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明媚

2021-09-18 05:47徐衎
花城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姨爸爸妈妈

徐衎

十岁以前,我的时间都很富裕,包括五十七岁的外婆,六十六岁的爷爷,三十四岁的舅舅,我们都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那是1999年11月的一天,爸爸终于也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尽管只是一天的短假,也堪称生活或者命运的一次特赦了。在连续上了四十九个昼夜颠倒的班之后,该死的锅炉房终于顺利投产。爸爸半夜回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天亮以后,我和妈妈也没吵醒蒙头大睡的爸爸。浅灰色的被子从他的胸部到膝盖凹陷下去,在脚趾那儿再隆起,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极其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均匀的呼吸使胸膛起伏,我会觉得被子是裹尸布。知道裹尸布没什么稀奇的,我还知道众志成城、抗洪抢险、子宫、盆腔炎、肾亏、计划生育、紫荆花、石楠花等等。

爸爸睡到中午才起来,双眼充血,右手一直扶着腰,俨然肾亏病人在床沿坐了很久。妈妈出锅最后一道红烧带鱼,就坐餐桌边等爸爸。你爸可能还要再睡一会儿。妈妈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忧伤,仿佛爸爸下班回家如战场凯旋。我不禁又想到裹尸布,爸爸睡得太死了。从卧室走进餐厅,睡意依然笼罩他,爸爸闭着也可能是半闭着双眼,往缓慢蠕动的双唇之间送饭送菜,然后缓慢地撇撇嘴,异常缓慢地吐出带鱼的刺。

爸爸没吃多少,走到阳光照着但依旧寒冷的阳台上,这才彻底清醒。他伸了个懒腰顺便扯了扯晾衣绳,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晾衣竿,上次加固的部分依然牢固,于是右手握杆,猛挥了几下。冷风受了劈砍,猎猎响。目光追随风声而去,宿舍楼与宿舍楼之间的那一小片天,烟蒙蒙、黄澄澄,像一张新鲜的捕蝇纸,挡住了爸爸的视线,而楼下的空地看上去像一个秃头那样闪闪发亮。他本能地转身背向光,这时看见了我,发现我一直在看他,于是又不自在地挥舞起晾衣杆,左手三下,右手三下,阳台就成了马戏团的简陋舞台。

昨晚,我和妈妈看了一场免费的马戏表演。傍晚,马戏演出的消息随一辆带喇叭的金杯车开进社区,并在社区里七弯八拐绕了半天而人尽皆知:晚上七点,琉璃路青年路交叉口,免费看马戏,免费看表演,猴子骑车、猴子画画,更有拇指姑娘现场演唱,精彩不容错过……我只期待拇指姑娘。毛发稀疏的瘦猴子骑着破破烂烂的独轮车一遍遍经过我的脚边,我只是觉得可怜。我边上一个小男孩说,外公还不如小猴。小男孩妈妈说,外公生病了,要躺床上静养。小男孩说,外公不如小猴,外公讲话都没人听,外公骑独轮车肯定也没人看。小男孩妈妈给了耍猴人五块钱的纸币,据我观察,那是当晚全场的最高纪录了。我抬头看妈妈,她和我一样,有些心不在焉。耍猴人过来时,妈妈往后退了一步,留我在原地把头低得低低的,偏偏瘦猴子骑过来龇牙咧嘴,严重破坏了我的忏悔。终于等到拇指姑娘,原来是一群侏儒。小男孩问他妈妈,为什么这些小学生看上去那么老、那么苦?小男孩妈妈似乎也吃不准,就望向我妈。我妈没说话。男女侏儒各握一个时不时漏出电流声的旧话筒,对唱了《知心爱人》。掌声寥寥。男侏儒就把他的搭档,那位在情歌对唱中几次破音的女侏儒拉回身边,拖长音叫了声“老婆”。女侏儒也拖长音应了一声“老公”,然后把大脑袋搁到对方的窄肩膀上。男侏儒面向全场恢复语调,不瞒大家说,我和老婆结婚五年了,再过两年就“七年之痒”了,可我这个宝贝老婆啊,还没结婚就开始痒了,结婚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到今年第五年了,还是年年痒,去他妈的七年之痒。人群中的男人们笑出了声,我边上的小男孩被他妈拽走了。我妈向前一步,和我并排站。男侏儒从裤兜掏出一管尿黄色的浑浊液体,声称是哪里不舒服就抹哪里的独门药酒,哪里疼就抹哪里,哪里酸胀就抹哪里,哪里痒当然也一样,保管药到病除,全身舒泰。女侏儒在小丈夫的坏笑声中用一辆小推车推出一只密封的铁皮桶到场地中央,开盖,刺鼻的药酒味袭击全场,她双手抓出一团湿淋淋黑乎乎还带花纹的不明物。我堵住鼻孔慢慢看清那是一团经长时间浸泡变得软绵绵的蟒蛇。实打实看得见,我们的药酒绝对真材实料,用了我们的药酒,绝对男人女人都满意。男侏儒吆喝完,又绵绵地唤了一声“老婆”。手捧蟒蛇的女侏儒立即投怀送抱,一路滴滴答答,直到头碰头依偎在一起。从我的位置看过去,那条蟒蛇就像连接他们的脐带。

