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训:八大“对立统一”集一身

2021-09-22 14:32常樯
书屋 2021年9期
关键词:武训对立统一义学

常樯

著名哲学家唐君毅先生在《孔子与人格世界》一文中,把“人格”分成了六種,其中有两种为“圣贤”:一种为“超越的圣贤”,一种为“圆满的圣贤”。他把乞丐武训称为“超越的圣贤”,而把孔子及受到孔子教化的诸圣贤称为“圆满的圣贤”。

与孔子一样,武训同样为儒家文明的典型代表,只不过,孔子因其高明性和中庸性而显圆满,武训因其高明性和绝对性而显超越。

在中国诸省份中,山东最“盛产”圣人,“文圣”“兵圣”“科圣”“工圣”“智圣”“算圣”“农圣”等不胜枚举且声名远播,但还应加上武训这个知名度有待提升的“丐圣”。我们称武训为“丐圣”,倒不是出于他为乞讨者树立起什么“行业”标准,或对乞讨本身有什么系统思考和高深见解,而在于他于乞讨者群体中,灵魂最为高洁,胸怀最为博大,自找的苦难最为深重,最重要的是,其公而忘私的奉献精神最为突出!武训乞讨兴学,以最卑微的姿态和最艰辛的生计来经营最高尚的事业,展现出了“穷亦兼善天下”的儒家风范。

回望“超越的圣贤”武训之一生可见,在其身上,共有八种彼此“对立”的现象和气质,竟然能够完美地“统一”在一起。通过审视此八大“对立统一”,武训之“超越”境界及精神便完整地凸显在了我们的面前。

一是目不识丁与尊师重教的对立统一。武训是唯一在历代正史中拥有传记的乞讨者。据《清史稿·武训传》所载,他七岁丧父,后与母亲以乞讨为生,对母亲特别孝敬。母亲去世后,他“且佣且乞”。据说,他儿时曾到学堂旁听,被教书先生赶了出来;做雇工时,他因不识字又遭人算计。性本善良的武训并未因遭人薄待而怨恨他人,反而却恨起了自己,“自恨不识字,誓积资设义学”。这正体现出儒家的反躬自省之精神。倘论知识与学问,武训无疑属文盲;倘论觉悟与境界,他不愧为圣贤。叩首行礼是他表达尊师重教的直接体现。在开学典礼上,他先叩拜先生,再叩拜学生,宴请先生时,他却以“我乞者,不敢与师抗礼也”为由站立门外,待食残羹冷炙。如此举动,为儒家所推崇的“夫礼者,自卑而尊人”之说作下最佳注脚。

二是箪食瓢饮与乐善好施的对立统一。在物质水平上,武训与孔子最喜爱的弟子颜回相差无几;在精神境界上,武训与颜回简直一脉相承。孔子夸赞颜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与颜回一样,武训的物质条件和生活水平是极其差的,但他却能因求道而乐,因奉献而乐,可谓“君子谋道不谋食”。与颜回不同的是,颜回家境贫寒,本身所拥有的物质财富极少,而武训则因乞讨而积累下在当时看来也算不菲的财富,并且他非常善于理财。难得的是,武训丝毫未将个人财富用于个人生活享受,而是将其全部用在了兴办义学上。武训的质朴善良表现在诸多方面,除兴办义学外,他还乐于扶危济困。据《清史稿·武训传》记载,与他同县(当时为堂邑县)的妇女张陈氏因家贫而割肉奉养婆婆,后武训将十亩地送给了这位孝妇;他遇到其他孤寒之人,也会慷慨地接济他们。正因如此,当时任山东巡抚张曜向清廷奏请给予武训“乐善好施”评价时,得到了光绪皇帝的批准。

三是卑躬屈膝与贤身贵体的对立统一。据传说,为了能够讨得钱财,武训抛弃掉个人尊严,常年打扮成一副小丑模样,逢人便卑躬屈膝,甚至做滑稽表演。他头上只留着一撮头发,以丑角形象来换取他人的亲近与支持。这与说出“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的孔子在本质上是完全相契的。武训其实是个聪明人,不仅懂得戏彩娱人,还会自编顺口溜。幽默形象加之真诚感人、易于传播的顺口溜,为他赢得了大批良善之士的同情和支持。“我积钱,我置田,修个义学为贫寒”。“别看我讨饭,早晚修个义学院”。这些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无不是武训劝人向善和用以自勉的金玉良言。武训只活了五十九岁,短寿应与其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卫生之生活有关。虽然武训整日污手垢面,身体是肮脏的,但他却担得起“真君子”“伟丈夫”之盛名,受得起“贤身贵体”之美誉。这世上,外表光鲜而内心肮脏的人还少吗?

