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情

2021-09-28 09:10党栋
躬耕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太太外公外婆

党栋

(一)青石坡,我的家

青石坡是个小山村,这里是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家。

村子不大,散居着几十户全是土坯茅草房的人家。村子三面环山,地势西高东低,朝南的一面是一片低洼的田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楚河汉界般把土地分为两半,东边是水田,西边是旱地。小路延伸到尽头,转弯折向西边的山上。路的两旁没有任何树木,只有一簇连一簇的茅草墩。这条路是村里人用双脚踩出来的,也是通向山外的唯一出路。

村子北面、东面、西面的三座山互不相连,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山顶各有一个酷似女人的石柱,远处望去,就像三个躬身作揖的少女。因此,这三座山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三仙垛,传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留在了这里。

西边的那座仙女山最高,山的主峰上有一仙女庙,庙前有一棵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岁的白果树,树围要三个成年男人手拉手才能抱得住。虽历经千百年的风雨,至今依然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树底下有一块被风化得变了形的高大石碑,由于岁月的磨砺,上面的字迹早已无法辨认。这座庙究竟是何时所建?树是怎么来的?已无据可考。说也奇怪,偌大的一座山,却只有这一棵古老而又高大的白果树,其他的都是些松树、槐树、柞树、榆树、构树、椿树,还有许许多多高的、矮的、笔直的、弯腰的、阔叶的、针叶的叫不出名字的杂树木。但这些树却长不大,顶多只有碗口那么粗。除了这些树,山中更多的则是些相互缠绕的连名字也没有的野藤条。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们会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這山就成了花朵山。秋天的时候更好看,几场秋霜过去,满山遍野到处都是鲜红的、浅红的、深黄的、浅黄的霜叶,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外婆家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是村子里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家门口,能看到整个村子的全貌。那时日子苦,村子里看不到一间瓦房,除了树木,就是茅草屋。只有人们做饭时从灶屋烟囱里飘出来的袅袅炊烟,才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一道风景线。每到饭点,各家烟囱的烟雾便各自“出笼”,有的直上云霄,有的蜿蜒曲折,有的刚一出头就被风吹散,有的则拖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像灵动的云彩在村子里四处飘荡。

小时候,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是看着这样的炊烟长大的。时至今日,每当我回忆起儿时的袅袅炊烟,便能在烟雾缭绕中浮现出外婆慈祥的笑脸,这也成了我思念外婆时,寄托哀思的独有方法……

(二)我的外婆

母亲生下我三个月后,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我上边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我是老五,每人相差也只有两三岁。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除了会干庄稼活,其他什么都不会,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抽他自己种的旱烟,纸烟他也爱抽,抽着既省事又好抽,可他舍不得买,只有去抽旱烟袋。

父亲身体棒,是个壮劳力,除了生病,他从不缺工,一家老小指望他挣的工分生活。父亲虽然勤劳,怎奈孩子多,两个哥哥和大姐都在上学,二姐那时只有三岁,我也刚出生,孩子一大群,都是吃闲饭的人,所以家里仍然贫困。

父亲忙活一年,一家人也只落个肚子圆。母亲除了做家务,喂鸡、喂猪又喂鸭。那个时候,鸡蛋、鸭蛋可是贵重物,哥哥姐姐的作业本,家里的油盐都是靠它们换来的。除了这些,稍有空闲,母亲总要到山坡上、田野里去割草,送到生产队的牛屋里,帮父亲多挣几个工分。

母亲实在无法照顾我,养了三个月,不得不把我送到外婆家。

外婆是用面水把我喂大的。那时农村条件差,做饭烧的柴是从山里拾来的,做几口面水也要折腾很长时间,遇到冬天,就更麻烦了。

冬天夜长,外婆夜里要起来好几次给我做面水喝,吃得不多,饿得却快,尿一泡就没有了。山村的冬天特别冷,外婆冻得直打哆嗦,一夜折腾几次,她没有睡过安稳觉。由于睡眠不足,外婆的眼睛总是红肿的。

其实,母亲是不忍心的,把我送到外婆家时,哭得一天没吃饭,她舍不得我离开她。尽管外婆对我十分疼爱,母亲总还是牵肠挂肚,时常翻山越岭二十多里来看我,见一次,哭一次,弄得外婆每次都跟着流眼泪。

一次母亲来看我,走的时候,她抱着我走了好几里,还不肯把我还给外婆。眼看天都要黑了,还有一半的山路没走完,外婆急了,就把我夺过来,催着母亲赶快走。母亲走几步回头看看,走几步再回头看看……

一天夜里,我不知怎么了,哭闹不停,外婆使尽浑身解数,给我喂水、打面水都无济于事,我还是一个劲儿哭。这下可把外婆急坏了,劳累了一天的外公也起来帮忙,两个人轮流抱着我在屋子里晃悠,一直闹到大天亮。

外婆以为我生了什么病,天刚微微亮,就和外公翻山越岭十几里找郎中给我看病。郎中看了看,说我没有病,只是小孩子闹夜,于是便教了外婆一些应对小孩闹夜的方法。外婆这才放了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回来的路上,由于头天夜里下了雨,路面滑,过一个用几根木头搭起的小桥时,外婆突然头晕起来,从小桥上栽了下去,掉在冰冷的河里边,河水结着冰,外婆的身体把冰砸破了,水中的尖石头刺破了她的脸,刺伤了她的腿,鲜血直流。外公把外婆捞出来时,她快要冻僵了,可她顾不得自己,哆嗦着对外公说:谢天谢地呀,是你抱着娃娃先过了河,要是我抱着的话,肯定会跟我一起掉下去,那可咋办呦。

我不知道那天他们是怎么回家的,刚懂事的时候,听村里的人说起这件事,我就问外婆,她却不让提,说一提起来,就感到后怕,不是怕自己淹死摔死,而是怕把我淹着了,摔坏了,要是那样,她就不活了。

尽管当时外婆是笑着跟我说的,可我听了后还是哭了起来,外婆就哄我,给我擦眼泪,她说:“你哭个啥,不是好好的嘛?”外婆的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突然觉得,有外婆在身边,我是幸福的。

(三)护犊子

一个冬天的夜晚,天上的月亮把小山村照得如同白昼,我们一群小孩子在村子里疯跑着玩捉迷藏。十几个小家伙分成两批,一批人藏起来,另一批人去捉,捉着谁了就在谁头上敲“栗壳子”。

玩了大半夜,藏起来的人都被捉了出来,可就是找不到“黑蛋”藏哪儿去了。大家就合起来一块儿去捉他,我们找啊找,终于把他捉了出来。原来,他藏在了四妗奶家的柴火垛里。“黑蛋”把柴火垛挖了一个洞,钻到了洞里边。但却像螃蟹打洞似的在洞外边留了痕迹,这才被我们发现了。我是第一个看出破绽的,由于过于兴奋,我上去一脚就踢开了洞口的伪装,钻进去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了出来。

谁知“黑蛋”却恼了,抬手给了我一个“栗壳子”,本来讲好的抓着谁了敲谁的“栗壳子”,我还没敲他,他却给了我一家伙。我哪里肯吃这哑巴亏,就和他打起来。

别看“黑蛋”胆子大,但他自知理亏,不敢过于发作。小朋友们都跑过来指责他,大家伙围上来敲他的“栗壳子”。混乱之中,“黑蛋”朝我手上咬了一口,本来他先咬了我胳膊,因棉袄太厚没咬着肉,他就朝我的手背上下了嘴。这家伙长着一对小虎牙,下嘴又狠,我的手被咬破了,鲜血直流。

我们平时在一起玩得很好,没想到这家伙恼了下口这么狠,我疼得哭起来,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他砸去,石头落了空,没有砸到他,“黑蛋”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托着受伤的手哭着回了家,外婆見了,吓了一跳,抓了一把白面糊在我手上,又急忙找了一块儿布给手包扎起来,拉着我气呼呼地跑到“黑蛋”家,不由分说地就朝站在门口张望的“黑蛋”屁股上打了几巴掌,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个小狗娃,打死你个小狗娃。”

“黑蛋”奶奶当时正在屋里纺花,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跑了出来,见是外婆打了她孙子,这还了得,两个老太太大吵了起来。

外婆说:“你咋养个狗娃子,放出来咬人哩?”

