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森
内容提要:作为社会群体的重要构成部分,青年的精神文化特征具有特殊的意味。文学作品对青年形象的塑造,既与写作者的文学观念、审美趣味和价值追求有关,也内在地受到时代语境、思想文化和社会形势的复杂影响。在近些年的长篇小说中,路内、冯唐、鲁敏、徐则臣、绿妖、张悦然、郝景芳等作家塑造了一系列青年形象,着重于讲述了他们的成长经历和心路轨迹。在这些作品中,怀念和憧憬是他们进入“青春”的主要方式,这不仅关联着他们对自身成长经历的回溯、整理和思考,也关系到他们如何通往现实和参与现实。这构成了青春书写中独特的时间意味,影响和参与着青年群体的情感发生和表达。
关键词:青年形象 怀念 憧憬 时间意味 长篇小说
从中国现代文学发生以来,青年人就一直活跃于文学作品中,“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文学的形象世界,主要是青年的世界”①。这些青年形象凝聚着不同历史时期的青春想象,这种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支配着他们的行动以及观念、情感、价值观的塑造,因此说,“青春可以是一个理论概念,但它同样可以是一个视角或方法,帮助我们了解历史传统如何接续、现实差异又如何形成的原因。”②
就各个时期的写作而言,许多不同年龄段的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参与着青年形象的塑造。本文之所以选取路内、冯唐、鲁敏、徐则臣、绿妖、张悦然、郝景芳等青年作家塑造的青年形象,不仅由于这直接关联着他们对自身经验的选取、整理和组织,还因为他们对社会现实的直接感受和特定认知,使得这种书写成为反映社会思想文化的重要中介。而以“追随三部曲”、《六人晚餐》、《耶路撒冷》等小说中的路小路、晓蓝、初平阳为主要讨论对象,并不在于塑造这些人物形象的作家都是“70后”生人,事实上这种以生理年龄作为区分文学标识的做法已经遭到了很大的质疑,而是由于这些作品在近几年集中出现所形成的聚合效应及其获得的关注度。这些小说中出现了许多青年形象,但叙述者并非平等待之,对于上述这些主要人物,不仅给予了更多的笔墨,也赋予了他们意义上的投射。这构成了本文在这几部长篇小说中选取这三位青年形象进行论述的重要前提。
此外,考虑到在关注内容讲述的年代时,更要关注讲述内容的年代。因此,在本文的写作视野中,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些作品,同时也将与这一主题相关的文本纳入论述范围,试图更广泛地对当下青年群体进行观察和探讨。
一、问题的提出:当代小说中的青春与时间
在展开本文的讨论之前,我们有必要探讨一下青春与时间的关系,这不仅关系到本文的主题,也是一个不容小视的理论前提。
对青春的追捧、赞叹乃至膜拜,已然是一种显赫的社会文化现象,尤其在以消费为主导的当下语境中,表现得更为喧闹和显明,如广告上的“小鲜肉”、综艺节目中的偶像明星、电影电视剧里的青春题材热等等。那么,一个或许不是问题的问题却值得提出:青春究竟为何物?它为何拥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青春闪现出的活力以及人们对青春的赞美直接体现在年轻人身上,这就意味着青春首先是一种生理标记,一种时间产物,其次才是一种文化标记,一种社会产物。因此说,青春是青年的时间属性,而青年是青春的人格化。塞缪尔·厄尔曼在他那首广为传颂的诗歌《青春》中写道:“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以反青春的时间性的方式,实现了对青春能量的升华,标榜了青春的永恒性。但正是如此,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青春的时间痕迹,不然何以要对“年华”进行否定呢?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时间性。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类而言,时间不仅是标记事件(个人的或集体的)的手段,也是个人的私有之物。前者意味着时间为个体和群体提供坐标,后者则意味着时间是人类拥有、面对和处理的对象,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特定的情感体验。老人、中年人、青年、孩童,显然有着不同的时间观感。这种观感既与他们在时间中形成的经历有关,这表明了过去了的时间并非空心之物,又与他们各自所拥有的“时间”有关,这表明未来虽然未至却已经在场。宋代诗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分别描写了少年、壮年和晚年时听雨的心境,显示出不同生命阶段的差异。