我问爸爸见没见过大蟒蛇。他疑惑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迟钝,嘴巴微张,看样子再过几年就可以进社区老年大学了。于是我没提妈妈身体不舒服的事,我没告诉爸爸,昨晚的药酒十块钱一管,妈妈买了两管。爸爸慢吞吞地从阳台踱回屋里,突然一伸右臂,迅疾如十一月的北风,右掌啪一声扣住书架上的部分书脊。停在《海洋生物学辞典》上的苍蝇便逃不出爸爸干燥的手掌心了。还是家里暖和,冬天还有苍蝇。爸爸捂着苍蝇丢入水池,冲进下水道。接着就在水池边检查了一番,水龙头和水管都健康完好,滴水不漏。爷爷年前中风在医院住了小半年,虽然破裂的脑血管都补上了,但医师重点强调,出院后千万千万要特别小心。从此爷爷无缘烟酒麻将,在家如出家,如在动物园——动物园的铁笼里。奶奶每天准时准点投喂的三餐清淡饮食让口味重的爷爷生不如死,但谁也没把“不活啦”“活着没意思”之类的抗议当回事,就像没人会把一只充老虎的病猫当真。于是我问爸爸,爷爷怎么样了,还挑食吗?爸爸想了一下说,你想去看爷爷吗?我想了想,摇摇头,爷爷成天在床上,看见我也不说话。爸爸说,你爷爷不舒服,得静养。两年后,我得水痘,在家关了半月。每当黄昏像瘟疫般弥漫开来,窗外便响起同龄人活蹦乱跳的动静。我通过窗玻璃的反光瞥见了一个可怜而虚弱的家伙,除了嫉妒,还有恐慌,两年前爷爷对我的那种嫉妒与恐慌。疾病对健康,衰老对青春,我在爷爷面前有多生龙活虎,爷爷就相应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能为力,当我愉快地度日如年,爷爷只有苦熬。他肯定盘算过这是他倒数第几次和孙子见面,每一次见面都弥足珍贵,因此必须用面无表情来掩盖那些汹涌澎湃的恨意妒意和那些恐慌无望。某种程度上,他的孙子无异于死神。

假如那天我赞成爸爸的提议,我们去看爷爷,或者说让爷爷看看我们,爸爸也许就不会无事生非,以检查的名义拧断淋浴的喷头了。喷头挂着一线铁锈水砸到卫生间的地瓷砖上,砸出一小块三角形的缺,也毁了妈妈浅浅的午睡。枕巾在她的半边脸上压出了一块印痕,她的眼睛,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憐巴巴,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更刺痛她的无疑是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怜巴巴的半截喷头,却让爸爸生动起来。现在他又有了用武之地,就像早些年灯泡需要爸爸,五斗柜需要爸爸,锅碗瓢盆还有我都需要爸爸,直到进了锅炉厂,妈妈才逐渐接管了爸爸过去掌控的这一切。我去五金店一趟。爸爸用一张草纸将锈蚀的喷头包起来。不着急,妈妈说,夏天还远着呢。比喷头更早恶化的是家中热水器,再怎么加热也只能流出温水,秋冬两季我们全家都上锅炉厂的职工澡堂解决,因此只有夏天冲凉才需要喷头。妈妈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怜巴巴的眼睛暗下去,声音干哑,夏天再说吧,我现在要睡觉了,我今天早上六点去菜场买带鱼,我现在只想睡一觉。于是爸爸轻拿轻放下喷头,轻手轻脚回到挨着阳台的书房,轻轻抽出《海洋生物学辞典》,翻开来。

