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彬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南京210024)
“没有宗教,传统非洲就不再是非洲;非洲的宗教就是非洲的存在。”
——Ele C.O.,2017[1]
“非洲是一块笃信宗教的大陆,传统宗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这三大宗教对非洲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诸方面有着深刻而复杂的影响。”
——李文刚,2019[2]
非洲因其特殊的人文、地理和自然条件,形成了独具一格、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和本土宗教。作为非洲传统文化和本土宗教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祖先观念在非洲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据着十分显要的地位。祖先崇拜是非洲黑人传统宗教中最典型和最引人注目的内容,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非洲社会结构的特征,适应了各共同体内聚合认同的需要,对各黑人传统社会长期延续起着重大作用”[3]。
祖先崇拜(ancestral worship)是一种传统宗教信仰的重要表现形式,也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社会文化现象。国内学者梅新林对这种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进行了界定,他认为“祖先崇拜是一种以崇祀死去祖先亡灵而祈求庇护为核心内容,由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灵魂崇拜复合而成的原始宗教,是远古时代统协先民意志,有效地进行物质材料的生产和人类自身的生产的不可缺少的重要精神力量。”[4]梅文对祖先崇拜的界说侧重宏观概括和共性阐释,但具体到世界各民族在表现形式上又存在差别。李保平曾把非洲作为一个整体对其传统文化中的祖先崇拜进行了一般性研究,[5]认为“非洲人大多相信祖先超脱了死亡,生活在精神世界之中”“畏惧死亡、希冀永生或死后复生,以及指望先人福佑,则是各族黑人崇拜祖灵的心理根源”,本质上也抹杀了非洲内部存在的文化差异。目前,对非洲某一特定民族的祖先崇拜现象的专门研究依然少见。
随着全球化、工业化的推进,非洲传统宗教文化存在严重的生存危机,帕林德(E.G. Parrinder)曾描述过非洲传统文化的剧烈变迁,“宗教的变化之大并不亚于物质的变化。每个雨季都有土庙倒塌,同时在无数城市出现了雄伟的教堂和高大的清真寺。就人数而言,非洲的伊斯兰教徒仅次于亚洲,居第二位;非洲的基督教或许比亚洲还多,仅次于欧洲或美洲。”[6]为保护和传承非洲传统宗教文化遗产,本文选取非洲伊博族为研究对象,主要研究内容包括:伊博族祖先崇拜的对象、形式及社会功能。
伊博族(Igbo)是非洲主要的原生民族之一,属尼格罗人种(Negroid race),主要聚居在西非尼日利亚境内东南部,包括阿比亚州(Abia State)、阿南布拉州(Anambra State)、埃邦伊州(Ebonyi State)、埃努古州(Enugu State)、伊莫州(Imo State)等地,少量分布在三角州(Delta State)、河流州(Rivers State)、贝努埃州(Benue State)。有学者指出,“尼日利亚的伊博族的分布是很稠密的,在基本特征上他们具有共同的物质和精神文化。但直到今日仍保留着部落区分的残余,有部落方言,在物质文化、风俗习惯方面还存在着地区的差别。很难讲伊博族过去到底有多少个部落和氏族部落支系。”[7]另外,在喀麦隆和赤道几内亚也有少量的伊博族部落。
