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路过马尔康市梭磨乡马塘村的时候,看到阿来旧居。依山坐落的藏式建筑,在初夏的日光中显得独立而又清亮,其房后山势高而温润,左右敞开,蜿蜒向下。端的是一处上好的居家之地。我也总是觉得,所有的作家都是有确切故乡的。阿来当然更是。
停车下来,站在草坡上端详之间,想起他年少时候便写出的《尘埃落定》《旧年的血迹》等作品,不由得肃然起敬。人们总是以为人在具有俯瞰力的都市,才能够写出惊世之作,也才能够很快地得到认可和推广,其实这只是错觉。所有伟大的作品,大抵是在极端的落寞中产生的,甚至是无意识当中的神来之作。
这山水之间的小房子和庭院,几乎融入到了整个山野。大地带给人类太多的东西,其中绝大多数是恩典。阿来在这奇崛的山间出生、长大并被称为名动当代的一位作家,其中的原因很多,但我觉得,他出生和成长的这片堪称神奇,甚至独一无二的地域,可能是其中最大的因素之一。阿坝此地,山水逼仄,奇峰突兀,沟谷纵横,又民族众多。水是大地上的贵族,它是对众生无私无止的滋润和催发,也是一种流之久远的“天地之道”的象征。水主灵性和变通能力,山则反映和塑造了生民的内在秉性甚至精神。阿坝境内所有的山,不论大小,大都是两两相对,千回百转,其中草木繁杂,且葳蕤丰富,动物的种类也较其他地域更多,也更独特。这里的人们,要么威猛耿直,血性彪悍,要么内秀通灵,随时都迸发着艺术和想象的奇思妙想。再加上诸多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互碰撞、交流和融合,使得这里的人,具备了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精神和思想上的复杂性。
而这种复杂性,以及深刻的洞见和“拆解”与“建构”,正是文学创作所需要的,而山水之清澈苍翠,生民现实与命運奇诡,可能是成就阿来这样一位作家的另一个因素。对于这样的人,我是满怀钦敬与羡慕之情的。钦敬的是,他在芸芸众生发现了比其他人更深邃与高渺的东西,如人性幽微,生命的强韧与脆弱,情感的多变与现实的波谲云诡,世界和人类的命运蹊跷与不可言说,如此等等。更重要的是,作为作家的阿来,还具备了比他人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深刻独到的研判能力。羡慕的是,这样的一个逼仄山间与偏远之地,居然出现了阿来这样的,当今具有鲜明标志性的作家。对于马尔康市梭磨乡马塘村、阿坝,乃至整个中国和世界,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福分?
上次在贵州,一位作家朋友说,称阿来为中国文坛的“西南王”,一点都不过誉,我也深为赞同,大抵也是没有多少人反对的。在文艺创造这个层面,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判断力和公允之心的。
由此来看,小小的马塘村,也是了不起的,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更是功不可没。
这个村子,不多的人家,简朴的房屋,沉浸在一片毫无别异之初的山坳之间,四边山岭虽不怎么高大,但奔纵的气势,隐隐地携带着一种“迥然于世”的气象。就像阿来的诸多作品,撇开他早已名动中国和世界的长篇小说不说,即便是他近年来的散文,也叫人看到一种莽苍而又精细,特别而又深刻的艺术气质和精神镜像。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当今中国之许多专业的散文作家,在阿来的散文作品面前,大多也是逊色许多的。一个人的文学气质,可能也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更可能和他人生初始的文化浸染有关。想来,阿来文学创作及其作品的优异和卓越,尤其是在诗歌、小说和散文上,诸多具有超拔性的创造和建树,大抵和这个马塘村乃至马塘村所在的大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阿来旧居的一边,油菜花正烂漫,黄灿灿的一片,房前屋后青草昂然,其中的蔷薇、万寿菊等花朵也在粲然开放。阿来旧居一侧的山坡上,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似乎从山上的某处叮咚而来,在一个小水潭里,持续溅起洁白的水花。我们几个站在写有“阿来旧居”的大门之下合影,然后转身,又鞠了一躬,不为其他,而是向所有秉持良知,以非凡的才华不断创造出优秀作品的人们,致以由衷的敬意。
选自《四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