“黑蛋”奶奶说:“你这个老婆子咋就这么护短哩,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家小五要不打我家‘黑蛋,他咋会咬他哩?我家‘黑蛋轮不着你来打。”

外婆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家小五先打你家‘黑蛋啦?”

“黑蛋”奶奶说:“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我还看见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太婆打了我家‘黑蛋。”

外婆气急了,说话就把不着嘴,蹦起来跳着骂:“你这个老太婆,算你的狗眼尖!”

两个老太婆本来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骂着,谁知外婆恼急了骂出了狠话,这一下把“黑蛋”奶奶也惹恼了,两个老太婆叫喊着要撕烂对方的嘴,若不是邻居出来劝,她俩差点打起来。

大人们的事我们不懂,没过几天我和“黑蛋”又跑到一起玩去了。但外婆和“黑蛋”奶却成了“仇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再见面时谁也不理谁,背地里还互相翻对方的闲话,搞得我和“黑蛋”也很无奈。不过,我俩都知道,两个老太太之间能有什么恩怨呢?无非就是“护犊子”罢了!后来,外婆与“黑蛋”奶奶和解了,我和“黑蛋”都很开心。

(四)善良的外婆

记得有一年冬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寒冷的早晨里,一个讨饭的叫花子来到外婆家,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穿得破破烂烂,胳膊上挎着破篮子,手里拉着竹棍,腰间束根稻草绳,破棉袄上的棉花露在外边。他脚上穿着一双早已被雪水浸透的破棉靴,为了防止雪天路滑摔倒,鞋子的中间系着稻草绳。他脚上的那双棉靴早已磨破了,脚趾头露在外面。

外婆家养的大黑狗看见他就叫起来,我也很讨厌他,捡了一根小棍子赶他走,大黑狗见状,蹿上去咬着他的破棉裤。

外婆当时正在织布机上织布,听到外边的狗叫声,跑了出来,一看是我在赶一个讨饭的叫花子,她夺下我的小木棍,啪啪啪地朝黑狗打过去,狗叫唤着跑远了。外婆转过身来又打了我的屁股。我弄不清咋回事,心想,赶一个又老又脏又丑的破要饭的有什么错呢,委屈得哭起来。

外婆不理我,却走到那讨饭的老头子跟前问道:“老大哥,这么冷的天,你咋还出来讨饭呢?”

老头儿不说话,哇哇哇地比划着,原来,他是个哑巴。

那时的乡村,像他这样的讨饭人,隔几天就会来几个。

外婆见讨饭人是个哑巴,也就不再问什么了,急忙上前把他拉到屋子里,生火给他取暖,又把外公的旧棉袄、棉裤、棉靴找出来让他换上。外婆用手给他比划着,拉着我去了灶房,意思是一个女人家不能看着他换衣服,让他自己快把这破衣服换下来。

讨饭的哑巴老头把衣服换好后,感激地坐在火堆旁流眼泪,见外婆进屋,双手合十给外婆跪了下去。外婆急了,扭着脚快步跑上去把他搀起来,说道:“大哥,你这是干啥哩。”

外婆又给他煮了一碗热面,热了两个黑馍,看着老汉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完了,她这才放了心,自己却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不知道外婆为啥对这个讨饭老头这么好,又是给他送棉衣,又是给他生火烤,做饭给他吃,还为他伤心落泪。

外公收工回来后,外婆把讨饭老头的事说给外公听,外公是个十分实在的老好人,俩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讨饭老头留下来,让他住几天再走。那天晚上,讨饭老头就住在了外婆家。几天后,天放晴了,外婆又给他蒸了一锅黑馍,才和外公一起把他送走。

讨饭老头的模样我早已记不清楚了,但他临走时的那个场面我至今却依然记得,当外婆、外公把他送到村口时,老人家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虽然他不会说话,但他心里却明白,知道自己遇到了善良人家。嘴里不停地哇哇着,双手又是比划又是作揖,弄得外婆跟亲人离别似的跟着哭。

外婆吃过许多苦,知道苦日子的滋味,但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每当看到讨饭的人,她都要想办法去帮助。

尽管那时的日子艰难,可外婆却很知足,甚至还有一种幸福感。她常说:“你们这一茬娃子们真有福气!”

说这话时,外婆总是舒服地躺在摇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眯缝着眼睛,满含笑意。

我当然没有什么感受,外婆给我讲过去的那些事,我只能当故事听,但又隐约能感觉到外婆年轻时所身处的那个年代的艰苦与不易,由此造就了外婆如此善良而又知足感恩的性格。

(五)山村趣事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在外婆的小山村里长到了七岁,在外婆的呵护陪伴下到了上学的年龄。

外婆小时候家里穷,一辈子没上过一天学,她说自己是个睁眼瞎,一个字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出来。

生产队里分粮食,粮食堆上要贴上户主的名字,一次外公不在家,队里分了几斤芝麻,外婆去打麦场里领,可她找不到哪是自家的。

外婆是第一个来的,场里只有分芝麻的队长、会计、保管三个人。这三个都是年轻后生,按辈分他们都叫外婆婶子的。

外公是根独苗,但在近门宗族里却排行老九,因此,人们见了外婆就喊她九嫂、九娘、九婶、九奶,村子里没有人知道外婆的名字叫什么。

其实,外婆在娘家时是有名字的,叫李桂香。那时候女人们的地位低下,到了丈夫家就几乎很少叫闺名了,姓张的就叫张氏、姓李的就叫李氏。续家谱时是这样,去世埋在坟墓里,墓碑上刻的仍然是张氏、李氏。这就是那个时代女人们的命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听天由命,一点儿也由不得自己。

生产队会计赵二麻子平时爱开玩笑,看见外婆进了场,他知道外婆不识字,肯定找不到哪是自家的芝麻,就笑眯眯地跑过去,在外婆家那堆贴有外公名字的白纸条上,画了一只老公鸡。

外婆到了场里,东瞅瞅西瞅瞅,在场上转了几圈子,就是找不到哪堆芝麻是她家的。以前生产队里分东西,都是外公来领的,外公也没上过学,但他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分粮食或分其他什么东西时,外婆总是跟在外公后边取,外公说哪堆是自家的,外婆就去那堆拿。今天临到她独自上场,麻烦就来了,白纸黑字写得再清楚,可惜她是个睁眼瞎。

没有办法了,外婆就找会计问,她说:“二麻侄子,哪堆芝麻是我家的?”

