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歌
凡蕾莎:
撒克逊人经过四十九天航行,在新年前抵达乐土(The Promised Land)。
撒克逊人与当地土著展开斗争,起初撒克逊人节节败退,直到来年春天,一场瘟疫席卷土著人,让他们几近灭亡。撒克逊人说,神听见了他们的祈祷,便让他们取得胜利。
……
那之后,撒克逊人为教育他们的后代。在山顶上建了学校。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这样孩子们便能听清神的声音。
——《马太简史》
“乐园建立在对无神者的屠杀上。”我总结道。
多数学生不在意我的话,我也不想改良年轻人的价值观,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该影响他们眼下的快乐。课堂上有一个听话的小妞,我讲述这些令神愤怒的话,只为了欣赏她纯真的嘴唇微微收紧。
这是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金色卷毛的女孩对着化妆镜,抹上浓厚眼线——涉世未深的丫头们总认为那样性感。校门口,她男朋友正骑在黑色哈雷摩托上,不时轰鸣油门,向全校示威。孩子们迫不及待奔向放荡的夜晚——我理解她们,我将青春荒芜在虚伪的知识上,如今只想琐碎地生活。
总有些年轻人认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蠢货,只有自己看见了真相。高挑的少女维罗妮卡,冷漠地注视着《中世纪史》,右手摆弄着银白色的发髻。对于大半人生奉献给学位,只谋来一份私立高中教职的男老师们,她是理想的暗恋对象。她的父亲住在山脚的白色官邸,拥有一辆加长版迈巴赫黑色轿车,用来接送情妇。
教室里的时光,让我找回了青春,那是一切知识无法换取的快乐。我的目光回到了角落里的男孩。他如往常望着外面,瞳孔捕捉着我看不清的世界。人们常说那些事物,随着年龄增长,会离去人们的视线;但人可以年轻到死,我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想。
伊瑞西斯:
窗外有一只黑鸟。我叫不出那鸟的名字,乌鸦、黑燕,或者麻雀?它时而在天上盘旋,时而落地,它像地上的黑塑料袋,被风刮到天上,我已分不清到底是黑鸟,还是塑料袋。
黑鸟逐渐远去,直到云朵遮住了屋顶,天边变成粉色,新的一天开始了。
维罗妮卡是班上最美的姑娘,她的乳房发育得完好,我睡醒的时候,常注视着她的后脑勺打发时间。曾有个家伙素描维罗妮卡,将她的脸蛋接上成人的裸体。
我曾在校长室前看见维罗妮卡的母亲,黑石榴裙包裹着熟透的肉体,脖子上挂着月牙项链,银色的头发高盘在脑后。
第二天,我将这幅场景画了下来,可它与我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我总是在思考女人的身体。学校建在山上,在下坡的林荫道上,可以望见全校的漂亮女孩,我目送维罗妮卡的背影乘上校门口的黑色加长轿车,想起了她动人的母亲;她的父亲依靠金钱,让漂亮的女人生育。
我在校门口,发现了高挑的黑发姑娘,为了看清她的脸,我特意跟到了地铁站。她的黑眼珠落在手中的书上,右手下意识遮住嘴唇。我和她上了同一辆电车,她始终未发现我在对面,盯着她的脚脖子,想象着延伸到屁股的稚嫩大腿和脖子下的平坦乳房。她的裸体不亚于维罗妮卡,是另一种美。
过往人群挡住了过道,我的视线离开了她,从书包里取出耳机,听昨晚录制的唱片,拿出笔记,构思歌词。
不知不觉间,我抬起头,电车已来到海边,夕阳洒在了车厢内,乘客只剩下三两个。我看着白纸泛着红光,写着:
美好的事物总是干净。
整首歌只有这一句话。车厢缓慢停靠在一家咖啡店前,我在那里下了车,沿着海边小路走着。今天已没要紧事,我打算坐在台阶上看着晚霞,再回到昨晚的酒吧,一对流浪的男吉他手和女歌手要在那儿演出三晚,近些日子,除月亮上的电台外,那是地上最好的声音。
一辆黑色跑车的尾翼,划破了街道的和煦。驾驶座的车窗外,飞扬着黑色的长发,我猜测着墨镜下的女人有着怎样的眼睛。才察觉到,上个月,我从演出完的地下舞厅走上来时,这辆别致的跑车就停在门口,野马般的身躯融入了昏暗的窄道。我花了许多时间琢磨女人的身体,头一次意识到,我与她们间可能的桥梁,是音乐。
莫里:
我今天没去上学,起床时,阳光已洒满了白床单。昨夜我看了爱情电影,按摩女郎为了追逐她的情人,孤身来到陌生的南国,寻找无果后,她便一个人在那儿生活下去。我惆怅到无法入眠,又看了鬼片。性感女郎赤裸着上衣,躺在红色法拉利的前盖上,对着迎面的丧尸惨叫,聚光灯对准了她的乳房。在男性观众欲火焚烧时,下一个镜头跑车女郎就被撕咬成了一摊血肉。
我躲在被子里,幻想着有人和我一起睡觉。父亲和他的情人去了沙漠里,此刻他们在床上缠绵,我联想着各种事情,好让自己不去回放那摊血肉,可它在脑里挥不去,我只有闭着眼睛,到天亮才失去意识。
