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十年来最热的一天,这可真够人受的。
头上没有一片云,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那顏色就像垂死病人的皮肤。太阳不是很大,却毒得狠,谁都不敢睁眼去瞅。它似乎在缓慢地转动着,每转动一圈,就发射出无数支牛毛样的毒针,扎在人的脸上、胳膊上,火刺燎的疼。
吊篮里连头发丝粗的风都没有,空气是黏稠的,像一锅熬烂糊的热粥。齐自新机械地干着活儿,身上如同箍了一层湿热的粘泥,连喘口气都费劲儿。用锯切割保温板时,保温板的碎末被热气托起来,落在他汗湿的脸上,痒痒的,那感觉就像有许多小虫子在爬来爬去。他的头发里都是汗,安全帽一点儿都不透风,还不敢摘下来,不戴安全帽罚款一百,没商量。
齐自新干的活儿是外墙保温,就是给楼房贴上一层保温板,这就像给楼房穿上了棉袄棉裤一样,冬天的时候能减少热量散失。其实这活儿是这些年刚兴起来的,以前没有,以前盖楼都不兴这个,尤其是住宅楼,抹完灰,刷个涂料就算完事,高级点的顶多是贴个瓷砖,或挂几面人造大理石。现在不行了,现在新盖的楼都要做外墙保温,不做不行。
齐自新来城里已经六七年了,他必须来,不来根本就没有出路,要是在农村窝着,他得一辈子受穷。他总共兄弟三个,现在分别在不同的城市里打工。是他爹把他们撵出来的,他爹苦干了一辈子,力气已经全折腾没了,可他家的境况还是没有改观,他们哥仨还都是光棍。终于,他爹在六十岁的时候彻底向命运屈服了、耍赖了。他爹说,你们都走吧,都去城里去吧,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不偷不抢,你们想干啥就干啥,能混出个啥样就混出个啥样,混好混赖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进城后,齐自新一直跟着老黑干外墙保温,那时他们干的都是刚盖完的新楼。去年开春,他们工地摔死了个人,老黑想跑没跑了,一把掏出了好几十万。老黑是个小老板,这一下就把他赔尿血了。那以后,老黑就开始拖欠他们的工资,干三个月开一个月的,干半年开两个月的,拖来拖去,一年下来,老黑竟然欠了他们每人一万来块。齐自新他们跟在老黑的屁股后要了一个多月,最后每人才勉强要回来两千块钱。再后来,他们就想明白了,就算他们把老黑的骨头砸碎,也砸不出一分钱了。于是他们就都认了,不认也不行,时间耽误不起。
离开老黑后,齐自新托人来到了老柳的工程队。老柳干旧楼改造,活儿多,而且钱还给的痛快,十天一结,都不带过夜的。
其实齐自新不太愿意干旧楼改造的活,如果是给新楼贴保温板,他们可以随时从窗口跳进楼里方便或抽烟,下班时也不用费力地把吊筐放回地面,从楼里的楼梯直接走下去就行。旧楼就不行了,因为楼里都有住户,住户既怕他们肮脏的鞋踩黑屋里洁净的地板,又怕他们这些陌生人觊觎房间里宝贵的财物,所以几乎没人愿意给他们开窗子。
天越来越热,连表针都懒得走。还不到十点,齐自新就已经喝光了三瓶水。这三瓶水里只有一瓶是他自己带的。他有一个大号的雪碧瓶子,浅绿色的那种,能装三斤水,每天早晨起来后,他都要在旅店里烧一壶开水,然后晾凉,临来工地前灌一大瓶子。其余两瓶都是王雪莓给他吊上来的。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王雪莓上料的时候就会给他捎上来一瓶水,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她带的水最消暑解渴,是在凉开水里加上醋、白糖和小苏打做成的。她头天晚上就做出一大盆,灌在水瓶子里,然后放在冰箱里冻上,第二天上班时再带来。带来后她就把这些水都放在保温箱里。保温箱是她自己做的,就是找几块保温板废料,用竹签子扎成个盒子。这种保温箱可真管用,早晨放里面的水,到下午还拔凉拔凉呢。
齐自新对王雪莓越来越有好感,所以每次上料时,他都会撂下手里的活儿,回身帮她拉几下绳子。别小看他拉这么几下,王雪莓可省了不少力气。他们上料都是用滑子,滑子挂在楼顶的横杆上,滑子上挂着一条长绳子,上料时小工把材料往绳子一头的铁钩子上一挂,再拽住绳子的另一头,往下一拉,料就上来了。干这活儿最好体重大些,体重大往下拉绳子时屁股往下一坐,再一坐,借着身体的重量,能省下不少力气。其实王雪莓不适合干这活儿,她太瘦弱了,瘦得好像来一股风都能把她刮跑。所以每次上料时,她拽绳子就都很费劲儿,尤其是楼层高或上的料多时,就好像她都会被绳子拉上来一样。齐自新每次看见她上料时的那个艰难样,心里都有那么一点儿不得劲儿,这女人这么单薄,可真不容易。又想,这女人按说也挺好看,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要是用心收拾收拾,干点别的也不会愁吃愁喝,可她却偏偏要来出苦力气,她可真死心眼,她可真倔。这样一想,他在心里又对王雪莓起了深深的敬意,就又有了一点儿心疼。于是他就总帮她拉绳子,使劲拉,使劲拉。他觉得他必须帮她,要是他不帮她拉那么几下,他心里会过意不去。
