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阅读经典著作对于人生的价值,已无须多言。可是怎样走进经典著作,乃至由此插上翅膀,开启深度的阅读之旅?这个问题大家或许非常关心。经典著作大多是晦涩难懂的理论,我们该如何阅读?其实也没有那么沉重,不妨沏上一壶好茶,且听我聒噪几句吧。
开卷即收获
谈到经典著作,很多人以为这是一座难翻的山、一片难渡的海,虽艳羡有余,却啃读不足。而阅读经验告诉我,但凡能选择启程,坚持翻看,不管动机如何,必有意料之外的收获;且小翻小成,大翻大成,无一例外。
经典作品都是面目可憎的吗?当然不是。举例来看。英国人亚当·斯密是现代经济学的奠基者,有一次,他去考察一家制针厂,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当时,一个熟练的制针工人每日独立制造的针不足20枚,但是这家工厂的老板却非常有头脑,他另辟蹊径,把生产流程分成了18道,工人也分成18组,一组专事于一道程序。如此分区设置,居然产生非凡的效果:全厂产量大增,平均每人每天可产4800枚针。而这一切的原因,仅是添加了专业化分工,并没有任何魔法。这个故事,记录在亚当·斯密所著《国富论》的开篇中。看懂了它,就知道买房时的户型图、城市规划的功能区,乃至全国、全球的产业链的原理。如果放在课堂上,你就知道中学政治、地理的不少内容,所来并不玄奥。
滴水藏海,以一个很贴近生活的简单事例,揭示宏观世界的法则,正是经典的魅力之一。而更重要的是,许多乐趣都是在刚刚决定读一本经典著作时迸发的。那种猝不及防的收获,或者说意外遇见的瑰丽之景、开窍之语,常使人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我们读《老子》“道可道,非常道”,读《黄帝内经》“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读《双城记》“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读《资本论》“不管个人在主观上如何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总和”……我们会发现开篇或序言的一句(段)话,总有令人击节叹赏之处,甚至全书亦可看作是对其的注释。这又是经典著作的一大特征。以我的理解,开卷就有“干货”,读到即赚到,何乐而不为呢?
给自己“匹配”经典
有人说,开卷虽有福利,但阅读经典依然有三大拦路虎:一是厚,像三卷《资本论》近乎三千页;二是繁,经典自有体系,“内部道路”很绕人;三是最麻烦的,叫作难。于是,我们设想:经典可不可以薄一点,结构清晰些,同时如语言、文风等能够更平易近人、贴近实际?
事实上,这是可以办到的,但是需要做对两件事情。第一是选对人。对象必是各个领域内的顶尖人物,包括开山者、奠基人,且历经时间洗礼,影响深远。第二是选对作品。一部“对”的经典,总是与阅读者的认知水平相匹配的。阅读者水平参差不齐,那经典自然就因人而异。如果要说共性,那么对起步者而言,还是希望作品尽量情境化、生活化,能微言大义,以一当十。我们选卢梭的书来看,他写了本《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特别薄,可主旨宏大,光一句“人类已经很古老了,而人本身却很幼稚”就够我们回味半天。另外还有像笛卡尔的《谈谈方法》、康德的《论教育学》等等,这些书就一百页左右,每一页又如谈话,平实之下,泛着思想之光。
即便有人想挑战深度,我依然建议你不必着急看名家的代表作,因为时间和精力并不一定够。那读什么?可以读名家成名的第一部作品,既原汁原味,又能从源头把握思想。还以卢梭为例,他的第一、第二本书,都是参加征文比赛的文章,虽仅有区区数万字,却是精细打磨、融会贯通之作;且已把思想轮廓勾勒清楚了,成为一把打开万千之门的“关键钥匙”,引人步步深探。特别是对教育工作者来说,我们需要的是教育学以外的大量知识,比如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等。若能手握这把“钥匙”,融合不同领域,旁窥各家精髓,然后再以教育的视角解读、消化、体用,专业发展必又上一台阶。
前面举的例子是西方经典,东方有没有呢?那自然也少不了。如五千言的《道德经》,虽然字字珠玑,但不费半年的时间,就能全部读完。然后发现身边许多文化的根源,像遍布书肆、楼阁的“上善若水”,就已把“水之德”烙在民族心理中。而一万多字的《论语》,稍厚一点,却也无须翻多久。读完发现,今天流传下来的成语,有不下一百个出自此典。上述两书,相比西方经典而言,结构松而寓意深,并有文化上的亲和力,正好相得益彰。当然,还有人喜欢传统的史、志、农、医等方面的著作,选择面和组合项更是宽广而丰富。
寻找一个心动的阅读方向
从古今中外的“大咖”身上汲取东西方的智慧自然是好,但循着这条线,我不禁想到:我们的经典阅读,能否在一本书或一个人身上,就东西方的思想、文化、教育形成有效的兼顾与统整,使阅读效率与视野再上一个台阶?