我常盼着父亲和情妇出去,他的手提电话会处于离线状态,老师便联系不到。另一个好处,我可以偷开那女人的车,那是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车名叫莲花,夜晚奔驰时,它又像情欲失控的野兽。
我自认是漂亮的车手,在午夜的沿海高速,尽力踩油门,凌晨五点回到车库时,它又毫发无损。
这栋房子里的装潢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我推开卧室的落地窗,让玻璃墙外的阳光充分进入,给室内添加一些温暖。父亲不喜欢客厅里有装饰物,除了两张白得融入墙面的桌子,一面巨型屏幕,只有一套几乎陷入地板的灰色沙发和阳台上的一张几何形躺椅。那个女人曾抱怨过,这里的一切过于单调,但对我恰到好处,我常坐在阳台边,看着层云慢慢从白色变为粉红色。
我随手套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光着脚走下楼梯(地板很冷,但我总忘记拖鞋在哪儿)。走进二楼父亲卧室的洗手间,四面铺着黑色的瓷砖,白色的洗手池上摆着情妇的化妆盒,这是整栋楼里(除了她的衣柜)唯一五彩缤纷的地方。那女人很懂得让自己时髦,她不在時,我会跑来这里偷试她的口红。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变成蓝莓的颜色。我的眼睛像老爸,人们说我们面无表情时,显得愤怒又冷漠;我的鼻子随了妈妈,鼻尖微微上扬。我有时模仿父亲情人的打扮,可她不怎么和我说话。我的老爸不知道我晚上去了哪里。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车上,听着黑人蓝调独奏,我喜欢在人群里听迪斯科。
最近他常和那女人出去,白天我便有了更多时间收集唱片,晚上去寻找睁着眼做美梦的地方。上个月,我找到了叫“梦幻宫”的俱乐部,它是间一百平方米的地下室,天花板上挂着各种万花镜,演出的男孩看上去比我还小,他的音乐始终环绕着某种直入灵魂又酥软的合成音,我在大小唱片店里,都未找到那种音色。
我被这种感觉迷住了,如果接下来的岁月失去它,我定会心碎。那男孩下月还会在梦幻宫的地下室演出。在那个夜晚发生前,我想过慢悠悠的生活,好像这样人生方变长。
我化好妆,挑了身黑色的皮衣和短裙,好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三岁。城郊的高速上零散着高大的棕榈树,我只喜欢在空旷的路上驾驶,进入市区的地下通道前,选择了通向海边的小路。
这条老街上一切停留在二十年前,街边的双门轿车是当年最潮流的样式,证明着他们的主人不愿再向前,只想将人生定格在最美好的年代。邮筒上的红漆,在晚霞下褪色;海鸥在岸边盘旋。我踩下油门,让车窗外的海风刮起来。
我正想喝点什么,掉头回去刚才的咖啡店。过道上站着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女人的跑车常招来注目。他丝毫未修饰自己的视线,直到吸引我摘下墨镜,为看清他的面庞。
“哈喽。”
“是在叫我吗?”他的眼神从蓬乱的头发间回应道,他显然不常与女人打交道。
我拉下车窗,莞尔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伊瑞西斯。”
“抱歉,我有些突兀,我上个月在梦幻宫参加过你的派对,可没记住你的名字。”
“坐上来聊聊?”说着我打开车门。
他坐上副驾,一直盯着我的脸,我也看着他,他的眉骨和下颚看上去像某个思考者的雕塑,它是一个漆黑的裸体男人,脸上唯一看清的只有深邃的眼眶和下巴。
我察觉到他脸上露出害羞,便朝着他笑笑:“刚从学校出来吗?”
“嗯。”他似乎感到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没想到你是高中生,别在意,我也是学生。”
“你开车上学吗?”他的视线正在仪表盘旁边的石英钟表上。
“我?不,这是我老爸情人的跑车,我不过偷开出来了。”
“它真漂亮。”说着他抚摸着风窗玻璃前的皮革。
“去兜风吗?”
“好啊。”
这是我第一次载着男人,以三十英里的时速缓行着,让风在脸庞微微吹起来。
伊瑞西斯说道:“我在梦幻宫门口见到过你的车,没想到她的主人是个漂亮女人。”
我会心一笑,他的表情不像在恭维,他看上去像一辈子也不说那种话的男人。
我告诉他:“我喜欢你的音乐,它太独特了,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
“它们来自一个神秘干净的地方。”他平静地说,看上去就像说这种话的男人。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问他。
“抱歉,你叫什么?”
