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传承视阈看明代徽商大规模收购书画的得与失

2021-09-23 13:25宋吉昊王祥北
收藏家 2021年12期
关键词:书画作品徽商古玩

宋吉昊 王祥北

编者按:书画雅玩本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一种雅趣,书画品鉴的过程就是中国人表达对文字和知识敬畏和崇拜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回溯中华文明和陶冶自身性情的精神体验。在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的书画收藏和鉴赏都专属于文人士大夫阶层,商贾和普通百姓几乎没有资格去参与这项雅事。明代徽州商人大规模书画收购和探访活动曾因自身鉴赏力不足给许多经典书画造成灾难性伤害而备受文人士大夫讥讽,但他们大规模、长时间、高频率的书画收购和探寻却让许多尘封已久的经典书画作品重见光明。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和无与伦比的文化艺术可以让国人对伟大的中华文化产生无限自豪和自信,具有非常积极的文化意义。

中国历史上每一代封建王朝,商人似乎都很难获得与文人士大夫平起平坐的社会地位。明代也曾长期执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商贾们连穿戴服饰都要低别人一等,财富不代表着他们能够获得对等的社会地位。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获得了长足发展,社会风气和人的观念都有所改变,商人们的社会地位得到一定地提升。发家致富后的富商大贾,迫切需要一种社会认同感。

一、徽商书画大收购之缘起

明中期开始,江南地区经济发达,人民生活富庶,享乐主义、奢靡主义和攀比之风开始盛行:

嘉靖末年, 海内宴安, 士大夫富厚者, 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 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烙之孙, 漂阳史尚宝之子, 皆世藏珍秘, 不假外索。延陵则嵇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吾郡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货收购, 名播江南。

文人士大夫中的生活富足者,开始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和享受,建起宏伟的园林,蓄养漂亮的歌姬,还逐渐对书画和古玩这些高层次的文化产品产生浓厚的兴趣。

(一)從“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到“新安耳食者”

需要注意的是,明早期官僚士绅阶层收藏书画和古玩“皆世藏珍秘, 不假外索”。书画作品要自己欣赏,要世代珍藏,概不外借,就更不可能出售。文人士大夫以收藏鉴赏“古玩”为身份的标志,以儒雅为风尚。在他们的带动下,明代掀起了收购古玩书画的高潮。文人士大夫引领这种古玩书画收购风尚的开始阶段,还有意识的将自己与依靠商业发展而暴富起来的商贾群体划清界限。因此,江南文人论及文物鉴藏皆极力分清“鉴赏家”与“好事家”的差别。

好事家与赏鉴家,自是两等家。多资蓄,贪名好胜,遇物收置,不过听声,此谓好事。若赏鉴家,天资高明,多阅传录,或自能画,或深知画意,每得一图,终日宝玩,如对古人,声色之奉不能夺也,名曰真赏。②“好事者”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商人,尤其是徽商。

书画收藏风气的日益高涨和书画价格的疯狂上涨,让财大气粗的徽商看到了获得身份认同感的希望。吴其贞《书画记》中曾这样记载:余至溪南借观吴氏玩物,十有二日应接不暇,如走马观花,抑何多也!据(汪)三益曰,吴氏藏物十散其六矣。忆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③在早期的徽商观念里,书画代表着清雅和身份,收藏了古玩和书画就意味着获得了与文人士大夫同样的地位,似乎也成了文化人。他们不会理解文人对于文字和文明的那份敬畏,更不会理解书法作品承载的一脉相传的中华精神对于人所带来的精神洗礼。

沈德符④在《万历野获编》中这样描述明代的书画收藏:(书画)玩好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 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 波靡于新安耳食。诸大估曰千曰百, 动辄倾囊相酬,真赝不可复辨。⑤从“雅人”到“好事缙绅”再到“新安耳食”,明代的书画收藏起初是少数文人雅士的一种爱好,后来在官僚士绅中兴盛起来,随后就被财大气粗的徽商盯上了。新安耳食者就是沈德符在讽刺那些没有鉴赏能力,只能依靠传闻来购买书画的徽州商人。⑥他们依靠雄厚的财力在书画市场上一掷千金,不问真假。

到明代中后期,从官僚士绅、宫廷太监、巨商富贾到普通百姓,不同层次、身份和地位的社会群体都积极地参与到书画收藏中来。明代人沈春泽为《长物志》作的序中就说:“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⑦李日华发现,就连街头饭馆居然也高悬着文徵明的画作:“十里至岩市镇。街衢纵横……入一小肆中午餐……壁有文太史画一帧。”⑧参与书画交易的还有方外僧人:“二月二十日,微雨。谒吴、窦二方伯。二方伯相继来答拜。方巢云引湖州僧印南者来,出观种种祝京兆书一卷。”⑨因为认识李日华了,第二天就自己来了,“二月二十一日,僧印南又持卷轴来,黄大痴《松溪草亭》长幅,笔法学巨然。”⑩在明代中后期,僧人参与书画交易可不是偶尔兴起,比如这个僧印南,他一个月就到访李日华三、四次之多。还有仆人、家童、隔壁老媪,更多的是古董商、兼营书画的书商和在市肆摆摊的商贩。

