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桥豆腐皮
豆腐皮,这过去的奢侈品,如今已下凡民间而成了大众菜。大众菜自有其不一般的口味,不然大众何以喜欢。一张张豆腐皮,曾经勾起多少人的食欲,以及对饥馑年月的深刻体悟,最后沉入岁月成为身体记忆。每一道大众的美食,都是大地的使者,在人间抚慰过众生,或俯瞰过百态。
一张张豆腐皮,呈长方形,或深棕或酱红或豆黄色。各色都与黄豆有关,深棕、酱红的豆腐皮是用黄豆天然发酵制成的酱油上色,豆黄色的豆腐皮就是大豆的原色,一是来自民间智慧,二是源于自然原色,都是大地的色彩。皮面用布压出匀称布花纹,细密、好看。手摸上去,有密密麻麻的舒服感觉。豆腐皮劲道,弹性十足,往桌子上一丢,感觉它会跳起来。看着父亲往桌子上轻轻丢它的时候,我会想它跳起来的样子。如果它跳到地上,沾了土,父亲会不会让我捡起来吃掉?我想应该不会,他那么仔细,它也乖巧地跳不到地上。但是,我能闻到它的香气四下飘散开来了。多年来,这香一直在虚无里穿梭,在我身体里弥漫不息。
惠民县城西南有乡镇名曰清河,清河镇内有杜桥村,村内杜姓多。村西有徒骇河,河上有桥。村依桥名,桥依村名,故桥为杜桥,村为杜桥村。据《惠民县地名志》载:手工制作豆腐皮在县内享有盛名。杜家桥的豆腐皮,具体有多久的历史,已不可考,但据村内老人说,他们小时候就记得大人们做豆腐皮,几乎家家户户做。这也是民间手艺的特征,口传心授的手艺,就是一辈辈往下传,又哪里有文字记载。早年间的手艺,又像武学秘籍一样,是秘不示人的。记得小时候听评书,说独门秘籍是传男不传女的,怕吃饭的手艺外传。心要灵,手要巧,手艺才会越传越好。我想,杜桥豆腐皮的色味应该与开始有了很大差别。手艺是个复杂的东西,有太多偶然所得,就如灵感一样,说不清也道不明。吃着杜桥的手撕豆腐皮,想起了老手艺人的手艺。在那一双双娴熟的手的一次次重复中,才有了当下的美味。
与我一样,县内好多人爱吃豆腐皮,也多是非杜桥豆腐皮不吃。当年去杜桥村走访过一些做豆腐皮的人家,每条胡同里都有几家做豆腐皮的。好多人家都散发出微微发咸的豆香。豆香聚集一起,无处不在地弥漫着,让人产生逃离开的想法。每个人身上深深沾染了久久弥散不去的豆香,这来自大地的香气让我们何其相似。
小时候,豆腐皮的基本吃法或者葱丝加香油、酱油凉拌豆腐皮,也或者芫荽炒豆腐皮。当然我们只能偶尔吃到。来客人了也或者是过年时节,客人吃剩下的,我们端下来吃得不亦乐乎。多年来只记得模糊的香,具体味道早已忘记。杜桥村有能人杜美收,在縣城经营光明酒店、东方酒店,主打菜就是豆腐皮。主要做法也有两种,一是辣椒油炒豆腐皮,豆腐皮里以绿豆芽佐之,上面有炸得好看的辣椒,微微有点辣香里伴着豆香,打开的舌尖的记忆让你吃得都停不下嘴;还有一种就是手撕豆腐皮,就是豆腐皮伴豆瓣酱、葱丝,葱丝蘸点酱卷进豆腐皮,原味的像加豆瓣酱的鲜以及葱的微辣、甜搅在一起,家的感觉油然而至。大多食客的桌子上都会有辣椒油炒豆腐皮或者手撕豆腐皮。每每接待外地客人,来了也总会先要一份豆腐皮。有好多外地客人熟悉了,每来酒店吃饭,也会主动要一份豆腐皮,或炒或拌。杜老板会经营,在村子附近办东方东制品厂,生产豆香糕、冻豆腐、豆腐皮、麻辣素肉、烧烤素肠、素心管、豆泡等多种豆制品美味,仅豆干就有烧烤、香辣、麻辣、五香、鸡汁、泡椒等多种口味。每有客人来,都会开美食品尝会,各类色香味俱佳的豆制品让客人欲罢不能。村中的老手艺人也被他请来,为他做技术顾问,指导生产,让老手艺与新工艺结合。豆香里有传承,亦有发挥。
想起小时候偷吃豆腐皮。偷偷从切好的豆腐皮里捏一小条细长的丝丢进嘴里,先用舌慢慢感受,然后小心翼翼地嚼,不敢过快,要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怕一不小心把它嚼没了。想让那劲道的、咸咸的豆香一直在嘴里,把这味道嚼成悠长岁月,让这人间美味一直在嘴里长久留存。也有急性孩子与我说豆腐皮好吃,与我一样,也是偷吃的,他说:“还没尝出味道,就咽下去了,好像还没来得及嚼一下。”看着他悔不当初,开心而又满足的样子,我故意放慢腔调告诉他:“要懂得细嚼慢咽!”其实,我也想什么时候能够豪爽地狼吞虎咽一次。机会总是有的。父母不在家,偷偷搬了高板凳放到吊在梁下的筐子下面,爬上去,把筐子摘下来。筐子里就有豆腐皮。看着数得过来的几张豆腐皮,揭来揭去,想如何下手才能不被父母发现,最后从几张豆腐皮中间撕下半张,然后把筐子挂上去,把作案痕迹抹平,就出去找个隐蔽角落大快朵颐。也有倒霉的,比如金来,正在角落里吃得起劲,被母亲寻过来把他打得鬼哭狼嚎。小金来天天偷吃,好几张豆腐皮被他偷得仅剩下小半张。