赵二麻子一本正经地说:“九婶,芝麻堆上有条子,条子上有名字,你自己去找吧。”

外婆说:“去你老丈母那个脚,你不知道九婶是个睁眼瞎?”

外婆有时也幽默,特别是一些晚辈和她开玩笑或是惹她生了气,她总爱骂“去你老丈母那个脚”。有时我让外婆开心了,或是惹她生了气,她也会这样骂我。

我問她:“外婆,啥是老丈母?”

外婆哈哈大笑,“老丈母就是老丈母,是你媳妇她娘。”

我说:“外婆,媳妇是谁?”

外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捏了捏我的脸蛋说:“傻瓜蛋子,媳妇就是媳妇,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看着我依然好奇的模样,外婆的笑声更响了。

赵二麻子故意卖乖,讨好地对外婆说:“九婶,我知道您老不识字,怕您找不着,就给您老的芝麻堆上做了个记号。”

外婆说;“啥记号?”

赵二麻子说:“老公鸡,您该认识吧?”

外婆嘻嘻一笑说:“你娃子笑话你婶子哩,不识字我还能不认识老公鸡?老母鸡俺也认识。”

说完,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赵二麻子说:“那你就去场里找,那个芝麻堆上的白条子上有个老公鸡就是你家的。”

外婆笑呵呵地走开了,果然找到了她家的芝麻堆。芝麻找到了,但她想了想,心里似乎有点窝气,冲着赵二麻子直骂娘:“二麻子,俺是老公鸡,你爹是老母鸡。”

哈哈哈哈……

赵二麻子笑得快岔了气。

自此以后,生产队里分东西,赵二麻子都要在外公的名字旁多画一个老公鸡,免得外婆来了再找他麻烦。外公从此又多了一个绰号,平辈们背地里叫他“公鸡九哥”,晚辈们叫他“公鸡九伯,公鸡九叔,公鸡九爷”。

外公脾气好,管它公鸡母鸡的,根本不去理会,外婆却气得慌,看见一次,骂赵二麻子一次,但也没办法,哪一次不见了老公鸡,她就找不到自家的东西。

(六)王老庄上学记

外婆吃了不识字的亏,我一到上学的年龄,她就把我送到了离家六里地的王老庄学校。

王老庄学校是当时公社办的一个公家学校,学校有二十多间破草房,天下雨的时候,房顶漏雨,老师们要拿脸盆去接水。

学校有十几个老师,小学和初中混在一起,学生们都是来自附近村子里的农家子弟,开设有小学一至五年级,初中一至二年级的课程。每个班有三十多个学生,算起来有二百多人。

王老庄是附近山区里比较大的一个庄子,四面环山,但村子里的地势却平坦,村里住的人口多,是当时的王老庄村部所在地。

从前,村子的四周筑有土寨墙,主要是防土匪的,那些年月里兵荒马乱,山里土匪多,成天进村干坏事。建了寨墙后,村里的青壮年每天晚上轮流到寨墙上去打更,土匪一来,就哐哐哐地敲锣,听到锣声响,年轻人就带上土枪、土炮、梭镖、长矛上寨墙护村子,寨门和寨墙的重要部位都筑了土炮楼,没有钢枪钢炮的小杆子土匪是轻易不敢进寨的。

我上学的时候功课很简单,小学只开有语文、算数、音乐、美术、劳动、体育几门功课。由于山高路陡,小学没有早自习和晚自习,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课。教材也很简单,基本上没有什么课外作业。所以,大多数时间大家都是在玩耍。

以前是一个村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上了学是几个村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人多了,是非也就多起来,骂架、打架是常有的事。

男娃们好起来形影不离,但一言不合就摔跟头、打架,女娃们常常为争一个好看的小石子几天不搭腔。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里有个家伙,瘦高瘦高的,整天上蹿下跳像只小猴子。这家伙喜欢学孙悟空耍棍子,由于他姓孙,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孙猴子”。

一次下课后,“孙猴子”又在那里耍棍子,虽然耍得难看,但大家都喜欢看热闹,就站在旁边看他耍。看着,看着,“孙猴子”一棍子打到了我腿上,我哪里肯饶了他,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他砸去。

石头正巧砸在“孙猴子”的裤裆里,这一下惹恼了他,他抡起棍子就朝我打过来,我起身就跑,“孙猴子”在后边追。

我们村里的几个小伙伴看见“孙猴子”拿着棍子撵我,立刻冲出来截住他,夺下了“孙猴子”的棍子,并把他揍了一顿。

“疤瘌眼”是我们的孩子头,别看他有时也欺负我们,但若遇到外村的孩子欺负我们时,那可是不行的,他会拼命去保护,甚至去打架。这家伙长得比学校里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结实,打架下手狠,敢硬拼,所以在我们班级里,没有哪个学生敢惹他。

夺了“孙猴子”的棍子,“疤瘌眼”又给了他一拳,这一下“孙猴子”村里的几个小伙伴们也不依了,冲过来就和我们打了起来。

两个邻村的小学生打群架,早有同学飞跑着报告了老师和校长。校长大喝一声,扬言要开除人,这才平息了这场“战斗”。

放学后外婆听说了这件事,可把她吓坏了,掀起衣服把我浑身上下看个遍,没有发现伤着哪里,这才放了心。可她气难消,就把我骂了一顿,既责怪又心疼地说:“小五啊,你都三年级的学生了,咋还这么不懂事,你让我怎么放心啊。”

我感到很委屈,反驳道:“不是我找事,是他先打我的,不信你到学校里问问去。”

第二天,外婆还真跑到到学校里问情况,同学们都说不是我的错,是“孙猴子”故意找我事。

外婆弄清情况后,心里气不过,就找校长去论理。

进了校长门,外婆开口就说:“你这校长咋当哩,教出来的学生打群架,要是把我外孙打坏了,我可饶不了你。”校长满脸赔着笑,又倒茶又道歉,搬个凳子让外婆坐。外婆不理会他,气呼呼地站在那里讨说法。

校长早已调查了事情的原因,心里已经有数了,见外婆找上了门,知道不给她一个说法过不了关。但小学生们打架是常见事,他见得太多了,处理的也太多了,什么样的家长他没见过。

校长怕外婆麻缠不论理,吵起来造成不好影响,皱了皱眉,计上心来。外婆的话音刚落,校长立刻收了笑容,理了理头发,摆出校长的威严架势吓唬外婆说:“事情我已经弄清了,不管谁先动的手,打架就是犯校规,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一会儿学校开大会,两个学生都开除!”

校长这一招也够灵的,一下子就把外婆吓着了,一听说为这件事要开除人,外婆立刻焉了下去,不争不吵了,转过来笑着向校长赔不是。外婆说:“校长啊,都是我的错,我回家好好管教我孙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千万别开除我孙子啊!”

