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正加
家庭是构成社会的单元和细胞,家庭结构的变化与家庭内部各要素(家庭成员构成、劳动生产方式、经济收入分配等)之间有着直接的关系。藏族部落社会里,牧民逐水草而居,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简单的生产劳动。如挤牛奶、剪羊毛、打酥油、做奶酪、宰牛羊、揉羊皮、捻羊毛等,生产出来的帐篷、皮囊、藏袍、坐垫等产品都是人工完成的,需要消耗更多的时间、精力和人力,这种生产方式就决定了藏族部落内部既稳定又比较特殊的家庭结构。
在部落社会里,小家庭随从大部落迁徙和生活,因而形成了部落大家庭和诸多牧民小家庭,这些小家庭以血缘为纽带组成各类家庭结构。达日县牧民作为“果洛克松”部落的后裔,依然传承着很多部落的习俗,其家庭结构主要以祖(外祖)父母、父母和子女组成的直系家庭和父母、子女、媳婿,以及孙子女和外孙子女构成的传统主干家庭形式存在。具体见图1。在这种家庭结构中,父母是家庭的核心。如果不考虑部落阶层关系以及外部力量对牧民家庭的干涉和影响,家庭内部所有计划、劳动和分配都由父母亲来决定,其中父亲的权利远远高于其他家庭成员,属于父权制。按照藏族牧民传统习惯,子女必须服从父母的安排去放牧。
图1 家庭结构图
众所周知,游牧生产需要消耗大量的劳动力,特别是青壮年劳动力。这与游牧生产性质有关。在牧区,游牧转场、搭建帐篷、宰杀牛羊、骑马巡逻等日常劳作无不需要投入大量的劳动力,尤其在部落与部落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发生草场纠纷和资源争夺等时,更加需要依靠男人的力量来守住自家草场不被他人侵害,又要保护好家庭成员及财产的安全,特别是遭遇雪灾、暴雨、洪涝、泥石流、地震等自然灾害和野生动物侵害时,男人要显示出强大的力量,从而完成其“英雄”使命。久而久之,形成了英雄崇拜的习俗和“多孩为荣”的家庭生育观念,使家庭人口不断增多,形成了老人、父母和多个孩子或父母、子孙一起共同生活的传统家庭结构。
从家庭成员的自然构成上讲,由于老年人年迈体弱,而且从小生活在高寒缺氧的环境之中,不免会受到各种高原疾病的侵扰,使其健康受损,寿命缩短,不得不较早退出劳动生产场域,极少参与繁重的游牧生产劳动,从而形成了无老人的家庭占多数,有老人的家庭占少数的现象。也就是说,随着社会的发展,家庭规模逐渐缩小,由四代或三代同帐(帐篷)逐渐变为三代或二代同帐。
《民族学通论》指出,“家庭是由一定范围的亲属(如夫妻、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所组成的社会生活细胞。它的联结纽带是婚姻关系和血缘关系(进入阶级社会以后又增加了收养关系,从而形成拟制血缘关系)。”①林耀华主编:《民族学通论(修订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02页。那么,人类从血缘家庭到“普那路亚”家庭、对偶家庭,再到一夫一妻制家庭,无不经过漫长而曲折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婚姻是联结家庭的纽带,婚姻的缔结成为构成家庭以及维系家庭结构关系的主要因素,家庭的产生则为人类婚姻及其家族文化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反之,婚姻关系的变故会对家庭结构的完整与否有着直接的影响。对达日县牧民而言,导致家庭结构变化的因素除了婚姻关系的变量外,还有其他原因。
1、因疾病和经济困难导致家庭结构变化。
案例一:
拉某(女,26岁),一家七口人,包括她丈夫(23岁)和三个孩子(长子3岁,长女2岁,幼子6个月)以及两个妹妹。大妹妹18岁,智障,属一级残疾;小妹妹12岁,莫坝乡寄校五年级学生。2008年,父亲患结核病去世。2014年,母亲患肝包虫病去世。母亲去世后,拉某一家五口人就搬过来与两个妹妹同住。之前,拉某娘家在达日县城有一套移民定居房。母亲去世后,房子卖给了别人,卖房钱用来办理母亲的后事,之后既无草场,也无牲畜。因此就形成了拉某一家人与娘家妹妹一起生活的家庭组合。(访谈时间:2014年8月20日;访谈地点:达日县莫坝乡第一大队第四小队。)