菜市有小贩卖豆腐皮,前面用纸牌写“杜桥豆腐皮”做幌子,开始生意奇好,后来摊前渐渐稀疏。一天,老主顾过来买豆腐皮,神神秘秘地说:“过来的人少了是不是?”小贩哭丧着脸点头。老主顾对小贩说:“你的豆腐皮不是杜桥的。”“你咋知道?”“吃就吃得出来。不过,你的豆腐皮也不错,也是纯手工的,乡下老艺人做的玩意儿,各有味道。你把牌子拿掉,再卖来试试看咋样。”看着小贩不明白的样子,这位老主顾接着说,“人的口味不一,有人专门吃杜桥的,也有人只要是纯手工的就吃,你摘了牌子不照样卖?货好,何必借别人的招牌。再说,你挂了人家的牌子,卖的却不是人家的货,有欺诈之嫌,谁还愿意来你这里买豆腐皮?”话虽这样说,小城的人,还是以喜爱杜桥豆腐皮者居多。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样美食一重天。一个小村子的手艺,成为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的一部分,也算是奇迹吧。
原先在小城平房住,对面的冷鲜肉店里就卖杜桥豆腐皮。冬天来了,我天天下午下班去店里买两张豆腐皮,回家倒一杯酒,手撕豆腐皮佐之。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自然也是非杜桥的豆腐皮不吃。一次刚进冷鲜肉店,店主就笑,我问:“咋笑得这么有意思?”“我们今天的豆腐皮早就卖完了。刚才闺女隔着门玻璃看到你走过来,孩子紧张地说:‘这个人可别再买豆腐皮啊。结果你一进门就喊豆腐皮。”后来这成了笑话,她们时常喊我“吃豆腐皮的”或者“买豆腐皮”的。
杜桥豆腐皮自有其味,仔细品来,越嚼豆香越浓,且筋道,想象着能够一直嚼下去。一次去菜市,买了其他家的豆腐皮,色泽几乎就是豆黄色,嚼着也不那么筋道,也没有后味,也许是真的欠佳,也许是习惯了杜桥的口味。想起小时候吃的豆腐皮,葱丝、酱油、香油、芫荽等佐之,佐料遮掩了豆腐皮的原味。所以每次去杜老板的光明酒店吃饭,最爱吃的还是他们的手撕豆腐皮,原味不失,吃着也方便。观其色,酱红;品其味,豆香浓而微咸。真可谓其色、其味者,皆可入眼、入口,更入心。其技艺已入选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前段时间,与负责非遗的同事说到非遗保护,说许多入选项目以及申报项目都面临技艺失传。非遗失去了传承,便成了历史信息。杜老板做得好,他有资本,更兼有眼光,将村子里的技艺与经营的酒店结合起来,并把村子里的老手艺人请出来做技术指导。民间手艺、公司生产经营结合,有公司化的生产,又有老手艺的特征,保证了非遗的传承与发扬,可谓非遗保护的典范。
有喜厨艺者,冬天里用白菜丝、豆腐皮凉拌,加点香油、醋、味极鲜,佐以辣椒油,用筷子夹了搁嘴里细品,微甜,有点咸,带点酸,辣乎乎儿,凉而脆。舌尖刚一触到的刹那,那叫一个沁人心脾,吃得忘乎所以,世间的烦恼、恩怨情仇早已九霄云外,自是胃口大开。一道朴素的小菜也有了人间大美境界。当然,这是过去饥馑的年月。现在,将杜老板生产的豆制品一一打开,眼、鼻并用,满汉全席之意味顿生。刚刚还拘谨得像儒雅之文士,瞬间就成了饕餮之汉子。垂涎欲滴之下,勾出的馋虫子早已跃跃欲试,哪里还顾得吃相,一番风卷残云,自然是吃得叫好不迭。
四合院的驴肉
知道驴肉,好像是第一次去魏氏庄园,看完庄园,与朋友去四合院仙驴宴就餐,方知人间有如此美味。
早年在乡下生活,有人家养毛驴做脚力。家里养马,马高大、性子暴烈。我生性胆小,去放马的时候都是牵着马缰绳走着去荒草地,每每看到骑着小毛驴的孩子甚是羡慕。远远地看着,觉得小毛驴实在可爱,也许与喜欢看阿凡提、张果老的故事有关。