爸爸一直对海很感兴趣,搜集过不少相关资料,包括小说,自己也写过一些诗,大海组诗、珊瑚颂什么的。但爷爷认为和文字打交道风险太大,宁愿爸爸去考电工证,天天带电作业也比舞文弄墨安全。爸爸的兴趣以及相当大一部分天性就被抑制了,但又没到彻底扼杀的地步,可怜爸爸只好别别扭扭地见縫插针,利用零碎时间维护那部分不被承认的自己。而1999年11月这天,爸爸难得有了一个完整的下午,却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起身泡茶,一会儿去撒尿;一会儿翻翻电视报,一会儿去撒尿;一会儿抬头看看还有没有苍蝇,一会儿又去撒尿。我简直怀疑他的膀胱出毛病了。托电视广告的福,我很早就知道尿频尿急不是小事。我用妈妈教训我的那一套对付爸爸,专心一点,专注一点。爸爸这才老老实实坐下来,让膀胱好歹适应了下午两点钟的清闲,又开始抖腿,写字台跟着晃。他就在有规律的震动中进入了阔别已久的海洋世界。

世界上已经有许多物种消失了,有一些正在消失的路上。我坐在爸爸的斜对角看《电视报》,正圈出几部动画片的播放信息,爸爸突然伸过手来盖住报纸,好让我的眼神追随他略微泛白的唇,从天空到陆地,从陆地到海洋,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可能你这辈子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的,正在消失。我点点头。爸爸用食指点点自己又指了指我,我们也都会消失。我点点头,模仿语文老师的腔调,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爸爸纠正我,不是死,是消失,连鸿毛都没有。我想到陈列在教室后面的白鹭标本,残存的生命力集聚在羽毛上,集中在外表装饰上,内里除了一些木屑,空空荡荡,白鹭在制成标本时死了一次,如今标本残旧马上要沦为废品了,白鹭即将迎来第二次死亡,这是我当时心目中的“消失”,死两次,死透。爸爸说,世界上已经消失的人种,有苏美尔人、古埃及人、玛雅人,还有很多很多。他又拿了一本书,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句子:一个地球满载腐臭熏人的战争、伤痛与死亡,却仍不可理喻地轻巧旋转。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婺城是我家,卫生靠大家。爸爸居然笑了,笑意把他的黑脸揉得更皱了。我乘机摊开《电视报》上的影讯,我们去看电影吧,看看他们拯救地球。

爸爸在卧室抽屉翻找锅炉厂发的电影票时又把妈妈吵醒了,妈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爸爸会出现在卧室,她很紧张爸爸有没有请假,会不会迟到。等到清醒过来,妈妈不停地用右拳的指关节来回揉着她的双眼,不停地埋怨我们为什么又一次毁了她来之不易的酣眠。

电影晚上七点才开场,我们大可在家吃完饭再出发,但我和爸爸毫不犹豫选择提早出门并重重关上家门,仿佛妈妈的怨气怒火会像瘟疫似的赶上我们。还是从厨房窗户泄漏了一点,晚上早点回来!不要吃垃圾食品!注意安全!我和爸爸权当耳边风,不断加快车速,总算逃离了“疫区”。然后车速慢下来,爸爸开始重重地喘息。我说,放我下来走一会儿。爸爸边喘边说,慢慢来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于是我们就像误入长跑比赛的短跑运动员,过早爆发,余下的里程每一步都倍感艰辛。我们不断被超车,各式各样的自行车,男款女款,还有童车。骑四轮童车的小女孩和我们同行了一小段之后便志得意满地骑到前面去,充当我们的领路人。她也去电影院吗?我问爸爸。爸爸说,我们就跟着她,我们有的是时间。小女孩不时回头看我们一眼。我说,我们暴露了。爸爸还是那句话,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跟随小女孩拐进市民广场,几个打气排球的妇女正在张罗场地,一个滑旱冰的小男孩满场绕圈,小女孩也加入了其中。我们暴露了,我再次强调,目标在和我们兜圈子。爸爸没有因为我的警告就停下来,但两分钟后他终于不再跟小女孩陪小男孩做无意义的圆周运动,他要去撒尿。我把自行车推到公厕门口,洗手池底下一摞废旧报纸上码着一沓粉红传单,受潮模糊的油墨里残存着“抗议”“反对”“不”“南斯拉夫”“美国”“悍然”“轰炸”“游行”“许杏虎”等字眼。当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广场,目力所及是生命(尽管广场上人并不多)、绿色(那些常青植物为冬天的广场撑足了面子)、光明(阳光虽不温暖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是和平(胖胖的妇女们开始打气排球,她们气排球一样的胸脯和气排球一样剧烈运动)。小男孩小女孩一圈又一圈地飞,在笨重的冬天里难能可贵地持续表现出轻盈的品质,像两片叶子,两个塑料袋,两张旧报纸。十一月的冷风将他们和叶子、塑料袋、旧报纸一起送上天。