四是精于算计与慷慨大方的对立统一。武训是个理财高手,他精于算计,曾通过与同乡的开明士绅杨树坊、武进士娄峻岭合作,实现了自身财富的保值增值。武训靠乞讨等方式,共获得田产二百三十亩,对于这些财产,他当然不是用于自身享受,而是将其作为校产进行出租,以租金来维持义学的正常运转。对于义学,他会根据具体花费来出资。倾其一生,共成功兴办了三所义塾——堂邑柳林庄义塾(堂邑时为县,柳林现属冠县)、馆陶杨二庄义塾(杨二庄时属馆陶,现属临清)、临清御史巷义塾。兴建堂邑柳林庄义塾,“费钱四千余缗,尽出所积田以资塾”;对于馆陶杨二庄义塾,他是在其主要创办人资金不足时,“出钱数百缗助其成”;而对于临清御史巷义塾,则靠他“积金千余”而成。可以说,在财产运作及个人生计上,武训精于算计。但在资助义学上,他却慷慨大方,毫不吝啬。

五是志存高远与脚踏实地的对立统一。对于出身贫寒的武训来说,能够填饱肚皮便非易事一桩,但他却把人生目标确定为最难看到立竿见影之效果,却又不失为神圣之事业的捐资助学上。武训志向远大,而他的脚步却是坚定务实的。他认准了兴办义学这个目标,持之以恒奋斗达三十年,其间,他打工、讨钱、节衣缩食、发起募捐、存钱生息,足迹遍布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省份。武训的办学资金,用流传在鲁西北的一句俗语讲,是靠汗珠子砸脚面换来的,难怪张学良把他评价为“行兼孔墨”。在当时,有人说他犯了“义学症”,张口闭口都是“义学”,想的做的都是“义学”,他用一生的坚实脚步书写出了一个大大的“义”字!当他在临清御史巷义塾病危时,听到孩子们的朗朗诵读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六是孑然一身与景从云集的对立统一。武训一生未曾娶妻,是个十足的光棍汉;不仅如此,他也不曾用钱财来帮助本不富裕的兄弟姊妹。据传,武训年过半百后,曾唱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三岁不娶妻。亲戚朋友断个净,临死落个义学症。”尽管武训在家庭生活上是孤独的,但他在事业上却并不孤独,他生前身后拥有大量的拥护者和支持者——义学的钱财,多是无数善男善女捐赠的,这些以绵薄之力默默支持武训的人,虽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姓,但同样值得我们敬佩!武训去世后,社会各界贤达纷纷高调赞誉他、宣传他、效法他,可见他并不孤单寂寞。武训的成功,可谓是一群人、几代人的成功,我们甚至可以说,一切武训精神宣扬者,都是他的同道中人和精神意义上的“子孙后代”。

七是凡夫俗子与民族楷模的对立统一。武训出身穷苦人家,最初连名字都没有,因排行老七,故名武七,因兴办义学而稍有名气后,才被政府赐名曰武训。在当时,尽管他晚年曾受到各级政府褒奖,但仍不失为一凡夫俗子,如其他与之同时代的贤良人士一样,他们都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形式和方法,默默贡献着有益于他人和社会的力量。陶行知先生曾把武训精神总结为“三个无、四个有”:无钱、无靠山、无学校教育;有合于大众的宏愿、有合于自己能力的办法、有公私分明的廉洁、有尽其在我坚持到底的决心。“三个无”表明武训是平凡的、普通的,甚至是卑微低贱的,而“四个有”则又把他推上了尊贵之位。武训之誉,超越社会阶层和职业,为众人所共同尊崇,他本人被冠以“丐王”“千古义丐”“丐圣”等称号。冯友兰先生在《新世训:生活方法新论》中曾言:“在道德方面,及理智方面均完全的人,即是圣人。”

八是佛道生计与儒家事业的对立统一。就个人生活而言,武训节衣缩食、颠沛流离、终生不娶,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其一生可概括为佛道生计。但作为扛起义学大旗的义丐来说,他的一生又是主动践行儒家价值观念的光彩一生。一个“义”字,承载了太多太重的道德蕴涵和人文素养。依照儒家的解释,“义”含两大原则——正当性、适宜性。从舍生取义之武训的言行可见,他完全符合这两点。那么,武训捐资助学的精神到底从何而来呢?如唐君毅先生所言,“是从孔子之圣贤教化、对人类教育文化之绝对尊重之教而来”。作为中国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儒学价值观,不一定靠刻意教育而得来,往往因人之耳濡目染而深入人心。换言之,儒学的生命力不仅在书本里、口头上,更在行动中、人伦日用间。尽管武训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但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奉行的崇文重道、舍生取义之儒家精神价值,早已根植到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心灵家园之中,故而武训之崇高精神觉悟,不教而自成,无师而自通,恰如冯友兰先生在《新事论:中国到自由之路》中所言:“一个人的‘做人,不靠‘教而靠‘化,至少可以说,不大靠‘教而大靠‘化。”

笔者祖籍在柳林,生长于临清,与武训是十足的同乡,自认为与武训“缘分”甚深。之所以这样讲,除特殊的地缘外,更在于都是以儒者之底色,扬善者之风范。只不过,“武训”这座高山,实在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值得后生小辈终生追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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