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刘宝
美国作家安东尼·多尔(Anthony Doerr,1973— )凭借长篇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以下简称《光》)获得2015年普利策小说奖,评委会称“这是一部由‘二战恐怖而激发创作的富有想象力又错综复杂的小说,通过简短优雅的篇幅,探索人类本性和技术之间相互矛盾的力量”。以“二战”为题材的佳作并不缺乏,比如英国作家伊恩·麦克优恩的《赎罪》(2001)、德国作家本哈德 · 施林克的 《朗读者》(1995)、美国作家查尔斯 · 弗雷泽的《冷山》(1997)等等。那么,《光》是以怎样独特的魅力打动了评论家和评委们呢?正如普利策奖评委会的颁奖词所言:该小说与其他战争小说不同的是,突出了科学与战争、人性的关系;让科学成为小说中一个最重要的修辞,使“二战”题材焕然一新。
科学知识在《光》中所占比重之大超乎寻常。美国著名书评人卡门·卡莉尔称《光》为“一部关于道德、科学和纳粹占领的小说”,“多尔在小说中建构了一个由寓言和机械、技术以及自然世界重大发现所构成的知识结构”。多尔将科学知识作为一种修辞来表达主题,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
《光》讲述了法国少女玛丽洛尔与德国少年维尔纳的故事。这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孩子被一场战争联结到了一起。维尔纳和妹妹尤塔小时候迷恋一个法国广播电台的科学节目,这个电台激发了维尔纳对科学的热爱,使他逐渐成长为一个无线电天才。“二战”爆发后,维尔纳被德军征兵入伍。德军占领了玛丽洛尔的家乡巴黎,玛丽洛尔因身上带著宝藏钥匙“海之焰”而受到德国军官冯·伦佩尔的追踪,正当被发现之际,维尔纳打死了伦佩尔,救下了玛丽洛尔,因为他发现——曾经深深影响了自己的法国广播节目,原来是玛丽洛尔的爷爷和叔祖父的杰作。
这样一部“富有想象力而又错综复杂”的长篇小说肯定涉及多个主题,但书中最深邃感人的两句话是:“战争对爱做梦的人做了些什么啊”和“你不想在死之前活出一点儿生机吗”。尤塔在哥哥的遗物中看到一个信封,是维尔纳在前线写给朋友弗雷德里克的信,她想到了哥哥的室友——那个爱鸟的男孩儿:“他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战争对爱做梦的人做了些什么啊?”虽然这句话出现在小说的末尾,但是战争对个人梦想的扼杀却是贯彻整个小说的重要主题,书中的主人公们都是“有梦想的人”, 但梦想却因战争而折翼。第二句话出现的场景是,玛丽洛尔的叔祖父艾蒂安因“一战”中失去了兄长而心灵受创,他反对女管家马内科太太冒险帮助盟军传递信息,马内科反驳道:“你不想在死之前活出一点儿生机吗?”这句话概括了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即人们在战争中都要面临道德选择。
小说主人公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热爱科学,科学就是他们的梦想。盲女玛丽洛尔从小就跟在博物馆当锁匠的爸爸上班,又受到软体动物专家热法尔博士的影响,对自然界尤其是海里各式各样的螺非常着迷,她最喜爱的书是《环游世界80天》《海底两万里》和达尔文游记。玛丽洛尔的父亲勒布朗先生是个技术精湛的机械师,会做精巧的防盗锁和城市模型;玛丽洛尔的叔祖父艾蒂安是个无线电迷;在孤儿院长大的维尔纳是个自学成材的无线电天才;维尔纳在军校的朋友弗雷德里克是个鸟类爱好者;而后来追踪“海之焰”的德国军官冯·伦佩尔在战前是著名的宝石鉴别专家……这些人物痴迷于自己热爱的科学领域并执着地探究知识,在作者多尔看来,热爱科学是人性的体现,人都有追求知识的欲望,这种欲望不局限于天才,而是一种普世的欲望。然而,战争打碎了这种简单的个人欲望,就像打碎了爱与亲情一样。
那么,战争是如何中断了热爱科学之人的梦想呢?艾蒂安在战前和哥哥着迷于无线电播音并录制了一档向儿童介绍科学知识的节目,但是“一战”的爆发终止了他们的梦想,哥哥在战争中死去,留下艾蒂安活在悲伤中,与世隔绝,等待哥哥的幽灵重返。盲女玛丽洛尔和爸爸原本平静地生活在法国,但战争的到来迫使他们不得不逃生,丢下《海底两万里》和城市模型,勒布朗后来被误认为间谍关押在德国监狱,死因不明。维尔纳军校里的朋友弗雷德里克是一个对鸟着迷的少年,只凭鸟的叫声就能辨别鸟的种类和行为,然而他的德国官员父亲为了晋升而将近视眼的他送到军校,最后他被虐待致残,失去了记忆。小说中的人们本来生活在一个相对平静、单纯、充满科学追求和人性渴望的世界,它是与贪婪功利的战争相对的世界,然而,战争的到来扼杀了科学梦想。