爸爸甩着两只湿手出来的时候,看了眼广场,我们的领路人呢?我说,飞走了。爸爸说,消失了?我说,消失了。爸爸居然没有反驳我的天马行空。我走在自行车的另一侧,想象自己飞在半空中,俯瞰这一对因时间过剩而意志消沉的父子。这里就是从前的老火车站,爸爸停下来比画,那棵大樟树以前是候车室,现在喷水池的位置原来是一座小钟楼,现在说小,当年可是第一高、第一大的标志,手表也稀罕,钟楼就很重要,大钟面四方庄严,我和你爷爷奶奶送你姑姑去安徽农村,我送你大伯去参军,我和你大伯接你姑姑返城,我和你姑姑接你大伯退伍回来这些时间,看一眼钟楼就记住了。后来呢,手表普及,钟楼就没那么重要了,时间还是宝贵的,但没有以前那种庄严神圣凝重的感觉了,好像可以跳也可以飞,不一定非得站着或者走着了,人和人活法各不一样,人和人的差距开始显出来。爸爸和自行车停在钟楼旧址,时间的废墟上,池水碧绿,飘着一些叶子和塑料袋。上一次喷水是什么时候?结果爸爸答非所问,最后一次看见钟楼就是爆破那天,和钟楼一起炸掉的还有旁边的读报栏,戈尔巴乔夫访华,在中国待了四天,我每天都到读报栏追新闻,后来我就养成了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出门,到读报栏等候新消息的习惯,然后夏天快过完了,你就出生了。

我们在靠近广场出口的地方发现一个陶艺摊,摆了一只泥猴、一个泥杯还有一座泥塔。摊主是个戴棒球帽的小姑娘,上身系一条深蓝围裙,一束马尾从帽子后面的通风口探出来。她踩动陶轮的踏板,轮子便以逆时针方向转动起来,一圈软绵绵的黏土缓缓升起,同时她不停将手伸进碗里,蘸蘸水,再半抱着那团湿答答、黏糊糊的泥塑的……小猫?爸爸认为那是一座奖杯。我们就站在摊子前,静候谜底。姑娘突然抬头问我,你想要什么?我感觉我脸红了。你想要什么我就做什么,姑娘像电视里的保育员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我感觉我的脸更红了。姑娘把手浸入水里,洗净擦干,从摊位底下抽出一把小小的泥塑手枪,这是昨天的成品,上午刚烧好,我做着玩的,送你玩吧。我假装欢喜,实际上我更想要一台影碟机,或者一本辞典一样厚的书。姑娘又把手浸入水里,兴致勃勃地把那团猫脸一样的黏土压扁揉烂,重新再来,一挺更大的步枪渐趋成型。她热情地让我触摸,比对手枪和步枪的差异,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一点不喜欢枪,我不知道为什么姑娘对枪情有独钟。我喜欢看电视读书读报,它们填充了大段大段爸爸不在家而妈妈总是沉默的空白时间,也教会我很多,我甚至想过哪天突然拿“前列腺”或者“盆腔炎”吓他们一跳,我有把握他们一定会大呼小叫,届时家里的冷清将被短暂打破。总之,我觉得电视比爸爸的大海更广博更开阔,电视可以满足海无法满足的欲望。可事实是,我手舞足蹈挥着枪,嘴里发出阵阵爆破音,“砰——砰——”,我给了自己两枪,生怕别人看出我正在把那个不喜欢枪的自己揉捏压扁,接着我瞄准摊上的猴、杯、塔,然后是年轻姑娘,“砰——”,与其说她倒在了我枪下,不如说死在了她自己手里。爸爸掏出一张五元纸币,回报了姑娘的好手艺,顺便提醒我把枪收好,仿佛那是一把真正的危险的枪,随时可能擦枪走火,吓到或弄伤馄饨店里的人。

馄饨店新推出了一种炸得金黄松脆的虾饼。爸爸问我,尝一尝吧?我们各要了一只,现做的。我眼睁睁看着店主用网兜从油锅下方的红色水桶里捞出一大勺活蹦乱跳的小虾,裹上面粉仍在盆里张牙舞爪,直到被店主拨拢到一块,再像捏泥巴似的揉成团下油锅。新鲜虾饼一定要趁热吃,快吃吧。店主乐呵呵地注视我和爸爸。我咬了一口,烫,也不松脆,相反还有点湿,粘牙齿,虾味也远没有油炸时闻起来那么足。好吃吗?店主期待和鼓励的目光向着我们逼近。好吃。我和爸爸异口同声。