就人口数量来说,非洲很多国家缺乏精准的人口统计和普查,葛公尚、曹枫提到伊博族人口约为1200 万,[8]乔伊斯·彭菲尔德(Joyce Penfield)估计伊博族人口约为900 万。[9]据非官方资料①估计,伊博族人口现在为2000至3000万人之间。就使用的语言来说,伊博族使用伊博语(Igbo language),属于尼日尔-刚果语族[10](Niger-Congo family),不过受西方殖民的影响,今天的伊博族大多会讲英语或皮钦(Pidgin)英语。
伊博族不仅在非洲具有一定影响力,从世界民族之林角度来看也属“显族”。历史上跨大西洋的黑奴贸易,导致伊博人大批移民到美国、牙买加、古巴等国家,加之当代伊博人以擅长经商著称,他们的足迹遍布欧美和亚太。例如在美国,Toyin Falola&R.Chijioke Njoku 估计60%左右的美国非洲裔可能有伊博血统[11];在中国,甄静慧[12]、李明波[13]都提到在广州居住经商的非洲裔相当一部分来自西非尼日利亚,但他们都未提及这些非洲裔以伊博族为主。不过,全球化进程对伊博族传统文化具有侵蚀作用。另外,尼日利亚在1914年沦为英国殖民地后,英国对其进行殖民教育和宗教输出,现今绝大多数伊博人信仰基督教,这对伊博族的本土宗教和文化带来了巨大冲击。“非洲传统宗教由于其口传文化特征及多样性的形态和范畴,在竞争过程中很难抵御系统化之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扩张,因此生存空间日益受到挤压。”[14]这恰恰突显了本研究的现实意义。
伊博族有着浓厚的祖先崇拜色彩,主要以父系祖先崇拜为主。Ele C.O.提到,“祖先崇拜是伊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15],与祖先的“交通”是他们世界观的核心内容之一,体现在葬礼、重大节庆以及其他仪式中。在伊博族对宇宙的概念中,只有“一条细线”[16](a thin line)将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分开,祖先与他们的后代并没有完全隔绝。他们与生活在部落中的后人享有共生和无尽的关系。死亡只是形式的改变,而不是物质的改变,是向没有物质障碍的精神生活的过渡。虽然看不见,但祖先被认为存在于个人和部落的生活中,并知晓世间发生的一切。更重要的是,由于祖先被认为部分是人、部分是精神,一些研究者将他们称为“活死人”[17](the living dead)。总之,在伊博人眼里,祖先的地位仅次于Chukwu(伊博语,上帝之意),也被视为家庭和平、团结和繁荣的象征。
祖 先(伊 博 语 为 nnà nnà 或 Ndebunze 或Ndichie)得到的尊敬或尊严取决于他们生前的功德。根据所崇拜对象的不同,可以将祖先崇拜划分为不同的类别。如国内学者张民将祖先崇拜划分为5 种类型[18]:女始祖崇拜、始祖崇拜、族祖崇拜、宗祖崇拜、家祖崇拜;吉成名将祖先崇拜大致划分为3种类型[19]:家族祖先崇拜、民族祖先崇拜、行业祖先崇拜。在前人分类的基础上,本文根据研究需要将伊博族祖先崇拜的对象划分为2种类型:民族祖先和家族祖先。
“那些对共同体有过重大贡献,尤其是那些死于久远年代、创造了辉煌业绩的人,无可置疑地列于祖先之列,受到人们的高度景仰和崇拜。”[20]也就是说,若某先人为民族的繁衍和兴盛做出巨大贡献,其事迹得到整个民族全体成员认可和供奉,这就是共同祖先崇拜,即族祖崇拜。
“人类产生是非常遥远的事情,而一个民族在文献里追述本民族的始祖是很晚的事情。能否把本民族的始祖说得自圆其说,是判断一个民族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21]伊博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成熟的民族史叙事体系。关于伊博族的共同祖先,民间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伊博族的始祖名叫Eri,大约生活在公元9世纪。Eri最初由上帝(Chukwu)派到人间蚁山(Ant-hill)上,在他眼前所看到的是沼泽和湿地,一片混沌,人们无法从事农耕事业。Eri便向上帝抱怨在人间遇到的疾苦,于是上帝便从奥卡(Awka,现尼日利亚阿南布拉州首府)派遣了一位铁匠带着风箱和木炭通过生火使得沼泽和湿地变干,从而适宜人们生存和居住。铁匠完成使命之后,上帝赠与他òfo(一种木制品或铜制品,后来伊博语òfo一词泛指伊博族里的神职人员或族长)来辅佐Eri。