战争到来时,所有人都会面临着道德抉择,而这个时候科学与人性的矛盾张力就突显出来:科技成了反人性的、战争的工具。科技在德国人的侵略战争与种族屠杀中的作用不可忽视,一切新技术特别是无线电技术,都是为权力和屠杀服务的,小说的扉页上就引用了纳粹德国时期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约瑟夫·戈培尔的一句话:“如果没有广播,我们不可能执政也不可能如此行使权力。”
于玛丽洛尔的叔祖父艾蒂安而言,这就意味着要不要冒险用自己的科学技术帮助盟军,为正义服务。“一战”的创伤使他痛苦又使他怯懦,起初他反感马内科太太参加秘密的反德运动,生怕受到牵连;但马内科太太的去世让他幡然醒悟,虽然她只是个小人物,但她为了正义而战过。于是艾蒂安开始用自己的电台帮助盟军传递消息,带着玛丽洛尔一同参加了反德的地下组织。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维尔纳是个物理学天才,他十几岁就能装电路、修收音机。维纳尔的父亲死于矿难,所以为了逃避下矿,维尔纳在一个看中他技术能力的德国军官的推荐下,考上了少年军校,可是这个军校就是要培养少年的纳粹思想,为上战场做准备。冷酷残忍的纳粹教官教学生们排挤、虐待弱者,维尔纳唯一的朋友弗雷德里克就是受害者。弗雷德里克拒绝折磨被俘的俄国士兵,结果被群殴致残,维尔纳虽然心疼他,但却没能勇敢地站出来替他说话。在军校里,维尔纳把精力都放在豪普特曼教授开展的无线电定位研究上,教授对他说,“科学家的使命……由两件事决定——他自己的兴趣和他所处时代的利益”。维尔纳幻想着“自己穿着白大褂,昂首阔步地从机器边走过”,“有一天,他会赢得大奖的,密码破译、火箭推进,所有最新的技术”。他本以为这个特殊的时代会给予他发挥科学才能的机会,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实验成果是为了识别敌方的无线电设备,捣毁窝点。在战场上,由于一次失误,他误杀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内心的愧疚让他时常看见小女孩儿的灵魂萦绕在四周。当他发现最后一个窝点是艾蒂安的居所——他年幼时听到的科学广播就是从这儿发射的,他隐瞒了事实,保护了艾蒂安和玛丽洛尔,最后还杀死了寻找宝石的德国军官冯·伦佩尔,救下了玛丽洛尔。维纳尔曾经做出错误的选择,加入了侵略军的行列,但内心善良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善。
作家多尔对维尔纳的刻画灵感据说来自他偶然看到的一张照片:一个十来岁的德国少年士兵,身穿一件过大的军装,一脸痛苦无奈的表情。多尔说,那军衣就好像是从死去的士兵身上剥下来,套在他幼小的身体上,让多尔感慨战争如何毁掉了青少年本应该有的青春。多尔于是想写一个“很有前途的少年陷入了希特勒青年团,做了错误的选择,导致了不可原谅的后果,但他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角色”。维尔纳最后的转变化解了科学与人性的矛盾,他成为科学家的梦想最终与他善良的人性达成了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多尔用十分人性化的笔触来刻画作为“纳粹”一员的维尔纳。维尔纳和玛丽洛尔都是小说主人公——虽然维尔纳是侵略者,玛丽洛尔是被侵略者。多尔用大量笔墨来表现维尔纳在科学梦想与道德人性之间的拉锯,妹妹尤塔对他的责备,弗雷德里克的悲惨经历,错杀小女孩儿……个人的选择与道德规范形成矛盾的张力。小说中也不乏将科学技术与军国主义思想结合的人物,如德国军官冯·伦佩尔和军校教授豪普特曼,前者利用自己的珠宝知识为希特勒搜刮欧洲的珠宝,他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海之焰”宝石,利用纳粹的权力和暴力来获得关于宝石的信息,甚至拖着病躯追到玛丽洛尔的住处,对珠宝的痴迷与军国主义的贪婪集于他一身;后者看似维尔纳的伯乐,实际上却是利用维尔纳帮他做实验,当维尔纳提出要回家时,他就暴露出“冷酷、残忍和生存的信念”,威胁维尔纳随时把他送到战场。