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时间的主要划分形式,体现着时间的线性特征。对于个体而言,这三个时间段落因着个人的年龄、身份、经历、情感等的差异而有不同的具体时间点和内容,但从群体来说,这三个时间段落分别有着各自的社会功能、文化观念和情感指向:过去(或者说历史)的诸种记忆(包括集体记忆、民族记忆、国家记忆、社会记忆、文化记忆、民间记忆等等)烛照着现实,为现实提供参考或反思的对象;现实是过去的延伸,但又处于正在创造中,有着不确定性;未来以想象的方式参与到现实的生成中,具有指导和修正现实的力量。这三者彼此关联、相互倚赖,在时间层面维持着个体或群体的整体性。同时,由于这三者的功能差异,它们之间也存在矛盾关系,以至于人们有时会耽溺于其中某一个时间段落,忽视或拒绝其它时间段落的效用。在这个过程中,时间完成了对自身的文化编码,从而发挥着对个体或群体的宰制作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时不我待”等正是这一作用的体现。
在谈论青春与时间的关系时,我们可以发现青春的时间性被有意地放大了。这种“放大”主要指青春的当下性和永恒性同时获得关注。
具体到小说这种叙事性文体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时间”在青春写作中具有的特殊意味。在当代文学中,青春写作中的“时间”大致经历了从单一的线性到复杂的缠绕的变化。这一变化并不仅仅是叙事技巧的调整,也不只是体现出作家代际间的差异,同时还传达着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
在杨沫的《青春之歌》、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等小說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历史远大目标的催促下,青年个体成员努力克服和消灭自身不合时宜的个性,积极融入集体之中,并为实现远大目标而努力奋斗,从而实现自我的价值。在新时期的小说中,如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柯云路的《新星》等,以高加林、孙氏兄弟和李向南为代表的青年人物虽然受到了现实的阻挠和挑战,但仍然保持着向上进取的意志和向前奔跑的斗志。在《一地鸡毛》、《烦恼人生》、《太阳出世》、《来来往往》等新写实小说中,青年人开始浸入生活中,被琐碎而具体的日常所包裹,终于体验到了人生的轻盈和沉重。
新世纪前后,随着杂志、网络、电视剧等大众传媒的兴起,尤其是消费文化甚嚣尘上,青春和青年被包装和改造,成为时尚的宠儿,成为年轻、活力、流行等语词的演绎。这在郭敬明等人的创作中,颇为显明。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数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谈吐不凡,自由出入高档场所,在消费时代语境中处于上风。
尽管上述这些青年形象表现出不同的特质,但我们可以发现,他们都在线性时间上消耗着青春:或者被时代大潮所裹挟,或者被生活烦恼所挤压,或者被物质消费所撞击,或者被流行话语所遮蔽。在这些单一时间线度的文本空间中,他们多是在应付着外在的事件和势力,少有个人的心灵内省和独语。在这些情境中,时间多处于客观状态,未被主观化。
随着历史的退潮和个人化的兴起,“青年”的本身面目开始凸显。时代宏大命题对“青年”的接纳和塑造,终于在意义膨胀造成的僵化、单调、缺乏活力中失去效力。时间开始成为青年群体对抗的真正对象。他们在时间中,对自我进行感受、审视和发现。路内、鲁敏、徐则臣、冯唐、张悦然等作家创作的一批文本便是对这一现象的反映。和前述文本相比,这些文本在时间上呈现出缠绕状态,集中表现了青年个体在处理过去、现在和未來的关系时的精神姿态和情感态度。有评论家说:“‘70 后’一代则似乎更愿意书写他们自己,他们的作品里充满了个体经验的属性,细小、破碎、偶然、孤立,缺少外部历史的映衬、整合与覆盖,也似乎不那么讲求逻辑——历史的情境与走势”③也许,这并非“70后”作家所独有,而是在去政治、去历史的语境中,为每一个个体、每一代个体不同程度地体验着。
那么,在本文讨论的青年形象中,他们会和时间产生怎样的纠葛呢?简而言之,主要体现为个人与时代的缠杂、个体的自我生成和个体的创伤记忆等三种形式,又可集中归结为“过去”对现实的羁绊。进一步说,他们以向后看的方式回望和梳理过去,寻求某种情感支撑或意义支撑,进而实现对现实的感知和认知,然后勇敢地面向未来。他们把个人的情感熔铸于时间之中,既从中获取慰藉,又在时间布下的谜面中不断地填补空白,并向未知的前方进行延伸。这既是一个独特的群体,也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群体。