神话故事固然有几分宗教蒙昧色彩和神秘意蕴,但从现世主义的关照下来看,Eri 的原型实际上是伊博族历史上Umu-eri 部落的首领。这个部落位于现阿南布拉州的河谷地区Aguleri 地区②,在这里,Eri 迎娶了两位妻子。第一位妻子Nneamaku 育有五个孩子,Agulu、Menri、Onugu、Ogbodulu、Iguedo(女);第二位妻子Oboli育有一个儿子Onoja。除了第二位妻子的孩子外,第一位妻子的五个孩子建立的部落都位于现阿南布拉州境内。值得一提的是,Aguleri地区的得名很有意思,大儿子Agulu在Eri死后继承了其权力,Agulu经常被称为Agulu Nwa Er(i伊博语,意为:Agulu 是Eri的儿子),在伊博语里将Agulu Nwa Eri连读即可得到Aguleri,这就是地名Aguleri 地名的由来。正是在Aguleri 地区,伊博人开始了生息、繁衍、壮大。因此,阿南布拉州尤其是境内的Aguleri 地区被认为是伊博族的发源地。
Eri 的二儿子 Menri(全名:Nri-Ifikwuanim-Menri)建立了 Nri 王国(Nri Kingdom,伊博语Òràézè Nrì。但另一种说法是 Nri 国是直接由 Eri建立的),首府位于Igbo-Ukwu(Ukwu 在伊博语里意为:至上),地处奥卡以南50公里左右。Nri王国在伊博族历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被认为是伊博文明、文化和宗教的摇篮。上文提到Aguleri地区是伊博族的发源地,但伊博族成体系的宗教文化、风俗习惯是从Nri王国时期开始形成的。在今天的尼日利亚依然还有Nri王国的遗迹,如在奥卡西南仅10公里处有一名为Agukwu Nri的地区。
与民族祖先不同,家族祖先只能受到本家族成员的祭奠。有学者对家族祖先崇拜有过明确的界定:“人们对直系祖先的崇拜就是家族祖先崇拜。直系祖先是指人们的直系血缘亲属长辈。家族祖先崇拜既是祖先崇拜的原始形态,也是祖先崇拜的基本形式。”[22]在伊博族传统文化中,获得家族祖先的地位要满足一些前置条件或标准,因为死亡不会自动赋予逝者以家族祖先的身份。Charles Ebere 和Ele C.O.认为伊博人死后被赋予祖先身份的条件③包括:
第一,高龄自然死亡是基本条件。从物质属性上来说,祖先是没有生命的,因此死亡是获得祖先身份不可或缺的条件。但死亡本身并不能确保逝者获得祖先地位,必须将其他因素考虑在内,如逝者必须活到一定年龄,死亡应该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而不应该死于自杀或重大疾病,因为疾病一般被认为是超自然力量(supernatural powers)的惩罚。
第二,婚姻繁殖后代是必要条件。伊博文化中,婚姻意味着成熟和责任,每一个成年男性都要通过婚姻和繁育后代来实现父系氏族的繁衍生息。一辈子未能结婚的人因无法繁衍后代,因此被认为是社会失败者(social failure),帕林德(1999)提到“对一个非洲人来说,无儿无女是最大的灾祸之一。”因婚姻而繁殖被认为是神圣的,婚姻也必须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即只能存在于男性和女性之间,这样繁殖才成为可能。婚姻如此重要,是因为繁殖与祖先崇拜存在着密切关联。当婚姻中止或婚后不孕不育,这就意味着没有后代需要祖先的庇护,同样意味着无人来奉养或祭祀祖先,这都会导致祖先崇拜无以为继。
第三,育有子嗣是重要条件。子嗣在伊博族祖先崇拜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因为只有子嗣才能确保父系血缘关系延续下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至今伊博族仍然存在严重的“重男轻女”现象。伊博族女性生育能力强,传统家庭一般生育五个以上的后代,但如果前几胎没有男孩,他们会一直生育直至迎来男孩。
