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解放区文学中的人学思想

2017-05-24 19:22王伟
文教资料 2016年36期
关键词:解放区意识形态话语权

王伟

摘 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四十年代文学与前两个十年相比呈现出不同的文学风貌。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作为四十年代三大地域分支,有着不同的创作特点,呈现出多样的人学思想。解放区文学继承“左翼”革命文学传统,同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阐明了革命文艺“为群众”以及“如何为群众”的问题,确立了文学的“大众化”,提出了文学的工农兵方向,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大大加强,文学彻底变为政治的传声筒,同时,作家在“五四”时期所形成的“先锋地位和启蒙作用”,逐步地被淡化、被削弱乃至被否定以致发生历史角色的互换,即作为先觉者和启蒙者的知识分子,反而变成被启蒙、被改造的对象,而原来被“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的农民则变成改造主体和对知识分子进行再教育的主体。

关键词: 人的主题 解放区 意识形态 话语权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三十年中的每个时期都从属于某个特定的主题。不论是从历时性还是共时性的角度,整个现代文学都可统一为一个整体,从表象上来看,三个时段都有各自特定主题,我们不妨称其为“显性主题”,文学作品围绕显性主题构建框架结构与作品内涵:“五四”时期注重启蒙与理性精神的显现,注重将文学作为改造社会人生的重要工具,即“启蒙”主题;第二个十年里文学消弭了“五四”所开启的相对思想自由的文化氛围,文学与政治紧密结合,阶级成为文学所表述的显性主题,即“阶级”主题;第三个十年中由于战争的因素,文学侧重于反映战争的残酷与对人民的戕害,同时爱国主义主题得到扩展与深入,启蒙主题退出中心位置,即李泽厚所说的“救亡压倒启蒙”[1],也就是所谓的“民族”主题。而在这些显性主题的背后,却存在一个共同的“隐性主题”,即“人”的主题,所有的显性主题都是从属于隐性主题的子命题。自1917年文学革命提出“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的文学主张,人学主题开始成为作家们关注的焦点。在《人的文学》中,周作人“要求新文学必须以人道主义为本,观察、研究、分析社会‘人生诸问题,尤其是底层人们的‘非人生活;作家必须以认真严肃的、而并非游戏的态度,去描写非人的生活,对改造社会持积极的态度,而且还要展示‘理想的生活”[2]。作家站在启蒙者的立场上,描写历史的,社会的“人性”,是五四以来“人”的文学的价值所在。三个十年的主题“启蒙—阶级—民族”分别对应文学里人的属性中的“自我个性—政治(阶级)属性—国家(社会)属性”。启蒙主题包括两个方面:其一、人是人,而非奴隶,人拥有自由的权利,即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的“自主的而非奴隶的”,所体现出的是人道主义精神;其二、人是个人,是独立存在的,既非国家的附属品,亦非家族的固有物,所体现出的是个性主义。[3]阶级主题强调人的阶级属性,强调在文学中要着重表现阶级对立与斗争。国家(社会)主题也包括两个方面:国家主题侧重于表现出在战争环境下人所体现出的爱国主义精神,强调“救亡”;社会主题则着意于反映人的日常生活状态。而四十年代三大地区的文学创作中的人学思想,实际上与整个现代文学三个十年的各个时代主题相呼应。解放区文学继承“左翼”革命文学传统,同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阐明了革命文艺“为群众”以及“如何为群众”的问题,确立了文学的“大众化”,提出了文学的工农兵方向,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大大加强,文学彻底变为政治的传声筒,同时,作家在“五四”时期所形成的“先锋地位和启蒙作用”,“逐步地被淡化、被削弱乃至被否定以致发生历史角色的互换,即作为先觉者和启蒙者的知识分子,反而变成被启蒙、被改造的对象,而原来被‘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的农民则变成改造主体和对知识分子进行再教育的主体”[4]

从1928年普罗文学至30年代“左翼”革命文学运动的革命话语,逐渐确立了文学中人的阶级属性,而1942年延安整风运动以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则将文学中人的阶级属性提升到占主导地位的主流话语,标志着革命文学话语谱系的最终确立,同时也为建国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写作范式。对于人的阶级属性的描写,我无意于此做出价值判断,我所感兴趣的是,人的阶级性究竟是如何在解放区文学中逐渐明朗甚至愈演愈烈,以及以何种方式在文学中具体表现出来的。