两碗馄饨端上来,爸爸摘下起雾的眼镜,用衣服下摆抹了抹,再抽出一张桌上的餐巾纸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叫住服务员,多来一点葱和香菜啊,谢谢。说实话,我在外面吃饭的机会不多,这得归功于把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妈妈,另外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妖魔化家以外的餐饮,不卫生啦,吃多了不长个、只会痴肥得像一头猪啦,年纪轻轻就发胖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当然我也没什么零花钱。当服务员重新上来一碟香菜、一碟葱,我不巧打了个喷嚏,香菜和葱登时飞溅,服务员的头发也绿了。我很羞愧,热得喘不过气来。爸爸说,再来一瓶啤酒,匆匆打发了服务员。我不安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大家自顾自吃饭说话,谁都没有注意我们。我这才稍稍放松,像电视上那些吃路边摊、下馆子的人一样,假装镇定地问服务员另要了一个空碗。我把馄饨夹进空碗,吃一只夹一只,吹凉了再吃。你姑姑小时候也这么吃。爸爸突然说,安徽农村也有馄饨,是那种饺子一样的大馄饨,你姑姑吃不惯,每次回来都要吃个十碗八碗,过足瘾,你奶奶就不高兴了,大姑娘家怎么像饿死鬼一样难看,再说你又没挨过饿,何苦呢?爸爸不止一次告诉我,奶奶的小花园救了我们全家,别人家的花园种蜡梅、种含笑、种指甲花,奶奶种什么,葵花!这是多么富有远见的决定啊,金灿灿的葵花开满院,一朵连一朵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人看了都振奋,都受鼓舞,关键是真正到了没东西吃的艰难时刻,葵花籽可以晒了生吃,炒了吃,还可以做葵花油,人保住了小命,又振奋起来受鼓舞。我说,我喜欢奶油味的瓜子。爸爸说,到电影院买。爸爸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假装也要给我来一杯,这是他每次喝酒前的小把戏,以往在家势必会招来妈妈的呵斥,不吸烟不酗酒不赌博远离毒品,小学生守则背一背。我和妈妈都很清楚爸爸不会真的让我碰酒精,但我们都乐意参与这个游戏也好表演也好,为爸爸的自斟自饮助助兴。可这天爸爸故技重施完才意识到妈妈不在场,酒瓶悬在父子之间,形同一堆墨绿色的悬念。我想问问爸爸一些我不敢问妈妈的问题,比如舅舅什么时候回来?自从药酒推销生意失败以后,舅舅便躲债避走他乡,连过年也不露面,在此之前舅舅已经折腾过回形针加工生产线、茶叶种植、“两头乌”养殖,甚至一度学过美容美发,可惜都做不长。外婆每每叹息,做人要有长性,话说回来兄弟姐妹能帮一点是一点。妈妈不买账,三岁看到大,从小就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留下这种烂摊子一点不稀奇,要我借钱一分没有。妈妈没说破的是,舅舅不成器和重男轻女的外婆脱不了干系。妈妈曾不经意透露过她的童年,意在教育我珍惜当下好好学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放学了先去地里拔猪草,喂完猪再回家烧晚饭,喂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她用的是“喂人”,喂你外公,喂你外婆,还有你舅舅。

我接过酒瓶,爸爸举着装酒的纸杯不动,看着我。我感觉不舒服,可是没说什么。爸爸问我,你看什么呢?我说,酒瓶还剩多少酒。就像我偷瞄墙上的塑料钟计算离电影开场还剩多少时间,这一天没剩多少了很快就要过去,我这么想,可没说出口来。爸爸连喝了三满杯,拿回酒瓶,晃了晃,嘴巴对准瓶口,整个人向后仰,好像要一面倒下去一样。一只猫从后厨溜出来,钻到我们桌子下面,一下一下蹭着我的脚脖,虽然厚厚的棉裤和羊毛袜阻隔了我和猫,但我能够想象猫的体温,那种暖意。最近电视上每天播地板广告,一眼丛林深处的天然温泉,白雾升腾,赤身裸体的孩子与猫狗嬉戏打闹,好不欢乐,似乎告诉大家,通过绿色地板回归自然的赤子不分性别年龄物种,所以各位看官,还等什么呢?赶紧掏钱吧。