看到外婆服了软,校长心里偷着乐,但却不敢笑出声,依旧十分严肃地说:“念起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为他求情,孩子回去后要好好教育,像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能再犯,这次看在您老的面子上就饶了他,下次再遇到,谁说也不行。”

外婆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学校。

后来,校长又让人捎信把“孙猴子”的母亲也叫到学校里,用同样的方法“收拾”了她。自此后,“孙猴子”扔掉了“金箍棒”,安分老实起来。外婆更害怕校长把我开除了没学上,上不了学就会和她一样是个睁眼瞎,那可就事大了,便对我不放心起来,生怕再出现第二次,整天提心吊胆的。

但每天都这样担惊受怕也不是办法,外婆便决定接送我去上学。自此以后,她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要跑好几里山路接送我。在那个年代,孩子们上学是没有人接送的,上学的时候一个村子里的孩子结队而去,放学时又结队而回。外婆是村子里,也是我们这个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接送学生的家长。

就这样,外婆把我从小学三年级一直接送到小学毕业。那时,外婆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

一个老太太每天要来回走那么远的山路,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劲儿。可那时我年龄小,不知道心疼人,偶尔外婆接我时来晚了,我还冲她怄气,一路上噘着嘴不和她说一句话,外婆却从不见怪,总是笑眯眯牵着我的手。

(七)第一次分离

那时候,小学实行的是五年制,五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已经长到了十二岁,该上初中了。家里边的哥哥、姐姐也长大了,父母已经腾开了手,决定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去上初中。

那是暑假的一天中午,母亲回到外婆家,告诉外婆说要把我接回去上初中,外婆坚决不同意。她说:“咱家学校里有初中,在哪儿上初中不都是个初中吗?为啥非要把小五接回去?”

母亲说:“孩子长大了,那个初中在镇上,条件比咱家的好,对孩子上学有好处。”

可外婆就是不听,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带我走。

当时,我正在吃饭,母亲走过来跟我说:“小五,听妈的话,跟妈回去上学吧”。

我看看外婆,见她在流泪,不知说什么好。

在外婆家的这么多年里,母亲不管再忙,总要隔三岔五地来看我。她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些好吃的东西,过年的时候,做了新衣服给送过来。因此,我虽然在外婆身边生活,可和母亲之间并没有生疏感,母子俩情感上没有什么隔阂。但我内心里却是不愿离开外婆的,与她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在我懂事以前,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叫妈妈,我以为我的妈妈就是外婆。后来渐渐大了起来,才知道我的亲妈妈原来就是那个经常来外婆家看我的女人。

听着外婆和母亲的争执,我不知道到底听谁的好,母亲道理讲了一大堆,外婆就是听不进去,还和母亲吵起来。外婆说:“你要是把小五带走了,我就不活了。”

见外婆这个态度,妈妈没了招,伤心地哭起来。

一旁的外公朝我的母亲使眼色,那意思是说你别急,慢慢来。因为外公最了解外婆的脾气,强扭不行,道理她自己能想通。

外公不像那个年代里其他男人那样,动不动就打女人。外婆性子急,个性强,虽然她从不会主动找谁的事,但遇着找事的人总要争高低。气头上谁也不行,可过了那一阵,等她熄了火,谁对谁错她自己能想清楚。若是自己真错了,她会主动找人家赔不是。外公知道外婆是个讲理的人。

外公的大名叫赵春元,族里弟兄间排行老九,脾气好,说话慢腾腾,走路慢腾腾,天上下了雨,衣服淋湿了,外公也不跑。不管遇到什么事,外公总是那句口头禅:“怕啥了,慌啥哩?”因此,外公还有一个绰号叫“老慢”。

外公和外婆生活了幾十年,有时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但不管再吵再闹,外公从不动手打外婆,这实在是难得。在外婆的村子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挨过自己男人打骂的女人。不仅如此,遇事的时候,外公总还要让着她,两人发生争吵时,总是外公先住嘴。事后外婆想想自己错了,就给外公说好话,外公总是呵呵一笑,还是那句话:“怕啥了,慌啥哩?”

外婆嘴不饶人,却心地慈善,与村里人说闲话时,常常叹息着说:“唉,我这一辈子算是走运了,嫁给赵老九,人家对我好,没弹过我一指头,还有啥话可说哩。”

外婆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报答了这个家,她和外公成亲后,从没有提过分家的事,一家人的家务活她总是抢着干,对公婆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从不犟嘴。外婆的婆婆对外婆很苛刻,但凡外公不在家,动辄就打骂她。后来,外婆的婆婆老了,瘫痪在床上不能动弹,外婆不但不嫌弃她,更是不计前嫌,端屎倒尿为她尽孝七年多。村里一些人对外婆说:“你伺候她干啥哩,年轻时她那样对待你,老了也让她受受罪,活该她落报应。”外婆说:“做人应该知报恩,她是我丈夫的妈,我丈夫对我那么好,我应该孝顺她。人老了不容易,谁没有老的时候?儿媳伺候婆婆,天经地义,计较过去的那些事干啥?”就这样,外婆精心照料了她七年多,一直把她养老送终。

……

母亲听了外公的话,在娘家住了两天,她知道来硬的不行,只好等外婆开口。

外婆折腾了两天,两天里几乎不吃不喝,一会儿叹息,一会儿自言自语,最后还是自己想通了。就对母亲说:“闺女,妈想明白了,让小五回去吧。上学是大事,你家镇里的初中比咱这儿强,对小五的上学有好处。我一辈子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妈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了小五的前程。你就领回去吧,想他了,妈就去看看他。”

母亲见外婆同意了,心里高兴极了,夸外婆是个明白人。

外婆对母亲嘱咐道:“小五这孩子爱贪玩,你要好好哄着他,对他好一点儿,回去后要是受了委屈,我可饶不了你。”

临走的时候,外婆又对母亲说:“你可要记着,夏天来了,别让小五热着,冬天来了,可不能让他冻着,记着了我的话,你就带走吧。”

母亲一一答应着。

说完这些,外婆哭起来,她舍不得我离开她呀。

是的,外婆把我从三个月养到十二岁。十二年来,我和她形影不离,十二年来,她对我倾注了多少心血,十二年来,她对我又付出了多少母爱般的柔情啊,她怎能舍得就这样分开呢……

尽管那时候外婆的家里很穷,但有了外婆的呵护,有了外婆的爱,我的童年是幸福快乐的。

外婆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可她会讲故事,外婆讲的很多故事和童谣我现在依然记得。当然,外婆所讲的那些故事和童谣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和童谣,是外婆晚上在油灯下一边纺花一边讲给我听的。

秋天的时候,山村里的空气格外清新,秋高气爽的宁静夜晚里,月亮又大又圆,把小山村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一颗颗耀眼的星辰仿佛是在山尖上挂着,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摘下来。每到这个时候,外婆为了省点油,就把纺花车搬到院子里,彻夜不停地纺花。也是在这个时候,外婆的故事特别多。记得那年七月七日的秋夜里,外婆指着天空中那两颗亮晶晶的星星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故事讲完后,外婆告诉我,七月七日的夜晚里,能听到牛郎和织女在天上说的悄悄话。她笑着说,你快去咱院里葡萄架下听听牛郎对织女说些啥。我信以为真,就钻到葡萄架下面去偷听,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成群的小虫子在那里唧唧地叫唤,外婆一下子笑弯了腰。

外婆会讲的故事很多,“梁山伯与祝英台”“劈山救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许仙与白娘子”“卧冰求鲤”,还有许多狐狸鬼怪的故事。讲到开心处,外婆笑得合不拢嘴。讲到伤心处,外婆就落泪。

外婆也教了我许多儿歌,记得最清楚的是“花喜鹊,尾巴长,娶个媳妇忘了娘”。

“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小妮子打梭子,呼啦啦……”“黑老鸹,黑呦呦,我去外婆家住一秋,外婆看见怪喜欢,妗子看见瞪一眼。”

……

一次,我歪着头问外婆:“外婆,花喜鹊为啥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呢?娶个媳妇干啥哩?”