2、部落纠纷、命案、车祸等导致家庭结构的变化。
案例二:
昂某(女,38岁),一家五口人,包括三个儿子和老母亲。长子17岁,初中毕业生;次子12岁,下红科乡寄校六年级学生,患有小儿麻痹症;幼子6岁,未上学。父亲去世,丈夫被害,沦为没有男性劳动力的妇女贫困家庭。(访谈时间:2014年8月14日,访谈地点:达日县下红科乡。)
案例三:
贡某(女,31岁),一家四口人。其中,大女儿11岁,满掌乡寄校一年级学生;小女儿3岁;儿子出生才20多天。丈夫在一起摩托车车祸中不幸身亡,沦为失去丈夫的年轻妇女多孩家庭。(访谈时间:2014年8月6日;访谈地点:达日县满掌乡木热村移民定居点。)
3、婚姻生育观念的随意性导致家庭结构变化。
案例四:
柔某(男,83岁),有两个女儿,均已出嫁。两个女儿婚前所生的两个外孙女留在他身边一起生活,形成了高龄老人抚养多个非婚生子女的贫困家庭。(访谈时间:2014年8月20日;访谈地点:达日县莫坝乡赛尔钦四社。)
案例五:
扎某(女,43岁),未婚,有三个孩子,一家四口人。长女15岁,满掌乡寄校六年级学生;长子13岁,满掌乡寄校五年级学生;次子4岁。不难看出,是一个单亲多孩(同母同父或同母异父)家庭。(访谈时间:2014年8月6日;访谈地点:达日县满掌乡木热村移民定居点。)
4、其他特殊原因导致家庭结构变化。
案例六:
多某(女,50岁),未婚,有五个养子女,一家六口人。其中,长子22岁,2012年从达日县藏文中学毕业后在她妹妹家帮忙;次子15岁,达日县藏文中学学生;长女14岁,四川色达寺尼姑;次女12岁,莫坝乡寄校五年级学生;幼子7岁,小学一年级。五个养子女,都是是她同父异母之弟妹。母亲去世后,父亲娶了后妈。后来,后妈也不幸离世。后妈所生的五个孩子由她来抚养,导致了同父异母之大姐姐一人抚养后妈的多个孩子的特殊家庭。(访谈时间:2014年8月20日;访谈地点:达日县莫坝乡第一大队第四小队。)
案例七:
卓某(女,78岁),一家四口人。其中,长女39岁,次女36岁,幼女27岁。她没有丈夫,女儿们也从未结过婚,其中小女儿是一个居家尼姑。因此,就形成了一个没有男丁的高龄妇女之家。(访谈时间:2014年8月19日;访谈地点:达日县上红科乡第四大队第三小队。)
达日县牧民对直系亲属的称谓与安多其他地方相比区别不大,只是对祖父的称谓和对哥哥的称呼有所不同。他们称父亲为“阿帕”,母亲为“阿妈”;祖父和外祖父统称为“阿弥”,祖母和外祖母统称为“阿姨”,其中的“姨”字有“上”“祖”等意思;哥哥称“阿嘉”,弟弟叫“宁吾”或直接叫名字;姐姐叫“阿姐”,妹妹叫“尚莫”或“尼莫”或直接叫名字。嫂子叫“什莫”,弟媳叫“那妈”或直接叫名字;姐夫叫“阿嘉”,妹夫叫“莫合巴”或直接叫名字。自己为“让”,丈夫叫“噶吾”,妻子叫“噶莫”;自己的子女统称为“夏依”;儿子叫“希乐”,女儿叫“希莫”;孙子叫“擦吾”,孙女叫“擦莫”;外孙子女叫“杨擦”。具体见图2。
图2 直系亲属称谓图①此图根据达日县格萨尔接待中心服务员唐日拉姆所提供的口述资料进行编制。唐日拉姆,女,藏族,23岁,达日县特合土乡人。访谈时间:2014年7月31日。
在旁系亲属中,父亲的兄弟(伯父或叔叔)称“阿克”;母亲的兄弟(舅舅)称“阿香”;父亲的姊妹(姑姑或姑妈)与母亲的姊妹(阿姨或姨妈)统称为“阿尼”,其中“尼”字特指女性长辈。另外,父亲兄弟的妻子(伯母或婶婶)和母亲兄弟的妻子(舅妈)也统称为“阿尼”。非直系亲属同辈兄弟与同辈姊妹之间,年龄比自己大的男性称为“阿嘉”(哥哥),女性称为“阿姐”(姐姐);年龄比自己小的男性叫“尼吾”(弟弟),女性叫“尼莫”(妹妹)或“尚莫”,“尼吾”和“尼莫”,也可以直接叫名字。所以,在达日县牧民家庭亲属称谓中既无姑妈和姨妈之分,也无堂兄弟姊妹和表兄弟姊妹之别。具体见图3。
图3 旁系亲属称谓图②此图根据达日县格萨尔接待中心服务员唐日拉姆所提供的口述资料进行编制。唐日拉姆,女,藏族,23岁,达日县特合土乡人。访谈时间:2014年7月31日。
调查发现,达日县牧民家庭普遍孩子较多,为了区分比自己大的同性同辈亲属间的年龄大小,通常会在名字前加其称谓,即称谓+名。如:阿克+名字、阿尼+名字、阿嘉+名字、阿姐+名字等等。年龄比自己小的,不论男女,一般情况下直接叫名字,只有在向他人介绍之时,才会使用真实的亲属关系和亲属称谓。另外,在部落婚姻习俗和传统生育观念的影响下,当地牧民中有很多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孩子。这些孩子在相互认可的情况下,彼此间的亲属称谓与正常的亲属称谓没有多大区别。