“莫里。”
“莫里是一种黑巧克力的名字,它的味道很甜,里面含着杏仁,吃下去总有一个好梦。”他闭着眼睛说道。
“我从没吃过。”我意识到自己傻笑不停,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迷住了我,“下次带我尝尝吧。”
“好啊。”他淡淡一笑。
我忘记买饮料,又掉头回去,点了一大杯杏仁奶茶。之后我们闲聊着,朝着西边的海滩开去。
“你的唱片是在哪儿收集的?”
“这座城市有许多好地方,但最精華的部分不来自这里。”
“哪里?你自己做的?”
他点点头,接着说道:“它的源头不在地上。”
“不在地上?”
“对,它在天上。”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天上,一片绯红的海浪流向远方,好像天空中也有着洁白的沙滩。
“听听看?”
我点点头。
他开始在汽车收音机上换台,起初是一条腔调圆滑的保险广告,转到黄金档侦探连续剧的广播,之后成了一些孤零零的电台,我从未听说的,有一个烟嗓女人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有的电台只传出小号的声音,之后频道里的电波变得不稳定,它逐渐稳定成一种清晰的环绕音,与那晚我在梦幻宫听到的一模一样。
“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
我感受到鼓点轻轻捶打着耳膜,和一些顿挫的迷笛声,接着它们飘散开,我已分不清听到了什么乐器。我感觉远方发生了什么快乐的事情,便睁开眼,原来汽车正处在一条白色的桥上,不见首尾,四周是平静的海面,反射出亮光,天上却不见太阳。只剩坐在车上的我们。
“睁开眼睛。”
说着他又拍拍我。
我再次睁开眼,原来我们还停在刚才的地方,一只海鸥扑打着落在前面的石阶上,又离去。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我恍惚道。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音乐?”我问他。
“这是来自月亮的声音。”
“月亮?”
“欢迎来到月亮都市电台。”他朝我一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它的存在,你或许是世界上第二个知晓它的人。”
“天哪……”
“原来月亮上也有人存在啊。”望着窗外的红云,我完全看不透那后面的事物。
“月亮上有座干净的城市。”他说道。
“谢谢你。”我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口。
“我从没遇上过这么好的事情。”从大桥上的白日梦醒来,我的身体就舒缓得像被温暖的海水浸泡。方才醒悟到,伊瑞西斯早已习惯了那种境界,无论他做什么,心中也不会拖泥带水。
他挽住我的后脑勺,回亲了一口。
“从今天起,我们是好朋友了。”我朝他笑了。
伊瑞西斯的十指按下收音机,月亮电台的声音回到了身边,曲调变成了短促、厚重的钢琴,男人在随性嘟囔着,他不像有意歌唱,每个音节却恰好打在节拍上。我更能确信,月球上存在着都市,这就是它们的语言。
我讲起了自己:我喜欢翘课躺在屋顶,听高楼之下汽车呼啸;我不知道“几何”的意思;我喜欢跳舞,或许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伊瑞西斯无声地听着,好像这些珍贵的秘密,他会放在内心深处,再不向第三个人打开。
“前面就是看日落的地方。”我用眼指着沙滩的入口。
他点点头,未说话,似乎未接受我的邀请。
“你晚上有什么打算?”我试探地问。
“我要去一家小酒吧,那里有一对蓝调歌手。”
“什么样的蓝调?”
“默默无闻,在路上行走了许久的蓝调。”
“你介意我一起去吗?”
他摇摇头:“我不介意,但是……”
“怎么?”
“但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我感觉心中被刺了一下:
“好吧。”
他回复道:“我并不介意你,我喜欢你;但是,刚才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需要回想,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说完,他淡淡一笑。
“我可以在这儿下车吗?我想看一会儿海霞。”
“好吧。”我打开了车门。
“喂!”我喊道。
他回头看着我,表情如刚上车时,要将我望至穷尽的眼神。
我从车门的抽屉里取出一张便条。
“有笔吗?”
他从兜里取出一支马克笔。我拿过笔,写下自己的电话。
“这是我家的号码。”
“嗯。”他将便条放进兜里。
关上车门后,我发觉脚不受控制,不停朝着路前面加速,白色的沙滩延绵着,直到周围已看不见一辆车。
我嘲弄着自己,心里一直想着掉头,肉体却执意前行。我突然难过,我才去过世上最好的地方,心里却不停想着再无法回到那里。
直到弯道直至眼前,我才用尽全力左转,一阵刺耳的摩擦,我被甩回在座位上。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收音机,无论我怎么换台,只是些无聊的节目。
我捂住眼睛,止不住地哭了。
下车检查了下,右侧的保险盖和车门留下了一道激烈的曲线。这下老爸和那个女人回来后,立刻能发现。我取出了半杯杏仁奶茶,朝着沙滩走去。
轻柔的细沙如踏在水泥地上,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任沙子进入鞋里。
海鸥啄食着沙地上的残食。我坐在沙子上,海浪冲到离脚趾一英尺不到的地方,又退回岸边,一只白帆的影子浮在海面。
我不由得想着伊瑞西斯,可始终只看见他望着大海的背影。我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化作一朵朵红浪,朝着地平线推去,想象着岸上是什么样的景色。
就这样,直到余光仅残留在海的尽头,天上的云化作深蓝一片。
我回过头,月亮这个时候出现在城市的上方,仿佛看到一道射线,从月球传播到摩天楼顶的天线。
那杯奶茶早已失去余温,只剩下舌头上的甜腻;店主是个老头儿,可为什么还爱吃糖?