第四,逝者应获得妥善的安葬。伊博人认为通过葬礼仪式才能将逝者引入灵魂世界(the spirit world),也就是说,葬礼仪式可以使逝者得到提升(elevated)并被赋予祖先地位。因此,葬礼在伊博文化中是应当被庆祝的。笔者曾参加过1次伊博族的传统葬礼,整个仪式伴随非洲传统的欢快音乐并没有“哭丧”现象。但若葬礼没有被很好地庆祝或操作不当,伊博人就会担心逝者变成无处安放(restless)的灵魂回来攻击、骚扰他的后代及亲属。
当然,逝者获得家族祖先地位还包括一些其他条件,如生前过着体面的生活、具有无可挑剔的道德品格。若逝者存在生前作恶多端、因罪错而被驱逐族籍或幼小年纪夭折等情形也会因此失去成为家族祖先崇拜对象的资格。
兰·史蒂文森(Lan Stevenson)指出,“虽然现代尼日利亚伊博族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但依然保留了很多伊博族传统宗教的特征。”[23]周海金也认为,“传统宗教在非洲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仍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很多人即使皈依了基督教或伊斯兰教,但是他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习俗还是根植于非洲的古老信仰,人们依然从传统宗教中寻求各种需求的满足。”[24]伊博族祖先崇拜包括族祖崇拜和家祖崇拜,表现形式可以分为“时节性祭祖”和“通告性祭祖”。
伊博族的共同祖先Eri距今上千年,并且少有文字记载(an unwritten history)仅依靠口耳相传,导致他们对于远祖的认知较少,心理距离较远,加之受基督教在伊博族聚居区绝对性、压倒性优势的影响,人们对Eri的祭奠或祭祀日渐式微。伊博人对民族祖先的崇拜更多体现在“时节性祭祖”中,在某些重要的场合和节日上,依然能看到对共同祖先Eri的崇拜。
这就不得不提到伊博族的传统节日——“新木薯节”④(伊博语:Iri Ji Festival,即:New Yam Festival),木薯(英文名:Yam,一种根茎农作物)是非洲尤其是西非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更是伊博族餐桌上最常见的食物。新木薯节是伊博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意在庆祝一年的丰收,也对来年的收成寄予美好的希望。按照伊博族习俗,在新木薯节到来的前一天人们要把陈木薯吃完或处理掉,到节日到来的那一天,全天只吃由新木薯制成的食品。各个部落对于新木薯节的庆祝持续时长不一,短至一天长至一周。伊博族有自己的历法,每年新木薯节开始的时间由部落内的“Dibia”(伊博语,可意为神的使者或部落长老,英文为Native Doctor 或Oracle)根据星象和历法确定,一般在西历⑤八月初,也就是雨季结束的时候。在这个隆重的节日上,致谢和祭奠先祖成为不可缺少的环节,具体的习俗(Òdinàlà 或omenàlà,伊博语)表现形式是将制作好的烤木薯(Roasted Yam,拌以棕榈油辣椒酱)放在台面上供奉先祖,并将棕榈酒(Palm Wine)倒在地上告慰先祖。此时,Dibia手持柯拉果⑥(kola nut,一种坚果)对Eri说:
Ekele diri unu ndi nna nna anyi obi juputara umu gi n’añuri na ekele. Dalu maka ngozi aro nka,dalu maka nchekwaba unu,ebumnobi anyi bu na unu ga eme n’afo ozo karia ka unu mere n’afo nka.(伊博语,大意为:我们的祖先,请接受我们最真诚的感恩。我们内心充满愉悦,对您的付出表示诚挚的谢意,感谢您的保佑和庇护,祈求您给我们一个比今年更加富足的新的一年。)
除了在“新木薯节”对Eri的祭祀之外,已经很少能看到其他形式对共同祖先的崇拜。但Eri 的故乡还残存有一定数量的神龛用以对其进行祷告。此外,我们还可以从一些地名里看出人们对民族祖先的缅怀和记忆,如上文提到的地名Umueri和Aguleri的词尾都是Eri。