那时候,我们怎么也不会把可爱的小毛驴与一款食材联系在一起。忆起大姥爷,这个矮小的老头时常赶着小驴车来我家接母亲回去。回去的时候,都会顺便把我也带上。雪地里,我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雪。大姥爷赶着车轻快地往前走,不时与我说几句话。看着小小的毛驴,我问他:“姥爷,它那么小,能拉动我们吗?”大姥爷爽朗地笑着说:“拉不动你就下去与它一起拉吧。”我想下去踩雪,于是说:“那我下去与它一起拉吧!”“你姥爷逗你玩呢。”母亲说。“让他下去吧,他想去玩雪呢,疯够了再上来。”大姥爷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停下车把我抱下去,任我在前面瘋跑着。姥爷去世早,每隔一段时间,就由大姥爷或者大舅来接母亲回去。大姥爷也已去世多年,大舅也成了老头,现在走路都喘得厉害。在乡下更是见不到小毛驴了。
在记忆里,不比马、牛,过去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许多马或者牛,小毛驴几乎少见。去四合院时心存疑惑,贾老板宰杀的毛驴从哪里来?后来去石庙做调查,在一个村子里看到有专门养殖驴的,说是为了用驴皮制作阿胶。
贾老板的四合院就淹没在古色古香里。古色古香,但并不安静,就像弥漫着烟火气息。四合院有大院子,开阔,沿街,位置好,它淹没在吵闹里。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具有防御特色的城堡式魏氏庄园被揭开神秘面纱而为世人所知,闻名而来者也渐渐知道了四合院驴肉。美景、美食也成为这个距离惠民县城30公里的小镇的特色。古色古香里,城堡、驴肉成为小镇的标签。走出魏家的城堡,再到四合院去吃驴肉方不虚此行,为越多的人知晓,方圆百八十里多有慕名来者,更远者亦有之。食客里,有贩夫走卒,有美食家,有文人雅士。据贾老板讲,有文人雅士席间半开玩笑说:“你做的驴肉这么好吃,吃的就像是张果老的驴,是神仙的驴啊,简真就是仙驴宴啊。”贾老板脑子灵光,就把饭店由全驴宴改名为仙驴宴。
调查非遗的缘故,多次去四合院,与老板贾振辉多有交流,知道了一些四合院仙驴宴的来龙去脉。贾老板说:“一开始并没有开酒店的想法。当时就是给惠民县城、滨州市区的酒店送驴肉。我送的是10元一斤,结果酒店里用半斤肉切盘后就卖10元。自己反复琢磨,决定利用自家的院子开饭店。院子在魏集镇上,临街,位置也不错,饭店说开就开起来了。那时候饭店就叫全驴宴,来吃饭的客人多了,看到院子是四合院,有的客人就把饭店叫四合院,这样慢慢就叫开了,自己就顺了客人的意思把饭店的名字改为四合院全驴宴。再后来,就又改成了仙驴宴。”
在我小时候时驴肉是奢侈品,不是寻常百姓家饭桌上该有的食物,自然不会在我童年的味蕾记忆里出现。在四合院饭店饭桌上,驴肉相关的各类菜品琳琅满目。据贾老板讲,他开发的全驴宴菜品多达40余种。驴肉让人喜欢,不仅味美,而且还能滋阴养血益气、补肺润燥、美容健体。
鲜艳的肉红,满溢的肉香,让人垂涎欲滴。第一次面对丰盛的驴肉宴,竟然有些激动得无法下筷子。朋友在边上一再提醒尝尝,我才掩饰了自己的窘迫,哆哆嗦嗦地夹了一口驴肠。驴肠丢进嘴里的刹那,凉凉的,然后那种香顺着舌尖往上、往下传遍全身。那一刻,好想永远留存这从未体会过的香。停了一会儿,又去夹一片薄薄的驴片,放嘴里,先用舌尖轻触一下那凉、那香,然后慢慢咀嚼,让肉丝一点点地剥离,香气浸透全身。我正在享受着,朋友提醒我:“蘸蒜泥吃更好呢。”许多年后,接待外地来的文友们,青岛的一位女士边吃边说:“以前吃过驴肉,但这次是吃得最好的一次,肉多,菜品也全,不用吃面食,吃肉就吃饱了,真是名副其实的全驴宴。”
曾试买驴肉待客。但却怎么也切不好,好好的一块驴肉被切成了碎末。没有了品相,自是败了兴致。2017年秋参加旅交会,恰与四合院老板贾振辉同行。路上向他求教,他说切驴肉刀工尤其重要,切不好就会浪费了这美味,他告诉我说切肉得顺着肉的丝道切,片越薄越好。然后告诉我如何佐味。回去试着切来,果然好看,薄薄的片,撒上黄瓜丝、蒜末,倒些许酱油,滴几滴香油佐之,红绿相间,黄瓜的清鲜、蒜香、肉香与芝麻油香纠缠一起,人间之美自不消说。
作者简介:青年河,本名孙光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3年生于鲁北平原腹地一条未名河流——青年河畔,现蜗居在她近旁,写着她,爱着她。作品散见于《散文》《山花》《青年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