凡蕾莎:
离下课二十分钟,我向全班宣告:
“同学们,接下来我要问一个问题,只要回答的人,就免写期中论文。
“如果明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老师允许你们不去学校,你们会去哪里?做什么?”
画眉的女孩说:“我要和男朋友去兜风。”
“去哪儿。”我问她。
“不知道啊,去哪里都行。”
“你呢?”我问她后面的女孩。
“喂流浪猫。”她摆弄着白色的美甲。
“在家做饭。”她很害羞。
“无所事事。”他打着哈欠,课桌容不下发育强壮的大腿。
“游戏厅。”他趴在桌子上。
“看电影。”她是许多男生的爱恋对象。
维罗妮卡冷冷看着窗外。她宁愿写上千的论文,也不愿理会我。
“冲浪。”她的肤色很健康。
最后轮到角落里的少年,他望着外面思索道:
“在白沙滩上睡觉。”
和孩子们相处久了,我常盼着以某种代价,回到十八岁。我愿失去智慧换取年轻,只为过愉快、无目的的人生。一天夜里照镜子,我意识到,容貌是唯一让我充实的所有物,若它随着时光而去,我将一无所有。那些一文不值的知识不足换取无价的青春;若以美貌为代价,回到过去当个丑人,亦万分痛苦。我陷入了深重的憂伤。
这个季节的林荫道是最好的,梧桐叶遮住了头顶的天。从学校走到山脚约三十分钟,我住在情夫位于山脚的白银宫殿里,这个家族只乘坐黑色的豪华轿车,家具中的一切只有白与金两种颜色。
这座宫殿里只住着我与他们父女。走进正门,他的女儿正坐在餐桌前喝茶,她在学校里不和我说一句话。我走到茶桌前,随手拿起杯子一闻,里面透着墨绿的奶香。
“为何问那种蠢问题?”维罗妮卡低头吮吸着茶杯。
“是说一天不上学做什么那个?”
她未回话。
“班上有一个孩子,他总看着窗外,我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只是不想批改论文罢了。”
她抬起头,瞥着我,锋利的眼睛像她父亲。
“这是一方面。”我轻松地靠在沙发上。
“你这样会伤我爸的信用。”
我被原先大学开除后,凭着他的关系进了这所高中。
“那不一定。”我伸着懒腰,“你们校长看上了我的学历,教课交给其他老师就好。”
“再说。”我朝她一笑,“我现在是你的私人教师,想知道什么问我。”
“没有问题。”她淡淡回道。
“那有什么担心的?放心玩去吧。”我知道维罗妮卡在学校没朋友,平常在家里,也不过埋头看着书,要么仰天哀叹。她是敏锐的孩子,到了一定年纪,便开始厌恶充溢广告的日常生活;发觉了人的劳动、榨取。及权力斗争,种种无法靠消费商品战胜的本质与轮回。
暗地里,我观察着她独自神伤,她没有恋爱经历,没有爱好,是天生的空想家。
此刻她正垂着脸,我打趣道:“坐在角落里的那孩子,名字好像是伊瑞西斯,他经常从后头偷看你,有空请他到家里玩玩吧。”
维罗妮卡怨视着我。
马蹄靴敲响了洁白的地板。“我同意。”维罗妮卡的父亲将黑礼服随手一扔,走到她身后,粗壮的手抚摸着她额头上的金毛,朗声道:
“宝贝儿。”
“我不反对你和男人交往。”
“我没有喜欢的人。”她面无表情道。
他坐下来,厚实的手搂住了我的后颈,笑道:“年轻有什么可烦恼的?我这个老年人真是不懂了。”
维罗妮卡依旧面无表情:“我没有烦恼,也没高兴,也没不开心,什么也没有。”
她的父亲喝了口我剩下的茶。
“太甜了。”他皱起眉头,接着又站了起来。
“去哪儿?”我问他。
“先洗个澡,等下要出去。”
“谢谢你的茶。”我朝维罗妮卡莞尔一笑,接着追上了她的父亲。
来到三楼他的更衣室,我从虚掩的门后探出脑袋,坏笑道:
“你去什么地方,不敢在女儿面前说?”
他将坚实的臂膀塞进一件白色衬衣,背对我道:“我要去享乐了,过男人应有的生活。”
“你要去嫖妓女?”