王雪莓是城里人,四十岁,丈夫死好几年了,她自己带着儿子过。她儿子正在读高中,马上就高考了。她儿子来过一次工地,穿一身蓝黄相间的校服,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高高瘦瘦的。那天他是骑着一辆山地车来的。他一定很爱惜他的运动鞋,到工地后也没下车,一只脚的脚尖小心地支着地面,一只脚踩在脚蹬子上。他冲着远处正在干活儿的王雪莓喊了一声妈,王雪莓只顾着干活儿了,没听见。他就又使劲地喊了一声妈。这次王雪莓听见了,慌忙放下手里的胶桶,哎呀一声,说我儿子来了,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他儿子是来管她要钱的,他们学校组织什么活动,要交一百块钱。当时王雪莓兜里的钱不够,就问他儿子明天交行不行。她儿子很不高兴,一脸的不耐烦,问王雪莓,学校是你家开的啊?后来王雪莓实在没办法了,就在陈姐那借了一百。
其实王雪莓是个腼腆的女人,平时不太爱说话,别人说话她只听着,很少插嘴,但有时谁要是提起了她的儿子,她的话就会多起来。就好像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儿子身上一样。她说,我儿子学习好,班级前三名。她说,我儿子这两年个子没少长,是大小伙子了。她又说,我都答应我儿子了,明年他要是考上省城的大学,我就给他买一个好手机。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说他儿子,都把别人说烦了,都不愿意听了,谁愿意听别人夸自己家的孩子呢?于是呢,陈姐就说她,陈姐说,你儿子那么好,咋不想着给你省点钱,啥手机不能用,一个好手机几千块,够你干两个月的了。陈姐又说,你大热的天,晒得跟黑驴蛋子似的,你儿子咋不心疼你?别人抹不开说王雪莓,陈姐可敢说。她和王雪莓以前都在一个厂子上班。陈姐这么一说,王雪莓就不好意思了,就低声说,我就是鼓励鼓励他,好给他个动力。然后又说,孩子挺可怜的,人家都有个爸,可他都好几年没有爸了,我寻思我吃点苦没啥,咋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她说这句话时挺伤感的,也挺坚决的。这样一来,陈姐就啥也不能说了,只能跟着叹一口气。
王雪莓上了一桶胶。齐自新帮她拉绳子时,看见胶桶边又放了一瓶水,用塑料袋装着。齐自新冲下面喊,王姐,可别上水了,够喝了。王雪莓也不回话,仰着头盯着慢慢上升的胶桶,继续拉绳子。齐自新没再说什么,手上暗暗地加了把力气,胶桶蹭蹭蹭几下就上来了。
齐自新打开塑料袋,拿出水,瓶子表面一层水珠,一摸拔凉拔凉的,再一看,瓶子里的水还有冰碴呢。这天气还真就得喝冰镇的水,喝一口从头凉到脚,太阳穴都会吱儿那么一下,浑身的毛孔也都会收紧。他一边喝水一边斜着眼珠往下瞅,看见王雪莓正扬着头瞅他喝水呢。水可真好喝,甜甜酸酸的,因为加了小苏打,所以里面还有气,就跟汽水一样,喝完了还能打几个嗝,爽得很。齐自新心里很美。
齐自新今年三十四岁了,本来他都认命了,就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了。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在他们老家,男人单过的有的是,他们不也照样活吗?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咋过还不都是一辈子呢。可是这些日子不知道为啥,他的心又活泛了,又动摇了,就觉得还是成个家好,有个知疼知热的女人咋也比一個人过强,一个人过太苦了,到老了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啥又渴望结婚了,也许他心底根本就没断绝过成家的念头,打算一个人过只是最无奈时的想法。话说回来了,哪个男人不想结婚呢?
