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由黄昏托起(短篇)

2021-09-13 02:15张劭辉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曙光中学儿子

张劭辉

这是豫西南的一个小镇。

在小镇的边上住着一户人家。那是一间低矮的,不知什么年代的土坯房,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最能体现它的贫穷的,就是大老远都能看到的房屋四周残破的土墙,还有屋顶那残缺不齐的瓦片以及瓦片间生长的荒草了。在到处都是高低楼房的镇上,这个土房屋简直是一件文物。

这个家只有两个人,一个拾破烂的女人和她的正在读初中的儿子。

女人的丈夫是十多年前死的。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丈夫去给一家人帮忙盖房子,完工之后怀揣着一天的工钱兴冲冲地往家赶。那时雨下得正大,房主曾劝他等雨小些再走,可这个强健的汉子说他不明白人干吗躲雨,还说这样走回去多好,走回家澡也洗了热也退了,正好上床睡觉。

那天的雨声很大,雷声很闷,闪电却很亮。那么亮的闪电其实已经把那根耷拉在地上的高压电线照得很清楚,可他一点也没想到应该迈过这道生命的坎,而是端端地一脚踏了上去。

小男孩刚满五岁,那时他在雷雨中睡得正香,因为炎夏的豫西难得有这样一种凉爽。可当他的父亲一脚踏上那根高压线时,他便突然在梦中大哭不止,而且醒过来后仍然大哭,一直到他的妈妈意识到了什么,疯一样冲出门朝躺着她丈夫的街道跑去。

安葬完丈夫,她便拿上一根铁丝做的钩,背一个麻袋开始拾破烂,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儿子,还要供这个儿子读书。有许多人提醒过她,说她这样的情况可以去街道申请民政补助,可她一直没去,没有任何原因,仅仅因为她觉得拉不下这张脸。

十多年了,娘俩过得挺苦,苦了十多年,苦尽甜来。

儿子争气,是全方位的好。学习成绩好,遵守纪律好,尊敬老师好,团结同学好,锻炼身体好。而当妈的认为他有一样最好,就是一点不嫌弃拾破烂的妈妈,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总是帮妈妈把晾在屋外的各种破烂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大大方方地穿过半条街送到收购站去。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是古话,其实,儿子天生希望自己的母亲漂亮,狗也天生希望自己的主人很富有,要不这条古训便不会几千年用来教人怎样做人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夏日黄昏,在这个黄昏里,儿子帮妈妈卖掉破烂后像每一个黄昏一样,坐在操场边望着仍然耀眼的夕阳做他的少年梦。每个少年都喜欢呆望着天空做梦,可他的梦更多彩,因为他的现实更苍白。

我是多么自由/有梦的翅膀载着我高翔/我是多么富有/可以在梦中畅想/我是多么有力/我在梦里/无数次化为一座高岗

一切寒冷饥饿/一切贫贱哀伤/一切低贱耻辱/一切失望惆怅/都不属于我/因为我有梦的权力/梦是母亲温暖的胸膛

这是上个月他发表在市报副刊上的一首小诗。他投了许多次稿,这是第一次发表。

太阳慢慢地、极不情愿地坠下去了,少年站起身,慢慢地走回他低矮贫穷的家。少年不知道,幸运之神正轻轻地叩响他命运的门环,那是贝多芬的交响曲,那么有力。

曙光中学是P市最有名的一所中学,坐落在市郊。人们都说高中进了曙光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曙光中学的招生过去一直在全市范围择优录取,可前两年媒体批评了这事,便改为就近招生了。

但有一点大家都不知道,这就是曙光中学的校长每年掌握着五个名额。这是市长找他谈话让他担任曙光中学校长时,这位校长提的唯一条件。他说他只干一届,也只能干一届。四年,四五二十,这个市将有二十个一流大学的高才生。这座城市将有二十名有用的人才。

老校长使用这五个名额的方式很特别,他看准了谁便给谁寄一张条子,上面写请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到曙光中学某位老师处报到。

