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文艺演进脉理与影响研究

2021-09-23 19:28邵春驹
学术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鲁艺解放区文学史

邵春驹,文学博士,盐城师范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世纪中俄(苏)文学关系编年史”(20B ZW145)。

21世纪以来,文学研究队伍的拥挤已是不争的事实。十年前有人统计称:“时间跨度只有30余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却会聚了近万人的研究队伍。”①过了十年,这个数字不知又增加多少。在这种情况下,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成为集体性的焦虑。学者们纷纷寻求新视角、拓展新思路、发掘新材料,产生了许多可喜的成果。在这方面,孙晓东教授的新著《鲁迅艺术学院与新中国文艺规范建构》(中国戏剧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简称《鲁艺》)颇值得关注。

“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是现当代文学史上两个重要而又特殊的时段。它们的特殊性,一方面在于其与政治的紧密而又复杂的联系,一方面在于它们与当下文学风尚和潮流的巨大差异。近年来,许多学者致力于对这两个文学时期的研究,论文和专著接连地发表和出版,但是平心而论,这两个领域研究的进展不太大。根据“中国知网”数据统计,2015年至2019年五年中,发表于CSSCI学术刊物的篇名含“解放区文学”的文章有9篇,含“十七年文学”的有34篇。与五年中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论文总数相比,这个数字是不多的。在笔者看来,目前有一些认识上的偏差妨碍着这两段文学史研究向纵深发展,不纠正这些偏差就无法使研究走上健康发展之路。《鲁艺》一书之所以值得重视,正在于它在开拓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研究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笔者并不是说该书达到了极高的学术水准,但是它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确有创新。对深化和拓展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研究,该书可以给人以有益启迪。

一、客观看待“为政治的文学”

这是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研究最关键的认识问题。美国学者罗森邦在《政治文化》中指出:“最可能影响一国的政治文化的事件——如战争、经济萧条和其他危机。这些事件……引起人民深深地卷入政治生活中,而且常常测验和检验他们对政治生活的基本感情、信仰和假定。”②這两段文学存在于特定的时代和地区,与政治结下不解之缘。解放区文学的背景是艰苦卓绝的民族解放斗争与国内战争,是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错综交织的复杂的形势,其活动空间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局部地区。来自外部力量的压迫和反抗这种压迫,是这一时期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十七年文学的发生环境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是中共经过几十年武装斗争刚刚取得胜利的时期。一方面,新中国面临着巩固与保持政权、防止敌对势力颠覆破坏的任务;另一方面,战争年代血与火的记忆不能不对作家及文艺领导者的思想观念、文学选择发生极大的影响。不妨将其称为“后战争时代”,它仍然带着非常浓厚的战争印记。正是这些因素决定了这两个时段的文学高度政治化的特征。作为这两个时段文艺界纲领性著作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其思想体系集中反映了这种特点。这两段文学正式成为学术研究对象,是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然而,新时期主流的文学观念恰恰对《讲话》的主要观点作了调整和纠正。1979年召开的第四次文代会上,邓小平代表中共中央致祝词,以“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口号代替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随着新时期政治、社会生活、文化风尚的变化,许多作家和学者事实上走得更远。这种情况自然对文学研究和文学评价产生了影响。对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的评价,在新时期出现了明显的分歧。当事者、亲历者和体制内的主流评价,不用说主要是肯定的。然而,“文革”后成长的新一代学者登场后,否定的声音就渐渐增多。他们或者对当时“为政治服务”的文学给予严厉批评,或者津津乐道于人事纠葛、暴露阴暗面(如“《野百合花》事件”)等。这就形成了双方的尖锐对立。作家孙犁曾对否定这段文学的革命化叙事、理想主义精神的文学史叙述方式及其价值判断模式极为不满,在《悼康濯》一文中认为康濯作品“是当国家危亡之际,一代青年志士的献身之作,将与民族解放斗争史光辉永存,绝不会被数典忘祖的后生狂徒轻易抹掉”。③应该说,作为文学史现象,揭示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这一文学时段的内在进程有助于我们对这一时期文学评价进行整体性的价值重估。