中午下班后,不少人问工长下午休不休息,实在是太热了,整不好就要有人中暑。工长说,他也打电话问老柳了,老柳说接着干。工长又大声喊了一句,都快点吃饭去,下午接着干,别想美事了。
中午休息一个小时,虽然时间短点,但如果快点吃,还是能挤出点时间休息。离这个小区不远有一条小街,饭店挺多,大都是那种小饭店,十块八块就能吃饱,晚上要是想喝点酒,几个人合伙,一个人二十块也足够了,四五个菜,菜里有肉。齐自新在这儿的小饭店都吃一个多月了,在这个小区旁边的爱心家园干活时,他就总到这儿吃,一天三顿。
这条街上旅店也很多,齐自新他们晚上都住这儿。旅店都不大,也都不贵,最便宜的一人十块钱就能住一宿。当然条件不是很好,都是四人间,一人一张小铁床,一躺上去就吱嘎吱嘎响。可那又有什么呢,出门在外都是为了挣钱,也不是为了享受,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很不错了。
中午都不让喝酒,齐自新要了一大碗冷面,不大会儿就吃完了。吃完了他先去超市买了一大瓶水,然后就回到了小区。他要先找个凉快的地方眯那么一小会儿,离上班还有半小时呢。齐自新拿了两块保温板,在楼下的阴凉里铺上,刚躺下,陈姐就过来了。陈姐和王雪莓都是城里人,她们中午都自己带饭。她们都有一个饭盒,早晨做好了饭带来。是那种保温饭盒,天冷的时候里面的饭菜也凉不到哪去,像今天这样的大热天,里面的饭菜也不会馊。
陈姐说,我还得跟你说说那事儿。齐自新就坐了起来,往旁边让了让,给陈姐让出一块保温板,让她坐下。陈姐说,我跟你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齐自新说,我还没考虑呢。陈姐说,那有啥好考虑的,我看你们男人办事更磨叽,啥事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给个利索话。又说,人家王雪莓是死了丈夫的,又不是离婚的,离婚的不好整,有时候狗扯羊皮乱七八糟。另外她还有房子,你俩要到一起过,房子都不用买了。再有就是你别看她比你大,可女人大几岁不算啥,女人大知道疼老爷们。其实你也不用犯愁她儿子,他儿子眼瞅着就上大学了,再花钱也就四五年的花头,以后就不用管了,等他毕了业,就让他自己闯荡去吧,谁也不能管他一辈子。看齐自新还没表态,陈姐就又说,关键是王雪莓是个好女人,吃苦耐劳,还善良本分,这样的女人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我要是有她那么好看,我他妈的早不干这个了,随便挂一个有点钱的男人,咋还不闹个有吃有喝。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说,可人家王雪莓宁可干出力活儿,也不扯仨拽俩的,这多难得。
齐自新确实有点动心了,不动心是假的。其实陈姐跟他第一次说的时候他就动心了。他想,王雪莓确实是个好女人,正派、能干,长相也好。关键是她有房子,据陈姐说,她的房子有六十多平,虽说不是很大,但住两口人也足够了。在这城里,只要有了自己的房子,那就算站住脚了,没有房子,挣多少钱也白扯。如果他真跟王雪莓结婚成了家,那他就是城里人了,这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至于岁数比他大这事儿,他倒是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王雪莓的儿子。这要是她没有孩子,哪怕只有一个女儿都好说。女儿差不多到一定岁数就嫁出去了,也不用操心结婚买房子那些事儿,儿子可就不一样了。但反过来又一想,王雪莓要是没个儿子拖累,还真就轮不到他齐自新,陈姐也根本就不会把他俩往一起撮合。
他听陈姐这么一说,就觉得也确实是那么回事儿,把他儿子供完大学后,就全靠她儿子自己了,他和王雪莓要是有钱就帮帮 ,要是没钱,就让她儿子自己闯荡去。他自己哥三个不就是这样吗,不都得出来自己闯吗?