二、路小路:个体与时代的缠绕
每个个体都是在特定时代下生活的,并与之形成了顺应、超越和反抗等多种关系,这在许多作家的文学创作中都获得了审美表现,并形成了重要的文学主题。路内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笔下的时代不仅是人物的生活背景,规约着人的行为方式,还是一个被描述的主体,是挥之不去的心魔,令他一直念兹在兹,正如他本人所言:“一个作家执著地书写着某个年代、某个地方,像一艘冰海中的破冰船,用自己的方式在没有参照物的世界里前行,所经之处,看到一条轨迹,以及深邃的海洋。”④路内在他的“追随”三部曲中执著地书写着1990年代,这是一个充满变革意味的年代,是他成长着的年代。
《少年巴比伦》是“追随”三部曲的第一部,讲述了路小路的工厂生活,呈现了1990年代国营工厂的存在样态和那些工人的生存状态:工厂凋敝、破败、荒芜,工人野蛮、彪悍、无力。路小路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社会化过程;《追随她的旅程》是《少年巴比伦》的前传,讲述了路小路在技校的校园生活和在工厂的实习生活⑤,包括打架、泡妞、玩耍、恶作剧等等,还穿插了其他同龄人的生活;《天使坠落在哪里》是“三部曲”的终结,主要讲述了路小路在千禧年前后奔波于一次次地找工作、换工作的经历。
说起来,这三部小说讲述的都是琐碎、日常的事情,没有重大事件,更少有复杂曲折的情节,这些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成分,并作为整体隐喻了青年的存在状态:丰盛、驳杂、迷惘、盲目、充满生机而又略显颓丧,正如作者在谈到《天使坠落在哪里》时所言:“它缺乏一个明确的故事,而偏向寓言;它犹豫不定的价值观,介于青春和成年之间的情怀”⑥,这其实可视作“追随三部曲”的整体脚注。所谓“寓言”,强调的正是这些小说内容所具有的象征意味;而它的“犹豫不定”,既是作者本人的自说自话,亦是小说中人物性格的集体显示。
小说中出现的这些人物,如白蓝、六根、于小齐、曾园、杨迟、小苏、宝珠等,都是平凡的时代之子,被生活的洪流推着向前走。他们对青春有过美好想象,都渴望逃离封闭的城镇而去往远方,但又不可避免地经历挑战、挫败,与外界发生碰撞时感到无措。他们既无能主宰个人的命运,又无力预见时代的变革,因而不免显得跌跌撞撞、盲目不堪,被动而费力地追着这个时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论者称这三部曲为准“发展成长小说”,“由于缺乏向上的驱动力和有效的通道,路小路们的生活成了貌似丰富实则单调的自我复制,成为没有成长的发展。”⑦在一个去意识形态化的社会语境中,对于这些人而言,成长的彼岸不再有明确目标在召唤和等待他们,“成长不再是个体经历各种矛盾和磨难后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而仅仅意味着一个个破碎的个体注定要去经历的一段漫长的时间过程。”⑧对于他们而言,时间反倒成为了真正的主宰。
跟以往相比,1990年代是一个快速变革的时代,“九三年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年代,在工厂里上班,外面的世界变得很快”⑨;当年他在厂医姐姐白蓝的劝说下,报名参加夜大学习,“她的话固然有理,但未曾预见到时代的变迁,这鸡毛文凭在我念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已经一文不值了”⑩;面对这一时期开始出现的道德滑坡,路小路和杨杰、小苏等人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应和惊讶,“这是九十年代的新风貌,这些事情说给后人听,人们都不觉得有什么惊奇的,因为它变成了惯常的风景,在我们当时看来,它既新鲜又可怕,道德感一下子崩溃了。” ……因而他对时代产生了隔离之感,对自己产生了惶惑之感,“我在一个不是很匀速的年代里,坐着我的中巴车,咣当咣当,从这里到那里,用自己的速度跑来跑去,看着别人发财破产,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
“追随”中的这些青年彼此互为镜像,共同地构成了青年群体的画像,从中流露出时代与个体间的复杂关联,但这种关联对个体而言并非决定性的。在小说中,与路小路的颓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一、小苏等同龄人以及厂医姐姐在时代的变革中,走向了更为畅通、辽阔的人生之旅。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所获得的高等教育和由此结成的社会关系。这种差别导致了不同的人生航线,同时也意味着时代的风向标发生了转换:从集体走向个体、从合作走向竞争、从依赖转向自立、从懈怠转向奋斗。国营厂区正是在这一历史大背景下趋于没落,而一代人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扭转。