我找到了一个心动的方向——研读杜威。杜威的经历比较特殊,他本身是不折不扣的西方文化集大成者,但又带有很浓厚的东方色彩。他曾经游学中国26个月,选择的时机又恰在“五四”前后,故他对我们的教育界、思想界、文化界影响深远。今天的“六三三学制”(小学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以及各类实验学校、附属学校的设计,均有他的影子。更为重要的是,一个世纪以来,胡适、陶行知、蒋梦麟、张伯苓、陈鹤琴等教育与文化巨匠,均师从杜威,而他们的实践求索,又清晰记录了中國从传统向现代的艰难转型,意义重大。
从这个角度上说,以杜威为桥梁,感悟东方和西方的异同,对比传统中国到现代中国的巨变,帮助我们建立知识自信、思维自信和文化自信,是完全可行的。心动之余,不禁要问:阅读从哪里开始呢?是选择他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吗?非也!还得按我们前面说的原则选,比如《我的教育信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杜威著,2015版)。杜威38岁时,曾对自己的教育之路写了一份六千余字的宣言,他一生的努力与志趣均浓缩其中,他的不朽作品也孕育于其中。10年前,工作节奏快,翻书时间紧,我突发奇想地找来音频文件,每天上下班的途中翻来覆去地听,仿佛上瘾一样。这六千余字有什么魅力呢?我们用一则笑话来解释:“八戒在黑板上写下一个 ‘change’,唐僧以为他勤学英语,正要夸奖,悟空却说,人家那是想嫦娥呢!”同样是“change”,一个当作拼音,一个看成英语,结果令人啼笑皆非。由之想到:当我们有更多元化的知识结构,有更立体的观察维度时,对事物的认知就会更接近真相。阅读经典带给我们的,正是在此意义上的完善。与其说《我的教育信条》是一本书,不如将其看成一种目录,上面藏着许多关于“生长”的隐秘线索。我们顺着走下去,终会来到一扇又一扇门前,推开所见,正是大千世界的风景。
心理学的邀请
沿着《我的教育信条》向下挖掘,我发现杜威的知识结构,大体有四支:心理学、哲学、教育学,以及由社会学、生物学等组成的其他方面。这四者合力构成了他的知识宇宙,所以,其教育理想与实验特别有穿透力,从民国时代一直传承到今天。
先说一说心理学。心理学在那个年代服务于教育,算是新鲜事。很多人都听说过心理学家艾宾浩斯,他揭示出人的遗忘规律是“先快后慢”。因此,当新课学完之后,尽可能早一点复习巩固,并增加频次,是极有必要的。但艾氏的另一大贡献,却少有人提起:人们在第一次学习新知时,大脑就会形成既定的存储。如果老师初次没有把知识讲全讲透,让学生产生歧义,乃至错解,那后面再想扭转过来,则非常困難。这也具有非常大的教育启示。
杜威正是看到此间的巨大潜力,才执意将它视作教育理论与实践的重要基础,并把研究方向定在人体机能的特征上。例如,他发现小孩子的视力条件特别适合看远处的东西,相反,他们对近处物体却不大敏感。鉴于此,他主张在小学低年级多选择室外活动类课程,而少采取静听、默写、背诵等室内或纸上的机械训练。
“田字格”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孩子入学不久,经常痛哭流涕地书写大小相同的字,还得写得横平竖直、行行齐整。但杜威在书中直言,他们绝非有意写得歪七倒八,而是由于手掌和手指的肌肉、骨骼、神经均发育不足,没有办法精确操纵笔杆,也就不能像成人那样,轻易完成看似很简单的事情。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今天的心理学又一日千里,如果积极化用,至少会让老师们变得更宽容、更理性。