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在孤独而忧郁的童年,我曾迷恋影子。我们站在树荫外面,跟一株榆树或杨树去比较谁的影子更长更大,可笑的是,我永远也没有榆树的影子大,没有杨树的影子长。脚下垫了一块石头,站上去,阳光穿透身边的空气,射给我一个颀长的影子,细细的脖颈,扛着一个小小的头,修长的双腿成为我试图炫耀的资本,可是,当我的目光触到身边的杨树影子,还是气馁了。我的影子转过头,朝向杨树的影子,欲言又止。
人们形容一个人跑得快,会说“跑得没影儿了”,一个人和他的影子永远黏在一起。小孩就喜欢玩影子游戏,站在那里,背对阳光,看谁的影子更长,更大,更好看。为了使自己的影子在一群影子里凸显出来,有人会不停地跳高,摇晃手臂。奇怪的是,我明明拥有一个大个子,影子却不是最长的那一个。
一群小孩在场院里玩得忘乎所以,在山一般高的谷秸下面挖一个洞,去里面休息,过家家。很快,又爬到高高的谷秸顶端,大鸟一样飞下来。后来,炊烟弥漫,大人做好了饭喊我们回家。我们意兴阑珊地走在街巷里。突然有人惊呼:我的影子怎么变小了?我们同时低下头,小小的,短短的一截影子,委屈而害怕地蜷缩在脚下。心疼地抬起脚,试图让它重新走出来,但不行,它要缩回去;再缩下去,我的影子就没了。惊恐像洪水一样奔腾而来,我们逃命般奔跑起来,那截影子,有气无力地徘徊在脚下,我感觉自己就要哭了。
夜里,暗淡的煤油灯将窑洞里的物件照得影影绰绰,凳子的影子,桌子的影子,粮囤的影子……一只老鼠从粮囤里蹿出来,它短小的影子,很快就随着它被赶出门外。母亲在灯下看书,每张书页的影子让桌面变得乌黑。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的味道、炭火的味道、木头烧焦的味道。祖母正在往灶火里添炭,腾起的火焰,映红她的脸。我看见,祖母的影子竟然消失了,屋子里只剩母亲庞大的影子。后来,我在墙上看到小马、小兔、小羊的影子,这些由祖母的手掌变来的影子让我稍感安慰,但并没有使我高兴起来。大人们曾告诫,在夜里听到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答应。在夜里碰到陌生人,你要留神月光下他有没有影子,如果没有,那八成就是鬼魂。还有最骇人的一点,倘若一个正常人突然失去了影子,那他必将不久于人世。怀着这样的担忧,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每每泪汪汪地注视着灯下忙碌的祖母,都过得极其煎熬。
直到我有了一个伙伴。
她从外乡搬来,借住在我家空闲的窑洞里。她怯生生坐到我旁边的草垫上,跟我一样抬头,看见满树梨果,黑脸上绽开灿烂的笑。从那时起,我单调枯燥的童年生活发生了变化,我渐渐忘了关于影子的游戏,更将影子的困扰抛之脑后。有意思的是,村里其他同龄的小孩也忘了影子游戏。我们在地上用黑炭画一个棋盘对峙,或者画一些方格子去跳,央求大人缝一个好看的沙包,比赛跳绳……生活突然就变得色彩缤纷,似乎每个小孩,都“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被彼此的影子牢牢地黏住,一起到河边折柳枝做柳笛,一起捉鱼,一起堆沙房子,一起下河洗澡……每天早上,一睁眼,她就站在炕头,黑眼睛里全是笑意。而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数星星,数到后来咯咯地笑不停。又去小菜园捉萤火虫,她将小手绢缠在一根铁丝上当网兜,那些拖着长长尾光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从菜地里飞起来,扑进她的网兜。她小心地把它们装进洗干净的墨水瓶里,将扎了小孔的盖子拧好,送给我。在被窝里,我看见了另外一个明亮而温暖的世界。
我妈买了两个书包,两张石板,两捆石笔,又做了两件花衣,我们手拉着手上了小学。他们都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在村里,的确有双胞胎兄弟,他们长得一般高,一般粗,一样的眉眼、鼻梁和嘴巴,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除了父母,没人能分清谁是大林谁是小林。我跟她虽然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但是别人总能将我们的名字准确喊出。当我们手拉手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根据身高和身形还是能分辨出我们。这是令我们苦恼的地方。为此,她将辫子剪掉,跟我一样,顶着短短的头发。镜子里,我们似乎很相似,但还是不一样。有一天,我们坐在梨树下,树上的果子都被摘了,树叶正不停地掉落,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射下来,我们同时看到了影子。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短发,长袖,都蹲坐着,圆乎乎的……我们终于为拥有一模一样的影子而高兴起来。同学嘲笑,说我们是为了长大嫁给大林与小林提前做准备。但这样的想法,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过一模一样的人生,是我们当时最大的梦想。
