鼓楼医院看看,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这次来南京,总算了却我寻根的心愿了。”
到了鼓楼医院后,他并没去看新建的病房大楼,而是去找到了两幢矮小的灰砖白窗的老建筑,他说一看就能知道这是当初教会造的老建筑,以前是美国基督教教会办的,叫“玛丽医院”。走到近处,在基石上发现“玛丽医院”几个字后,厉博士激动地说:“对!对!就是这地方,我就是1931年出生在这里的。”他把相机交给我,要我在基石边和老建筑旁给他和夫人用不同角度拍摄照片。可以看出这次寻根他们是很满意的。出了鼓楼医院因时间尚早,我们就在附近街道闲逛闲聊。厉博士回忆说:“我就在鼓楼医院的幼稚园长大的,到要上学时,1937年日本侵略者发动了对华侵略战争,先是‘八一三事变’,日军攻进上海,年底又攻入南京并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城杀戮,我随家跟着国民政府先是退到武汉,几了月后武汉失守又退至重庆,而渝城几乎天天遭受日军轰炸,天天是在逃警报,躲防空洞。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读的小学。到12岁小学毕业,我才去加拿大读书。与父亲团聚后,又去美国读书。我父亲在国民政府外交部任职,以外交使节身份派驻外国,所以我也经常随着他的工作地点而迁移。我在南非约翰内斯堡Witwatersrand 大学学习至毕业,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在芝加哥的西北大学读研究生。西北大学是美国著名大学之一,获物理学博士学位后进入贝尔实验室工作。”他又拉着夫人吴修蕙女士的手说:“我跟她就是在美国时交往并结婚的。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岳父吴国桢以前曾担任过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所以我俩交往是很自然的。”吴修蕙女士接口道:“我小时候也是跟他一样在逃难生活中读书的,在抗战前和抗战时,父亲吴国桢担任过汉口市长和重庆市长,直到抗战胜利,1946年父亲出任上海市市长,我们全家才到上海生活。我与姐姐都进了上海著名的教会学校中西女中读书,因为我母亲黄卓群就是中西女中毕业的。”我说:“那太好了,我就是中西女中附属第二小学毕业的。”她听后用上海话笑着跟我说:“那我们是校友了,我是你的学长学姐呢!”看得出她是非常开心的。
吴女士说她在中西女中还没有毕业,就随父亲撤到台湾,由于父亲欣赏美国的民主政治,看不惯老蒋的专制独裁,结果被蒋撤职,无法再待在台湾了,只好移居美国。她介绍说:“我们在美国生活还是比较艰难的。我和姐姐都是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才完成大学学业的,母亲也是很会勤俭持家的。”她还说起在美国有不少中西女中的校友也经常聚会,这次到了上海,尽管非常想念母校和薛正校长,但并没主动去找在上海的老同学聚会,怕像自己这样身份的外国人跟老同学聚会,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看来这次回国来,她还背负着家庭出身的包袱呢!他俩都简述了自己的身世,讲得很有人情味,我也很想再与他们有更多的交谈,只是来接我们的汽车已经到了鼓楼医院,我们只能乘车回学校,晚上学校领导宴请厉博士夫妇。
晚宴在南邮食堂的小包间举行,南邮的院长和副院长等几位领导出面宴请厉博士夫妇。郭祥云院长首先讲话,对厉博士夫妇来访表示欢迎,并感谢厉博士所作的学术讲演,并以此欢送饯行,希望他们以后有机会能再来做客访问。厉博士表示在南京的两天很开心,感谢我们的热情接待和妥善的安排。大家一起合影留念。席间大家都很健谈,厉博士夫妇对于中餐很感兴趣,什么川菜、鄂菜、粤菜、湘菜、淮扬菜和上海的本帮菜都能说上一二,他们说最喜欢的就是淮扬菜,不辣味道好,在国外也有不少中餐馆,但味道都不正宗,回国来能吃到美味中餐真是口福不浅。他们在海外几十年了,用筷子还是很熟练的,只是他们的后代已经不太会用筷子,而且中国话也说大不来了。每次服务员上菜时,厉博士夫妇都会问清菜名,并且与菜单进行对照,看来他们是非常投入的。结束时厉博士要我们每位在菜单上签名,他要带回去作纪念。饭后他还要见见厨师,当厨师过来时,他俩都迎上前去握手,感谢厨师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菜肴,夸他烹调手艺高超。
