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自横
一
我学驴叫在逯家沟可谓名声大震。
我老家被人们习惯称作逯家沟,因为这里人大多姓逯,也因为屯子南面,有条东西走向的不深不浅的沟壑。屯子不大,只有200多口人。生产队的院子没有围墙,朝南的是仓库,东西两侧的厢房分别是牲口圈和磨坊。
学驴叫,我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第一,我家就挨着生产队,在东侧,驴子高兴了就亮开歌喉。第二,我经常和母亲去生产队的磨坊,拉磨的是小毛驴。磨坊就在我家后面,黄土坯的建筑,歪歪扭扭的。里面高粱秸秆的棚顶挂着面粉的粉尘。我在旁边玩,母亲磨玉米面。毛驴累了,就吼叫以示抗议。
听惯了驴叫,我渐渐无师自通地模仿起来。自己玩的时候也偶尔淋漓尽致地吼上几嗓子,每次都挨母亲的训斥。
挨骂了,就往生产队跑。每年农历二月二之后,生产队忙着修理农具、挑选种子,活不累,人们难得这么惬意。我一会儿看看人们用“木瓜”编粗粗的麻绳,一会儿看看给马车轮胎打气,对什么都是那么好奇。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太阳明媚而浓烈。小鸟的歌声越来越茂密,云朵不再混沌,而是一天白似一天,在天空像随意飘荡的小船。我就奔跑在阳光下,小小的晃动的身影,像枚渴望生长的种子。
王兆富看见我,就喊我到他身边。那时候他30多岁的样子,和他老婆一直没有孩子,因此看见孩子格外喜欢。他是生产队赶车的车把式,经常去街里买生产物资。他就眯着眼,鼓动我说,你学个驴叫,我出门时候给你买糖块。
我至今都认为,学驴叫对人的身心大有裨益。驴的叫声很长,并且叫的时候中间有声音相隔,“呜——啊——”,极是百转千回,妙不可言。并且,学叫的时候,要不断呼气吸气,极大地锻炼了肺活量。当然,那时候对这些好处,是一无所知的。
于是,在他的鼓动下,我就叫了起来,没有一点儿扭捏之色。四五岁的孩子嗓子细,但也正因为细,所有才有穿透力,就像薄薄的刀片。叫的时候,我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凌厉而尖细的声音在逯家沟的上空回荡。
多年后,回到家乡,在与王兆富喝酒的时候,我们还提起这件事情,都不由得哈哈大笑。我说,如果那时候我不是学驴叫,而是学歌唱家唱歌,没准我现在也是明星了。
二
新的一天开始了。最先亮开嗓门的是公鸡。
几岁的小孩子,睡觉沉,大多时候对公鸡打鸣是没有知觉的。
春天播种,夏天铲地,秋天收割,冬天积攒农家肥,日子悠悠而过,单调得令人乏味。好在,有牲畜和家禽的叫声,为单调和沉寂日子带来了一抹亮色。
农忙时节,公鸡的叫声成了起床号。可能父辈们,对公鸡打鸣是有怨恨的,春困秋乏,凌晨时候,都想多在梦乡里继续流连。然而,公鸡们不管不顾,还是准时“尽职尽责”。
十多岁的时候,我才对公鸡打鸣有了一点儿印象。公鸡打鸣不久后,生产队的大钟便接着响起,余韵袅袅,就像慢慢消逝在天空里的炊烟。其实钟声响起之前,疼男人的家庭主妇,已经做好了早饭。
凌晨时候,我偶尔醒过。最先听到的是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然后,是身旁父亲长久的咳嗽声。父親咳嗽完,便照例吸旱烟。旱烟辣,父亲更加剧烈地咳嗽。
饭后,大人们走出家门,去往田野。对于他们来说,劳作的一天开始了。对于我而言,快乐的一天也将要开始了。
七八点左右,我起床。睁开眼睛,顾不得吃饭,就去找邻居小伙伴王二去玩。他比我小一岁。急着去找他,除了一起玩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家用小米面做的煎饼好吃。我到了他家,不等我说什么,王婶就拿出几张煎饼塞到我的手里。后来我听我母亲说,因为天天吃他家煎饼,我母亲背后给过他家小米。
临近中午,我和王老二边吃边玩。四五岁会玩什么呢?我们学着大男孩,找废弃的砖头,磨成类似“玻璃球”的样子后,弹“砖球”。或者,把扔掉的搪瓷盆,装上土后再扬出去。
阳光越来越强烈。下蛋的母鸡在鸡窝里“咯哒—咯哒——”叫了起来,在屯子里连成一片。它们的叫声,不仅有着乡村强烈的人间烟火气息,对于孩子而言,更意味着眼巴巴地流口水,馋煮鸡蛋和煎鸡蛋等美食。
大人们舍不得吃鸡蛋,我和王二舍得。有次,母鸡刚下完鸡蛋,我和他在我家鸡窝里,摸出三个鸡蛋,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鸡蛋磕开,也没搅拌,就在没刷的锅里煎。现在记得那时候也放豆油了,反正煎出来的鸡蛋没有成饼,并且黑乎乎的。吃的时候,我母亲回来了。见我们狼狈的吃相,没有说什么。
三
东北冬季天黑的早,下午4点左右太阳落山后,每家每户便点起煤油灯。睡觉还早,母亲纳鞋底,父亲扒麻杆。一捆麻杆有一人多高,散发着清香的气息,一缕缕的,像暗处的光线。这种清香,只有生活在农村人才能闻到,因为这种味道,被沤麻时候的腐败气息给藏匿了。
晚上八九点钟,屯子里的狗们便叫了起来。一声声,在屯子里回荡,使得大地显得更加空旷。
没人出门去看,只是向屋外大声喊一声“别掏了”了事。那时候,家家户户养的狗,起不到为主人“站岗放哨”的作用,主人也不是为防范小偷。况且,外面也没什么稀罕物。有的人家养狗,纯粹是喜欢而已。