(二)从“新安耳食者”到“射利大驵”

盛世书画,乱世黄金。徽商群体在国富民安时期为追求一种身份的认同感而疯狂的不计成本地收藏书画,当战乱来临时,精明的他们又将书画作品的商品属性开发了出来。

明末清初的近百年时间里,满清铁骑肆虐江南,王朝更迭之际,很多没落的王公贵族和官僚士绅家族收藏的本打算子孙永保的藏品开始散入民间。乱世中的徽州商人收购书画作品的目的开始发生了转变,此时书画作品强大的商品属性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谢肇淛《五杂俎》提出书画作品流传在世可能要面临的七大厄运:

今世书画有七厄焉,高价厚值,人不能售,多归权贵,真赝错陈,一厄也;豪门籍没,尽入天府,蟫蠹澌尽,永辞人间,二厄也;啖名俗子,好事估客,挥金争买,无复泾渭,三厄也;射利大驵,贵贱懋迁,才有赢息,即转俗手,四厄也;富贵之家,朱门空锁,榻笥凝尘,脉望果腹,五厄也;膏粱纨绔,目不识丁,水火盗贼,恬然不问,六厄也;拙工装潢,面目损失,奸伪临摹,混淆聚讼,七厄也。

“射利大驵,贵贱懋迁,才有赢息,即转俗手”,书画商只要有利可图就可以出售,根本不会去考虑书画作品的状况和买家是什么样的人。吴其贞《书画记》中记录了一个徽州溪南地区的大富商吴能远,此人雇佣了大量像吴其贞一样的书画居间人来为自己收购书画作品,但他不是为了收藏,而是通过倒买倒卖赚取巨额利润。

马和之设色山庄图绢画一卷,气色尚佳。画法精细而有意韵。五图在扬州观于吴能远手。能远,歙之西溪南人,与五凤嘱为兄弟。崇祯年间家於阊门,凡溪南人携古玩出卖,皆寓能远家,故所得甚多,尽卖於吴下。此是所剩余物耳。时丙午三月朔日。

无独有偶,姜绍书《韵石斋笔谈》中提到了一个做过书画居停主的富商贺日献:

弘光间,(黄)黄石流寓曲阿,贺日献为居停主,笈中所携,咸寄贺室。日献于黄石固有乳水之契,然雅玩非其好也。黄石懋迁起家,虽仕至玺卿,日献素拥厚资,牙筹营运,惟日孳孳,两意相孚。贺出千金授黄,将列肆于金阊而逐什一也,不意黄石届苏而殁,贺往吊唁,兼理前赀,伊妾程姬匿之,偿以古玩,于是彝、鼎、花觚,悉为贺有。

虽然贺日献为黄黄石在阊门地区设立摊肆,提供资金让黄黄石为自己收购古董和书画作品,但他自己对雅玩清赏这一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倒卖书画古董来牟利。

吴能远和贺日献都是《五杂俎》中提到的财力雄厚的大驵,他们一般都会雇佣像黄黄石这样奔波在一线的书画居间人为他们服务,自己则跟其他行业的牙行老板一样运筹帷幄,掌控大局。书画作品只不过是能为自己带来利润的另一种形式的商品而已。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毫不犹豫将自己收购到的书画作品转卖给他人。

二、徽商收购书画的负面影响

对徽商的书画收购行为,同时期以及后世的文人士大夫给予较多的是讥讽和批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封建社会对商贾身份的歧视;二是徽商收购书画多为附庸风雅,三是徽商收购书画多为牟利,甚至为牟利而毁坏书画。

(一)扰乱书画市场秩序

沈德符和李日华都曾提到,那些喜欢附庸风雅却没有鉴赏力的徽商特别容易上当,苏州人将本地制作的大量伪作推销到徽州地区,造成市场伪作横行,严重扰乱市场秩序。李日华有一个善于作伪的朋友叫朱肖海,朱肖海很多伪作被苏州和徽州的商人搬运到江南地区和徽州地区。

歙贾之浮慕者。尤受其欺。又有苏人为之搬运。

三百里内外。皆其神通所及。

近日苏人书画舫,满载系伪恶物。

不仅如此,李日华《味水轩日记》里也有大量的徽商和来自徽州的书画居间人向他兜售古玩书画的记录。比如:十二月二十八日,歙人吴雅竹以赵文敏行书庄生《说剑篇》求跋……雅竹又以文衡山《千岩竞秀》与《江山积雪》二图求评骘,皆赝本也。又候夷门懋功《秋山图》,粗笔草草,甚有子久风气。余披阅再三,雅竹因质银去。

大量伪作充斥书画市场的结果就是市场参与人员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易。

十一月十八日,夏贾携透明犀杯一,琥珀带环一,旧玉玦一来看。贾从金陵来,云近日书画道断,卖者不卖,买者不买。盖由作伪者多,受紿者不少。相戒吹齑,不复敢入头此中耳。

金陵地区伪作横行,卖者不卖,买者不买。就是因为伪作太多,很多人上当受骗,不敢参与书画交易了。

王世贞认为造成明代中后期的书画价格乱象和书画市场价格失序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吴下地区审美风尚的非正常转换导致书画市场的乱象开始丛生,二是鉴赏能力欠缺的、以营利为目的的徽商依靠资金优势破坏了书画市场正常的收购和流转秩序。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怪也。