齐自新的心彻底活了,像埋在土里的一颗种子,悄悄地鼓出了一个芽苞,随时都会拱出土来,然后伸枝发叶开花。但他不知道王雪莓到底是咋想的。虽然他能感觉出来,王雪莓对他也有那么点意思,但他心里还是没底,所以他就问陈姐,是不是王雪莓让你跟我说这事儿的?陈姐说,那可不是,是我这人破车好揽载,我看你俩再合适不过了,心里就痒痒,就想给你俩牵个线,搭个桥。又说,我咋也得先知道你的想法,才能再问王雪莓,人家咋说也是个女的,这要是她上赶子让我问,你再不同意,那多没面子。说完又神秘兮兮地对齐自新说,但我估计她一定会同意,我看她平时瞅你的眼神都不一样。再说了,她天天给你带冰镇糖醋水,那是啥意思?她咋没给别的男人带呢?齐自新说,那倒没啥,因为我总帮她拉绳子。陈姐听完哈哈大笑,这不就得了吗,她对你好,你也对她好,俩好变一好,你还犹豫啥?
齐自新还是没答应,他想答应来着,但时间不赶趟了,因为到点了,工长嗷嗷地喊他们上班了。再说了,这事儿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他不想直截了当地说行,他想委婉点,半推半就地答应,直接说行显得没有面子。其实齐自新是个好面子的人。所以他就说,等明天我再答复你,说完就赶紧往他的吊篮跑去。
下午天更热了,吊篮上的方钢都是烫人的,身子不敢碰,一碰都能把肉烫熟。保温板是白色的,贴在墙上像镜子,不断地把阳光和热量反射到齐自新的脸上、身上。汗水吱吱地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都快赶上泉水了。有些汗淌进了他的眼睛里,火燎燎疼,像是辣椒水。他的手上粘满了粘板胶,他不得不来回扭着脖子,勾着脑袋,用脸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当是擦汗。
天虽然热得要命,但齐自新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他心里美着呢。他一边干活,一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等他和王雪莓成家后,暂时他俩还得干这活儿,干个四五年,先把她儿子供完大学再说。然后呢,然后他就不干外墙保温了,这活儿不能干一辈子,等岁数大了就干不动了。他甚至想好了以后要做的小买卖——去早市卖菜。他要买个电动三轮车,二手的就行,天天起早去蔬菜大厅批点新鲜蔬菜,再赶早市去卖,虽说也辛苦,但咋也比干外墙保温轻巧。再说了,如果摸熟了路子,卖菜也不少赚钱。齐自新一边干活儿一边想,都想走神了,有两次下料都下错了。他忍不住笑骂自己,看你那点出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下午三点多,齐自新的吊篮在五楼出了毛病,有一侧的钢丝绳卡住了。齐自新先检查了一下安全带,确保系牢后,才去检查压葫芦。吊篮有好几种,最先进的是用电的,安全还省力,上下只要按一下电钮就行。他们用的是最老式的,上下需要用手搬动压葫芦的压杆。这种吊篮用起来很费力气,危险系数还大,老黑摔死人的那个工地用的就是这种吊篮。当时也是压葫芦出了故障,那人去摆弄时,钢丝绳一下子松了,吊篮迅速下滑。也该着那人出事,他的安全带老化了,在快速下坠的力量作用下断了。但这种吊篮租费便宜,所以许多工地都在用。
齐自新看了看压葫芦,小心地压了几下压杆,吊篮纹丝不动,看来是里面的压块碎了,把钢丝绳卡死了,这种情况只能换一个压葫芦。他不敢再动了,就对楼下的王雪莓喊,让她去找工长,让工长找修理工来。王雪莓听完,急忙就走,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抬头对齐自新喊,你不明白,自己可别乱动。然后才又小跑着去找工长。王雪莓说的这句话让齐自新挺感动的,看来她还是对自己有意思。
王雪莓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告诉齐自新,修理工得明天才来呢,工长让他先下来。可怎么下去呢?这种情况要想下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吊篮正对着的窗子跳进住户屋里,再从楼梯走下去。齐自新忧愁地看向正对着吊篮的窗子。窗玻璃上映着他污浊的影子,衣服上沾着保温板的碎末,脸上挂着灰尘和汗珠。犹豫了一分钟后,齐自新硬着头皮把脸靠向了窗玻璃,又举起一只手罩在眼上,向里看去。正对着窗子的是客厅,很大,地面铺着金灿灿的地板,墙上挂着像纸一样薄的大电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仰躺在沙发里看电视。她的两只脚交叉搭在茶几上,白嫩的脚趾一勾一勾地动,像几条白胖胖的蚕在晃着脑袋。
齐自新深吸了一口气,屈起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窗玻璃。屋里的女人没有反应,似乎被电视吸引住了。等了一会儿,齐自新又敲了两下,声音比刚才大了些。那女人转过脑袋看向窗子,两道又细又长的眉毛跳了两下。齐自新冲着她比着手势,意思是告诉她他想从她家下楼去。女人懒洋洋地把身子从沙发里拔出来,走到窗前,把窗子开了一条细缝。
