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车子从赣州市区驶出,一路行向西南大余县方向,沿途时而可望见远处有一条河流蜿蜒流淌,我知道那是章江。这条河流与另一条名为贡水的河流在赣州市区合并而成为另一条著名的大河──赣江。
大余县位于赣州市的西南端,同时也是江西省的西南端,居章江上游,“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之北麓,与广东南雄、仁化相连。我要去的是位于大余县城之南的梅关,全国目前保存最完好的古驿道便在大余的梅关。从江西大余到广东南雄,历史上曾有长达四十多公里的由不规则的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古驿道,称之为“梅关驿道”抑或“梅岭驿道”,目前保留比较完整的自唐以来曾使用过的古驿道遗址尚有近两公里左右。
在古代,最便捷与最舒适的交通工具其实不是马甚至也不是轿子,而是船。但是要从广东走水路入中原腹地的话,最短的行程便是由珠江溯支流东江而上至浈水,到达广东南雄,然后再越过梅岭,进入江西大余之章江,再由章江入赣江而至长江。从中原南下到岭南,则反其道而行之。梅关驿道是其中唯一一段必须要翻越的陆路。因而梅关驿道也在一千余年的时间里成为沟通中国岭北岭南之南北交通之要道,同时它也是沟通中国内地与岭南的官方驿道。当年张九龄因言获罪,告病还乡途经于此,见山路险峻难以通行,遂向唐玄宗谏言开凿梅关驿道,以便捷内地与岭南之交通。唐玄宗同意并拨出专款,任命张九龄为筑路大臣,由此便有了这条连接内地与岭南重要的交通要道。张九龄系岭南韶关人,没有比他更合适承担这一任务的了,他修路既是为国家长远计,同时也有为乡邻计的私人考量。经过对梅岭的反复考察、勘测,张九龄最终选择了一条由大余至南雄距离最短的路线,这条路比秦汉梅岭故道又缩短了四公里。为了这四公里,张九龄动用了大量民夫,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修通,其中将最坚硬的一段花岗岩山体凿下去二十多米,从而打通了连接长江、珠江最短的陆地交通要道,使得梅关驿道成为中国陆地“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交会点。张九龄用两年的辛苦换来了此后一千多年的兴盛。
我到梅关时已是午后,阳光很足,直晒下感觉火烧火燎。几乎未见有其他游人,穿过写有“古驿道”的牌坊,便是由不规则的青石板与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古梅关驿道了,由此盘旋一路向上攀行,便可一直走到古梅关关口,那里便是江西与广东两省的交界处了,也是岭北与岭南的交界处。
甫一走上这条保存较为完好的古驿道,顿觉凉爽,虽是午后时分,但毕竟尚属初春时节,兼之古树遮天蔽日,走在梅关驿道上,人的体感还是舒适的。然而这种舒适感却很快便被汗流浃背所取代。这条古驿道的上山之路其实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轻松,大大小小的石块被参差地铺设于山坡上,使得行走更像是在攀爬。但遥想当年,岭南岭北南来北往之官宦与客商,怕是已经非常知足了,毕竟,相对于险峻巍峨的大庾岭而言,梅关驿道的开通实在算得上是天堑变通途了。
梅岭又称大庾岭,系“五岭”之一,而梅岭之得名一般认为要先于大庾岭之得名。早在吴越争霸时,古越人首领梅绢便率领越国先民到此躲避战乱,他们是最早经此翻越崇山峻岭至岭南的客家人,梅岭的得名于是便与梅绢有关。公元前213年,秦在五岭筑三关,即横浦关、阳山关、湟鸡谷关,其中横浦关就位于梅岭顶上,当时只可勉强供一人行走通过。到汉武帝时,汉武帝派将军庾胜在此一带筑城戍守,从此梅岭便又被称作大庾岭。但大庾岭从出现那天起便更多是作为一个地理名词而存在,人们依旧习惯称这片大山为梅岭,除却因了越人首领梅绢之外,还因了此山遍长梅花。最初是野梅花,后来历代皆有人在梅岭之岭南岭北植梅,梅岭的名字遂越叫越响。梅岭的梅花树每到冬天竞相怒放,漫山遍野,梅岭也成为梅花的海洋,兼之千百年来走过梅关驿道的文人众多,他们吟诗作赋,遂使得“梅岭寒梅”广为天下知,成为一处盛景。
我在梅关驿道上“遇见”的第一位诗人是南北朝的陸凯。他的诗牌被竖立在刚刚踏进古驿道不远的路旁──“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是一名武将,这一首偶得的《赠范晔》,却让陆凯这名武将走进了中国文学史,貌似素朴、简约、信手拈来的五言诗,却能串通古人与今人的心绪,读来极富意境。
我遗憾没有看见梅花,南方的初春早已见不到梅花的踪影。但想当年陆凯于戎马倥偬中登上梅岭,正值岭梅怒放时节,他立马于梅花丛中,回首北望,想起了陇头好友范哗,正好碰上由岭南经驿道北归的驿使,就出现了折梅赋诗赠友人的一幕。那时的梅关驿道尚没有迎来返乡的张九龄,还是秦汉时期开凿的山路,崎岖又逼仄。如今保存下来的梅关驿道是由唐代诗人张九龄修筑开通、明代诗人张弼重新修葺而成并保留至今的。那些在唐宋以及明代被嵌入驿道中的石头有些并没有因时光久远而被磨去棱角,因而十分考验鞋底的厚度。我穿的是运动鞋,但还是感到会硌脚,并时刻小心崴脚,走在驿道上的我时不时在想:古人经此大抵都是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