既有的秩序在时代之手的作用下遭遇了瓦解,原本按部就班的命运设计因此失效,新生事物(如小说中不时提到的外资企业、求职、英语水平、计算机能力等)蓬勃而兴,在此境况中,路小路们失去了体制性的庇护,不得不在社会中重新寻求自己的出路和位置。当然,这种寻求并不是顺利的。
如果仅仅是讲述自己与时代之间的故事,“追随”的意义难免有限。小说中的路小路看起来放纵不羁、自由随性、玩世不恭,一直在反抗着现实秩序,但最终被这个秩序所抛弃。他在漫不经心的讲述中道出了生活的破碎感,在看似一片灰暗的生活状态中诉说着成长的失意与诗意。这种感伤情绪的流露和描绘,更具有普遍意义,不独属于1990年代的路小路,也属于1990年之后需要以新的方式遭遇社会化的青年群体。这个意义上的“1990年代”不仅是一个确切的时间刻度,还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开端。而路小路不仅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一个群体的缩影。他的喜怒哀乐,同时也是此后一代青年的喜怒哀乐。这恐怕正是“追随”三部曲为许多读者所接受和喜爱的主要原因。
无独有偶。青年作家绿妖的《少女哪吒》也将写作的笔墨对准了1990年代的县城,描绘了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与路内不同的是,在绿妖的小说中,家庭、父辈是影响这些少年成长的关键因素。而冯唐的“北京三部曲”与“追随”三部曲表现出了同样的叙事姿态和叙事方式,不同之处在于它所讲述的是医学院学生的成长经历。前者以题材呼应了路内的写作,参与了对一个时代的书写,后者则与路内一同象征并传达了青年群体的心绪:迷茫、不安、躁动、犹豫、徘徊等。
三、自我的生成:晓蓝的逃离与归来
与路小路相同,《六人晚餐》中的晓蓝也是生活在厂区。不同的是,路内对厂区破败抱有的惋惜之情乃至怀念,表明着他对工厂生活的某种情感上的认同,而晓蓝却一直想要逃离厂区,并为之付出着努力。吊诡的是,路小路的认同并没有阻拦住工厂的在时代之手下的迅速衰落,而成功逃离厂区后的晓蓝,却终于意识到了厂区的亲切与惬意。可以说,正是在逃离与归来之间,晓蓝完成了对自我的认知。
《六人晚餐》的内容是驳杂的。从“餐”、“性”的角度來看,涉及到人的存在这一根本问题;若从人物的身份、生活等来看,小说描绘了1990年代厂区底层民众的生活场景,因而称之为“底层叙事”也无不可。但在本文的写作范围中,几个青年的成长困境和情感挣扎才是关注点所在。这部小说也讲述了青年的成长,但并非个体与社会之间的遭遇和碰撞,凸显的是家庭生活,具体而言,就是“六人晚餐”这一生活结构赋予青年一代的情感烙印。
所谓六人晚餐,是指两个不完整的家庭拼凑而成的临时性组合,在每周六晚上会举行一次聚餐。苏琴是厂里的干部,丁伯刚是一名普通工人,他们各自丧偶,基于性的需要而走到一起,但两人身份间的差异使苏琴不愿意公开这种关系。所以他们没有办理结婚手续,只是每周三晚上在一起生活,两个家庭则每周六一块儿吃饭。这种并非自然生长且未经合法化的情感事务,不可避免地具有某种道德暧昧之处。他俩的结合,从一开始就让晓蓝感到愤怒,“她那么标致的、干净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找丁伯刚那个烂果子呀,而且弄得那么鬼鬼祟祟的”这愤怒直接导致了她对母亲的逆反。后来,出于对女儿的关心,苏琴果断地停止了这段关系,干脆利落。六个人的晚餐只持续了两年时间,但一旦发生,它所引发的效应可能就是持续一生的。
厂区出身、父亲早逝、母亲与丁伯刚的结合、六个人的晚餐,激发了少女晓蓝的反叛意愿,她为了离开这个空间而努力着。所以,当她如愿考上大学后,表现出一种异常的欣喜,证明了自己“反叛”的意愿是多么强烈。但这种反叛却被证明是一场徒劳,因为这种反叛带有赌气的意味,并非理性思考的结果,而反叛的对象也不具备值得反叛的意义。所以,当她通过考取大学、结婚,如愿进入了更为光鲜的社会阶层后,却发现了自己与这一阶层的格格不入,“她根本无法洗刷掉城郊结合部的深色胎记”,也发现了自己对丁成功的情感需要。
晓蓝与丁成功一直处于错位状态,先是由于母亲的反对,后是由于阶层的距离,而晓白和珍珍不明就里地参与其中。不过,正是由于母亲的反对,才刺激了有着“叛逆性嗜血”的晓蓝,她没有做到如她答应母亲的那样,远离丁成功,而是一直与他保持着交往;正是由于阶层的距离,晓蓝才终于确认了自己对丁成功的喜欢,“其实自己更需要他!”、“在这样的丁成功面前,她才会松下一直紧绷的脚弓,不必留意自己的出身状况以及出人头地的热切愿望”。丁成功自始至终地喜欢着晓蓝,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选择默默地守护着她。