时间好像快了。爸爸坐直坐正,摘下眼镜,理理鬓角,松了松羽绒服上的毛领,时间好像走快了。我知道他没醉,爸爸的酒量至少半箱啤酒。冰消了,河水大,树木绿油油,水面上起雾。我不得不怀疑爸爸真醉了,我听说人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是很容易醉的,不然他怎么能看見我所想的。一半水红一半水绿,这就是丁姑塘,每年五月塘里的水就会变成一半红一半绿。什么丁姑塘?我犹豫要不要叫服务员过来结账。爸爸接下去说,从前婺城有个姓丁的员外,有个很美丽的女儿,上门讲亲说媒的人不断,丁员外一心想攀个高亲,女儿的婚事就一直搁到了二十岁,女儿其实早就已经喜欢自家一个表兄了,表兄家里穷,但他们偷偷相爱,私订终身。表兄几次来求亲都被丁员外挡回去。这个时候,有一位大老财也来求亲,丁员外立刻答应,收了一千两银的彩礼。出嫁那天,女儿虽然头戴大统凤冠,上身穿红绸袄,下身穿绿纱裙,但就像个花花绿绿的木头人一样。起轿的时候,木头人突然活过来,一边大喊大叫一边跳出轿去,一直跳呀跳呀的,最后嘭的一声跳进池塘,等捞上来时已经断气了。我抢白道,这就是丁姑塘。爸爸说,丁姑塘底有一块石碑,准确说是半块。我说,上面有藏宝图吗?爸爸不安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凑近些告诉我,飞石寺的碑,刻的是飞石的来历以及建飞石寺的经过,石碑被你大伯拦腰砸断,我和你姑护送着把一半碑丢进了丁姑塘。我说,另一半呢?爸爸迅速摇摇头,重新坐直坐正如一口古刹老钟,仿佛醉意困意倦意都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他了。爸爸喝光馄饨汤,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开始背诵,我是海,我要大,大到能够环抱世界,大到能够流贯永远;我是海,要容纳应该容纳的一切,能澄清应该澄清的一切,我这晶莹无际的碧蓝,永远地,永远地,要用它纯洁的幸福光波,映照在这个大宇宙中间……我问他这些豪言壮语和飞石寺有什么关系。爸爸正了正毛领,带我走出馄饨店,那一刻他好像不再是锅炉厂的一名电工,而是成了我的领路人,大海里的掌舵者,有勇有谋,像一位领袖。从馄饨店走到我们停放自行车的女贞树下,这一路爸爸哈着重重的酒气,又开始说胡话,今年冬天真冷,丁姑塘肯定要结冰,等湖封住了,等我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没人知道那里有块碑,等我没有了,我将在哪儿?从天空到陆地,从陆地到海洋,都找不到我……

离电影开场不到十分钟了,我在桥上远远看见了立在电影院门口的海报,那么大那么鲜艳。爸爸松开刹车让自行车顺下坡飞驰到底,然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在浪费了一下午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电影院。我重提奶油味的瓜子,爸爸掏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我接过又犹豫起来。电影院附近只有金阿姨的公用电话亭有零食卖。我不想独自面对饶舌的金阿姨。果然,爸爸的出现更助长了金阿姨的热情和谈兴,老久不见了,看电影吗?听说这次的片子很感人,我也想看,可是没有人替我,我在这里一会儿也走不开。奶油味的瓜子?前天卖完啦,现在只有原味和焦糖的,原味的也蛮好吃的……我正准备提醒爸爸,电影要开始了。金阿姨忽然正色道,你爸还好吧?你爸是好人。时间就在金阿姨和我爸对我爷爷的追忆中无情地流逝,电话亭那一排座机显示的电子时间每过一秒就齐整地跳动七下,我的心脏也跟着快速收缩,一秒钟跳七下。我知道我必须无情地打断他们,不然一定会酿成连古希腊人也无法想象的巨大悲剧。

我揣着原味瓜子,坐在疾驰的自行车后座聆听爸爸气喘吁吁的教诲,你应该讲礼貌,不该打断我和金阿姨的谈话,我知道电影快开始了,你悄悄提醒一下我就可以了,没必要冲金阿姨嚷嚷,你说呢。我感到一丝愧疚,尽管金阿姨始终笑眯眯的,毫无责备我的意思,至少她表现出来是这样的,还免费送了我一包原味瓜子,更加重了我的愧疚。

自行车突然急刹车,我本能地从后座跳下,幸好瓜子没开封,不然铁定撒一地。爸爸还坐在自行车上,一个头发凌乱、肩膀浑圆的年轻男子牢牢控制了右边的车把手。刚刚正是右车把手剐蹭了男人的右臂,三道浅浅的皮外伤,渗着淡淡的血迹。我不知道这么冷的天,那男人为什么还要把袖子撸上去,让白皙的胳膊和胳膊上的虎头文身一并暴露在十一月的冷风中。我都替他感到冷。