改革开放以来,达日县牧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人们的婚姻观念、家庭观念和生活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居住在城镇及其周边的牧民现代家庭意识和社会法律意识得到逐步增强,这对婚姻家庭从父母包办走向自由恋爱和自由择偶组合的家庭,以及家庭事务由丈夫独自掌权到夫妻共同商定的转变提供了前提条件。科技、文化、教育在牧民家庭中进一步普及,家庭人口素质不断提高。特别是在当地政府的积极引导和大力支持下,牧民家庭富余劳动力向第二、三产业转移。
1、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使家庭人口结构从多数变成了少数。
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达日县总户数4291户,总人口19445人,平均家庭人口约4.53人/户;1990年,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达日县总户数4661户,总人口21539人,平均家庭人口为4.62人/户;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达日县总户数5637户,总人口24354人,平均家庭人口4.32人/户;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达日县总户数9121户,总人口30995人,平均家庭人口约3.40人/户。①达日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达日县志(1986-2010)》,青海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437-439页。从中看出,1982年到1990年间,达日县平均家庭人口虽然有所上升,但是上升趋势并不太明显。1990年到2010年间,家庭人口从4.62人/户减少到3.40人/户,家庭人口明显下降。具体见图4。
图4 1982-2010达日县平均家庭人口变化图
2、城镇化建设和生态移民工程的实施,使家庭劳动人口从单一游牧劳动向多元化发展。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进入新时期,随着城镇化建设和三江源生态移民工程的实施,达日县建成了一批又一批移民定居房,大量牧业人口转移到县城或乡镇周围,牧民群众定居城镇,当地牧民逐步脱离传统游牧生产,重新选择新的生活方式,使家庭劳动人口向多元化发展。譬如,做买卖、开商店,或当保安、清洁工、服务员等,从事简单的城市劳动。也有部分牧民接受相关教育和技能培训之后寻找新的工作。总之,牧民家庭劳动人口的非定向性和收入分配的不确定性,从另一方面促使家庭内部角色变化。尤其是年轻人,特别是受过各种教育的或掌握一定技能的人,越来越被家庭和社会所重视。
3、民族教育的发展和当地文化人才的增多,使牧民家庭人口素质不断得到提高。
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大力支持民族教育发展,重视民族人才队伍建设。达日县抓住历史机遇,也培养了一些地方人才,促进了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和牧民人口整体素质的提高。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达日县人口文化结构为:“中专以上占0.24%,高中占1.65%,初中占3.68%,小学文化程度占10.86%,12周岁以上,初识字者占49.14%。”