晓蓝终于决定放弃眼前的生活,再一次地对生活进行反叛,选择回到丁成功身边。准确地说,这不是反叛,而是回归。但不幸却发生了,丁成功因玻璃屋爆炸而殒命,晓蓝的计划也只能落空。或许,我们可以猜想一下,这可能是丁成功有意在用自己的死亡来阻挡晓蓝的到来。
到此,晓蓝才终于和生活的一切达成和解,也才意识到“学会爱”的重要性,因为生活还在继续,“要学习爱,要创造爱,这是不可违抗的责任,因为我们仍然活着,并一口接一口,呼吸着这个庞大的世界” 。
从空间来看,《六人晚餐》讲述了晓蓝对厂区的逃离与归来。这不仅是人物的活动轨迹,还具有丰富的内涵,暗示了晓蓝的成长——从朦胧到清晰、从暧昧到确定、从反叛到适应。晓蓝的逃离,是为了改写自我的命运;晓蓝的归来,则是为了完成自我的校正。前者带有某种盲目性,后者则是实际体验和反复思考后的产物。在逃离与归来之间,催生着晓蓝的“自我”生成,并让她能够以新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生活、家庭和母亲。
郝景芳的《生于一九八四》在“呈现自我生成”的过程中,讲述了父亲和“我”两代人的人生选择和心路历程,尤其着墨于描述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内在感受。但这里没有晓蓝和母亲之间的对立、错位。小说中所涉及的众多事件,毕业前的抉择、公务员生活、北漂生活、爱情经历、精神崩溃等,皆因为回忆而被格式化一种静态地呈现,直接指向对个体的内心,文本中也因此遍布着纷繁复杂的情绪,正如作者的自我表白:“在黑暗中见到光,在微小中见到无限,在我注定要消失的意识中见到真实” 。
对于任何人来说,认识自我都是必要的。但对青年群体而言,却有着格外突出的意义,因为此时的他们即将开始社会化过程,需要更好地处理自身与外界的关系。因此,认识自我是重要的。但“自我”并非不言自明的,而是在成长过程中的产物。只有经历过足够的挣扎、困惑、反思,才会对“自我”建立明晰的认知,从而更清醒地面对生活、参与生活。这个过程既让你付出代价,当然也会给你宝藏。
四、初平阳:创伤记忆与精神救赎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创伤始终伴随着我们的成长。对这些创伤的记忆,以特别的方式放大了某一事件对个体生命的影响,改变了它们的存在状态,延长了它们的存在时间。事实上,这些创伤记忆作为重要因素参与并构成了我们的成长。对于这一现象,文学予以了观照,并具有重要的文化意味,“创伤是文学的永恒主题、经典意象,创伤书写中隐含着人类成长最深刻的经验和秘密。”
作为一个尚未被充分社会化、生活化的群体,青年的创伤“大多是一种个体创伤或自然创伤,它还没有深化或拓展为一种文化创伤,还无法与时代、历史和集体的创伤体验融合在一起”,但后者是宏观地观察和叙述,并不能因此而忽视前者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它是历史和社会形成的,不单单是一个‘影视题材’的内容,而更是一个‘文化事件’或‘历史表现’”。因此,我们不能忽视创伤书写对青年个体成长、人格塑造、自我反思、未来想象等方面起到的突出作用。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称纳入本文的论述之中的。尽管这部小说内容广阔,但我们仍然可以将之归纳为一个关于创伤记忆和自我救赎的故事,而耶路撒冷和故乡花街则是这个故事的主要空间。
耶路撒冷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介于地中海和死海之间,被誉为“宗教的圣城”。在小说中,这是一个被反复提及的意象,它以“不在场”的方式显示着它的精神魔力。可以说,初平阳在小说中的主要行为即是为自己的耶路撒冷之行进行意义上的论证和确认,他的回到故乡也是在为这趟精神之旅进行必要的准备(如卖掉房子等)。
耶路撒冷为什么对初平阳有这么大的召唤力呢?这并不是他的必须选择,而且这个选择也意味着他要放弃许多东西,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这与他的创伤记忆有着莫大关系。