大姐,我的吊篮坏了。齐自新赶紧说,脸上带着谦卑讨好的笑。齐自新还没说完,女人就嘭的一声把窗子关上了,关窗子的同时她还说了一句,有病吧?管谁叫大姐呢。脸上带着不可触犯的愠怒,转身重新回到了沙发里,继续看电视。
齐自新傻愣愣地站在吊篮里,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楼下传来了王雪莓的声音,你等着,我上楼去给你叫门。齐自新低头看时,王雪莓已经跑向了单元门。
也就两三分钟,齐自新看见屋里的女人站起身来,走向了房门。应该是王雪莓在叫门呢。女人拧动把手,把门打开,但没全开,只开了不到一尺宽的缝,门缝里露出了王雪莓的脸。一开始王雪莓的脸上还有微笑,但没过一会儿,也许是女人的拒绝惹怒了她,她的表情激动起来,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齐自新听不见的话。终于,那女人转回了身子,嘴里嘟囔着,很不情愿地翻出了一沓报纸,从门口一直铺到了窗边。
女人打开窗子,也不说话,眼睛里含着怒气和不耐烦。齐自新赶紧拍打自己的衣服,把上面的灰尘和保温板的碎末拍打掉,又跺跺脚,然后才从吊篮里跨出来,踩着窗台跳进了屋里。屋里可真凉快,应该是开着空调的原因。齐自新高抬腿轻落步,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上的报纸往门那边走。王雪莓站在门外,亲切地看着他,那神态就像妻子看着下班回家的丈夫一样。齐自新的心里舒服极了,像有一只小猫爪子在轻挠,这一刻他决定了,他要和王雪莓过完下半辈子。
下楼梯的时候,王雪莓快乐地跟齐自新说,那女人可不讲理了,一开始咋也不同意让你从她家屋子里过,说她刚擦的地板,还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我怎么说好话她都不同意。后来我就急眼了,我说你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呢。我又说,别看我们穷,可我们从来不惦记别人的东西,我们虽然没钱,但我们走得正,靠出力气挣钱,不走歪门邪道。最后我又對她说,你要是不让从你屋里过,我就去找你们物业,让物业和你商量。反正我没惯着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都不知道我咋那么能说。王雪莓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好像她刚刚干成了一番大事业一样,好像小学生考试考了个第一名一样。
齐自新和王雪莓顺着楼梯并排往下走。那一刻齐自新的心里美滋滋的,甜滋滋的,就像大热天喝了一大口冰镇糖醋水一样舒服。他的心也一下子敞亮了。以前,他的心里弥漫着一大团雾霾,根本看不清未来的生活。现在好了,云开雾散,他冷不丁地就发现了一条通往未来的新路,是一条平坦宽阔的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你说他能不高兴吗?他一边往下走,一边斜着眼睛偷摸地瞅了一眼王雪莓,不是平时的那种瞅法,是那种饱含深情的瞅。他这么一瞅时,就发现王雪莓也在偷摸地瞅他,也不是平时的那种瞅法,是含情脉脉的瞅,眼睛里闪着光,好像落进去了一个太阳。两双眼睛对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他俩同时笑了那么一下,是不好意思的笑,是被人看透了心思的笑,脸呢,也都红了那么一下,像从心底长出了一朵花,盛开在了脸上。
但王雪莓却出了车祸。
下班后,王雪莓骑着电动车,出小区后直接横穿马路,想要骑到对面的慢车道上去。她每天下班都急匆匆的,因为她要赶回家给儿子做饭。今天她太着急了,只简单地瞭望了一下,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一辆面包车急速驶来。她刚一上道,就被那辆面包车撞上了。齐自新那时正好在她后面不远,他耳边只听见嘭的一声,一抬头,就看见王雪莓倒在了地上,电动车被撞出老远,满地都是碎片。齐自新心头一紧,暗道一声坏了,赶紧跑过去。王雪莓正用双手支着地,皱着眉,努力地想爬起来。但她似乎很累,身体里的力气被抽空了一样,无法克服地面的引力,试了两三次,她放弃了,重新躺回了地面。
跑到王雪莓身边,齐自新连忙蹲下,对王雪莓说,你别动。又问,你感觉哪里疼?王雪莓茫然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齐自新不放心,目光在她身上仔细地搜寻了一遍,除了左手和额头有些擦伤外,他没见到有什么血迹。他稍稍放了心,应该不会太严重。
这起事故王雪莓的责任要大些,她没注意瞭望,直接横穿马路。面包车司机很气愤,也很沮丧,他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王雪莓,然后掏出手机报了警,想了想,又叫了救护车。
齐自新也摸出了手机,他问她,要不要给她儿子打个电话?