多尔想给这个战争题材带来一种人性化的处理,即在战争中并没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有评论家尖刻地批评多尔用了“相对化”的手法,即“强调特殊性而降低道德意味”,将“盟军对德国的轰炸等同于德国早期对其他国家的轰炸”,“‘二战成了技术决定主义和无辜孩子之间的冲突,而侵略者和防御者的区别被抹杀了”。多尔的想法却与评论者不同:在那些伴随他成长的战争小说中,“法国的抵抗英雄都是勇往直前的,德国的士兵都是邪恶大胆的虐待狂”,而他“想知道真正的士兵与小说塑造的人物是不是有微妙的差别”。
科学知识在小说中构成了各种隐喻,具有丰富的修辞效果。
小说的题目“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是引自维尔纳从收音机中听到的关于“光学幻影和电磁学”的广播。这段广播有三个重要观点:第一个是看不见光亮的大脑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充满了光的世界;第二个是在你家炉子里烧得红彤彤的煤“是一亿年前的阳光正温暖着你的房间”,因为它曾经是一株植物,靠吸收阳光生长;第三个是从数学的角度来讲,所有的光都是看不见的。这三个观点都指向了光生成的非直接性和光存在的多样性,它们在小说中构成了三个隐喻。第一个观点中描述的光是对玛丽洛尔生活的隐喻。玛丽洛尔6岁时因先天性白内障成为盲女,虽然看不见,但她乐观而独立,内心充满了色彩,“在她的脑海中,在她的梦境里,每一样东西都有颜色”,“她对妈妈没有记忆,但是想象中妈妈应该是白色的,光彩照人。爸爸是色彩斑斓的”。玛丽洛尔用颜色来想象自己看不见的一切,在她看似黑暗的世界里也是有光的;而她自己也是一束看不见的光,看似毫无用处的她实际上非常坚强勇敢,她不仅协助马内科太太和叔祖父艾蒂安反德,帮助地下组织送信,而且还保护了“海之焰”宝石。第二个观点说明了光存在形式的多样性,一亿年前的光能够以煤炭的形式再次发光,现在的煤炭是对过去的光的记忆与重现。而这部小说正是唤起人们对“二战”的记忆。多尔的小说就像是那块煤炭,重现那些昔日光芒。第三个观点指出光是看不见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光是不存在的。光之所以对这部小说具有重要意义,就是因为从一个宏观的角度看,战争是人类的至暗时期,这种黑暗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光;但光是存在的,多尔就是要揭开这隐秘的、我们看不见的“光”,那就是人性的爱与善。
无线电通讯技术在小说中也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无线电收音机是纳粹的权力工具,是科学技术被战争利用的集中体现,与人性形成了矛盾的力量。小说中关于维尔纳的生活总是穿插着宣传纳粹思想的各种广播,这些激进的号召对于维尔纳来说是冰冷而残酷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描述:“收音机:把百万只耳朵拴在一张嘴上的东西。矿区的大喇叭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像大树一样冷冰冰的帝国之声;所有的内容都主题鲜明,好像全都出自上帝之口……”通过收音机传来的帝国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口号, “经过3年,我们的领袖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去应对岌岌可危的欧洲……向他致敬。德国的儿童将要度过有意义的一生”,“德国人民的勇气、信心和乐观不是在日益高涨吗?新信仰的光辉不是正从时刻准备的牺牲中冉冉升起吗”……这些口号鼓吹帝国的权力和激进的爱国主义精神。 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无线电收音机又给少年维尔纳和妹妹尤塔带来了别样的世界,他们从收音机里了解到欧洲的战况,收音机又成了架構起人与人关系的桥梁。无线电的双重作用,正是对这场战争的讽刺。
在《光》里,科学以多样而复杂的形式与主题相连,科学参与了人物形塑,参与了小说叙事,并以一种隐喻的方式从多个层面烘托出战争的残酷和人性之善。书中涉及的科学同战争、人性、道德的复杂关系也是对当下的观照。在后人类时代,我们仍然要去思考如何追求科学知识,如何看待科学进步,如何处理科学与伦理之间的关系。作为战争小说,《光》的科学视角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