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乔子
灯盏菊长得多好,每一盏都是故乡的,漫天遍地都是它们,在我途经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它们轻轻的问候。
多好的名字,每一朵就是一盏灯,在路边,在黑夜里,它就那样举着灯盏。
它们的亮,照亮我的恐惧和黑暗,它们的干净和纯朴映照我的愧疚和原罪。
很多年了,它们就那样低低地跟随我的步伐,给我卑微的爱和想象。有一次,我看见一大片灯盏菊开在办公室外面,像丢失的那条淡黄色裙子又回到了我身边;有一次是在祖母的坟前,那是祖母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它们开在无垠之境;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走到了一个绝境,那些花就开在悬崖边上,它们还会说话、唱歌。
它们祈祷般轻轻宽恕了我。
它们轻轻地把我唤回了故乡。
记忆中母亲总有这个动作,在家里弯腰扫地,在河边弯腰洗衣服,在地里弯腰干活儿……那些弯腰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收割生活里那些琐碎的事。
那么多弯腰,她何曾惧怕过?
那些弯腰,不过是风拐了个弯儿。
那天我从外地回来,看到母亲在弯腰掰玉米,看到我就兴奋地直起腰,可那瞬间她皱紧了眉头,骨头有一种被什么掰碎的声音,像她手里的玉米,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唉,我的腰要断了……”
“越来越没用了……”
她弓着身子卡在那里,那个神态,那个语调,那头白发,她真不像我母亲,倒像隔壁的老太婆。
当夕阳将暮色一点点地推给她,当岁月一点点地将她推远。
她,不就像夜空中,将自己一寸寸收紧的月牙?
有时,饭桌上只有一碟白莲藕,像一片片被折叠好的日子,素净而简洁,和白色的陶瓷碗端着一种高贵,交杂着咸咸淡淡的味道。
它的白像来自生活深层,一只在泥水里静默、还没有打开翅膀的蛹。
我们回头,看见母亲在院子里,双手在岁月里搓洗衣服,不远处的晾衣杆,撑着最好的春天。
风吹过,一只白蝴蝶泊在墙角。
在河边走了很久,白茫茫的空无一物,忽见一张莲叶立于水中。
像一只单脚鹤。
像一座孤岛。
我内心欣喜于此景:它挺起的部分,终于落在别人的画中,它没有莲,但它比莲高于水面,高于它的卑微。
它倔强的脖子修长而动人,此刻,在水一方是它,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它,落在世界的画中。
我无法走近它,它在水中照见我,以及我内心的焦虑,在这一片水域,它荡起的思想涟漪不断地漂向我。
呼应我内心的白茫茫,空无一物。
那天我們在草莓田里摘草莓,红的红得耀眼,绿的绿得纯粹。
一颗草莓正在谈论两颗草莓,或者三颗草莓的故事。
一颗草莓退到深处,一退再退,退到天空里,天空辽阔又无知。
草莓田是渺小的,我们也是渺小的。
白云和鸟群纷纷陷落。
爱和衰老也纷纷陷落。
我们从田里走出来,坐在公路边。公路那边,一排婚车驶过地平线,云朵献出白色的婚纱。
最红最大的草莓将披上它,在今夜出嫁。
不管我们的速度多快,它仿若静止,它在群山之巅,是我们此刻反复循环的歌。
在群山和群山之间,不可说出的事物,被它一一抚摸过之后,迅速坠落。
当它落在挡风玻璃前,就要被我们撞开,我们一生都在做的事——撞向落日,总有一个故乡被撞得支离破碎。
当我们穿过一轮落日,我们能否再次爬上山巅,我们不能再回头,不能逆转,不能说谎。
只能加快速度,冲破这黑夜。
明亮或者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