要将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研究引向深入,这是一个不能绕开的问题。如果总是带着偏见看政治性较强,甚或怀着政治目的而创作的文学,就很难对这两段文学作出公正的评价。史学大师陈寅恪提倡历史研究中对古人“应具了解之同情”,“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则其学说不易评论……”④文学史研究也是如此。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之所以与政治发生密切关联,是由当时的时代氛围所决定的,过苛的批评乃至嘲笑是不适宜的。事实上每个时代的文学都会受到各种外在因素的制约,今天的文学也不例外。作为对“为政治的文学”的最初反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某些作家作品在今天获得较高评价。然而从已经披露的史实看,当时的作家在写作中极端重视政治环境的因素,经过了极为谨慎的考量。再说,以“为政治服务”为写作目标,并非一定不能产生好作品。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的许多经典,用今天纯文学的观点看也是优秀作品。还有一点不能忽视的,有一些作品尽管艺术上较为粗糙,但是它们在历史上发生了重大影响,比如延安的秧歌剧、墙头诗、50年代工人作家和农民作家的作品。

对解放区和十七年“为政治的文学”的态度,《鲁艺》是比较妥适的。它跳出了优劣评判的窠臼,把它们作为客观历史现象加以观照。一方面,充分肯定其积极意义和取得的成就。如“鲁艺”为抗日救亡作出的积极努力、对文学大众化的重要贡献,以及为确立文学的工农兵方向而进行的变革在新文学史上的伟大意义等。书中对十七年文学的主导方向和总体成就也持肯定态度,客观评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口号以及当时的总体创作成就。一方面孔晓东教授也指出两个时期文学的不足之处。如延安“马蒂斯”风波中一些人的“左”的观点,姚雪垠创作《李自成》第一卷时“在夹缝中生存”的心态等。

二、追求贯通文学演进的内在脉理

中国文学古来无史,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是俄罗斯汉学家王西里1880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纲要》。20世纪初,文学史的概念传入中国,成为叙述中国文学的主流方式。新中国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在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几部权威的中国文学史著作问世,产生了极大影响。然而,到80年代后期,“重写文学史”的口号喧腾一时,至今余波仍在。对以往文学史不满的重要一点,是它们偏于表面文学现象的按时间顺序的排列,而不能揭示前后相续的文学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体现一种“发展的必然性”。一方面,是由于中国历来评点式、感悟式文学批判的深固传统;另一方面,建立庞大坚实的体系也确实艰难,绝非一朝一夕能克奏肤功。黑格尔说:“虽说理念构成历史的本质,但理念的表现却入于偶然性与主观任性的范围。”⑤也就是说,历史的研究应当从表面的偶然性与主观性中探索内在的必然性。文学史研究自然也是如此。有感于传统文学史书写的不足,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些年轻学者致力于从微观、中观、宏观各层面寻绎文学发展演变的规律,尝试建立一个个史的逻辑框架。《鲁艺》在这方面也有较为突出的创获。

英国当代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有一句名言:“文学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故事。” ⑥文学的发展演变总有一条隐秘的线索贯通其间。笔者的理解是:前后相承的文学时期,必有某些共同的因素,如政治制度、地域环境、民族、作者群、读者群等等。这些因素都会在两个時期的文学中留下相同或相似的印痕,从而使文学呈现前后的连续性和一致性。发现、描绘和阐释这种内在的连续性即脉理,是文学研究的重要任务。

《鲁艺》首先探讨分析鲁迅艺术学院(以下简称“鲁艺”)的历史。孙晓东教授搜集了大量资料,并进行归纳整合,呈现了鲁艺从成立、发展到不断成长的历程。孙晓东教授将鲁艺的历史分为三个时期:初期的短训教育模式、中期在周扬领导下的教育正规化探索、后期周扬检讨“关门提高”后从“小鲁艺”走向“大鲁艺”。孙晓东教授揭示了鲁艺作为高度政治化语境下的文学和文化单位的特征,深入探讨了鲁艺与现代革命文学和爱国主义主题、与文艺的大众化、与文艺的工农兵方向等的联系,从而确定了其在中国现代革命文艺发展中的重要地位。

接着,孙晓东教授把考察的视野延伸到了十七年文学。十七年文学和鲁艺关系之密切是一目了然的。十七年文学有三个渊源: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和苏联文学。其中解放区文学影响最大。首先,“十七年”时期的主流文学观念,如为政治服务、民族化大众化等都是秉承解放区文学的传统;其次,“十七年”的文学制度很多与解放区的文学制度一脉相承。因此,作为解放区文学中心的鲁艺自然值得重视。如果再考虑到新中国文艺界主要领导周扬、林默涵、贺敬之等都是来自鲁艺这一情况,两者的关系就更加不能低估了。因此,孙晓东教授将它们联系起来考察,显示了宏阔的学术眼光。