在P市近十万中学生中,谁要是收到一封用凝重魏碑体书写的信封,谁就收到了幸运之神的请柬。

现在这一封请柬正随着邮车伴着欢快的车铃飞向那间低矮破烂的小屋。

秋风渐凉。

开学已近一个月了。少年仍然像接到通知后的第一个早晨一样,不到六点便起了床,穿了短裤背心在家旁边还是墨黑的体育场上猛跑。那凉飕飕的秋风如雾般漫浸着他发烫的身体,使他很畅快。

那一天,激动了一夜的他终于无法忍受那低矮房屋的囚闭,赤了脚疯一样奔向体育场,疯一样地狂跑,连石子煤渣扎破了脚也浑然不觉,一直到天亮时见自己跑过的地方有淡红的一条细线时方才喘着粗气回家躺在床上去补昨夜整整一夜没睡的觉。这个消息确实值得激动,虽然少年所在的镇离曙光中学只有五公里,却属于P市下辖的Y县,并不在曙光中学就近招生的范围。这一年,全镇,不,是整个Y县只有他一个人拿到了曙光中学的录取通知。

那天下午他才醒来。

醒来时见床前摆了一双雪白的李宁运动鞋,还有妈妈正在屋外的水池邊把破烂分门别类地摆放。

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晨总会准时醒来,然后奔向体育场。当然再不会扎破脚,也没有那天早晨的慌忙无措,而是每次的甩臂每次的抬腿都显得越来越正规越来越大度越来越像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人在晨练。

从那个早晨起,他觉得梦中的一切并不远。

大学的殿堂并不遥远,他已经一只脚踏上了台阶,只消另一只脚往上一抬便可以伸出手去叩打那金色的门环。

人们的敬慕并不遥远,他每天早晨背上书包奔跑在去曙光中学的大路时,都会从小镇的街道两边收到许多羡慕的目光。这些都是他的同龄人,也同他一样做了进曙光中学的梦,向往在那奶黄色的教学大楼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而这个座位他得到了。虽然他的家离曙光中学足足有五公里,但他没有住校,因为省下的住宿费可以让患有眼疾的母亲能吃上点药,好在他擅长长跑。他自信,只要一直努力,这种敬慕的目光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向高层次发展。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努力、读书读书读书。

还有他的作家梦也并不遥远。他佩服那个东北女作家萧红。人们都赞美她的《呼兰河传》,可他最欣赏的是她的《火烧云》。那无一字多余的景物描写、那对火烧云活灵活现的描绘,使他在不经意中得到了文学的真谛。他认为他也能写出自己家乡那条美丽的霞溪河。他的小诗间或出现市报上,他已在开始构想一些长的文字,他已开始注意贾平凹的风格汪国真的清浅,当然也有三毛的潇洒。他不喜欢琼瑶那么矫情那么白味。

早晨的风是有鼓动性的,每一个早起的人都会感觉到它对自己的鼓动,都会感觉到那清新的晨风唤起的早起的自豪。少年便在晨风中一日日地奔跑着,一日日地坚定着信念。

生命的风帆/总是伴着晨露上升/因此/成功的鲜花/总是带着晶莹的泪滴

这是他上周发在市报上的一首诗的一节。

又是一个黄昏。

太阳照着母亲的脸。那金黄的光芒把母亲脸上的皱纹镀成了一层金黄。那金黄的光膜使母亲的脸变得润泽而年轻。

从儿子接到那封幸运的信件开始,她总是笑不完,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想到去世的丈夫,想到年轻时的许多事情,而且莫名其妙地为这些往事而脸上潮红。她想也许是因为儿子在一天天长大,而且一天天更像那个四方脸膛的汉子,只是比起那汉子来,少了一些粗俗多了几分文雅。