“对,很多名贵的妓女,酒池肉林。”
“我真羡慕。”
“我倒想。你知道那些女人漫天花钱,超出她们本有的价值;再加上,她们忍不住到处炫耀与男人的关系。”说着,他又挑出一条纯黑的领带。
我知道,他不可能穿成这可笑模样消遣女人。看穿我的表情,他叹了口气:
“实际上我要去见她老妈的律师。”
我笑得合不拢嘴,这男人吸引我的地方:他撒谎时很苦恼,往往又揭穿自己,
他长叹道:“女人伸手要钱的表情,简直像牧师捧着《圣经》向土著人宣誓:那是神给我们的土地。”
“你也一样。”说着他指着我一笑。
“滚蛋。”我笑骂,目送他而去。
她父亲走后,维罗妮卡把自己锁在三楼。我坐在空荡的客厅,无事可做。
睁眼时,我方觉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我走到阳台,天已黑了。那心碎的念头又回来了:
我错过了晚霞,人生又少了一部分。一天天过去,除了淤积的思想,逝去的青春。
我一无所剩。
我选了一顶绿帽子,遮上黑面纱,仓促出了门。夜风下,我又乐观起来,意识到有整晚的时间。
我坐上了一辆的士,不知道去哪里,便吩咐司机开往市区。
夜路的两岸,棕榈树上挂着星屑,我望着它,看见了自己在跳舞,在现实中我无法做出的舞姿。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司机的收音机里放着一首歌。
“这是什么音乐?”我问道。
“蓝调。”他嗓音嘶哑。
“带我去放蓝调的地方。”
他的老爷车载着我,到了第十二街与十三大道的街角;游客罕至的角落,住在这里的人们,与城市命脉千丝万缕,却又不被记载。
下车后,我在街上漫步着,两侧的酒吧只点着微弱的霓虹灯,人们的窃窃私语被慵懒的琴声掩盖着。我停在了一家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面弥漫着蓝色的雾气,看不清人们的模样,只听见飘忽的吉他和女低音。这是我要找的音乐。
我在迷雾中,找到了吧台的座位,两边的人们只喝着一种饮料。我未和酒保说喝些什么,他就端上了一杯一样的蓝色液体。
“这是什么?”
“蓝色接触。”
他是个寡言的光头,有着土著人的肤色,右手上文着一只狼。
我尝了一口杯中的不明物,某种清新的浆液进入了我的喉咙,随之涌入了我的胸口和大脑。
迷雾中,那吉他手只露出了黄色的帽子和抚摸吉他的那双褶皱的手。唱歌的女人身着红裙,是在昏暗的小空间中唯一发光的事物,她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嘴唇抹着紫霜。
不知不觉间,我已被他们深深吸引了,无法描述他们的演奏,除了感受他们,我无法做任何事情。
我摇晃地走到洗手间,指尖抹去镜子上的水雾,看着自己。
黑纱之后,我的綠眼睛和红唇印在镜子上。我抹去了镜中眼角的泪水。
走出来后,我才看清吧台上人们的样貌。
强壮的白色男人在风趣地舞动手臂;身旁,戴头巾的棕色姑娘深情地望着他。
旁边是沉默的老人,不停将蓝色液体灌入喉咙。
在那左边,坐着一个孩子,他刚才便在那里,脸一直望着那对歌手。
我坐下来后,看着他的侧脸。
“伊瑞西斯?”
他没回头。我便拍了拍他的胳膊,他才转过来。
“你是老师?”他有些惊讶。
“是我。”
“我第一次来这里。我从未听过这美妙的音乐。你和朋友们常来这种地方?”
“不,我一个人来。”我从未如此近地看着他,如何形容他的五官呢?今晚接连碰到令我词穷的事物,如果用一个词描述他,就是清澈。
“我真是孤陋寡闻。”我低下头,举起杯。
“这是什么饮料?”
“蓝色接触。”他桌前放着同样的透明杯。
“它是什么做的?”我望着杯中的深蓝,无法看透内在。
“它能让你睁眼看见想象的世界。”他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想象的世界?”
“也有人说,它是真实的世界。”
我流下难过的泪水,短短十多分钟,我经历了过去二十八年从未有的快乐,而它是一个孩子告诉我的。
“我们干杯吧。”我朝他举起杯子。
“你怎么哭了?”他有些困惑。
“我想起了难过的事情。”我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我很难过,为什么你们的快乐,我从来没体验过?”
“因为你从没有望过天空。”他平静地答道。
“望过天空?”
“对。”他指着上面,“月亮一直在那里。”
我笑着注视着他:“你真是有趣的孩子,你知道的事情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不该做你的老师。”
我捧着他的脸颊说:“不过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强壮的男人。”
他的脸未侧过来:
“我今天遇上了一个女孩,我和她接吻了,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感觉真好。”
“她为什么亲你?”
“因为月亮上的电台。”
“那是什么?”
“或许你知道了,也会爱上我的,我从来没和人分享过它,我不知道它有这样的魔力。”
他陷入了沉思。
“我从没在意过,世上还有人会听见它。”
“所以它放的到底是什么音乐?”
