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微处彰显细腻和胆识”

李忠东

2021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授予了来自法国的建筑师安妮·拉卡顿（1955— ）和让—菲利普 · 瓦萨尔（1954— ），这对建筑师夫妇成为第49位和第50位普利兹克获奖者。

近年来，普利兹克奖不再局限于建筑作品及设计方法，而是更加强调建筑的民主精神和建筑师的社会责任，越来越关注社会保障性建筑的意义，重视“集体主义”与“公平”。“今年，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感知到自己是整个人类的一分子。无论是出于健康、政治还是社会原因，都需要建立一种集体意识。就像任何相互连通的系统一样，对环境公平，对人类公平，也就是对下一代公平。”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会主席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指出，“拉卡顿和瓦萨尔在精致中体现激进，在细微处彰显细腻和胆识，既尊重建筑环境，又体现建筑特色，两者兼顾，有机融合。”评审辞这样写道：

安妮·拉卡顿和让—菲利普·瓦萨尔不仅定义了一种更新现代主义遗产的建筑方法，而且还对建筑专业这一定义本身提出了调整。他们的建筑作品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气候和生态紧急状况以及社会窘困做出了回应——尤其是在城市住房领域，并由此重新点燃了现代主义建筑师改善大众生活的希望和梦想。两人之所以取得骄人的成就，在于他们对构成建筑的空间和材料的强大感知。在他们看来，“建筑不仅仅是建筑物”，而是“归属于更大的整体并为之负责”的。为了证明最好的建筑可以是谦逊的并总是体贴、尊重、负责任地解决实际问题，拉卡顿和瓦萨尔践行自己的倡议，开创了一条负责任的、有时甚至是苦心孤诣的道路。他们的成果证明了建筑可以对我们的社区产生巨大影响，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

拉卡顿是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建筑与设计学副教授，瓦萨尔是德国柏林艺术大学副教授。两人也曾担任全世界多所大学相关专业的客座教授以及建筑设计领域的大奖评委。

1993年，拉卡顿和瓦萨尔在法国波尔多附近弗卢瓦拉克街区为一户年轻的四口之家设计了一栋独立式住宅，预算仅为7.5万欧元。为了选择非常切实可行的设计方案，他们和业主一道，仔细分析现有条件，想方设法建造出物美价廉的住宅。正因为这个项目，两人在法国建筑界声名鹊起，并在2008年获得了法国国家建筑大奖。2019年，他们共同创办的拉卡顿—瓦萨尔建筑事务所凭借波尔多大公园区530所住宅的改造项目，获得了当代建筑欧洲联盟奖。

生于法国圣帕尔杜的拉卡顿和生于摩洛哥卡萨布兰卡的瓦萨尔相识于1970年代后期，当时他们都在波尔多国立建筑景观设计学院接受正规建筑学教育。1984年，拉卡顿赴波尔多蒙田大学攻读城市规划硕士学位，瓦萨尔则前往西非的尼日尔从事城市规划实践。拉卡顿经常去看望瓦萨尔，两人被美丽的沙漠之国深深吸引，同时也为那里的资源稀缺而焦虑不安。“尼日尔虽然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是人民勤劳勇敢、积极乐观，充满诗意和创造力。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资源。说实话，这里确实是我的第二个建筑学校。”瓦萨尔回忆道。

在尼日尔首都尼亚美，拉卡顿和瓦萨尔合作建造了他俩的第一个项目。他们选用生态材料，优先考虑空间的丰裕性和使用的自由度。取材当地的灌木枝建造的一座草棚，产生了令人惊叹的效果——竣工后任凭风吹而屹立不倒。夫妇俩在尼日尔的5年建筑设计工作成为他们建筑生涯的转折点，也培育出他们对“简洁与合理”的建筑哲学的追求。两人保证，今后如果遇到有挽救希望的建筑物，一定不拆毁，并且要通过添建、扩建等有节制的干预手段，在保留建筑物历久弥坚特质的同时，对过时的基础设施进行升级，让陈旧的东西焕发全新活力。“我们在尼日尔学到的就是如何在建筑中制造情境、创造空间，最终让自己打造的建筑物更加开放。任何东西都可以变得有趣，只要它有用、适合并与制造情境的方式相契合。”瓦萨尔深有感触地说，“在非洲，我们看到很多建筑物，尽管材料有限，但心灵手巧的当地人却能将一个看似不可能居住或工作的地方转变为宜居之所。他们明白利用庇荫或是随着风向稍稍调整位置的必要性，最终使用十分简单的建材，创造出了妥帖适用的空间。”

1987年，拉卡顿和瓦萨尔在巴黎成立了拉卡顿—瓦萨尔建筑师事务所，30多年来在欧洲和西非等地区完成了包括私人和社会住宅、文化和学术机构、公共空间以及城市发展中心等在内的30多个建筑及改造项目的设计。他们对既有建筑保有敬畏之心，重新审视其可持续性。进行项目构想时，首先会盘点业已存在的事物，优先考虑丰富人类生活，因而能够在社会、生态和经济三个维度上让住户从中受益，并有助于城市的演进。无论是新建或改建，对原有建筑物的尊重贯穿于他们工作的始终。“我們拒绝在建筑质量、环境责任和社会道德文明的追求之间形成对立，我们的工作是解决矛盾和约束，并找到可以引发情感、情趣共鸣的空间。”瓦萨尔表示，“尽管这一切如此复杂，但在这个过程以及所有努力的最后，其结果一定归于轻巧而简单。”