景天赐之死,可以说是《耶路撒冷》的核心事件,这不仅是因为它在物理空间上被置于小说的中心地位,还因为在情感空间上,它与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关联,并内在而持久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在易长安,如果没有他撺掇的那场本来不该发生的比赛,天赐自然不会被雷电击中,当然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在杨杰,天赐用来割静脉的刀片是他送的;在秦福小,她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在自己面前流血却无动于衷,直到死掉;在初平阳,他没法原谅自己浪费了可以挽救天赐的宝贵时间。他们谁都不是致使天赐之死的主要责任者,但都在不同程度上参与并促成了这件事。因此,他们觉得自己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这形成了他们共同的创伤记忆,并持续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福小决定去领养孩子的时候,之所以选择这个后来被叫做天送的小孩,是因为他长得像天赐。作为天赐的替代者,天送得到了这些人的爱护,显示出他们对天赐的深切怀念。当初平阳决定卖掉房子后,杨杰和易长安都表示留给自己,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帮助平阳完成心愿。但当福小以天送为理由而提出买房时,他们很快就应允了。从这些迹象来看,这个创伤记忆,一直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而无法忘记。
不过,其他人主要是通过具体行为对这个创伤记忆做出补偿;对于初平阳而言,这个创伤记忆为他的去耶路撒冷提供了重要的意义支撑。当被塞缪尔教授问到去耶路撒冷的必要性是什么时?他冷静地思考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想到了少年时期对秦奶奶念出这个四个字的声音,想到了景天赐之死。他在回复塞缪尔教授的邮件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并特别强调了:自己对他们“放不下。抛不开。既然抛不掉,那我就守着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这被塞缪爾教授视为“忏悔、救赎、感恩和反思的能力”的表现,得到了后者的赞许和认可。因此说,他对耶路撒冷的向往和追逐,隐含着他对创伤记忆的救赎。
张悦然的《茧》同样可以视作对少年创伤记忆的疗治。她笔下的个体创伤,与历史相关。她们的成长因此与历史建立起了某种联系。对这种关系来龙去脉的梳理和清理,既是她们对自身进行历史化的途径,也是完成去历史化的方式。
李佳栖和程恭是少年时的亲密玩伴,都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中。由于与父亲的隔膜,李佳栖一直驱逐着父亲,即便在他去世后,仍执着地寻找和他有关的一切;在程恭,则是因为爷爷在“文革”期间遭遇的打击,他的脑子被人塞进去一枚钉子而成为了植物人,他对此一直存疑,以至于在多年后讲起来仍将爷爷置于记忆的“央心孤岛”。程恭则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了这个秘密——那个塞钉子的人正是李佳栖的爷爷;李佳栖在接近父亲的过程中,知道了这个秘密。程恭在获知事件真相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不知情的李佳栖仍然以陶醉的神情讲述着自己与父亲共同度过的夜晚,程恭正在因为历史真相而备受煎熬面对此情景,心理上出现了不平衡,“我背负着这么多,你却过得轻松自在,多么不公平啊”。所以,当李佳栖说到父亲会接走他的时候,程恭以“不可能”作为回复,而李则因此改变了对程的看法。他们都在漫不经心地戳中了对方的软肋,伤害了对方。不久,他们就分别了,却共同地为这个秘密所困扰着,在现实生活狼狈不堪的度过着。对于他们而言,童年情谊、家庭恩怨、历史秘密叠加在一起,如茧一般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显示着力量。
多年后,他们重逢,便有了这次谈话。在对话中,他们重温了共同拥有的过去,重新建立了联系,同时又在各自的讲述中,把“空白”填补完整、“错过”解释清楚,从而使过去显得清晰、完整。在这一过程中,过去不再是隔着时光的客观存在,而是与己有着特殊关联的心事。
青年的创伤记忆确实无关宏旨,但那是隐秘而强烈的存在。许多在其他人看来微不足道甚至忽视的微小事件,却让有的人念念不忘,参与并建构现实,甚至改写现实,如引来山洪的穿堂风,如煽动一个世界的蝴蝶。这即是创伤记忆在青年成长过程中的里程碑意义,它既是记忆也是救赎,可能让你沉沦、成为魔鬼,也可能让你升华、成为天使。
五、怀念与憧憬:如何通往现实
尽管这些小说人物遭遇的问题和处理的对象各异,却在叙事结构上呈现出某种共同特性,并在思想和情感层面流露出一致的困惑和焦虑。前者主要表现为时间上的双向叙事,即现在与过去的对立和对话,后者则可以集中归结为如何通往现实,这两者互相关联、彼此促成。