外婆哈哈大笑,骂了句:“去你老丈母那个脚,长大你就知道了。”

外婆高兴时,总要这样骂我。

一次,妗子抱着表弟来串门,看见妗子进门,我就大声唱起来:“黑老鸹,黑呦呦,我去外婆家住一秋,外婆看见怪喜欢,妗子看见瞪一眼。”

刚唱完,妗子还真的瞪了我一眼,拍着桌子问:“谁教你的,我瞪你没有?”

吓得我赶紧逃出去,屋子里传来了外婆和妗子的笑声。

……

送我回去的那天,外婆煮了十几个鸡蛋,用一个大毛巾包着塞到妈妈的包袱里。她说:“我没有啥好东西送给小五,就煮这几个鸡蛋吧。”

你可别小看是几个鸡蛋,在当时那可是贵重物,许多家庭都指望卖了它给孩子们买作业本,给家里换盐吃。

马上就要离开外婆了,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边,贴着我的脸亲了又亲,泪水不停地流出来。我更不愿离开她,也跟着哭起来。

终于上路了,外婆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们走远了,她就爬到路旁的土堆上张望,一直望到看不见我们……

(八)令人愧疚和羞耻的虚荣心

我的初中是在故乡庙街镇上的,庙街是个古镇,历史悠久,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集镇。每月的双日子是逢集,方圆几十里的村民们都来这里赶集,许多农副产品和时令蔬菜都是在这里进行交易的。

这条街的主街道叫青龙街,呈南北走向,与之十字交叉的那条东西街叫万寿路,两条街的门面房大多是旧时候留下来的砖瓦房,也有几座二层的砖瓦木地板楼房。店门是用木板儿一块一块连起来的,早晨开张时把门板卸下,天黑时再一一合上。

街南头,有一座据说是东汉时期修建的娘娘庙,庙街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学校就叫娘娘庙中学。

庙街离我家不远,只有七里路,但离外婆家却很远,需要翻山越岭几十里才能来。那时山区的道路不好,村里不通汽车,外出辦事除了极少人骑自行车外,基本上都是步行,那些赶集卖菜的,都是大老远起五更挑担子过来的。

进庙街的必由之路,是一条宽宽的白沙河,河里四季都有流水,河里经常能看到洗衣服的女人和撒网捕鱼的渔夫。河面上没有桥,人们就在河水里放些石头作为过河的垫脚石,偶有骑自行车的人过河,要背着自行车蹚水走,若遇夏天涨大水,就没办法过河了,只有等到河水落。

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实行了三年制。三年里,外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让舅舅借了别人家的自行车,带着她到学校里来看我,从外婆家到娘娘庙中学,要走几十里的山路,许多路段都是陡坡,就算骑了自行车,也得推着走。在这样的山路上空手行走,也能让一个壮劳力累出一身汗,我无法想象我的外婆是怎么走过来的。

外婆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尽管每到假期的时候我都会去看她,可她还是要翻山越岭来看我。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城第一高中,这里是全县最好的学校。父亲高兴极了,经不住乡亲们的鼓动,请了放电影的师傅破费在村子里放了两场电影。

县城一高有着近百年的建校史,在我的故乡里很有名气,能考进这所学校的学生,自然令人刮目相看。

外婆得知我考上一高后,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我家小五有出息了,没有白养他,考了这么个好学校,这娃子真有出息。”

妗子却挖苦她说:“你个老婆子是狗咬猪尿脬瞎喜欢,抱外孙不如抱草墩,小五出飞了,还稀罕你这个老婆子,你就等着享福去吧。”

外婆不理她,依旧呵呵笑。

这时的小山村,已经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庭副业也活跃起来了,一部分乡村里的能人,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山乡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还没开学,外婆就把养的猪卖了,羊卖了,正在生蛋的老母鸡也卖了,凑齐了三百块钱送给母亲,让给我交学费。在那个时候,三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但外婆舍得。

其实,当时的学费很低,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可外婆、外公心里高兴,他们愿意这样做。

母亲告诉我,外婆送来的这些钱,不管家里多急用,她都从没舍得花一分,全用在了我上学上。因为她知道,这不仅是钱,这是外婆对我的一片心啊!

县城一高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栽有许多大树,有几棵特别大的,是百年前建校时老校长亲手栽的。天热的时候,同学们下课时就跑到这些树底下来避暑。

一天上午下课后,学校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广播体操,我和同学们按节拍做完课间操后,与几个男女同学一起聚到树底下谈天说地。这时,学校传达室的瘦老头领着一个老太太向我们这里走来。开始时我们没看到,只顾在那里说笑,一直到老太太快走到我们身边时,才发现她好像在找什么人。

老太太看见学生就打听,一个女学生用手指了指我说,那个穿白衬衫的就是刘海涛。

刘海涛是我上学后父亲给起的名字。

我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原来是外婆来了。

外婆怎么会跑到县城来呢?我一时弄不明白,对她的突然到来,我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外婆依旧穿着她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系着布扣的黑色粗布长衫,由于天热出汗多,黑布衫上有许多浸出来的白色汗渍,因为长途跋涉,她身上弄得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讨饭的。

外婆显然也看见了我,她蹒跚着脚步满脸笑容地向我走来,同学们的眼光一下子聚到我脸上,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看着这个讨饭似的又小又矮、胳膊上挎着花包袱的老太婆,我感到很丢人,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外婆,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呢。尽管她就是我心目中亲爱的外婆,可我却不愿立即去认她,愣在那里不说话。

外婆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冲着我叫了起来:“小五,小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外婆呀。”

我这才嗯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答。

身边的同学不知咋回事,一个个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也有人乜斜著眼睛看热闹。

是的,她就是我的外婆,就是那个连晚上做梦我都会经常梦到的外婆,是那个给了我母亲般爱的外婆,是那个卖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供我上学的外婆,可当她真的来到我面前时,我却不愿去认她。

也许你会奇怪,这不是你的外婆吗?你为什么不去认她呢?说来可笑,那时正值青春期,我在班级里又是经常排名第一的尖子生,老师们喜欢我,同学们羡慕我,慢慢地我就有了虚荣心。

更使我得意的是,当时我们班里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生对我有好感,一次晚自习后,她故意跟在我后边,把夹有一封信的本子送给我,转身就跑了。我平时对她也有好感,看了那封情真意切的信后,心里很激动。青春期的少年虽然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我那时觉得,这就是我的爱。不过,那时候的男孩女孩交往很简单,两个人偶尔偷偷地坐在操场的暗影里说说话,总还要隔着一段距离。

外婆到来时,偏偏这个女生就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又老又穷的外婆呢,虚荣心马上作怪起来。我涨得脸红脖子粗,不愿去认外婆,她喊了我好几声,我却装作不认识她。