她开始注意起少年的衣着来,买了米色的衬衣,买了青色的休闲裤、浅灰的夹克,还有白色的运动鞋。

豫西南的秋阳比夏日更有辐射性。早晨洗的破布塑料瓶什么的经过一天的晒烤,全都干得发响,并有一股太阳的香气。母亲蹲在地上,很有耐心地把一些破烂分门别类地捆成几大捆。等这一切做完,她的腰便酸胀,于是她直起身,一边背过右手轻轻地捶着胀痛的腰,一边抬眼去看在门边做习题的儿子。

以往这种时候,儿子便会放下笔,帮妈妈拎起这几大捆东西迈开有力的步伐往收购站去。她便在后面缓缓跟着,为自己有个强健的儿子而喜悦得想流泪。

在以往,连分门别类的事也是儿子一齐做了。

可现在儿子没抬头,他沉浸于他的知识海洋中了,一脸沉思状。

母亲叹了口气,拎着几个大捆吃力地走。

这样好多次了,每次母亲用寻找的眼光看儿子时,儿子的头总埋在书里不抬起来。

有一次母亲实在想休息一下,便开口叫上儿子,儿子什么也没说,出来拎上包就走,可一出门母亲便看见他一脸涨红,而且头垂得很低。母亲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从此不再喊儿子,只是累极了的时候才抬眼看看他。

已是初冬了。初冬的早晨又有些寒冷。

少年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向家旁边的体育场。

好像是在突然间,晨练的人多了起来,偌大一个运动场竟有几分闹市的气氛。少年立住了身子,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老气横秋的衬衣,再看看满体育场流行的各色T恤和卫衣,慢慢转过身,走回那间低矮的小屋。

母亲正在为儿子煎荷包蛋。冬天的鸡蛋一天贵似一天,可给儿子的鸡蛋从来没有断过。

不知是油烟呛人还是蜂窝煤的烟呛人,母亲咳得很厉害,那干涩苍老的咳声混合着锅铲摩擦铁锅的声音,使一间小屋的空气也涩得难受。

少年在床上坐下了,坐得很重,发出的响声把母亲从厨房里引出来,怔怔地看着捧着头坐在床上的儿子和被少年揉成一团扔在一边的衬衣。刚买时少年是很喜欢它的。

那天少年没吃早饭,他心里堵得慌,不知是惆怅还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使他觉得心里很不好过。他在床上闷闷地躺到七点,才无精打采地背上书包去上学。

母亲端张凳子坐在门边,见他出来,颤颤地将手捧到少年眼前,手里是一沓皱巴巴的拾元纸币。

少年愣了一下,伸出手拿过那一沓彩纸,赶紧往街西头跑去,那里有家服装店,街上的T恤大多出自那里。

一小会儿,少年便又跑回来,把手中那件老气的衬衣递给仍然坐在门边的母亲,然后飞跑去上课。

少年的新T恤是红色的,那红色在初冬的早晨像一团火,使他显得青春蓬勃活力无比。望着儿子奔跑向前的欢快身影,母亲笑了,只是那笑有些苦涩。

冬日的黄昏,常常没有太阳。

女人把还有些湿润的破烂抹得更平整,收拾得更顺眼,然后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等儿子回来。

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昏花,看东西时总无法聚焦,看好多东西都是双影,而且那眼睛总无故地流泪。她最近做梦老看见死去的丈夫,那个四方脸的汉子也老了,白发苍苍,颤颤抖抖地同她一起不知要走向什么地方,她一直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也会老,他死时可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啊!

她坐在门口,眼睛看着儿子回家的方向,在她的脚下摆了几大捆破烂,有布有棉、有纸有铁,她一天比一天觉得它们的分量在增,一天比一天觉得需要儿子那已经变得宽大平整的肩头为她分担一点什么。

可儿子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更晚,几乎都要在她卖完破烂回家,才会看见儿子不紧不慢的身影。

天一点一點地暗下去。

她知道等不上儿子了,便叹了口气,慢慢地拎起那几个包,很吃力地往收购站走去。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压抑。

