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陵生
2019年,一次波兰华沙之行中,理查德·弗伦德在一家假日酒店里偶然发现了尘封地下的反抗纳粹暴行的一段历史。弗伦德是一位考古学家,也是美国克里斯托弗·纽波特大学的犹太历史研究教授。在酒店经理的引领下,他进入了一个地下室,见到了华沙犹太人区一段幸存至今的断墙残垣。当时与弗伦德一起在华沙的还有“无国界地球科学家组织”(一个非营利机构,其任务和宗旨是调查考古遗址,以及致力于减轻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的研究)的几位专家。
这几位地球科学家帮助弗伦德通过这段残墙精确定位地下掩体的位置和内容物。回顾当年,大批犹太人被驱逐到死亡集中营,24岁的莫尔德猜·阿尼列维茨和他的女友米拉·富克勒领导了一场反抗纳粹的起义,数百名抵抗者奋起反抗纳粹暴行。起义于1943年在华沙犹太人区爆发,这是“二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犹太人起义,抵抗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在对抗中,纳粹将毒气注入地下掩体,杀害了许多抵抗者,迫使其他抵抗者通过下水道逃跑。纳粹镇压了这场抵抗运动,夷平了华沙犹太人区。
“那些有幸脱逃的人告诉我们在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领导这次历史考古调查的弗伦德说。但是由少数幸存者叙述的华沙起义和大屠杀的历史并不完整。如今“地球科学家组织”的介入,将填补这段历史空白。通过地球物理测绘和土壤取样等技术,他们找到了许多当年的乱葬坑遗址,仅在立陶宛发现的这类遗址就多达200个。
弗伦德还计划对掩藏在华沙地下下水道的米拉18号 (或称“18号街”)进行探索,这个地下掩体曾是犹太人区抵抗战士的总部,但要确定这个曾经的掩体里还留下些什么非常困难。华沙战后重建时所有的残留物都被夯实,并在上面浇注了水泥作为地基。如今多亏了一种弗伦德称之为“精确定位考古”的技术,地球科学家发现了掩体中金属物体的确切位置。但弗伦德想要知道的是,这些金属物体究竟是下水道里的排污管道,还是当年抵抗战士们用来取暖的炉子、加固的隧道墙壁,或者是武器储藏室?
“利用现代科学发掘重现当年历史,是一个新的前沿领域。”弗伦德说。地球物理技术提供了一种定位和保护遗址的方法,可以对被植被覆盖的遗址进行精确定位。虽然某些遗址也将要被挖掘出来,但发掘过程不像传统考古学那样具有一定的破坏性。非侵入性技术进行考古发掘意味着考古学家可以相对完整地保存历史。但即使是这种非侵入性的方法也是一个敏感的问题。“长眠在这里的都是当年的受害者,他们曾被残暴杀害,我们不想再来惊扰他们的安宁。”弗伦德说。
立陶宛维尔纽斯的犹太大教堂是传说中犹太人的“祈祷之家”,被称为“北方的耶路撒冷”,是建于16世纪的一座木结构建筑,17世纪时由意大利建筑师用砖瓦进行了改建。这座建筑群包括图书馆、学者书房和带有烧热水炉子的浴室,犹太教堂是整个建筑群的一部分。为规避当地教会禁止犹太教堂高于当地教堂的规定,“犹太教堂没有向上加高,而是向地下延伸”,弗伦德说。朝拜者要向下走两段楼梯才能到达主厅,举目观望,这个半掩于地下的犹太教堂足有5层楼高。
在当年针对犹太人的暴乱中,纳粹分子将犹太大教堂这座宏伟建筑付之一炬。战后,苏联人在遗址上用水泥夯实地基,在上面建了学校和操场。2015年,立陶宛人、以色列文物局的乔恩·塞利格曼和威斯康星大学欧盟克莱尔分校的物理地理学家哈里·裘尔一起,在这里进行了勘查。裘尔在操场上用探地雷达搜索,用电磁脉冲仪记录地下分层结构的回波,对地下遗址进行成像分析。这项技术对于说服当局允许在校舍内进行考古发掘起到了关键作用。
2020年,咨询公司Advisian的地球物理技术总监保罗·鲍曼在无国界地球科学家的支持下,发表了一份地球科学家对立陶宛大屠杀遗址的调查报告。报告称,鲍曼和他的同事利用電阻率层析成像技术和感应极化成像技术,为考古学家精确定位了目标。感应极化成像可精确定位金属物体,对发掘犹太大教堂遗址中的加热炉等金属物体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突出显示了位于特定深度的金属物体。电阻率层析成像图显示的“孔隙空间”里发现有许多碎片,它们是犹太教堂的诵经坛或祭坛下一个地下室崩塌后的残留。
这一地区的发现还包括希伯来语的碑刻铭文、拿破仑时代的钱币、有装饰花纹的瓷砖、金属烛台的碎片,还有一本卡入墙体的书本。弗伦德说,在接下来的勘探工作中,他希望能发现原始木材结构的轮廓。“这些都是保存于地下的时间胶囊,每个胶囊都记录着当年发生的事情,包括估算遇难犹太人的人数。”