孙晓东教授探讨了十七年文学制度、规范的构建,特别是揭示了它与延安鲁艺的联系,这样就令人信服地阐释了这种非常特殊的文学制度的形成过程,也就是论证了它存在的必然性。在“延安鲁艺与新中国文艺教育规范的建立”一章,孙晓东教授选择了一个特别的切入点,即高校现代文学史教材。他对当时有影响的几部教材逐一加以分析,论述其成败得失,概括其在“知识分子改造”背景下主体话语失落的特征。这种“文学史编撰史”的研究是饶有意味的。在“延安鲁艺与新中国文艺政策”一章,孙晓东教授探讨了十七年文学制度方面的许多重要问题。如作为现代和当代文学分水岭的第一次文代会、“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口号、颂歌体诗歌创作等。他细致分析了这种文艺政策所产生的文学生态,以及身在其中的作家们的种种选择,并探讨了依据鲁艺原则建构起来的新中国文艺规范制约下各种作家的反应和心态,特别探讨了十七年历史小说的创作情况。这样,孙晓东教授把两个文学时期联系起来,寻觅了一条粗大的红线贯通前后,描绘了一个长时段中文学的总体演变。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古人所要求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样一种境界。

不仅如此,孙晓东教授还选取何其芳、周立波和严文井三人作了个案研究。有过“鲁艺”和延安经历的作家,几乎全部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带着这种转变的印记,他们继续活跃于国共内战期间以及新中国时期的文坛。何其芳这位热烈缠绵的汉园诗人变成了自觉服从政治需要的文艺战士,形成众说纷纭的“何其芳现象”。周立波这位久住上海洋场、精通英文并翻译过《被开垦的处女地》的学者型作家,后来写出了充满土气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他还注意到,以儿童文学创作著称的严文井在延安写了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延安鲁艺时期的生活解开了他们的写作转变之谜。通过这三个典型,孙晓东教授从侧面揭示了鲁艺与十七年文学的关系。总之,该书贯通前后,寻绎历史发展的线索,具有鲜明的文学史意识和追求。

三、重视基本资料搜集整理

傅斯年有一句名言:“史学就是史料学。”⑦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期内,文学研究存在轻视资料建设的倾向。有识之士早就在呼吁改变这种情况。20世纪90年代初,程千帆说:“拿搞文学的人来说,我们最注重的是两个东西:一个是材料,称作文献学;另一个是对作品本身的艺术思考,叫做文艺学。真正好的研究成果,往往是将文献学与文艺学两方面相互结合、渗透、协调在一起所取得的。”⑧程先生这种“将文艺学研究建立在文献学基础上”的学术思路对文学研究产生了很大影响,起到了转变风气的作用。20世纪以来,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整理日益受到重视,出现了一批厚重的成果。

《鲁艺》不是单纯的资料总集,但掌握了十分丰富的资料。孙晓东教授在此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在研究过程中,他查阅大量原始资料,广泛涉猎学界已有成果,并到延安鲁艺旧址实地考察。书中叙述了许多重要事件,如街头诗创作、新秧歌剧运动、《白毛女》创作等,并涉及相关联的“民族形式”问题大讨论、延安文艺座谈会、延安整风、“赵树理方向”等。书中关于鲁艺的如此完整详尽的叙述,说明孙晓东教授在鲁艺的史料掌握上下足了功夫。值得一提的是,孙晓东教授还利用在盐城工作的条件,对存在于盐阜地区“华中鲁艺”的重要作家丘东平的事迹、资料进行了详细的勾稽考证,这是对延安“鲁艺”研究的必要的补充。正因为资料工作的充分扎实,书中才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新观点。关于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的资料整理,还有很多工作有待进行,这是一个亟待开垦的大有可为的学术园地,期待有更多的学者投身于这一艰苦而又能泽及学林的事业中。

孙晓东教授长期从事现代文学、新四军文艺和淮剧艺术研究,出版多部学术专著,成绩斐然。《鲁艺》是他的一部新作,是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研究的新收获。虽说由于研究对象的特殊性,一些应加以研究与深入的方面未能得到充分展开,但其抛砖引玉之功还是值得肯定的。

注释:

①  李继凯:《书法文化与中国现代作家》,《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

②  罗森邦:《政治文化》,台湾桂冠图书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18页。

③  孙犁:《悼康濯》,《曲终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④  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9页。

⑤  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8页。

⑥  李赋宁、刘意青、罗经国编:《欧洲文学史》(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页。

⑦  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本第1分, 1928年10 月。

⑧  程千帆:《贵在创新——关于学术论文写作的问答》,《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2页。

(责任编辑:斯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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