“可以这么说,它是爵士、蓝调、迪斯科、灵魂、鼓、合成器——把所有美好事情随性合在一起发生的事情,或许这样你可以理解。”
眼前的蓝调已让我沉醉到无言,无法想象,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会变成什么世界。
“我想我会喜欢的。”我低头笑了笑。
“所以你平常在教室里睡觉,原来是晚上跑到这里了。”我说。
“对,我需要在晚上研究音乐,有些声音只能在夜晚听见;有时候,我也会去演出。”
“演出?”
“对,我是唱片骑师,赚一些零钱罢了。”他腼腆地抓着后脑勺。
“是那些年轻人晚上聚在一起的派对吗?”
“对。”
“下次也带我一起去吧。”
“可以的。”
“不过还要带上我一个学生。”
“学生?”他有些不解。
“对,她和你在一间教室,她很沉闷,需要解放。”
“我不觉得她能理解这些旋律。”他望着那对蓝调歌手说。
“有些世界是无关大部分人的。我年轻时一直这么觉得。”
我干尽了杯中的液體,接着说道:“直到最近,我觉得自己老了,我变得怀疑,也许我们从始至终,都混在一片巨大的泥潭,没有人能从其中脱出。”
“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世界,说不定是场幻觉。”
“不是这样的。”此前他的形象在我眼里尚有些缥缈,而此言充溢着骨气。
“它一直在,即使我们死了,也不会消失。”
“如果那样,真是太好了。”我望着屋顶,想象着他所说的月亮,究竟是什么样。
“你知道吗?”
“什么?”
“在来到这个城市前,我是一位大学副教授。”
“没想到,你看上去还年轻。”
“谢谢你这么说。”我笑着。
我告诉他:“从小,我的父母为了活下去,不停出卖着自己的劳力。他们也因此变得愤怒,经常厮打,殴打我。”
“他们幻想着逃离这场噩梦,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债务。
“我小时候很聪明,我的父亲威胁我,如果得不到奖学金,便将我抛弃。
“我为了逃脱他们,考上了有名的大学。之后学校就成了我的依靠,我读了八年书,将青春全部浪费在无意义上,却发现自己无法拿到博士学位,那些已将整个人生浪费在象牙塔里的人,并不在意掠夺更多年轻人的青春。”
“那真是地狱。”他喝下一口蓝色接触,好似看到那副光景。
“我为了拿到学位,得到更多的钱和教职,与一位老教师发生了关系。他确实爱我,抛下自己的老婆,带我去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那时我才开始体会人生的快乐,不过相对于你们,已经很晚了。
“他曾经是唯一理解我想法的人。他说用一生时间才看透学术的虚妄,羡慕我只花几年便领会了这些。
“两年后,他便去世了,临死前将遗嘱立给了我。
“他的老婆也是位知名教授,将我告上了法庭,控诉我妨碍他们的婚姻,为了遗产骗取她的爱人。
“我打官司失去了一大笔钱,还丢掉了饭碗。
“他把一辈子耗在那些理念上,却理不清庸俗的生活。”
我笑着望着杯底,才发觉杯中已无物。
“所幸又有男人朝我伸出援手,我才有了新的家和这所学校的职位。
“等我再老了,便没地方可去了。”我摆弄着杯子,叹了声气。
“我觉得你到老了,仍然会很美。”
“是这样吗?”
我望着他飘忽的脸。
“你的肤色很好看,就像土著人和白人的混血。”
“我的母亲是土著人。”
“这样。”我摸着他耳朵,电流顺着手指传到了心脏。
“你今天在教室里讲过《胡安之歌》吧?”
“你还记得?”我以为他从未听进我讲的课。
“我偶然听见了。”
“你知道为什么这座由撒克逊人建立的城市,能接收到月亮的声音吗?”他问道。
“为什么?”
“因为居住在此的胡安人,从远古开始崇拜月亮,在月夜下演奏。”
我感到神秘向我靠拢,我想说些什么,却组织不了语言。
“这是我能想到的解释。”说着他喝完杯中的蓝色接触。
“跟我来。”
他拉着我的手,一阵迷雾后,我们来到了外面。我看着天空也模糊起来,无法找到月亮的方向。
“戴上耳机。”他从背包里取出了收音机。
“闭上眼睛。”
我照他所说,起初我看见了黑,上百种火车的轮声朝我袭来。完全睁开眼睛时,我站在一座塔顶,漫天飘散着摩天楼的电子光,街上一片漆黑,怎样的光也无法照亮深处,一股脉冲从那里涌出,它由上千种乐器组成,我身上所有器官,都在呼吸着它。
无法思考,无法言语。
“欢迎来到月亮都市。”我只听见他飘忽的声音,便失去意识。
莫里:
我咬下了一口淋著蜂糖与黄油的热狗,随手将面包屑扔出车窗。
“好腻……”
一只海鸥扑到地上,飞快拾走了残食。
我看着海岸线,漆黑的世界朝着陆地扑面而来。
我打开了收音机:
无法不爱上你……
恶心,他还未唱完一句话,我就切了台。当红抒情王子,自作多情的啤酒肚。
接下来我们有请风城的名嘴,著名的球评人史蒂夫·道尔……
您怎么看现在的孩子们,每晚在城里游荡,在敞篷车里大声播放扰民的音乐……
男主持人装腔作势地问他。
史蒂夫·道尔搅动着肥胖的下颚,飞快说道:
你知道的,这些孩子,你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从上学时,每一分钱都靠血汗挣来的,如今这些孩子,挥霍着父母的钱,将之投入在虚无的娱乐上……我希望有关部门能够销毁这些音乐……他们对人的智性毫无帮助……
为什么人可以将生命奉献给香肠和啤酒后,再视电视体育为信仰?