家庭成员与家族祖先保持着极为亲密的关系,这是由家庭成员与家族祖先之间的血缘关系和生者对逝者的尊重和依赖所决定的。家族祖先在伊博族的精神生活中也占据重要地位,正如查尔斯·阿贝尔(Charles Ebere)所提到的,“在伊博族文化里,一个重要的文化信仰就是,逝者会被赋予超自然力量,也会对后代进行持续的关注。”[25]因此,相较于对民族祖先的崇拜,伊博族对家族祖先的崇拜才是主要内容,形式也更加具体、形象。根据詹姆斯(James T.)的记载,[26]伊博族为祭奠家族祖先,家中会设有神龛(shrine)⑦供后人周期性地祭祀,在神龛中祖先一般由带有装饰品的木制棍杖(stave)代替,棍杖头部或是木雕的人面或是兽面,祭祀时由所有的儿子或长子进献祭品。
伊博族对家族祖先的崇拜更多体现在“通告性祭祖”中,如在举行葬礼、婚嫁、生子时,一般要事先通告家族祖先,以得到祖先的认可和保护。葬礼对家族祖先的崇拜是双重性的。这种双重性首先表现在对逝者本人的尊崇上。只要符合本文第三节的条件,逝者从逝世开始就获得了祖先的地位,享有了祖先应有的礼遇。对于获得祖先地位的逝者,伊博族采取的是土葬方式,一个很重要的特色是,他们会将逝者埋在自家的院子里,⑧一方面表明对逝者的敬爱,另一方面也便于祖先时刻关照、庇护子孙后代。双重性还表现在举行葬礼前要通告家族祖先,这一仪式由家族中年长男性主持,并手持柯拉果对先祖说:
Ndi nna anyi,anyi ma n’unu amarala n’oke ihe mere anyi. Oke osisi adaruola ala. Otu nna anyi akwadogo ka osonye unu. Dalunu maka nchebekwa unu nyere site na nwata ruo n’okenye nka o nabara ura. Ebumnobi anyi bu n’unu ga-anabata ya nke oma.Dalunu.(伊博语,大意为:我们的祖先,相信您们已经知道家族里发生了什么。一位伟大的父/母亲离开了我们,去加入你们。我们感谢您指引着他从童年一步步走到美好的晚年。我们希望您们能热烈拥抱他。谢谢您们!)
婚嫁也要向家族祖先通告。娶妻和嫁女的双方家庭要各自通告家族祖先,仪式可由父系家长也可由家族男性长者主持,并手持柯拉果对先祖说:
Ekele diri unu maka ngozi niile unu na-enye anyi. Obi juputara anyi n’añuri etu unu siri dube nwa anyi nwaanyi were chota di.Unu ga-eme ka udo na agamniru di n’ezinaulo ohuru a. Ha ga mu omumu ma baa uba. Nchekwaba unu ga esogide ha ruo na njedebe ndu ha.(伊博语,大意为:我们感恩祖先带个我们的祝福。我们现在内心充满喜悦,感谢您指引我的女儿找到如意郎君。祈求祖先能给新的家庭带来祥和、发展、子孙和富足。愿祖先的庇护直到生命的尽头。)
当然,对于家族祖先的崇拜也不仅限于“通告性祭祖”,在重要时节或日常生活中也存在祭祖现象。如,笔者在尼日利亚工作期间,曾有位伊博族大学教授斥资近万元为过世多年的父亲制作了高约3米的塑像,放在父亲故居,供子孙后代瞻仰和崇拜。
对于祖先崇拜的功能,国内学界已有较为成熟的结论。梅新林提到祖先崇拜具有群体统协功能,能够强化氏族、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27]梁宏信提到祖先崇拜具有心理调适功能、个体社会化功能、社会整合功能以及社会规范功能等,[28]吉成名认为,祖先崇拜有利于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有利于改善人际关系建设和谐社会、有利于保存历史资料并且有利于传承文明促进社会发展。[29]时贤对祖先崇拜功能的研究虽然表述有所不同,但概括起来不外乎三种功能:社会整合、心理慰藉、道德规约。伊博族的祖先崇拜文化现象理所当然地具备上述功能,本文着重阐述其社会整合功能。