外婆马上明白过来,对领她过来找我的那个传达室的瘦老头说:“大兄弟,你回去吧,我是刘海涛一个村里的邻居,她妈让我给他捎点东西来,我一会儿就走。”

外婆这么一说,传达室的老头就走了。身边的同学和我喜欢的女生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愈发感到无地自容,真想钻到地缝里去。

正在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跑回了教室,总算是给我解了围。我没有马上离开,低着头站在那里不说话。

外婆尴尬了一阵子,叹了一口气说:“小五啊,外婆明白你的心,你长大了,有想法了,外婆不该跑来给你丢脸,我来没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这包袱里是我给你新买的‘的确良衬衫,还有让你妗子给你织的冬天里穿的毛衣,还有两条新裤子,还有你最喜欢吃的烙馍,是白面做的,炕得干,放几天不会坏的。又给你煮了一些咸鸭蛋,你就慢慢吃吧。城里离家远,来一趟不容易,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只顾读书,累坏了身体。”

说完这些,外婆就不再说话了,她把包袱递给我,擦着眼泪走了。

我追了上去,拦着外婆责怪道:“外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都这么大了,不用你再操心了,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说这些话时,我有些心怯,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别人听见,更怕外婆骂我没良心。可她不但没有骂,还冲我笑了笑,显出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样子,只是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离开了。可她没走几步,就又回头朝我张望,那眼光,依旧是那么的慈祥……

外婆走后的几天里,我一直被这件事情折磨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知道不该这样对待她,也感到愧对了她,都是那时的虚荣心在作怪呀。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嘴巴,骂自己太混蛋。但这件事一直到外婆去世,她都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我的外公,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这件事,似乎只有外婆和我两个人知道。

放假回去的时候,母亲说,外婆又给你捎来好吃的啦,外婆又给你买新衣服了,外婆又给你送零花钱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心里如刀割般的难受,但我却没有勇气给母亲讲外婆去学校看我的那件事,我无法想象母亲知道后会怎么样。

外婆以后不会再来学校找我了,但我也知道,外婆依旧在想着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外婆依旧省吃俭用给我买东西,她就把该送的东西送到我的家里来,让母亲转给我。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外婆已经离开了人世,尽管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我仍然感到无地自容。

我真想去给外婆道歉,我真想去向外婆请罪,可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外婆了,留下这件事,永远在心里谴责着我。

外婆,你恨我吗?外婆,你能原谅我吗?

(九)外婆的倔强

电视看多了,外婆就腻了,嚷着要出去,可我家住在十二楼,上下不方便。后来,她随我们坐电梯的次数多了,头也不晕了,心也不慌了。有时上到十二楼时,她还不愿意下来,隔着电梯的外罩玻璃四下看。尤其是晚上,城市里灯火辉煌,五颜六色的灯光很迷人,外婆这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似的看不够,一边看一边说:“这城里人就是精,天天夜里看花灯,比咱老家正月十五闹花灯还好看,住在这天半腰里就是美,腾云驾雾像个活神仙。”

外婆会乘电梯了,可她却不懂电梯的开关怎么用,除了一楼的那个“1”她认识,十二楼的“12”她却识不得。没有我和妻子的陪伴,她干着急没办法。

有时候下班回来早一点儿,外婆就缠着我带她坐电梯,上上下下来回坐几趟,外婆过足了瘾,心里美极了。

后来,她问我:“坐电梯用不用烧电?”

我说:“没有电电梯就不会走。”

外婆吃惊地说:“哦,那多浪费,我真是个老糊涂。”

自此以后,没事的时候,外婆再也不坐电梯了,尽管她晓得用的不是我家里的电。

整天把外婆一个人闷在屋里总不是办法,我想,如果让她学会用电梯,她就能够自己下来在院子里走走,换换空气散散心。于是,我就把从2到12的数字写下来教她认,外婆笑着说:“我都八十多了,学这些字有啥用?”

我说:“外婆,用处大得很,认识了这几个字,你自己就能坐电梯下来了,电梯里就是这些字。”

外婆明白了,想想也是这个理,就像小学生似的跟我学起来。

外婆的脑子一点儿也不笨,2到12的几个阿拉伯数字,几天时间她就能认能写了,尽管写的不怎么好,但终于能独自使用电梯了。

我没敢把上面几层楼的数字教给她,是怕她没事的时候会跑到上边去,担心她的安全出问题,12后边的数字就不敢再教她了。

我家住的这栋楼有26层,我忽悠外婆说:“外婆,你只能按1和12,出门按1你能下到院子里,按下12你就能再回到家里边。12上边的数字一个不能动,按错了你就上不去也下不来了。”

外婆信以为真,从没出过差错。

剛下楼时,外婆一个人在院子里转,转的时间久了,就和院子里那些退了休的老太太、老头们认识了,她热情主动地给人家打招呼,凑在一起聊天说话。这些人退休前都是在城市里上班的,见到这么一个从农村来的老太太很感兴趣,都很欢迎她。外婆一高兴,就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些乡村里的稀奇古怪事,他们都竖起耳朵听。

为了能让外婆与这些人融合在一起,妻子给她买了城里老年人常穿的花裙子,花衬衫。可外婆她哪里肯穿这些。

她说:“啥人啥打扮,我是个农村老太婆,穿这东西不般配。”

不管我们怎么劝,外婆就是不肯换装束,夏天连短袖上衣也不穿,再热的天她也要穿长袖白衬衫,黑长裤。春秋季节里,除了穿我们给她买的小号黑蓝色秋衣秋裤外,套在外边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蓝的,除了这两种颜色,其他带点色彩的,她都不肯穿。

冬天屋里有暖气,可再暖和她也不肯穿睡衣,一个人在家里时,也是一身正装。

外婆是个爱干净的人,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家里穷,穿得破破烂烂的,可再破烂的衣服穿在外婆身上,也是干净整齐的。外婆如今再也不用穿那些破旧的衣服了,衣服的质量好了,可颜色她却是很讲究的,除了黑色、白色、蓝色、灰色的她能接受外,其他的再好也不穿。发型还是老样子,依旧是把头发梳起来在脑后边挽个大疙瘩,上边用线网罩着,她就是这样一个古里古气的老太太。

无情的岁月流逝,外婆的黑头发成了白头发,脸上的皱纹也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但她的身子骨却依旧结实,耳不聋,腰不疼,腿不酸,还和先前一样,从不生病,干起家务活来依然很麻利。八十多岁了还能有这么个好身体,也算是她老人家的福气吧。

外婆在小区里混熟了,也就没有了顾虑。她个子虽然小,说话却是大嗓门,说起话来底气足,声音有时像吵架。时间一长,就和院子里那几个常爱聚在一起打麻将的老太太闹了矛盾。

这些老太太虽然年纪和外婆差不多,但都是些见过世面的人,人生经历和外婆是两重天。开始时她们和外婆聊得很开心,外婆在乡下住了几十年,乡下的事知道得多,听得这些老太太们一惊一乍的。一开始是她们缠着外婆讲,可时间一长,见外婆就那么几招,除了山里,就是地里、村里,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也就不感兴趣了。

老太太们见了她,也没有刚认识时那么热情了。她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共同话语,这些老太太们见多识广,不像外婆那样一辈子没离开小山村。

外婆再去与她们唠嗑时,她们应付一声就转移了话题,外婆又成了孤家寡人,这令她愤愤不平,责怪这些老太太们没良心。

一天下午,外婆又下了楼,看见几个老太太在打麻将,就凑过去看热闹,几个老太太正在兴头上,没人搭理她。外婆就知趣地站在一边看,心里自然不舒服。

一个手气差的老太太可能是输了钱心情不好,哗一声把麻将推了一地,外婆赶紧上去帮她拣,一边拣一边唠叨着:“不就是输个小钱吗?用得着这样伤和气,都是老姐妹,以后咋见面?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懂这个理?”