原来,狗叫常常是因为半大孩子在屋檐下掏麻雀。十多岁的时候,我和他们也这样干过。谁家的狗厉害,就躲着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到有蔫吧狗的人家。尽管这样,也尽量不弄出声响。大人们反感掏麻雀,因为掏的时候会弄坏苫房草。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一个村子帮助秋收。在老乡家吃完晚饭,回到学校天已经擦黑了。老师让学生结伴回家,如果没有伙伴就在学校住下。当时,逯家沟就我和一个女孩子在这所初中上学,她从那个村子回来后,直接去学校附近的她姑姑家了。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竟然那么冲动,不由自主地就往家奔。家离学校有五公里远。
越走天越黑,后来我便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而后悔不迭。秋风吹动着村路两旁的庄稼地哗哗作响,好像也有谁在走路。举目望去,到处是黑漆漆一片,到处蹲伏着莫名的恐惧。我越想越害怕,竟然忍不住哭了。
离家还有一二里路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逯家沟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特别是我家的那条“大黄”,叫得更是格外响亮。我对“大黄”的声音再也熟悉不过了。听见犬吠,我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下来,安慰自己,离家近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没走多远,就听见“大黄”欢快的叫声越来越近,并向我奔来。可能是它离很远就闻到了我的气味。它的身后,远远地跟着我的母亲。原来,母亲看见我这么晚还没回家,就领着“大黄”来接我。
犬吠,是夜行人隐形的同伴,也是对他们的慰藉。胆小的人,如果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犬吠,心里就会踏实许多,就会感觉家和温暖抵在胸口了。
四
写这篇散文,可谓蓄谋已久。或者说,那曾经在我身旁的草地和羊群,对我期待已久。
我仿佛听见了来自松嫩平原的呼唤。时光过去多年,我偶尔的怀想,至今也没离开过逯家沟南面的草甸子和在它上面游走的羊群。当然,还有那些如今听来,还很亲切的“咩咩”声。是它们的叫声,陪伴我走过了一段惬意的时光。
与羊群时断时续地近距离接触,缘起于我老叔。他是生产队的羊倌。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便因为严重的气管炎病,而从此卧床不起。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如果家里有重活,如果赶上学校放假,那就非得是我替换我老叔不可。
我自然就成了小羊倌。
第一次放羊,觉得很是新鲜。草甸子上,微风轻拂,小鸟起落,青草遍地,羊群游荡。我一边盯着不准羊群进庄稼地,一边抓蚂蚱玩。小孩没长性,时间久了,注意力就分散了,耳朵就不时听到屯子里伙伴们玩耍的声音。孩子最怕孤独,我不由得羡慕起他们来。
下午刚到南甸子,我就眼巴巴地盼着太阳落山。而太阳不理会这些,好像是放在锅里的金黄的玉米饼,僵硬,纹丝不动。我不由得把怨气撒到羊群身上。本来它们在老实地低头吃草,我却把它们赶得狂奔。羊群“咩咩”叫着,在草地上如白云般翻滚。
我母親当时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劳动,离得很近。她听到羊群的叫声,以为出事了,忙赶过来看个究竟。我见到母亲,委屈地哭了。
生活还得继续,羊还得接着放。不过第二天,我手里多了一本书,好像是一部长篇小说。 这部长篇小说,是母亲走了六七里路去我表哥家借的。他是大队的会计,喜欢看书。
读书的兴趣肇始于小学二年级。那年,我家来了几个亲戚,他们是用土面碱来换逯家沟盛产的土豆。他们为我带来了一本小人书。至今我依然能记得小人书的内容。
我得感谢这本小人书,是它把我领进一个目不能及的世界。我从看小人书,到后来看杂志,再到长篇小说。尽管年纪稚嫩,对有些词语不能完全领会,但大意是能够看明白的。
北方的六月郁郁葱葱,四周是海洋般的庄稼地和小岛般稀疏的村庄。一边是小羊的咩咩声,一边是我小声的读书声,这样的声音交相辉映,在阳光下,丝绸般闪亮和柔软。
五
再次回到老家,是时隔二十多年后。到了逯家沟,时值正午。走到村口,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一个人影。一两只狗看见我这个陌生人,汪汪几声便蔫了,再也引不起狂吠的汪洋。母鸡的叫声,也寥落得像一两缕孤独的炊烟。
路过每一家的门口,我都向里面张望着。有很多人家的菜园里,不再是各种各样的蔬菜和瓜果,而是种植着玉米、马铃薯,甚至还有大豆。不用说,他们全家已经出去打工了。逯家沟一直保持着200口人左右,但现在老老少少也就20多人。
到了晚上,更是寂静得可怕。一颗心,空落落的,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傍依。
那些“乡村大合唱”已经成为记忆了。它们的歌喉,曾经是逯家沟的阳光和灯火,现在却变得渐渐黯淡。好在,它们的歌声依然在我回望岁月的时候像溪流那样缠绕,清洗我的肉体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