这要从传统伊博族的社会结构说起。伊博族传统社会最高的政治团体(political unit)是部落(village group),部落内一般约有数千人,不仅有名称、内部组织,还有固定议事场所(common meeting place,伊博语为ebe nzūko)。部落之下是村落(village),村落人数少至几十人多至上千人,每个村落一般由一个或多个父系家族(patrilineage,伊博语为umù nnà)组成,村落内部高度自治,也有固定的议事场所用于处理村内事务。村落的基本组成单位是父系家族,每个父系家族一般居住在同一个大院(compound,伊博语为èzi)内,也就是说在同一个大院内居住的家庭拥有共同的祖先,这样的父系家族大院一般由若干个“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组成,⑨由于伊博族存在一夫多妻现象,⑩这会产生多个核心家庭。以上伊博族的这种社会结构可见图1。
图1所示的伊博族社会结构共分为5层,其中C 层父系家族是整个社会结构的中间层,起着上通下联的作用,向上可通过村落联结部落,向下可直达一个个核心家庭。可以说,父系家族(C 层)是维系整个伊博族社会结构稳定的关键层,而维系父系家族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则是祖先崇拜。因为在父系家族中,所有成员都要服从于家族祖先的权威,也要服从于族长(onye ji òfo)的权威。因祖先崇拜而带来的“副产品”——尊老、敬老、崇老,对伊博族的存续、繁衍、稳定和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年长者因其高龄一般可以自然而然地获得祖先守护者(ancestor-guardian)的角色,也能获得习俗强制执行者(enforcer)的角色,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年长者还会被认为是在世的祖先,因而他们的权威能够得到超自然力量的支持。在父系家族中,每个层级都有相应的年长者,他们又是每个层级的头领,如:
图1 伊博族社会结构图⑪
A层核心家庭的头领是丈夫或者长子。
B层父系家族大院的头领是年纪最大的男性。
C层父系家族的头领是òfo的持有者,即族长。
这些头领都是家庭和社会秩序的维护者,担负着相应的责任,具体包括:维持家族成员之间的和睦关系,制止争吵、调和矛盾;给家族成员提供建议,让他们远离麻烦,帮他们解决问题;通过进献祭品来保护家族成员免受外部侵害等。如在核心家庭内,妻子和孩子对男性家长绝对服从,男性家长也相应地要为他们提供食物、保护和建议,并且负有解决家庭矛盾的责任。可见,祖先崇拜的传统赋予家长、族长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权威(ultimate power and authority),确立了家族内部的尊卑秩序,确保了A、B、C层的稳定,为整个伊博族社会的和谐奠定了基石。
父系家族之外是D 层村落和E 层部落(图1)。Joyce Penfield提到[30],每个村落都认为自身是一个联系紧密的社会团体,尽可能地维护成员之间的团结和稳定。为便于处理村务,每个村落选举一名首领(chief,伊博语为ezè),首领的选举由各家族年长男性来讨论决定,妇女儿童甚至中年男性都无权参与。村落首领的主要职责是参与协调解决那些在家族内部无法解决的纠纷。村落和村落组成部落,部落首领的选举是由村落首领来讨论决定的,其主要职责是调解和处理不同村落之间发生的矛盾和纠纷。可见,D、E 层的运作是以A、B、C 层为基础的,其精神支柱和合理内核都是祖先崇拜。祖先崇拜使伊博族认识到他们是同一祖先的传人,千百年来流传至今的祖先崇拜意识有利于族群内共同文化、共同心理的形成和巩固,有助于加强族群内成员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伊博族主要分布在尼日利亚境内,李文刚总结过该国存在的宗教风险的类型:宗教极端主义的蔓延、穆斯林和基督徒的矛盾和冲突、境外宗教风险的影响和渗透、宗教政治化的风险等[31]。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笔者认为伊博族面临的潜在的宗教风险主要包括两类:
第一类宗教风险是与穆斯林之间的矛盾冲突。非洲大陆的北部和东海岸属于伊斯兰文明,这一格局是在公元7世纪后阿拉伯人进行宗教扩张形成的。随后15世纪初,葡萄牙人武力强占了北非沿海城市,建立了非洲的第一个殖民据点。到1876 年,在布鲁塞尔召开的“讨论开化非洲所应采取的最好的方法的地理学会议”拉开了帝国主义列强瓜分非洲的序幕。这样,欧洲帝国主义把基督教带到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大部分大陆。“在20 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信徒人数在非洲有很大的增长”[32],这导致今天的非洲呈现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互相渗透”“二元对立”的状态。从地理位置来看,信奉基督教的伊博族恰好处于这种潜在冲突的前沿,其北方不远就是信奉伊斯兰教的“豪萨—富拉尼人”(Hausa-Fulani)。就当下来说,伊博族与豪萨—富拉尼人总体是和平共处,但民族宗教属性始终是个敏感话题,宗教矛盾一直处于积累期。
第二类宗教风险是宗教狂热主义的倾向。伊博族以基督教信仰为主[33](the predominant religion),盛行的基督教派别和分支多达十余种,比如:Anglican(英国国教)、Catholic(天主教)、Pentecostal(五旬节派,又名圣灵降临派)、Methodist(卫理公会派)、Presbyterian(长老教会)、Dominion Chapel、Streams of Joy、Deeper Life、Chosen、Redemption,尤其后五个教派据当地人说并非传统的基督教,是在与本土文化高度融合发展而来的具有浓厚非洲色彩的教派。伊博族对基督教的信仰目前处于一种“蒙昧”状态,狂热倾向较为明显,比如部分信徒认为生病不必吃药,而是去教堂祈祷请求主的庇佑;除周末参加礼拜外,教堂在工作日也会安排形式多样、名目繁多的祈祷活动,信徒会放弃手头工作去参加宗教活动。⑫
我们认为,伊博族以“祖先崇拜”为代表的传统宗教信仰的“缺位”可能会导致以上宗教风险进一步发展。首先,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经常充满风暴,彼此将对方视为外人,二者的冲突是持续而深刻的,[34]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笃信基督教的伊博族与其北部的豪萨—富拉尼人的宗教矛盾在有限的时空内是无法化解的。其次,伊博族对基督教表现出的宗教狂热倾向,这不仅不利于社会生产活动的开展,也是社会进步的阻碍力量。而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相比,传统宗教的“副作用”要少得多,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有效减弱此类因素带来的不良影响和冲击,并且“传统宗教有固定信仰区,一般不向本民族和本地区之外进行扩张,宗教风险不高”,[35]更不会发展出宗教狂热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非洲本土传统宗教信仰在维系社会生活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有效维系了不同种族、不同部落之间的和谐共生。如何回归本源、回归传统,⑬是当下非洲各民族应该思考的重要命题。
祖先崇拜这种传统的宗教信仰是人类最朴素最根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神学观之一。
全球化、工业化、信息化等现代性因素的快速推进,给传统宗教文化带来巨大冲击。世界各国、各民族之间日益频繁的交流,给大国“优势文化”消解区域性弱势民族文化的特性提供了契机,加速了文化“同质化”进程。可以说,今天非洲大多数的民族文化都属于“濒危”文化。伊博族是非洲重要的民族之一,本文以伊博族“民族祖先”“家族祖先”为主线,详细描述了伊博族祖先崇拜的表现形式,并分析了相应的社会功能。本研究的现实意义体现在对伊博族祖先崇拜文化现象的记录、整理属于抢救性保护措施;学理价值体现在对伊博族祖先崇拜文化的描写,能够丰富民族学、宗教学的理论外延。