①达日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达日县志(1986-2010)》,青海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437、439页。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达日县人口文化结构为:“大专以上1159人,占常住人口的3.7%,高中595人,占常住人口的1.9%,初中3145人,占常住人口的10.1%,小学15862人,占常住人口的51.2%,受教育的人数20761人,占常住人口的66.98%,未上过学的6322人,占常住人口是20.4%,文盲3936人,占常住人口的12.7%。”②达日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达日县志(1986-2010)》,青海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437、439页。从中不难发现,从1982年至2010年,共28年间,达日县受教育人口比例从16.43%提高到66.98%,大约增长了51个百分点。平均每一年增1.81个百分点。2010年达日县平均家庭受教育人口达2.28人/户。以此类推,到2020年底,达日县受教育人口比例应达到85.08%,平均家庭受教育人口3至4人/户,牧民家庭经济结构、人口素质和生育观念将会发生一些新的变化。具体见图5。
图5 1982、2010达日县平均家庭受教育人口对比图
4、群众思想观念的变化和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意识的增强,使家庭结构从传统部落家庭向现代核心家庭转变。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牧民群众的思想观念不断发生变化。青年男女的独立意识和自由恋爱意识不断增强,年轻人更喜欢自主组合家庭,当地牧民群众的婚姻观念随之发生变化,家庭结构从传统部落家庭逐渐转向现代核心(父母+孩子)家庭,即正在形成年轻夫妻或年轻夫妻和孩子一起生活的局面。
传统部落家庭与现代家庭的区别在于,现代家庭中的人口较少、结构单一,而且家庭人口素质不断提高,家庭经济情况不断富裕,家庭婚姻观念越来越自由、开放。在这样的趋势下,当地传统家庭亲属称谓也发生变化。从达日县生态移民区移民搬迁户的情况来看,家庭基本人口数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今后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传统家庭称谓依旧沿用。不过新组合的家庭,如当地年轻人与外来人员以及其他民族相结合的家庭,国家干部、企事业单位职工自由结合的家庭中,家庭用语逐渐趋于国家通用语言,即以普通话为主要交流用语,或夫妻双方的民族语言和地方方言融合使用。因此在家庭亲属称谓上难免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假如夫妻二人中有一个是当地藏族,另一个是从安多农区来的藏族。那么,当地人称父亲为“帕”或“帕干”,母亲为“妈”或“妈干”的较多。其中,“干”为长者或老者之意,称谓前不需加藏文元音字母“阿”。但是,安多农区的藏族却称父亲为“阿帕”,母亲为“阿妈”,称呼前总是带有一个藏文“阿”字。又如,当地人称丈夫为“噶吾”,称妻子为“噶莫”。可是安多农区藏族称丈夫为“杰巴”“杰洒”和“噶伯”,称妻子为“玛什”“那合莫”和“噶莫”等等。无论怎么称呼,都不影响相互的理解。在更多的情况下,除了当地汉族家庭之外,其他家庭中也爱讲普通话,如直接使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等汉语亲属称谓,而且这种变化越来越明显。
综上所述,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和牧民生产生活习惯的不断改变,家庭结构和亲属称谓也逐渐发生变化。从中反映出家庭文化和个体思想观念的新变化,以及牧民群众接受新思想、新事物能力的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