唐代诗人中,最早过梅关驿道的是宋之问。此人较为钻营,因媚附武则天宠臣张易之而获罪,但宋之问的诗还是漂亮的。接下来的唐代诗人是刘长卿。他被贬官广东电白,走的也是梅关驿道。
古驿道上的青石板与鹅卵石被千百年来往返的行脚浸润得油光水滑,周边的树木也被早春的雾霭洗刷得葱茏青翠。想找一处地方歇息一下,但见前方有一标有“驿站”的亭舍,亭舍后有一处寺院,名曰云封寺。入得寺内,见有张九龄、张弼塑像,故云封寺又名“二张”祠,以纪念他俩开岭、修驿道之功绩。这座寺庙最初是在岭南,因遭破坏,后人于岭北重新修建而成。
当年张九龄修通梅关驿道,据说给杨贵妃进贡新鲜荔枝的马队,也曾从这里经过。但在我看来,走梅关驿道,急驰恐怕做不到,怕是只能牵着马走,还要时常防备订了马掌的马蹄子打滑。即使如此,还是要比秦汉时的山路强上百倍。由岭南经此道至岭北后,一路都是平坦的驿道,可直达长安。
苏东坡去岭南回中原,都是走的梅关驿道,巧的是他又遇上了同一位于路边卖水酒的老翁。遂写下《赠岭上老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上住,曾见南迁几个回?”历史上被发配岭南的人,多半客死岭南,梅关驿道便也成了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也有从岭南一侧过梅关驿道至中原的。公元1595年,有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洋和尚走过了梅关驿道,他就是利玛窦,由今日的广东韶关北行而赴江西。利玛窦是第一个走过梅关驿道的外国人,这条“通衢”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为此专门留下了数百字的记述,其中也写到了开凿以及行走的辛苦。
说到过梅岭的辛苦,心学大师王阳明有《过梅岭》诗云:“处处人缘山上巅,夜深风雨不能前。山灵丛郁休瞻日,云树弥漫不见天。猿叫一声耸耳听,龙泉三尺在腰悬。此行漫说多辛苦,也得随时草上眠。”草上眠,对于曾发配贵州龙场,习惯于宿山洞、饮流泉的王阳明来说怕是家常便饭。
虽是走走停停,甚至未免跌跌撞撞,我终是攀上了梅岭之巅。在梅岭之巅,有一座古老的关楼,这便是梅关了。关楼所处位置正是江西与广东的交会点,它的一侧是岭北,而另一侧就是岭南。关楼南北两面门额均有石匾,北面门额刻的是“南粤雄关”,南面门额刻的是“岭南第一关”,为明代万历年间南雄知府蒋杰所书。我在梅关关楼内外于不同角度观察,不知道是否有心理作用在作怪,感觉岭南山水与岭北的景致似乎真的有些不同。而由梅关关楼往岭南,便又是一路盘旋向下的古驿道,而在离梅关关楼向岭南方向不远处,便是著名的衣钵亭与六祖寺了。
六祖寺供奉的是六祖慧能,就是那个写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当年他被师兄弟们追杀至梅关驿道,幸得佛宗庇佑方躲过一劫。慧能从梅关脱险后,回到家乡广州隐居多年,才公布身份,从此开创中国佛教历史上之南宗一派。后人为纪念六祖慧能于梅关的这段险遇,便在梅关驿道旁兴建了衣钵亭、六祖寺。据说朱熹曾在六祖寺中借宿,并写下了著名的《登梅岭》:“去路霜威劲,归程雪意深。往还无几日,景物变千林。晓蹬初移屐,密云欲满襟。玉梅疏半落,犹足慰幽寻。”朱熹由岭北经梅关驿道前往岭南又返回,所谓“玉梅疏半落,犹足慰幽寻。”由此可知当年的梅关驿道旁生长有很多的白梅花。
顺治十三年,清代大诗人朱彝尊前往岭南投靠他的好朋友广东高要县知县杨雍建,过梅关驿道时写下了《度大庾岭》一诗:“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丞相祠堂虚寂寞,越王城阙总荒芜。自来北至无鸿雁,从此南飞有鹧鸪。乡国不堪重伫望,乱山落日满长途。”诗的首联“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多月徂”写的就是梅关附近的景象:雄关独峙、山顶孤云飘动,气象不凡。在此,朱彝尊抒发了世事更迭、沧海桑田的感慨。一个“孤”字,写的是岭云,也是诗人的自我写照,与尾联“乡国不堪重伫望”遥相呼应。诗中所包含的浓烈情感,也不仅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感叹,而是作为大明遗民的一种故国之思、亡国之痛。诗的前两联所抒發的沧海桑田,今不如昔之感,表达了对明亡的感叹和对清廷的不满。丞相祠堂则是指梅关驿道旁的云封寺,丞相所指即张九龄。
由梅关关楼返回岭北的梅关古驿道入口比上山时要轻快了许多,不知是因为下山的缘故还是我的腿脚已然适应了这条从千年时光深处走来的古驿道。天色已向晚,山风拂面,裹挟着一阵阵凉爽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个古代的诗人从我的身旁走过,听到了他们口中吟诵的辞赋,或铿锵,或悲凉,或绵长……汇入大庾岭的夜色,莽莽苍苍。
选自《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