大哥,你看吧。男人把受了轻伤的右臂伸过来。我和爸爸都被那个蓝黑色的虎头文身吸引住了,虎头上面似乎还有个“忍”字。爸爸连连道歉。大哥,你看吧。男人没有收手的意思,像一根人肉横杆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都替他感到冷,只见他肥厚的耳垂和宽大的鼻翼上浮现出些微红润,冻的,厚重下垂的眼睑使他像一名重度失眠患者,在遇到我们之前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现在他强撑着那对金鱼眼,使凸鼓的褐色眼睛在我和爸爸之间来回转动。

当我如今已经学会了将最严肃的想法以最无理、最荒诞的方式表现出来,以匹配我细腻而羞怯的心灵,可在当时,我只有懵懂和迟钝。我孤零零站在爸爸身后,晃着双手,佯装勇敢,效果却不大理想。我只好把手藏进裤兜,这时摸到了枪,居然很烫,像是马上要融化了一样。我真想告诉爸爸,我可能受寒发烧了,我们赶紧进电影院吧;而且我突然很想撒尿,焦虑折磨着我年轻健康的膀胱,使我忍不住抖起腿来。我从另一边的裤兜里摸出一枚飞行棋的骰子,紧握着,咬紧牙关。爸爸终于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以自行车为界和年轻男子僵持着。以往比如去水库游泳或是爬山遇到特别窄险的山路,爸爸都会假装很害怕,这样就能让真正害怕的我分心到他身上。可是电影院门口的那一晚,爸爸却真的害怕了,他放下自行车撑脚,松开车把手后,有点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彷徨了好一会儿才插进裤兜,我真希望他兜里有把货真价实的手枪。

买包烟可以吧?双方进入谈判,爸爸的声音有些哆嗦,于是又跺脚又搓手,假装刚刚的失态是寒冷所致,他清清嗓子,随地吐出一口浓痰,声音终于有了谈判的力度和劲道,买包烟怎么样?男人点头,把胳膊缩回去并放下袖子。利群会不会太好了?不抽烟的爸爸开始调动他不多的香烟知识。男人想了一下点点头。大红鹰呢,大红鹰是不是也太好?男人说,大红鹰有好有坏。爸爸说,银象吧,我小舅子就抽银象。男人说,你小舅子要么没出息要么会过日子,说到底还是没出息。爸爸说,那就银象吧。男人说,至少雄狮,我平时就抽雄狮,硬壳的。连古希腊人也无法想象的巨大悲剧似乎暂告一段落了,他们一前一后往电话亭走去,尽管他觉得他对他极不公平,他却认为对他已仁至义尽,我留在原地目送两个委屈人接近金阿姨。我可不想满脸愧色地再次面对金阿姨,更不想看见爸爸对着金阿姨尴尬微笑,金阿姨势必会感到奇怪然后问东问西,电影不是开始了吗?我记得你爸抽烟,但你是不抽的啊?

像致命毒气一样的夜幕笼罩在电话亭和电影院上面。我们终于检票进场了,那道拱形的门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条鱼的嘴巴。我们坐在漆黑的鱼肚里,爸爸开口了,我主要是担心你,要是就我一个人,这种小流氓我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大不了打一架,实在不行骑上车就跑,我主要還是担心你的安全。我不说话,我不想给爸爸这个借口。爸爸把头偏过来,我在和你说话,用我给你的那双眼睛看着我。我目不斜视盯着大银幕,明亮的书店、干净的街区,一边告诉爸爸,外星人马上要出来了。爸爸只好和我一样安静地进入等待,这期间我们忍受了男女主角的调情、试探、误解、冷战、和解,终于等来了女主角穿上宇航服,进入太空舱。正当我们以为马上要进入另一个时空了,镜头又回到了明亮的书店、干净的街区,还有气势汹汹的记者会,一切都乱套的感觉,一如这一个下午和晚上。我不得不求助于爸爸:外星人呢?宇宙飞船什么时候起飞?爸爸一言不发。我回头,后排几对年轻男女一样沉浸其中,整个电影院似乎只有我焦躁不安,外星人呢?宇宙飞船什么时候起飞?我惊讶地发现爸爸脸上的愠怒和不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从容,爸爸没睡着,是货真价实的平静和从容。我不得不接受这个悲哀的现实,这是一个我一知半解而爸爸可以乐在其中的成年人的爱情故事。爸爸有喜欢的人吗?我的爱人又在哪里?外太空?