结束了在南邮的讲学,院长郭祥云(右五)携南邮同事设宴为厉鼎毅博士夫妇(正中)饯行,图为宴请前合影,左二为本文作者,右四为南邮光纤通信研究所党支书沈建
在宁最后一天上午,由清华大学来迎接厉博士的青年教师与厉博士商定北上访问的时间安排,以及对各项活动计划的落实。吴修蕙女士则整理行装和行李,下午我要了部面包车送他们去机场。在出发前,吴修蕙女士跟我说,南京有个夫子庙听说很好玩的,有时间可否去夫子庙玩玩,我如实告诉她怕是没时间,因为去机场路远并要提前一个多小时验护照、安全检查、托运行李等。特别是我们那位女司机要在幼儿园放学前赶回学校接她的小孩,再说夫子庙就像上海的城隍庙都是卖些小玩意儿。听我这一说,她马上说:“那就不去了,赶快去机场吧!”到了机场,我准备送他们进候机厅时,吴修蕙女士就拦着我说有清华大学的教师在,你放心吧!我这才与他们握手告别,并跟清华老师说接下来是你的任务了。这时吴女士从手提包内拿出了一袋饼干和一包糖,都是外国货,与厉博士一起走到面包车前送给女司机,向她表示感谢,并催促她赶快回去接小孩,还祝愿她的小孩健康快乐成长。
送走他们,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他们对待厨师和司机的态度使我很是感动,虽然他们在国外几十年了,但中华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仍在他们身上传承。
那年秋天的某一天,我在办公室突然接到了一位女士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自我介绍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北京联络办事处的,公司有一位高级技术主管名XX,是外国人,他来中国游玩,到南京时要来访问南京邮电学院,请我安排。我答说这位外国人我并不认识也没邀请过他。我正在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不解和为难,对方马上接着说,他是厉鼎毅博士介绍来的,只是想来作一报告,介绍公司的一些新技术。听了这话,我当即回答我尽量安排,请她明天再来电话,具体落实此事。第二天下午我又接到了电话,却是那位外国人本人打来的,说他已经到达南京了,住在金陵饭店XX号房间。我请他明天早餐后在房内,我来接他,次日早上由学校派车,我去接他来校,安排在一间能坐50人的教室,请他作报告。除了本校的相关专业教师、研究生外,还请了南工南航的教师、研究生以及邮电管理局科技处的人员,基本坐满了教室。他一开始就说:“能用英文讲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就用英语讲了约一小时。讲完后他希望大家提问并进行讨论,我校的一位青年教师站起身说刚才说到的一个测试技术和测试方法,我们在几年前就知道了,他感到有些惊讶,看来他是低估了我们的科研和教学水平。约11点左右结束了这场活动,我仍用车送他回金陵饭店,没有宴请他,也没合影留念,因为没有接待他的经费,在分别时他跟我握手并谢谢我的安排。事后我收到了他从美国寄来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技术评论》季刊,看来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作报告的不足吧!
厉鼎毅吴修蕙夫人以及那位外国人的来访完全是开放自由的,特别是前者,更有着特殊的身份,但是省市政府的外事处、统战部、政协、对外友协、侨联、民革等各相关组织没有任何一点动作,我接待他们结束后,也没有任何部门要我报外宾们的表现情况,这与70年代外宾和华裔学者来访的境况是大不一样的(参阅《世纪》杂志2020年第一期,熊月之《1970年代外事接待档案解读》一文),这是改革开放的新气象,是一大进步。厉鼎毅先生在几年前已作古,谨以此文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