老太太本来就窝了一头火,又被外婆奚落了一顿,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外婆吼了起来:“你这个乡下老婆子,你懂个啥?没一点儿素质!”

外婆热脸贴个冷屁股,虽然她不知道啥叫“素质”,可她明白这老太太看不起她这个乡下老婆子。于是,也火了,麻将不捡了,声音一下子抬高八度,站在那里和这个老太太吵起来。

外婆是个有脾气,有个性的人,一辈子从不惹是非,但要是谁无理惹了她,她可坚决不答应。

外婆与小区里邻居吵架的事,是小区保安打电话通知我的,我赶回家时,妻子早已到家了,已把外婆接回楼上去了。我进屋时,她俩正在客厅里吵架,这是外婆到我家九个月来第一次和妻子闹矛盾。妻子是中学语文老师,担任初中二年级班主任,她通情达理,为人低调善良,尽管与外婆有着较深的代沟和生活习惯方面的差异,但从没有嫌弃过外婆,更不讨厌她。她支持我把外婆接到家里住,说做人就应该知道感恩,虽说妻子是城里人,她对外婆的一些乡下生活习惯,说话方式也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她能理解,能包容,从没抱怨过,我心里非常感激她。

外婆有时太啰嗦,但不管怎么啰嗦,妻子总是一笑了之,从没当着外婆的面表现出任何不礼貌不耐烦,更没有在外婆面前说过什么难听话。我知道,妻子对外婆是喜欢和感激的,自从外婆来了后,家里的家务活,妻子就没机会干了。她有点不忍心,但见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让她干点活,似乎她更开心,也就不再说什么,这也省了她太多的心。她多次对我说:“外婆真可爱,就像一个老妈妈。”妻子的温顺性格,外婆自然很称心,对我说:“小五啊,你娶这么个好媳妇,可要对人家好一点儿,要是惹人家生气了,我可饶不了你。”

妻子为什么竟然和外婆吵起来,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知道外婆的脾气,时间长了与院子里的老太太们闹矛盾,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她是个直性子,输理的事不做,有理的事有时候她也会得理不让人。

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我已经猜到了八九分,肯定是那个老太太言语上先冲撞了她,要不然外婆根本不会去找事。外婆常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妻子见我回来了,委屈得哭起来。她说:“外婆和那个老太太在院子里又吵又骂,这让我们以后出门咋见人,保安把电话都打到学校里去了,我咋给同事们交代呢。”

我知道外婆的脾气,此时此刻,当着妻子的面不能责怪她,否则会事与愿违,就假装跟没事人一样,坐在沙发上抽烟,心里却在想着,怎样才能处理好这件事。

还没来得及我说话,外婆却亮开大嗓门数落开了,她说那老太太如何不讲理,如何说她没有“素质”。看着外婆激动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我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俗话说:“人老如还小”,外婆此时就像一个“老小孩儿”,喋喋不休地嚷嚷着。

其实,让妻子真正觉得难堪的,不是她以后无法面对院子里的邻居,而是无法面对她学校里的校长。原来,与外婆吵架的那个老太太,她的大女儿是妻子所在的那所中学里的校长,妻子是教语文的,又是班主任,经常在校长眼皮子底下做事,平时见了校长就毕恭毕敬的,哪还敢得罪她。谁知那个老太太被外婆顶撞了一下,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打电话向女儿哭诉外婆如何欺负了她,如何让她在院子里丢了人。老太太自然知道外婆与妻子的关系,因为她们先前要好的时候,叙过这些家务事。

校长接到电话后,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了妻子一顿,让妻子很委屈。妻子回家后没忍住情绪,与外婆第一次吵了嘴。外婆说:“是我与那个老太太吵的架,这事与你啥相干?还能不让你干老师?”

妻子说:“那也说不准,人家闺女是校长。”

外婆说:“校长咋了?校长也是人,是人就得讲道理,是她家老太太不识好歹,我才不怕她!”

妻子说:”你不怕,我还怕哩,你让我以后怎么见校长?”

外婆说:“那老太太也太小肚鸡肠了,两个老婆子吵架,风一吹不就过去了,还向闺女告啥状?你怕个啥?校长要是敢给你穿小鞋,我就找她算账去。”

妻子哭笑不得,知道跟外婆讲不清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于是两人就在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论起来。

我弄清楚事情的缘由后,一边安慰外婆,一边哄妻子,本想第二天去学校给校长解释一下情况,可当天晚上校长却给妻子打来电话道歉,请她原谅自己态度不好。她已经向自家老人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已经对老人进行了劝说安慰,事情已经过去了,希望妻子和外婆不要往心里记。

外婆一看对方态度如此诚恳,也就不再生气了,第二天她又主动去找那个老太太说话,虽说俩人都不愿意先开口道歉,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相视一笑,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十)延续下去的爱

外婆来我家的第二个年头,我的儿子出生了,一看是个大胖小子,外婆心里乐开了花。妻子是在医院做的剖腹产,生下小孩七天后就出院了。外婆接过又白又胖的的重外孙,好像又回到了她年轻时照顾我的那些岁月里,整天乐得合不拢嘴,一边照顾小的,一边照顾大的,忙得不亦乐乎。外婆精心地把宝宝和妻子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尤其是妻子,月子里身体恢复得很快很好,从此以后,她更加感恩外婆了。

孩子是农历腊月初生的,当时正值天寒地冻,刚下了一场大雪,外婆说:“现在的女人真有福,这要是在过去,小孩子出生在腊月天,坐月子的娘可就要受罪了。现在这屋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热也热不着,冻也冻不着,真是享福了。”

在妻子怀孕期间,外婆就开始给未出生的孩子张罗着做衣服,夏天穿的,冬天穿的,春天穿的,秋天穿的,她都一件一件地做,一口气做了好几套。其实,这些小孩子的衣服,育婴店里都有卖的,用不着她亲自做,可外婆不依,非要亲手做,剪刀、布块、棉花都是她早早就让我买好的。

我说:“外婆,商店里现成的,你何必要自己找麻烦,小孩子衣服便宜得很,不值几个钱。”

外婆说:“商店里卖的再好,也没有我手工做的好,重外孙穿上我做的新衣服,我看着心里也得劲。再说,能省几个钱就省几个钱,过日子不容易。”

没有办法,就只好遂了她的心愿,反正外婆也是个闲不着的人。

妻子坐月子期间,开始时奶水不足,后来干脆没有了奶水。能下奶的东西吃遍了,就是不管用,无奈只好喂奶粉。喂奶粉倒也方便,难受的是折腾人。小家伙胖乎乎的个子又大,每次吃得多,饿得也快,白天倒也没什么,一到晚上要喝几次奶粉,把人折腾坏了。刚开始时,我夜里起来冲奶粉喂孩子,夜里要起来五六次,一连几天下去,弄得我夜夜睡不好觉,第二天显得没精打采的。