可惜我们没有那样的缘分。小学毕业后,她就辍学了。初中时,在家人不停地催促和自己虚荣心的膨胀下,我努力追赶着成绩永远靠前的人,很快,就体验到成为影子的尴尬和无助。我的同桌是一个复读生,这就给我提供了脱离影子的契机。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课间,如果她不想出去,我永远也不会出去。下课后,我跟屁虫一样随着她去食堂和厕所。我将自己的油笔送给她,将新买的《现代汉语词典》借给她,所有这些,就是为了在小考的时候,能得到她悄悄传递的纸条。事实上,那是一段特别沮丧的时光,一个虚荣的女孩,作为影子存在于世的无意义,造就了她的自卑和悔恨。但当我得到一个不错的分数并受到老师表扬时,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沾沾自喜,仿佛所有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她突然就离开了学校,之前并没有蛛丝马迹,在她眼里,我从来就是渺小虚荣得不值一提的影子罢了,她从未把我安放在生命的某个角落,乃至从未当我存在过。影子永远在借助其他物体使自己存在,而实体已不存在。但为时已晚,无法补救,我战战兢兢从影子之中脱落出来——一个成绩突然下降的学生,令老师和同学大惊失色。我像孤獨的旅人,独来独往,自卑而小心地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我后来最喜欢李白的《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光源,有实体,有影子。虽然表达的是无尽的孤独,却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字:伴。这时候我已经在工厂上班,突如其来的社会地位,很快让我找到了朋友,但我们已不再是之前经验里的关系。青春时代,容易被同化,也容易激动。倘若不是青春,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但人生就是这样,怎样的环境造就怎样的相处方式。那年中秋,我们留下来值班,在石桌上斟满酒杯,举起来,对着明月。她说,应该是对影成五人。我说,你我是彼此的影子,对影成二人也妥当吧。她笑笑。直到很久后,我才明白她笑容里的含义,她从未将我当成朋友。我不是她的月,不是她的酒,当然也不是她的影。她烫了头发,收拾行李,去往外地,去寻求更阔大的天地。
在陌生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概率其实更高,那些瞪着双眼、脸色通红、口无遮拦吵架的人,表情夸张、姿势怪异的跳舞人,在街上不停哭泣的疯女人……一个老婆婆干干净净坐在小凳子上,朝你微微笑……有次在飞机上,一个小孩一直在哭,她在我右侧,张着嘴,没有眼泪。飞机不停地遇到气流,工作人员不停地过来提示她的爷爷奶奶要系好她的安全带,但每次系好,她就会哇哇地哭叫。等工作人员一走开,她立即从奶奶怀里站起来,踢开安全带,这时她就会停止哭叫,小眼睛扫视着舱内的人们。一会儿又遇到气流,工作人员又来,她又哭。如此反复,我突然对她的爷爷与奶奶生出愧疚之心。我们都曾经年幼,也曾经这样无理取闹,让大人们难堪过。倘若我的祖母在天有灵,请接受我深深的歉意吧。飞机的屏上正在播放《一条狗的使命》,自从小犬莫莫去世,我就不敢看这类影片了。现在,我身边的男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并且不停地伸手,去擦掉眼镜下浑浊的泪水。我突然就释然,目不转睛盯着小屏幕,任泪水一波又一波涌来。在人世的任何地方,我们所遇的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我们的影子,虚弱的,温情的,乖戾的,悲伤的……你无法预料下一刻会遇见自己的哪一面,但每一面都是你自己,每一面都提醒你生而为人所要克服和坚持的品行。
(插图:谭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