此外,研究伊博族祖先崇拜文化现象的重要性还在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和文化禁忌大多根植于传统宗教,并且传统宗教的一些因素也深度融合到他们所信仰的基督教之中。唯有了解伊博族的传统宗教才能掌握破解其民族文化基因的密码,减少误解并达到有效沟通,这是“一带一路”倡议之“民心相通”工程的客观要求,也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应有之义。
致谢: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尼日利亚纳姆迪·阿齐克韦大学(Nnamdi Azikiwe University)人文学院历史和国际研究专业Anemene Kenechukwu M.(伊博族)的帮助,该生曾在福建师范大学、浙江科技学院进修汉语,文中伊博语均由该生提供;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生Uzodinma Chinenye Gerlof(伊博族)、云南师范大学在读博士生Ozioko Emmanuel Chiuzor(伊博族)通读全文并提出修改意见;后蒙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民族宗教研究室李文刚主任指教,在此一并致谢。
注释:
①数据来源:New World Encyclopedia(新世界百科全书),查阅时间:2021-01-21。
②笔者曾驾车造访过Aguleri 地区,该河谷由尼日尔河支流——阿南布拉河冲积而成,顺流而下约50 公里即汇入尼日尔河。两河交汇处即为东南部重镇奥尼查(Onitsha)。
③参见:Charles Ebere,“Veneration of the dead among the Igbo”,in ShehanC.L.(eds):The Wiley Blackwell Encyclopedia of Family Studies.John Wiley & Sons, Inc.2016;Ele C.O.“The theological validity of ancestor worship in Igbo land”,Journal of Policy and Development Studies,2017,Vol11,No.1:23-32.
④该节日的文化内涵与中国的中秋节相似,但该节日之于伊博人的重要性不亚于春节之于中国人。
⑤即基督纪元或公历。
⑥柯拉果在伊博族传统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伊博族社会中流传着一句话,“约鲁巴人种植柯拉果,豪萨人食用柯拉果,只有伊博人让它发挥了社交功能。”尤其在祈祷、致辞以及重要事件发生或重要人物参加的场合,都离不开柯拉果。活动主持人会向上帝和祖先敬献柯拉果,然后分与重要嘉宾,并不是活动的所有参加者都能得到柯拉果。因此,柯拉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社会身份等级的标识。
⑦受西方基督教文化影响,现在的伊博族文化中已经很难见到神龛。
⑧笔者曾受邀参加伊博族的传统葬礼,至于是否都要将年长逝者埋葬在家中,当地人表示基本上都是如此。
⑨核心家庭指由父母与子女组成的家庭。
⑩伊博族某些地区至今仍普遍地存在一夫多妻现象,传统上来说男人一夫多妻可以赢得尊重与荣耀,他们认为“多妻“代表男人拥有更多的财富。
⑪图中虚线覆盖部分表示有血缘关系。该图转引自:Joyce Penfield.Communicating with Quotes:The Igbo Case[M].London:Greenwood Press,1983.本文根据行文需要将图中“Village Group”译为“部落”,可能不够准确,直译应为“村落集团”。
⑫以笔者曾工作过的纳姆迪·阿齐克韦大学、哈科特港大学为例,如果教堂活动与教学冲突,一些教授会不惜牺牲授课时间,选择参加教堂活动。这可能是因为部分教授同时也在教堂担任一定的职务或属于神职人员。
⑬这里的回归本源、回归传统并不意味着传统宗教的复辟,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能够服务于现代社会的发展需要,本质上属于一种理性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