“五四”对人的个体与自我的发现,无疑是“五四”取得的最巨大成就之一,自我与个体所强调的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即人拥有平等自由的权利,不受压迫与奴役。因此,“五四”所关注的主题很大程度上着眼于人的社会地位与作用。而对于人的地位的思考,无疑需要关注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所处的阶级,人的阶级属性也就随之被发掘出来。在革命文学运动肇始之初,文学尚未完全依附于政治,只是着力于表现受压迫者的困苦之境,尚未将阶级斗争置于文学作品表象层面,只是作为所表现的主旨隐匿于作品深层。而随着革命文学运动的发展,整个解放区文学在文学观念中寻找到与阶级斗争的政治观念交相辉映的人学命题,因此,人的阶级属性(阶级斗争主题)完全浮于水面,在理论与实践上成为文学创作的基本准则与根本要求。而阶级属性的最终确立,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意识形态的对立。这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

1、工农阶级与地主阶级意识形态的对立。解放区革命文学的基本主题即是描写农民与地主之间的斗争,如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赵树理《李家庄的变迁》等。而此类小说中的人学思想观念已从本质上改变,丧失基本内涵。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为例,作品中的地主形象钱文贵的一切行为都被赋予严酷的价值判断,他把儿子送去参加八路军,便是通过共产党的名义来保护自己的阶级利益;他将女儿嫁给村里的治安员,便是为了俘虏和腐蚀这个新政权的重要分子;他支持他的侄女与农会主任恋爱,竟成为“美人计”,所有的个人情感被阶级的政治理念阉割。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描述地主李如珍惨死的场景,血腥而且残酷,缺乏最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人性消失。在这类作品中,作者置身于作品故事情节之外,“叙述者在笼统的社会责任感的掩盖下完全放棄作者的个人责任和作家起码的人道情怀……叙述者对其讲述的一切,没有真正的属于自己的评价和识见,也没有任何自由意志表现在对故事的解释中”[5],作者与作品本身脱离。

2、无产阶级与知识分子多元化意识形态的对立。在解放区,无产阶级意识形态视己为最高思想权威,同时由于解放区政治权力高度集中乃至制度化,阶级差别成为区分个人与群体的社会政治身份和地位的标志,不同阶级的个人与群体的政治与文化权利并不平等,因此,被视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在政治与文艺两个方面无疑处于劣势地位。《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理论上标志着政治话语与文学艺术的对立,政治性压倒文学性,文学作品彻底丧失应有的价值尺度,成为所谓的“客观现实”的“转述者”,同时也标志人的自我独立个性、人道主义精神被人的阶级属性所吞没。在论及人性问题时,毛泽东提出“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有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鼓吹的人性,也是脱离人民大众或者反对人民大众的,他们所谓的人性实质上不过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因此在他们眼中,无产阶级的人性就不合于人性”[6],这无疑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对知识分子的“最终宣言书”。在很大程度上,《讲话》不仅仅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在文学上的折射,更重要的是,它从理论上否定除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以外所有的思想观念,即权力政治对思想文化的压迫与对个人权利的剥夺。《讲话》中所反对的人性,实际上是五四启蒙运动所宣扬的个性主义,无产阶级强调集体主义,因此与之相悖的个体(自我)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主张通过文学的真实性与独立性,强调以文学为武器进行斗争来对解放区阴暗面与缺点进行暴露与批判,但由于意识形态的对立、政治与思想环境极端制度化,文学作品中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相抵牾的部分被放大、夸饰乃至扭曲,正确的理性言论被禁锢封杀,文艺观念的差异被提升为政治问题,知识分子被迫摒弃自身原有思想价值观念体系,即“思想改造”,而导致的必然结果则是文学作品的自我个性、理性意识乃至人道主义精神的缺失,人的属性被拘囿于阶级的狭隘樊笼之中。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必须厘清其他思想与己之间的利害关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虽然在表达上有所欠缺,但是很能说明当时各种思想意识形态的关系。而对文艺理论的差异问题在极端政治化的条件下势必会上升为政治问题,“暴露与歌颂”被极端化,现实中无产阶级存在的问题不得不刻意规避。因此,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在医院中》等作品以及胡风的文艺理论被视为“毒草”,而以他们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命运也令人惋惜吁叹。