徽商吴能远雇佣了包括吴其贞在内的大量书画商和书画居间人为自己收购书画作品,并将其倒卖到了吴下地区。

马和之设色山庄图绢画一卷,气色尚佳。画法精细而有意韵。五图在扬州观于吴能远手。能远,歙之西溪南人,与五凤嘱为兄弟。崇祯年间家於阊门,凡溪南人携古玩出卖,皆寓能远家,故所得甚多,尽卖於吴下。此是所剩余物耳。时丙午三月朔日。

《味水轩日记》记载的是李日华一人之见闻,但书画作品却是大量古董书画商和居间人从外地经营过来的,造访味水轩的骨董商里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徽州地区。比如三代经营古玩书画的徽州骨董商王越石经常出没于杭州、苏州、武林、金陵等地,方樵逸除了来往于杭州、苏州和金陵以外,主要奔波于徽州地区,比如溪南、新安各地,甚至还远赴滇南。

(二)经典书画遭到破坏

明代书画破坏最著名的案例当属吴问卿用《富春山居图》殉葬一事,吴其贞收藏过《剩山图》,在《书画记》里有所提及。

黄大痴富春山居图纸画一大卷,画法柔软,松放秀嫩,盖效董巨二家……此图不惟为大痴第一画,当为亘古第一画……此卷原有六张纸,长三丈六尺,曩为藏卷主人宜兴吴问卿病笃焚以殉,其从侄子文俟问卿目稍他顾,将别卷从火中易出,已烧焦前段四尺余矣。今将前烧焦一纸揭下,仍五纸长三丈,为丹阳张范我所得,乃冢宰赤函先生长君也。聪悟通诸技艺,性率真,好收古玩書画,无钱即典田宅以为常。予于壬辰五月二十四日偕庄澹庵往谒借观,虽日西落, 犹不忍释手。其图揭下烧焦纸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邱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为予所得,名为《剩山图》。

徽商收购书画而不珍惜书画的案例比比皆是,吴其贞《书画记》里就多次提到在徽州和扬州之间经营书画作品的财力雄厚的福建人陈以谓,他雇佣了大量徽州的书画商和居间人为自己收购法书名画,却又不甚爱惜。

以谓有侠气,以千金应人之诺,在扬州雅兴飙起,大收法书名画。既独具特识,复不惜重价,曾不一载,江左名物几为网尽。

杨少师韭花帖一卷…… 宋元诗翰五十则为二本……宋元小画册二册计五十则,此系王越石得于汪氏……僧巨然萧翼赚兰亭图小绢画一幅……观于扬州陈以谓家。陈,闵人,好书画,所得皆越石物,然不甚爱惜也,时壬辰六月八日。

陈以谓所集书画册子,多用大幅切为纨扇者,人因号为书画刽子手。以上五种,丙申四月十日扬州鈔关外,观于陈以谓舟中,后皆归太兴季吏部矣。

王右军兰亭记一卷,书法雅正,丰神妍丽,气韵动人,纸墨尚佳……闻此卷还有一题跋,是冯承素所摹者,为陈以谓切去,竟指为右军书。

李西台三帖子合为一卷,纸墨尚佳。此卷原有六帖,失去其半。昨又为陈以谓折去《贵宅帖》,今仅存二帖矣。

穆棣在《万岁通天贴考辩(上)》一文中罗列了大量的陈以谓(穆文中考证陈以谓应该是陈定,字以御)的毁坏古代经典书画作伪的案例, 触目惊心。

除书画刽子手、伪造古董大佬外。陈定巧取豪夺之恶行劣迹迹亦复确凿不移。有案可稽。酌举一二。以见崖略。

①《平生壮观》卷二“黄庭坚《赵景道帖》”。略云:“……本色小楷精绝……纸质甚厚,满面皱纹,古意可爱……此季弟(顾复弟维岳)物,为陈以御所豪夺,时形梦寤。壬申(1632)春复得一见,顿还旧观,忽若昨日事,屈指不觉二十九年矣。”

②同书卷七“巨然”条更是令人发指。略云:“《萧翼赚兰亭图》……上盖‘宣文阁宝‘绍兴小玺、‘稽察司印。巨然山水高手,兹以人物鞍马宫室罗列于山水中,笔墨古而绢素完,洵为登峰造极之迹。吾宗青霞所世藏……迨夫马士英柄国。争名利者挟势力购去,以媚士英。士英败,流落金陵,质诸陈以御。取赎时,以御欲拒之,于理不可:欲舍之,于情何堪,竟将诸人面目擦损矣。”

通过李日华、顾复和张丑等鉴赏家的文字资料,特别是吴其贞这样兼具收藏家和居间人身份的骨董商的四十多年的书画探访记录,可以发现大量的在徽州、苏州和扬州地区经营书画的商人破坏古代书画经典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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