我快速切着台。一个女明星嘴里含着奶油雪糕,在唱情歌,歌词如同她整形过的脸。
我不知切换了多少次电台后:
接下来,黑色麦当娜为你带来女巫电台:
我只想在回忆中甜蜜舞蹈
我回想起某个夜晚,一个人行驶在高架桥上。摩天楼群电光四散,就像穿梭在城市的星河,我花了很久,才走完那段路。
我启动了车,穿过城市,朝着家驶去。月亮的影子正照亮着城市,我想起了月亮都市电台,白天忙碌的人们,永远无法找到那个地方。
停入车库后,我看着车门上的划痕,尽管它是匹黑色的野兽,那道痕迹格外显眼。
我淡淡一笑,走入了房门。
躺在沙发上,从书房里取出了父亲的雪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点燃它。卧室里放着许多影片,可是我今晚对它们毫无兴趣,只想听着唱片,在脑海里导演自己的人生。
电话铃响了。
“今晚没出去玩吗?”电话那边是父亲的语气,他鲜有这个时候问候。
“没什么心情。”
“老师打来电话,说你今天没去学校。”
“没心情。”
“想成为你母亲那样愚昧的女人吗?”
“我会和她一样,找一个自大的有钱人嫁了。”我淡漠地回答。
他笑骂道:“胡说什么呢,你会继承我的财产。”
我未回话。
“想点开心的事情吧。”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会的。”
“爸。”
“怎么了?”
“没事儿。”我本想说车划痕的事。
我问他:“怎样才能开心?”
“去做有意义的事。”他压着嗓子说。
“那我挂了。”
他笑道:“那是你祖父对我说话的口吻。我六岁时,你祖父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只有病椅上严肃的侧脸。
“我小时候,别的孩子都能喝可乐,而我只能喝水。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水是免费的。”他苦笑道。在此之前,我从未了解祖父与父亲的关系。
“所以,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以后玩遍所有女人,开最好的跑车。”
我们彼此笑了。
“但这不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那是什么?”
“一个人在车上,看着草原上的星空,收听我最喜欢的蓝调。”由此我理解了与父亲的共同点,我不了解蓝调,但知晓他追求的感觉。
“你知道蓝调的起源吗?”
“不知道。”
“你不喜欢上学,假期也不想去打工。但是,你要知道,在我们的历史上,大多数人无法逃避这样的事情。”
“嗯。”我实在受不了,他讲任何事情前,定要阐述道理。
“但是……”
“但是怎么了?”
“蓝调就是由这样的人发明的。”
“蓝调是土著人创造的,一百年前,他们的土地已被我们的祖先占领了几个世纪,终生被关在棉花地里,无论多热的天,他们也要劳动,直到苍老与疾病索取他们的生命。
“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周六晚上,聚在小酒馆的木屋里,片刻忘记生活。
“这之中有人弹吉他,他们没上过学,也没课本,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人记住。
“夜晚,他们看着荒芜的大地,再看着天上的星月,不管身在何处,无论身份地位,所有人共享天空。
“他们看着天空,回想着自己的岁月,就有了蓝调。”
我许久未张口,无法想象,一向鄙视文学的他,居然讲出这么美丽的故事。
“爸。”
“怎么了?”
“今天我找到了最喜欢的感觉,我会用接下来的一生追求它。”
“放手去做吧。”
“晚安,爸。”
“晚安,莫里。”
我播放了一张唱片,如他说的那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夜空。
我的身体像被数个吹着口哨的小精灵,抬上了天空,我将要够到月亮时,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
“是我。”
“伊瑞西斯?”
“我现在可以去你住的地方吗?我有一个朋友睡着了,她不能回自己家。”
“女人?”
“对。”
“这也是电台的缘故吗?”我笑道。
“嗯。”
“来吧,你记下地址,到了按门铃。”
“谢谢。”
“真是坏了我的兴致。”说着,我挂断电话。
过了约半小时,他们出现在了门口。
伊瑞西斯肩上的女人戴着面纱。我看不清她的脸,银色的发梢从帽子下卷起来。
“把她放在哪里?”他问我。
“抬进我的房间吧。”我指着里面。
我端详着他怀里的女人,她的睡相让我想起,森林里的赤裸少女,朝夕与动物相处,从未见过别的人类。她的五官比父亲的情人漂亮许多,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莫里?”
“怎么了?”我问道。
“我可以洗个澡吗?”