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孩子在家闷得过久,会需要心理疏导。家长和老师就更需要换位思考,研究孩子的心理结构。卢梭讲过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即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他在他的年龄阶段,就是成熟与完整的。也就是说,八岁的小孩,就有八岁的完整性。所以,当我们说要尊重、平等地看待孩子时,绝不应故作姿态或虚与委蛇,而是要诚恳地相信孩子,因为这本是两个独立主体间的交往。如此一来,教育就会有更多的兼容性和悦纳性。
心理学不是一种枯燥的实验,它有着非常有意思的地方。马克思说:“最一般的抽象往往都是出自最丰富的具象中。”所有的抽象,均是来自细节饱满的案例。孩子为什么特别讨厌学习抽象的东西(如数字、符号)?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经历过丰富多彩的具象世界。他们一到学校即被要求学习口诀、公式、算法,怎能心甘情愿呢?知道了这些,我们就能慢慢理解,当下“课改”与中考高考的变化,比如特别强调真实、客观的事件与情境,正是尊重教育规律的结果。
受过杜威影响的钱穆,写小时候有一次上《荆轲刺秦王》,老师居然带着一卷真地图进教室,再徐徐翻开,快到头时里面突然露出一把尖刀。老师二话不说,直接将刀抽出,朝着教室对面的墙上扔去,只听“啪”的一声响,刀打在墙上。这一幕让全班学生都惊呆了,他们须臾间体会了“图穷匕首见”的紧张与刺激。钱老在80岁时依然记得当年这个细节,可见成功的情境设计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
无尽的乾坤,有限的窄门
心理学是一道联通四方的门。由此可说到情境,再由情境过渡到整个思维发生与发展的过程。杜威留给后世的遗产中,即有“思维五步法”。最后,思维观追溯至根本的世界观、价值观,即哲学层面。这一切,有的成为教育精神的“底层代码”,如《我的教育信条》;有的落地于教育现实,如《民主主义与教育》中的“做中学”和“经验改造”,其情境性、实验性、合作性兼备,与“课改”大势合一。由此可见,经典作品也是“时间的函数”,且时代越进步,光芒越炽亮。我们去翻《陶行知选集》《胡适文集》,也总有类似的感觉。
从我的教育经验来说,以杜威为经典阅读的轴心,可辐射出许多条“生长线”来。譬如可一路追溯现代心理学的妙趣、哲学的精纯、社会学的广博;若对晚清、民国以来的中国教育感兴趣,更可以从学史、学制、学人等多角度铺开,所能研究和涉猎的,简直无远弗届。这些“生长线”汇聚多了,就可能交织成一张“生长网”,网络不断密织后,每一个参与其间者对自我和世界的了解会达到新的高度。
可惜,这辽阔世界的通道,包括那些“生长线”“生长网”的源头,却始于一扇窄窄的门。“窄门”源自西方文化中的一个隐喻,指正确的路途永远有限,永远狭窄。我们从阅读的角度看,茫茫书海,万仞书山,真正能渡人渡己的,可能只是少数几部与自己相“匹配”的经典。至于打开方式,必是千帆百舸,各领风骚!
唯愿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能越过窄门,找到自己心中的“杜威阅读”。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金沙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