她老是去望挂在墙上的丈夫的遗像,而每一次眼睛里便水蒙蒙地有一些浑浊的液体漫出来,只好一次一次用力地去擦。

少年总是低着头。他知道母亲在流泪,也明白泪的源头在哪里,可他下了无数次决心像过去一样同母亲一起度过那贫穷而又欢乐的黄昏,却总是做不到,因此他在母亲面前总是低着头。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母亲。儿子这样一脸愁苦她便觉得无边的心痛,便去找一些儿子高兴的话来谈。儿子最高兴的是谈学校、谈班上、谈学习,说到这些他便眉飞色舞大口吃饭。

果然一谈到学校儿子便高兴起来。他告诉母亲明天开始一连三天学校都是开运动会。他说他报了一千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他说这三个项目他都要拿第一名。因为他每天早晨都在运动场跑上不止一万米。不过他没有告诉母亲他报名的动力有很大程度来自那个穿了杏黄色连衣裙经常捧着一本书的少女。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她穿了一条杏黄色的连衣裙,因此他认为她永远都一身杏黄。她热爱班级,这次运动会为班上没有人报长跑项目而急得差点流泪,大骂那些男同学都是没有骨头的孬种。当少年在她面前站起来向老师报名说他将参加全部的长跑项目时,她激动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保证到时候她将为他抱衣服为他当啦啦队,跑完还负责搀扶他。

想到少女,少年突然有一丝不安。他有些后悔不该把开运动会的事告诉母亲。他知道凡是有开露天会议的事母亲准会去,因为观众会无一例外地在屁股下垫一大张纸。一次露天会议后捡的纸要抵平时一周捡的。不过他怀着一丝侥幸对自己说:“母亲大概不会去的。”

他不知道如果母亲真的在学校大操场出现而且是背着那个麻袋拿着那根铁钩他将怎样应付那难堪的局面。

运动员进行曲几乎突然间响彻了操场的上空。这强劲有力的音乐使少年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溢着一种拼搏的欲望。他先是沿着操场的边缘跑了一圈,然后充满信心地站在起跑线上。

他跑得很轻松。他觉得每天早晨的锻炼也比这种比赛艰苦得多。他只是轻轻地甩臂,轻松地抬腿,便把其他對手甩了老远。他甚至有些恼怒,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对手让他拼命地追赶从而享受一下拼搏的愉快。不过这样也好,每一次跑过她的面前时都可缓几步听清楚她的呼喊她的鼓励,还可以潇洒地向她做出表示胜利的“V”手势。

激越的运动员进行曲一遍又一遍永远新鲜地在宽阔的操场上空回响,少年便在这音乐声中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几乎忘了一切,只知道一个劲地甩臂抬腿,向着前方奔跑。

操场边,那激动的呼喊声全冲着他一人,他每跑过一段,那一段的呼喊声便如潮般高涨,那时他流了泪,他从泪水中感觉到了成功的喜悦,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和力量。

前面,已经拉起了一根红线,他知道这是终点了,这是成功的旗帜,于是他的步子更有力,向着那火红的颜色冲去。

到了。杏黄色少女奔跑过来,很勇敢地拉住少年的胳膊,搀扶着他在操场边的草地上慢走,让他剧跳的心脏慢慢地正常。

他并不太累,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搀扶。可他没有拒绝,让她搀扶着自己慢慢地走在草地上,并让一种甜甜的感觉充溢全身。

突然,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一只枯瘦布满青筋的手拿着一支洁白的雪糕送到他的脸前。

他抬起头,看见母亲。

母亲的眼睛还是那么水气朦胧。可那水气晶莹多了。少年似乎明白了,人在高兴时流的眼泪是晶莹的,在悲伤时流的眼泪是浑浊的。

母亲是为儿子高兴。多出色的儿子啊!