外婆心疼我,第六天的时候,她就不让我再喂了,她要起来给孩子冲奶粉喝,我怎忍心让一个本来瞌睡就少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夜里起来几次喂孩子呢,可外婆说啥也不肯,非要自己喂。

后来,外婆干脆把孩子抱到她住的房间里和她睡一起,妻子也怕累坏了她,可谁也拗不过她。外婆对妻子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事,生孩子身子受亏大,坐月子得好好养着,月子里不能落下病,月子里落的病治不好。我老了,瞌睡少,夜里起几次不算啥。”

感动得妻子眼睛红红的。

有时,我听到外婆起床冲奶粉,就起来给她帮忙,可她总是说:“你明天还得上班哩,睡不好瞌睡咋上班?你小时候我夜里起来烧柴火给你做面水,不也把你养大了。冲个奶粉多省事,你就安心睡觉吧。”我无话可说,心里默默地感激着外婆。

妻子坐月子的那一个月里,外婆夜里起来给孩子喂奶粉,白天给妻子做饭,整天忙得团团转。可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儿,忙乎了一个月,从没有叫过一声累,整天笑咪咪的很开心。

妻子的产假到了,要去学校上班,我们想着外婆的岁数大了,打算把母亲接来帮助照看孩子,可外婆却不答应。她说:“你妈生下你们兄弟姊妹五个,受的苦够多了,那时候乡下生活苦,你妈落下个坏身体,哄孩子可不是个好活,别看我岁数大了,但比你妈的身体好,你就让她在家过个安生日子吧。”

我这才明白,外婆不是不希望母亲来,而是心疼我的母亲,她宁愿自己受累,也不愿她的女儿受苦啊!

一转眼,孩子已经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幼儿园离家很近,就在我家小区的旁边。小区里有五百多住户,学龄前的儿童都在这个幼儿园里上学。幼儿园里的条件很好,早上八点把孩子送来,中午在幼儿园吃饭,下午五点接回去。

就这样,孩子在幼儿园的三年里,外婆风雨无阻地接送了他三年。每天,她都要提前半小时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下午再提前半小时在幼儿园门口等候。

外婆成了这个幼儿园的大名人,只要家长们一提起门口那个老太太,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因为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接送孩子,在城市里已经很少再见到了。就连幼儿园的老师,也对她很尊敬,见了她,都跟她打招呼,外婆开心极了。

也许是外婆祖上的遗传基因好,也许是外婆居住的那个小山村里空气好,也许是外婆长年累月不停地干活锻炼了筋骨,除了个子矮,身体好得让同龄人羡慕,就连那些去接孙子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看见了都眼气。大家向外婆讨教健康长寿秘诀,外婆笑着说:“啥叫长寿秘诀,俺们乡下人不懂得,小时候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啥活没干过,今天和人吵一架,睡一觉就忘了,整天脚手不闲,哪有闲工夫生病。”

外婆这些看似随口说的几句话,听得那些老太太们直点头,也许她们以为,这就是健康长寿的秘诀吧。

自从有了重外孙,外婆整天自得其乐,每天想着法子逗孩子玩,她和孩子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好伙伴。孩子和她的感情最深,每天晚上都要和老外婆一起睡,一会儿不见就哭着找。我们也早已习惯,这样一晃就是几年。

小孩子长到六岁,要去上小学了,此时的外婆已经八十七岁了,但她的身子骨依旧很硬朗,家里的那点家务活,她仍是抢着做。

外婆嚷着还要去接送孩子,但孩子要去的小学,离我们的小区有六里路,需要乘坐公交车,外婆的身体再好,我们也不能再让她去接送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向家里人交代。

外婆说:“开电梯我都学会了,坐个公交车算什么。”但见我们执意不肯,知道是为她好,也就不再坚持了。

外婆有点失落,天天盼着孩子快些放学。

外婆在城里的七年间,我们带她看遍了城里的所有景点,带她逛超市,带她坐地铁,带她游公园,带她看博物馆、动物园……城市周边的游览区、风景区、人工湖、名胜古迹都带她看个遍。外婆知足了,感到自己幸福极了,她说她这一辈子没白活,老了老了享了这清福。其实,我以为外婆没享什么福,在我家的这些年里,她基本上一直在做家务、带孩子,可她却说自己享福了。

在这几年里,外婆进步很大,她不仅学会了坐电梯,开电视,打电话,用洗衣机洗衣服,电饭锅做饭,家里的所有电器,她都能运用自如,还会到小区附近的超市里购物买菜,外婆已经变成了一个城里人。

(十一)落叶归根

外婆住在城市的这些年里,她家的小山村也变了,草房屋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房、楼房,过去常说的“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洋犁子洋耙,洗脸盆会说话(方言,指广播)”全都变成了看得见的现实,通往外婆家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也早已变成了水泥路,汽车能开到外婆家。

这些,外婆在电视里看到过,舅舅和表哥、表姐、表弟来看她时,也是这样说的,外婆感到很知足,也感到很幸福。

她对舅舅说:“我要再多活几年,就算是替祖先们享享福吧。”

舅舅家里通了电话后,外婆隔几天就要给他打电话,村里村外的事问个遍。后来,外婆又学会了用手机,尽管她只會使用手机打电话,但这对外婆来说,已是一种超越,一种了不起的超越啊。

外婆九十岁那年,舅舅打电话给我说:“小五啊,你外婆已经九十岁了,来日不多了,现在咱家的小山村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山村了,舅舅也要尽尽孝心,不能让你外婆只住在你那里,我要把她接回来,了却我的心愿。”我当然不同意,相持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外婆下了决心,我们才无奈地同意了舅舅的要求。我们舍不得外婆走。外婆也舍不得离开我们,更舍不得离不开她的重外孙,但外婆要回去看看,看看她那已经变得更加美丽的小山村。

临走的时候,一家人抱着大哭一场,谁也不愿离开谁……

外婆说:“小五啊,外婆已经九十岁了,在这城里也享足了福,叶落总要归根啊。”

外婆的话让我们很伤感。

外婆回家了,又回到了她那个小山村,老家的模样已变得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说:“谁能想得到,这山沟里也能变得这么美。”

外婆回去后,想念我们时,她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也利用节假日的时间开车去看望她老人家,每次回来的时候,外婆还像我小时候在她家时那样,给我们煮上一袋子熟鸡蛋。

如今,鸡蛋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外婆煮的鸡蛋,依然有着曾经的那份情感,它仿佛又把我带回了童年,带回了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小山村。

啊,我的外婆!啊,我的童年!

2014年农历十一月十七日,我的外婆走完了她那充满艰辛而又幸福的一生,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八岁。

那时,我已从我居住的城市,调到更远一点儿的城市里工作。外婆生前曾对舅舅说:“小五离家远了,我走后,你们不要告诉他,让他安心在那里工作,不要来回跑那么远来看我。”她让舅舅一定答应她。

我是在外婆去世一个月后才知道消息的,听到舅舅电话的那一刻,我的手机哗地一下掉落在地上,我悲痛得放声大哭。我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不相信它是真的,尽管我知道外婆的这一天早晚会到来,我发疯似的跑出门外,向着外婆家的方向奔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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