叙事是一种时间艺术。与自然时间的客观性、直线性、一维性相比,文学作品中的叙事时间是自由的、灵活的、内指的,作家可以根据创作意图而自由设置,并作为组织文本结构的手段之一,这就为文本的呈现方式提供了便利性和可能性。对于以回忆为主的叙事作品而言,这种便利性主要体现为叙述者所获得的双重位置和眼光,打破了既有的时空顺序,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自由穿梭、游荡,并互叙事,这直接影响了小说的呈现状态,出现在小说中的不再是头尾完整、相连有序、逻辑清晰的故事,而是跳跃式的、碎片化的细节、情绪、念想等。后者显然鲜明地体现了“记忆”的特性。
在这些小说中,过去与现在呈现出并置的特征。《耶路撒冷》从返回故乡开始,一边不断地追溯过去,一边讲述此时的故事;《六人晚餐》一开始就直接点明了时间向两个方向流淌,即顺时序和逆时序;“追随”三部曲中的路小路在讲述自己的往事时,经常发出许多关于时代的感慨,从而证明了这是立足于现在而过去的回望;《生于一九八四》中,父亲的故事、“我”的故事交织在一起,而“我”的故事则随着视线在时空上的移动而被讲述;《茧》则是在此时此刻的谈话中完成了对过去的讲述。
在故事的讲述上,除了“追随三部曲”和《生于一九八四》是以第一人称作为叙事人,最大限度地强化了“我”与故事之间的关联,其它几部作品均采用聚焦的方式,促成叙述者的自由穿梭和对人物心理的挖掘与呈现,“相比于视角,聚焦这一概念可以更为细致地说明叙述人与叙述对象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叙述人与叙述对象之间的时空和心理距离。”
与艺术方式上的这些特性相比,更具症候的是,这几部小说在呈现人物对现实的参与和处理时,都表现出明显的停滞状态。现实在这里处于未知的、不明的、模糊的而又敞开的状态,过去则在讲述中占据着文本的主体部分。
“追随”三部曲中的路小路沉浸在对往事的喋喋不休之中,事无巨细般地讲述着他的过去。由于他对大量细节的渲染,以至于让人对这些记忆产生了等同于现实的错觉。他在讲述过程中时不时地发出一些感慨、议论抑或是抒情,才使得回忆和现实有了互相被区别的标记;初平阳的回到故乡,是为了走得更远。他之所以如此坚定地到耶路撒冷,恐怕不仅源自对于过去创伤的反思和忏悔,还与他在现实中的无力感有关。离开故土,从另一个方面看则意味着对现实的拒绝参与;晓蓝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并确定了自己的内心后,重新回到了厂区,但现实却在她的归来之路上缓慢流淌、充满了不安的气息,仿佛只是在等待玻璃屋的爆炸;《生于一九八四》是一个人对成长历程的喃喃自语,是立足现在对过去的追溯;《茧》中的场景发生在冬天下着雪的晚上,跨越不同历史阶段的许多往事在这一夜的谈话中倾泻而出。
这些文本具有的共性恐怕不能单向度地理解为一种创作上的偶合,其背后还关涉着他们如何对待现实、对待自我。记忆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建构。其中的“过去”是经过选择、删除和整理后的再现。因此,呈现什么,直接关联着回忆主体的精神姿态和人生想象。想象是面向未来的,是对未来的憧憬,隐含着对现实的不满和修补。这个更为深层次的问题决定了他们选取“过去”作为主要的言说资源,而这也是对记忆的社会学、文化学内涵的一种演绎。
从这些文本来看,内心、家庭、时代、历史等以具象的方式使外在世界在他们的现实生活中显影,构成了小说人物所要面对的人生命题,并成为标记他们个人记忆的重要属性。他们从个体的生活延伸到家庭、时代和历史,并非是基于血缘关系的自然延伸,也非对历史的个人化剪辑,而是因为这些具体化的记忆是他们念念不忘的心结,深度介入了他们的成长过程,并作为连接过去与现在并通往未来的纽带,而“如何开拓、延续和体验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过去曾经如何存在。”
故事结束时,他们都有了一个令人期待的、新的开始:路小路讲完这些故事后,继续等待他的黄金海岸;晓蓝终于意识到了“学会爱”的重要性;初平阳即将远赴宗教圣城;《茧》中的程恭在谈话即将的时候,用“清醒”、“轻松”这样的词汇描述了自己这些年来少有的状态。可以说,回忆帮助了他们完成了对过去的清理和反思,并帮助他们开拓现在及未来。这正是回忆之于个人的重要意义所在。
尽管小说中的这些人物返回过去的动因和目的各有不同,但相同的是,回忆和怀念这一行为表明了他们参与现实的无力感和社会角色的模糊感。因此,在面对历史、时代、生活以及未来等置身其中的大环境时,他们显得很被动。这种状态不完全与青年自身相关,还是历史语境影响的结果。对于他们而言,回到过去并非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追根溯源,试图在这一过程中完成自我的确立,获取奋斗的方向和向上的力量。