少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搀扶着他的少女,看到了一脸的惊诧不解。

少年愣了一小会儿,很不自然地拨开那只枯瘦的手,继续在少女的搀扶下往前走去。

那支洁白的雪糕跌在草丛里,软软的,极不情愿地断成两截。

母亲呆呆地看着儿子慢慢往前走。

这时坐在主席台上的老校长站了起来,把手握成拳,指关节在他的用力下咔咔作响。

他在高处,看清楚了这一切。

他是明白的。他知道这个拾破烂的女人是这个英俊少年的母亲。读到少年在市报上的诗后,他曾暗中做过数次查访,方才写出了那封信。

而现在,他亲眼看到了母亲的爱被儿子拒绝了,那支雪糕落在了草丛里,正慢慢地被炎热的阳光融化。

冬日的黄昏。

曙光中学的校园浸在晚自习前的宁静之中。

学生们都走了。他们在知识的王国里跋涉了一天,正在家里、寝室里把晚饭的时间作为一种休息。因为马上迎接他们的又是晚自习的辛苦。因此他们把这点休息看得极为重要,极不愿意用任何一种细微的声音来破坏这种安静,生怕喧闹使这段休息的质量下降。

老师们也极珍惜这份宁静,校园的围墙似乎把社会的许多不合理的喧闹围在了另一个世界,因此他们或做饭,或晚餐,或看电视,或散步,都轻轻的,静静的,让整个校园和自己安静的心灵与世界合拍。

少年随意地背着书包,在冬青树的甬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住校,不需要在学校上晚自习。

在这安静的校园里,他是一片安静的风景。可他的心,却是一片喧响。

自从那个难堪的场面,那支雪糕被跌成两截之后,他没有抬起头近眼看过一次母亲。十多年了,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羞愧”二字的内涵。而且第一次便这么深刻,深刻得他一想到那个场面那支雪糕心里便一阵阵绞痛。

可他还是没有勇气回到过去的黄昏中去。

在那之后他去过一次少女的家,看到了少女的母亲。盘着头发穿的也是杏黄色的连衣裙,那么端庄那么高雅那么仪态万方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么优雅地为他削苹果。

于是他断了关于杏黄色的梦。他知道他和她来自两个不同的构成框架。

可他还是没有勇气走回过去的黄昏去。

每天都这样,他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徘徊,尽量把回家的时间向后拖延。

对那间低矮的房屋,他已不是嫌弃,而是畏惧。

冬青树的甬道真静,有一辆轮椅车无声地向少年滑来。

少年定了神,便看见一幅反差极大的画。推车的,是一位风度儒雅的长者,红润的脸膛,一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一双明亮聪睿的眼睛在宽边眼镜后面安详平和地又是洞察一切地看着这个世界。

轮椅上是一个老妇人。她看着比推车的人老,可却无一根白发。不知什么病使她的身子变得很小,在轮椅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脸枯枯的如树皮一般,一双眼睛毫无光亮地看着虚无的空中。她的嘴微张着,不断地有黏稠的液体从她的嘴里流出来,经过树皮一样的脸然后流向搭在胸口的毛巾上,使得推车的人推一小截又得停下来,掀起她胸口上的毛巾把她脸上的黏液擦掉。

那推车的学者少年认识,正是他的大恩人。

少年远远地呆站着,极想过去端正地向先生鞠一躬可又不敢。学者的名气、人品在P市甚至H省如日中天如雷贯耳。况且,先生于他有大恩,大恩不报,让人一想就汗颜。

可那轮椅却缓缓地、无声地滑向少年。

到少年面前,那轮椅停下时也无声息。学者摘下眼镜,掏出手巾擦擦,复戴上。又弯下身,掀起老妇胸口上的毛巾,把刚流出来的黏液擦掉,然后指着老妇向少年介绍:“这是我妻子,请叫她师母。”

“师母!”少年的声音轻如蚊鸣。他不明白学者这突然举止的深意。学富五车的先生,常常把很深的意思,藏在很平常的小事中。

没等少年想透深意,那轮椅复又滑动,无声地滑向甬道的深处。很快,少年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便有泪珠慢慢地溢出眼眶。他转过身,向着轮椅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往家飞跑而去。

西边的天际,快落山的太阳正非常壮美地照耀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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