电影散场以后,我在售票窗口旁的排片表上找到了问题所在,我们在慌乱中走错放映厅了。本该看《星球大战前传1:幽灵的威胁》的我们阴差阳错看了一场《诺丁山》。很多年后重温《诺丁山》,面对穿宇航服的朱莉娅·罗伯茨,我早已不再焦躁不安,也可以说陷入了另外一种愉悦的躁动中。

当我度过我最后一段童真时光时,电影院外面传来好几下尖叫。爸爸拉上我迅速走下老电影院的水磨石台阶,随人流向人群围去。我的脸被各种大腿挤压,在大腿和大腿之间隐约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我已经过了可以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年纪,因此羡慕那个抱着爸爸或叔叔脖子高出人群的小女孩。在爸爸拉我离开之前,我试图通过小女孩的表情猜测发生了什么。我们第三次光顾电话亭,金阿姨出乎意料地擅离职守了。爸爸用公用电话拨了一串号,我们看完电影了,很快就回来了。我听见电话那头的妈妈在抱怨,你回来就是了,何必浪费五角钱电话费,是五角吧?金阿姨回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贯的笑,也没和我们客气,很严肃地收了爸爸五角硬币。

据金阿姨描述,两个帮派在大桥底下碰上,没说几句就棍棒对棍棒,自《星球大战》上映以来这种情况在电影院一带见怪不怪了,人都以为自己拿的是光剑,都“原力无敌”呢,其实和星战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不好好读书,闲的,后来不知道谁动了刀子,就出事了,一出事,人全跑光了,不管是自家兄弟还是对立面都一哄而散,那人就躺配电房后面,血流了一地,发现时已经不流了,不注意看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都还是孩子啊。金阿姨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警察赶到,人群散去,散到警戒线以外,散成一个更大的圈。我们告别金阿姨去车棚找自行车,爸爸刻意从电影院的台阶绕过去,与此同时紧紧拉着我的手,尽量用身体挡着我的脑袋。我闻到爸爸身上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我们顺利地在一百多辆自行车中找到了我们那辆掉漆的老凤凰,顺利开锁,顺利推出车棚,顺利上桥,不幸爆胎。自行车坏在引桥上,使我们和其他桥上的看客获得了同等的俯视资格。没想到他还在那儿躺着呢。爸爸嘀咕了一句,声音因為恐惧而微颤,这回他不加克制地允许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颤动。我居高临下看见了死者,形单影只,没有裹尸布。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死亡,两年后爷爷病逝,我没有像堂弟那样大惊小怪。爷爷躺在棺材里显得特别沉重,僵硬的四肢陷在棺材软垫里,脑袋垫得高高的,前额高高隆起,颧骨高高隆起,鼻子高高隆起,虽然身体暴瘦,但整张脸比生前好看,庄重安详,无声地表明,他已经尽了一生的责任,没有遗憾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啊?妇女的声音在桥上轻飘飘地飘过。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只有我和爸爸知道他的左裤兜,也可能是右边的,里面有一包硬壳的雄狮牌香烟,刚才还簇新簇新的呢,一转眼仿佛成了祭品,难怪金阿姨满脸不高兴。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识消失,在死于我虚拟的子弹之后,他真的死在了现实一场严重的刀伤中,和白鹭一样,死两次,死透了。我知道我的右裤兜,也可能是左边的,里面有一把光滑的手枪,泥塑的,两个小时前我曾妄想它是真的,现在我只想把它掏出来,丢进河里,但这绝不是因为两个小时前的愿望成真了,我发誓和那个没关系。历史会证明,死亡和暴力的阴影绵延不绝,不会终止。然而1999年的11月,我们都以为过完1999年就好了,大家都对那个2000年充满了期待,觉得只要到了千禧年,进了新世纪,一切都会变得很好。

我和爸爸再次从人群中退出,此刻桥上的人一点不比桥下少,交通彻底瘫痪。爸爸放心地在桥中央蹲下来,安心转动起由我抬着的车轮。他看得那么慢,那么仔细,好像我们又有了大把时间,好像时间又慢下来了。他的面部肌肉微微上提,仿佛看到了某些期待或超出期待的瞬间。眼睛像擦了链条润滑油,反射着湿润的彩色,也像一滴水,将桥上桥下人山人海全都容纳进去。

爸爸转完一圈车胎,终于找到了故障点。他直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主要是担心你,要是就我一个人,这种小流氓我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大不了打一架,实在不行骑上车就跑,我主要还是担心你的安全。这回,我用力地点点头,我相信他,因为我不过是个天真的十岁小孩。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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