1998年，事务所在法国费雷角把一处私人住宅建在了阿卡雄湾一块从未开发的土地上。为了把对自然环境的破坏降到最低，他们没有砍伐现场已有的46棵树，而是通过培育原生植被，抬高房屋地基，让它处于周围树木的掩映之中，让居住者可以生活在植物环抱之中。拉卡顿解释说：“如果你愿意花时间和精力仔细研究，先前存在的东西肯定是有其价值的。实际上，这是一个观察力的问题，要以崭新的眼光看待一个建设地点，做到专注和精准，以了解其中的价值和缺失，并确定如何在保留全部现有价值的基础上做出改变。”

拉卡顿和瓦萨尔对建筑的批判方法体现了在空间、创意和使用上的包容性，以及在手法、材料、形狀和形态上的经济性。从早期项目（其中包括拉达匹住宅、波尔多的私人住宅、圣但尼的人文科学中心提案等市政作品）开始，两位建筑师就已经展示出他们对于体验的敏锐与热情：只有在室内光线优美、空气宜人且在室内外流动畅通无阻时，人们置身其中才会感觉舒适，建筑物才会变得美丽。“好的建筑应该对生活开放，为提升人们的自由度而开放，让任何人都能够在其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两位建筑师总是优先考虑居住者对更大空间的一致渴望。2017年他们与弗雷德里克·德鲁沃建筑事务所和克里斯托弗·胡廷建筑事务所联袂，对法国波尔多大公园区三座建筑内530套公寓进行了改造，从技术上改善了房屋功能，每套公寓增加了宽敞而灵活的空间，并且在施工期间没有迁走居民，还帮助他们维持了租金的稳定。

“我们到过一些地方，那里的建筑物原定要拆除，我们访问了当地人——那些舍不得离开原住所的家庭，即便他们的居住条件并不是最好的。他们大多反对拆迁，因为他们希望继续与左邻右舍为伴，这是一个关于善心的问题。”瓦萨尔说。

从很早开始，拉卡顿和瓦萨尔就不断拓展他们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将其理解为经济、环境和社会这三大支柱之间的真正平衡，并积极履行自己的责任与使命。1993年两人在法国弗卢瓦拉克设计拉达匹住宅时，坚持以低廉的成本增加居住空间，借助冬季花园和阳台，使居住者亲近自然，维护他们的身心健康，并且一年四季都能节约能源。作为将温室技术应用于生物气候调节的首次尝试，他们综合利用自然光线、自然通风、遮阳和隔热等手段，创造了可以人工调节的理想微气候。房屋背面朝东的可伸缩透明聚碳酸酯板让自然光照亮了整个住宅，将室内公共空间从客厅扩大到厨房。“从很早开始，我们就在研究植物园的温室。脆弱植物、优美的光照和通透度，以及它们轻而易举改变室外气候的能力，令人印象深刻。”拉卡顿表示，“这是一种气氛和感觉，我们有兴趣把这种美好引入建筑中。”

两位建筑师对处于休眠状态或使用率低的房间进行重新平衡，以便提供可容纳更多活动、满足更多需求变化的开放空间。最突出的例子是2012年对法国巴黎东京宫的改造。在精心修复了这个10多年前建造的空间后，博物馆室内面积增加了两万平方米，包括一部分新建的地下空间。建筑师摆脱了许多当代艺术博物馆惯用的白方空间画廊和引导通道设计，反而创造了大量“未完成”的空间。艺术家和策展人在这些或黑暗深邃或明亮通透的物理环境中，为所有艺术媒介创造自由流动的展示空间，使参观者沉浸其中、流连忘返。拉卡顿强调道：“拆除是简便却短视的决定，浪费了很多东西，包括能源、材料甚至历史，产生非常大的负面影响。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一种暴力行为。”

在敦刻尔克海滨区重建项目中，预制车间2号（AP2）是海岸线上一座战后造船工厂，相较于填满所有空间而失去建筑留白，拉卡顿和瓦萨尔选择复制一座与其形制、体量相同的建筑，两者可以独立运作或共同发挥功用。它们通过位于两个结构空隙间的一条内部通道连接在一起。“良好的建筑是一个能够让特别的事情发生的空间，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惬意和幸福的所在。”

对于拉卡顿和瓦萨尔来说，建筑并非意味着建造。两位建筑师对波尔多的Leon Aucoc广场设计项目就证明了这一点。他们考察后发现，当地居民对街区现状非常满意，于是否定了这个不必要的改造项目。在他们看来，建筑设计并非建立在以外形为先导的形式主义美学上，建筑师的职责应该是满足居住空间的使用，因此很难在他们的作品里看到如一些“明星”建筑师那般个性鲜明的建筑语汇。两人舍弃了建筑的形式感和个性，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具体项目的居住空间分析上，努力在现有建筑里开辟新的居住空间和用途。在受托的建筑项目中，他们总是优先考虑改造和改善城市环境中现有居住空间，而不是一味“拆旧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