王雪莓睁开眼,连忙摇头,说先别打,应该没啥事,他要知道该着急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像一根细棉线在嗓子里抽来抽去。
陈姐骑着电动车赶了过来。她没来得及把电动车支好,车把一歪,把电动车丢在了路边,就风风火火地跑到了王雪莓跟前。这是咋整的?这是咋整的?报警了吗?叫救护车了吗?她一连气地问。齐自新说,叫救护车了,也报警了。陈姐又蹲下身子,埋怨王雪莓,你也太着急了,你就不会慢点的吗?你回去晚一点儿,你儿子能饿死咋的?王雪莓痛苦地闭着眼睛,不说话。陈姐又站起来,问齐自新,到底咋回事?齐自新看了看面包车。陈姐猛地就冲到了面包车司机面前,伸手抓住了面包车司机脏污的衣领子,你是咋开的车?你瞎吗?司机一把打掉她的手,冲她喊,你应该问问,是不是她瞎了?我走得好好的,她就冲出来了。陈姐说,你撞谁不好,偏偏要撞她,你知不知道,她有多难?司机冲着陈姐喊,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
虽然已近黄昏,但太阳依旧很热,地面还有些烫人。齐自新摘下手套,轻轻抬起王雪莓的头,把手套垫在了下面,又侧蹲在她的头旁,替她挡住刺目的阳光。王雪莓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很困的样子,脸上好像新长出了许多皱纹,如同撒了一把碎钉子。齐自新感觉王雪莓的身体越来越小,似乎要没进路面,从此消失不见。
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王雪莓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没有痛苦,只有疲惫。齐自新看见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那滴泪很大也很亮,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粒从贝壳里诞生的珍珠。那滴泪顺着她的脸慢慢地向下淌,在她粗糙的皮肤上洇出了一道黑亮亮的线条,最后掉到了路面的尘土里,不见了。
救护车终于来了,把王雪莓抬上车后,陈姐紧跟着就钻进了车里,又回头问齐自新,你去不去?齐自新略一犹豫,还没等回话,陈姐又说,得了,那你就别去了,看好我的电动车,再看看交警咋处理?
第二天,陈姐来上班,说王雪莓伤得很严重,左腿的大腿骨断成了三截,盆骨也几乎全碎了,需要动大手术,以后生活能自理就不错了,不能干活儿了。
齐自新听完,没有再多问,而是默默地转身走开了。那一刻,他觉得胸腔猛地一空,就好像一个重要的器官被摘掉了一样。他似乎還听到了一个声音,啪的一声,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如同一只鲜艳的气球,被什么东西戳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晚上下班时,陈姐对齐自新说,我去医院看王雪莓,你去不去?
齐自新想了想,说我就不去了,说完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向陈姐,说,你把这钱给她,让她买点营养品。陈姐冷冷地看了一眼齐自新,没有接钱,也没说话,转身骑上电动车走了。
夕阳正在下落,齐自新站在自己的影子里,街道上人来人往,热气蒸腾。他看着陈姐越走越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王雪莓的身影,多可怜的女人!命可真不好。可他能否为王雪莓撑起一片天?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失落地往他住的小旅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