(二)话语权的转换。“五四”所宣扬的启蒙,是自上而下的启蒙,知识分子是启蒙者,广大的人民群众是被启蒙的对象。由于知识分子接受科学及文化知识与大量的先进思想观念,如平等、独立、自由、权利……因此具有启蒙的话语权;而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群众尚处于蒙昧的状态,即鲁迅所说的“关在铁屋子里的人们”[7],处于被启蒙的地位,缺少话语权。但是,随着无产阶级的不断壮大尤其是解放区在政治版图上的确立,土改运动的开展,人民群众成为革命主体,社会地位也随之提高,与此同时,意识形态的对立与革命政治形势要求无产阶级亟需掌控社会话语,二者之间地位出现倒置,即话语权的转换,人民群众(工农兵)成为启蒙的主体,知识分子则成为需要被改造的对象。话语权的转换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文艺表现内容的转换。《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倡导的是“为群众”文艺,即“人民大众”的文艺,所要求的是深入描写现实生活尤其是工农兵生活,而大多数作家都是历经“五四”或在“五四”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或批判与否定传统劣根性,或注重个体的独特生存感受与内心体验,与工农兵实际生活相距较远,因此知识分子被认为是脱离广大人民群众,缺乏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的深切感受,因此,从这个方面而言,知识分子应当受到“启蒙改造”。

2.创作语言的转换。对于作品的叙述语言,知识分子所拥有的话语谱系与人民群众相距甚远,知识分子所使用的是经过雕琢修饰的文学书面语,而人民群众所使用的是大众化的完全不经加工的口语化语言,两种语言存在隔膜,仿佛一道屏障难以跨越。因此,《讲话》强调只有深入人民群众,感受人民群众日常生活语言艺术,才能产生符合人民群众需要的作品。于是,语言的通俗化、大众化成为评价文学作品的重要因素之一。

3.文艺(文学)形态的转换。“五四”所开启的启蒙文学具有多种文学阐释功能,“其内涵或外延一般具备多元整合的包容可能性,特别是具有相对多元的生成或表现形态,即文学自身的调适性相对比较灵活”,但是解放区文学所体现的是“单一性、单向度的政治决定论,文学阐释的空间缺乏对多样因素的宽容度和包容性,特别是在文艺形态上,往往借助制度权力的权威……其他的文艺形态都只能居于相对低级的位置”[8]。换言之,即是文艺(文学)创作在作品意识形态、文学创作体式、价值观念体系等方面都被限定于固定的文学文本范式,文艺(文学)形态由多元共存转变为单一限制,即“五四”启蒙文学中的以理性、个人(自我)为主体并渗透着民族、国家属性的人学思想转变为由政治观念覆盖的人的阶级属性。

正是因为种种原因所造成的社会话语权的转换,迫使知识分子的创作理念完全颠覆,一切创作必须符合人民群众,也就意味着必须符合政治革命、意识形态的需要,创作的作品必须表现阶级斗争,因此反过来又加强了人的阶级属性在文学中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话语权的转换是人的阶级属性确立的基本要素,另一方面,阶级属性反过来又造成话语权转换趋势的不可逆转,二者互为因果表里。

作为贯穿整个现代文学的轴心理念,人学思想伴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改变,也伴随着社会环境、政治状况、人类发展格局的演变而不断发展变化,或成为时代最鲜明主题,或隐于时代背后而转化为时代思潮的潜流背景,或分化形成二元对立或多元共存的状态,或统一于某一主题而此消彼长……四十年代的人学思想,对解放区文学创作产生不同程度以及不同方面的影响,使得四十年代文学形成多样化的格局,不仅对于认识四十年代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对了解整个文学发展脉络产生重要影响。

参考文献:

[1]参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21.

[2]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7.

[3]参见刘再复:《共鉴五四》.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18.

[4]刘再复.《共鉴五四》.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151-152.

[5]刘再复,著.林岗,编.《人文十三步》.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123.

[6]陈思和,主编.《中国现代文论选》.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55.

[7]參见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19.

[8]吴俊.《向着无穷之远》.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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