“就在我的卧室里。”
这也是月亮电台的力量吗?我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
伊瑞西斯:
龙头里涌出热水,淋浴间的瓷砖壁如面镜子,我看着水流反射在白砖上,在镜中构成了一座温泉。我总觉得,这样的世界即在眼前。以某种方式与我们连接着。
水池台上散落着莫里的眉笔,黑色内裤随意挂在墙上的杆子上。
我的心跳得很快,毛孔在热流下舒张。
我的人生尽头在哪里,我的音樂会永远伴随着我吗?
我无法想象发生任何事情,使它随我而去。
世界上还有人收听到月亮的声音吗?
会有更多人听见它,这是我们公开的秘密,我们会带着这秘密进入坟墓。
当我死后,或许有人记得它,直到有一天,他们也忘却了,所有事物随着人类的消亡而被遗忘。
即使月亮,不过宇宙中的一道星屑。太阳的寿命更久,也终会消失。
这些不过是我们看不见,但相信的事情。
美好的幻觉只要发生过,便永远在眼前。
我走出浴室,凡蕾莎躺在床上熟睡着,黑夜掩盖了她的身体。
音乐是人类最纯洁的产物,它们会永葆原有的样子。而女人会随着时光老去,我感到难过。
我骑在凡蕾莎的小腹上,摘掉了她的面纱,她的胳膊敞开,闭着眼睛像是在做一场梦。我解开了她的衣带,她的乳房在夜光下露出一道月牙。
“你要和她做爱吗?”
我回过头,莫里正在门口的黑影里。
“并不是。”我回答。
“我不在意,我可以睡在沙发上。”
“我只是想看看女人的裸体,我从未看过。”
她笑着捂住了嘴唇:“你这家伙真可爱。”
我的指尖贴在凡蕾莎的小腹上,感受着她的温度,似乎比我想象的女人要低一些。
“要不要出去兜风?”莫里还在门口,问道。
“好啊。”临走前,我用被子遮住了凡蕾莎的身体。
“你的车撞了?”在车库里,我看见了车上原来没有的划痕。
她笑着说:“因为我想着你心烦意乱,结果车剐到了路边。”
在夜晚的高速上,她开始尽情奔驰,我的心脏好像随着车身挪了位置。
“要去哪里?”我笑着问她。
“一个好地方。”
她将车开到山坡的一条废弃道路上。
“很棒不是吗?”她指着前窗外,城市仅剩下一条光线网络,盖在黑色的轮廓上。
“从这里也能看见大海呢。”我说道,接着打开了电台。
“你知道吗?”我说。
“怎么了?”她问。
“白天无法接收到月亮都市电台,它只在日落时开始出现。用心感受吧,这是属于深夜的律动。”
莫里:
等我睁开眼睛,我已在一条街道上,它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角落,街上的灯灭了,只有摩天楼顶的光芒引导着夜路。我听见了地下室传来少女的歌声、鼓点和钢琴和弦。
我打开门,走了下去,里面的人群在欢呼。为首拿麦克风的女孩只有十六七岁,发梢的黄毛因汗水粘在了脸颊,仿佛她永远定格在这个年龄。
她唱道:
有时我看着天空
有时我感觉你在身边
宝贝,我不会忘记你
不会忘记
我对伊瑞西斯说:“原来月球上真正住着人类。”
“是啊。”他回道。
“终有一天我们会到达那里。”
他点头,我们拉住了彼此的手。
维罗妮卡:
我看着今晚的月亮,马上要到一年中它饱满的时刻。我看着手上的《中世纪史》,我这几天一直靠它打发着时间,老实说,已到了麻木的地步。我早记不清那些烦琐的名字,只有数不清的,兄弟之间争夺王位,国王以教皇名义开战,仅此而已。
那个女人不知去了哪里,她自以为看透了,她说:被奴役与劳动不可避免,对于多数人流水线般的生活,唯一的意义就是下班后躺在沙发上收看电视的时光,这样的理由足以支持我们繁衍进步。若那是真的,我宁愿世界消亡。
父亲不知去了哪里,他总一声不吭地离开。多数人结婚,不过是为维持社会地位与交配权。
我在纸上画着一只飞鸟,在我想象中,它飞在海上一座巨大的要塞上空,它是唯一一只能飞那么高的鸟。教室里,经常从后面偷看我的那个男人,在桌上画画,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这未尝没有意思。
“希望世上有更多有趣的事情。”我对着月亮许愿。
凡蕾莎: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教授用他的老爷车载着我,在一片白茫茫的沙滩上行驶着,我们始终看不见大海。终于来到海边时,岸上有一顶红白相间的阳伞。
我们走过去,发现伊瑞西斯一人坐在那里,收音机里放着音乐。
他对我们说:“我们可以随时离开这里,也可以一直留下。”
起床时,我躺在一张白色的大床上,阳光洒在白色的床单上,我旁边睡着一个女孩,伊瑞西斯睡在她的怀里。
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闭上眼睛,决定再做一会儿刚才的梦。
责任编辑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