这些时间胶囊讲述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例如,2019年夏季的一个阴沉天气里,鲍曼从立陶宛中南部城市考纳斯的群墓中采集土壤样本,那是被称为“战场”的一片休耕地。当年的立陶宛还在沙皇俄国的统治下,为防止普鲁士人入侵,这里建造了9个堡垒,9号堡在被纳粹占领后变成了一个“死亡堡垒”,纳粹分子在这里屠杀了5万犹太人。根据幸存者的描述,14个乱葬坑中每个都埋有3000~4000名遇难者。
1960年代苏联绘制的一张发掘图中可以看到埋葬死难者的坑沟,但确切位置仍不清楚。“考古学家和考察历史的人会在这里发现一些骨头和灰烬。”鲍曼说。
地球科学家用电子设备进行勘查后发现,这里没有棺木,只有数万具尸体,还有散落的碎骨和灰烬,之前人们还在这里发现了一些遗留物,如子弹和弹壳、锡杯、刀、勺子、梳子、铁质眼镜架和一张带照片的罕见护照。
鲍曼采用了一种识别土壤中含磷浓度的技术,这是对土壤磷酸盐含量颇有研究的考古专家约翰娜·乌里奇·奥基夫在一封电子邮件中给他的建议。土壤中黏土成分越大,留住的磷酸盐越多,在极端沙质的土壤中,磷酸盐几乎难以留存。9号堡地区的土质可留有少量以有机形式沉积的磷酸盐,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有机磷酸盐在土壤中会渐渐矿化。
当年的大屠杀乱葬坑距今只有78年的时间,但地球科学家们认为磷酸盐的作用对于确定其位置有所帮助,被掩埋遗体中的有机磷酸盐会立即开始矿化,这个过程一般需要200年左右,但燃烧和破碎加速了磷的释放。这使得地球科学家有更多可能在表层土壤中看到“磷的影子”。杂草或其他植物会将磷从泥土下层拉到较浅处。“只需取样到20厘米,就能捕捉到高磷酸盐存在的迹象。”鲍曼说。事实上,14个乱葬坑中有9个都含有高浓度的磷,证实了幸存者的证词,该地区是纳粹谋杀受害者的墓地。
大屠杀幸存者讲述了发生在9号堡的另一个悲惨故事。1943年8月,纳粹将从波罗的海诸国撤退,考纳斯的盖世太保收到了来自柏林的1005号特别行动命令,要求于1944年1月之前填平乱葬坑,要塞里的75名囚犯被迫执行命令,他们包括前犹太人区囚犯和红军战俘。幸存者米哈伊尔·盖尔特伦克在1946年作证:“我们每天都要挖掘并焚烧600具尸体,这是德国人给我们规定的配额。我们每天都要燃起两个巨大的火堆,每个火堆里有300具尸体被焚烧。尸体被烧毁后,再用金属工具将骨头压碎并埋葬。”另一名幸存者说:“灰烬和碎骨被埋葬,沟渠被填平,上面犁地种上庄稼。”
被迫执行任务的囚犯们一面做着可怕的工作,一面计划逃跑。1943年圣诞节前夕,当所有的灯都已熄灭,卫兵们也去整夜狂欢时,越狱行动正式开始。战前立陶宛人在堡垒下面修建有水泥隧道,囚犯们从锁着的牢房里下到一个大门紧锁的地道破门而入,爬进另一条隧道,来到监狱内院。越狱者们爬上靠在墙上的简陋木梯,越过监狱墙顶上的铁丝网,穿过护城河,进入一片空地。就在这个圣诞节凌晨,大胆的越狱行动终于成功,囚犯们成功逃脱。
虽然9号堡内存留了纪念这次越狱行动的一些文物,但其中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地球科学家已经知道了囚犯们的逃跑方向,根據这一线索,他们将利用安装在无人机上的多光谱摄像头追踪囚犯们的逃跑路线。无人机拍摄图像中显示的绿色光谱带是植被生长受影响的结果,可能是埋在地下的建筑材料限制了根系的生长。地球科学家还希望能够找到出逃囚犯们在附近森林中的临时藏身处。
地球科学家还计划开展另一项雄心勃勃的项目,即寻找与当年纳粹罪行和华沙犹太反抗英雄有关的一些信息。例如,1940—1943年间,由数十人组成的一次有组织的地下行动,收集了数千份相关文件资料,包括照片、图纸、文字、日记账和表格等,他们将这些资料注明日期放进了几个2英尺高的金属牛奶罐和金属盒子里,埋在了华沙犹太人区的地底下。这批以历史学家伊曼纽尔·林格尔布卢姆的名字命名的历史档案文献被埋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1946年,一名幸存者发现了第一个牛奶罐。据弗伦德说,这些档案在1945—1946年的纽伦堡审判中曾被用作证据。第二部分档案在1950年被发现,于1961年被用于对纳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中。但第三个金属罐至今没有被找到。
今天,弗伦德和地球科学家们正在与华沙犹太人区博物馆合作,寻找林格尔布卢姆档案的第三处藏匿点,预计这批档案可能存放在一个金属牛奶罐中,而这个罐子的埋藏深度以及最后一次显现的地方,已在科学家的掌握之中,这些都是非常有用的信息和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