这些青年形象告诉我们:只有直面并解除了心魔,才能获得内心的澄澈与清明;只有完成了自我的确立,才能找寻到通往现实的路径。
结语
其实不仅对于本文中论述的这些青年而言,对于许多人来说,回忆同样如此重要。对过去的回首,意味着清理、审视、过滤和告别,借此获取通往现实的精神支撑和意义路径。只有通过这样的回首,才能對自我建立起更为明晰的认知,对现实形成更为清醒的态度。这个过程就是一种成长,而成长正是青春的题中之义,也是青年的主要人生命题。在这个过程中,怀念与憧憬的情感姿态是由现实生发的,又反过来影响着现实。通过书写“时间”中的意味,这些小说勾勒和反映了现阶段青年群体的状况。
与以往时期的青春书写中着力表现青年群体的向外拓展相比,这些文本中的青年形象具有鲜明的个体性、内在性和情感性等特征,更加重视个体的感受、追求。这一差异隐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深刻地反映了当下青年所处的历史位置。从中国现代社会变迁来看,中国青年群体经历启蒙青年、革命青年、政治青年等不同历史阶段。这些历史阶段,青年既是活动的主体,又是被召唤的对象。但随着社会语境的变化,如今的青年很难再被集体整合、命名乃至动员,“以意识形态性为主要性格的‘青年’的解体,首先当然是社会整体的非意识形态化所产生的结果。”这在给予他们自由的同时,也难免让他们感到迷茫;这让他们拥有较多的私人空间时,也难免会走向自我封闭。毕竟,历史主体的再生产并非在时间过程中自然而然的结果,而是在对自我的社会化的过程中完成的。当然,这两者并非是对立的,而是互相依赖的。
注释:
①赵园:《艰难的选择》,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20页。
②赵静蓉:《作为“异己之物”的青春》,《文艺研究》2015年第10期。
③张清华:《浮世绘、六棱体或玻璃屋——关于鲁敏〈六人晚餐〉的几个关键词》,《当代文坛》2013年第2期。
④路内:《疯狂天使的人间秘语》,《少女哪吒·代序》,绿妖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⑤这里所提到的“技校”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制度下的产物,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属于国营工厂的非盈利性单位,是单位内部的公共资源。
⑥路内:《念兹在兹的三部曲终章》,《文艺报》2014年06月25日第3版。
⑦王宏图:《成长的烦恼及其限度——从路内作品的“成长发展小说”特性看新生代作家的精神征候》,《学术月刊》2016年08期。
⑧李海霞:《弱者的文学如何前行——论路内小说中的现实》,《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
⑨路内:《少年巴比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06页。
路内:《天使坠落在哪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页,第216页,第3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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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六人晚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04页,第307页,第355页。
郝景芳:《生于一九八四》,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341页。
赵静蓉:《创伤记忆的文学表征》,《学术研究》2017年第1期。
赵静蓉:《作为“异己之物”的青春》,《文艺研究》2015年第10期。
张悦然:《茧》,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2页。
南帆:《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页。
南帆:《交汇与互动:文学、历史、记忆》,《东吴学术》2015年04期。
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社会的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39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