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化的寓言

2021-09-10 07:22史建国
百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古船张炜海洋

史建国

内容提要:作为地域文化版图中的重要地标之一,“齐文化”已经日益成为解读张炜等鲁籍作家创作的重要路径。而作为一位有着高度文化自觉的作家,张炜本人历年来也在反复强调自己的作品同齐文化之间的关联。但现有的研究成果大多都是通过分析作品中的“神秘”、“放浪”、“胡言乱语”等等来阐述作品所受到的齐文化滋养。事实上,齐文化还有一层重要的内涵,那就是它具有“海洋文化”的特征。张炜早期的重要作品《古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齐文化进行了“寻根”和张扬。

关键词:《古船》 地域文化  齐文化  海洋文化

张炜的《古船》可以看作是少数已经完成“经典化”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之一。199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谢冕、钱理群先生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就将《古船》收录在内。199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起评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古船》也名列其中。另外,2005年出版的由董健、丁帆、王彬彬三位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中将《古船》看作是“当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①。2006年由香港《亚洲周刊》组织全球各地的作家学者联合评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古船》也同样成功入选……这意味着,《古船》不仅已经获得了众多读者、评论家和文学史家们的认可,堪称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就是将其放置在20世纪百年的文学史长河中,与鲁迅的《阿Q正传》、巴金的《寒夜》、老舍的《骆驼祥子》、茅盾的《子夜》、钱钟书的《围城》等现代文学经典相比也毫不逊色。

《古船》最初发表于《当代》1986年第5期,次年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小说以胶东古镇洼狸镇自1940年代的土地改革到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期间这四十年的历史作为背景,讲述隋、赵、李三个家族之间的恩怨情仇、兴衰沉浮。“土改”、“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改革开放”……这些社会政治风云激荡的大事件同洼狸镇上家族的兴衰交织在一起,并且通过一艘“古船”的出土,追溯源流、贯通古今,对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做了深入的思考,同时也对新的历史条件下经济改革与现代化的走向问题进行了探索。作品中所贯穿的丰厚的文化底蕴、宏阔的文化视野,深沉的人道主义忧思以及悲天悯人的超越情怀,使得这部小说内蕴极为深厚,具备了一种撼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同时也具备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到目前为止,批评家们对于《古船》的评价和读解是多方面的,既有从历史叙事角度对作品在书写历史真实方面所做的努力进行的分析乃至争论,也有从“家族叙事”视角对其在新时期以来文学史上的典范意义进行的探讨,当然还有对作品中“苦难意识”与“悲悯情怀”的赞扬以及对作品主题结构的深入探析等等。②应该说不论褒扬还是批评,这些阐释和解读都抓住了《古船》主题意蕴与审美特色的一个或几个方面,共同参与了《古船》的经典性建构,并在其经典化过程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而本文,则尝试从地域文化角度来对《古船》进行重新解读,并力图在此基础上对这部带有浓重象征意味的当代乡土小说杰作做出一些新的阐释。

之所以选择这一视角,首先是因为文化视角原本就是文学研究的重要视角之一。作家成长于其中并得到其滋养的地域文化往往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持久、深远的影响,这已经是文学常识。比如鲁迅文风的犀利与“绍兴师爷笔法”之间的关联在鲁迅生前就已被提出,而鲁迅本人对此也不以为忤。而沈从文创作与湘西地域文化之间的关联、老舍创作与老北京胡同文化的关联、新感觉派创作与上海都市文化的关联以及山药蛋派创作同三晋文化之间的关联等等,也早已被反复探讨和证实。特定的地域文化往往会与作家的创作之间形成一种独特的“互文”关系。只有结合地域文化来对作品进行文本细读才能发现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隐秘“勾连”,并进而对之做出有效的阐释。

其次则是与作者张炜本人的自我言说有关。张炜是一位有着高度文化自觉的作家。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强调自己的创作所受到的地方文化滋养。他说:“我出生在海角上,那里的地方文化对我的影响是自然天成的,这大致不会是后天从书本的学习中所能得来的。对于创作而言,范本是不中用的,血脉里流淌的文化因子才是致命的。一个生命比之诞生地,就好比海洋里的一滴水。谈个体与那片土地的关系,就是谈一滴水与大海的关系:一滴水既是微不足道的,又是包含了大海所有元素的。……文化的浸染是在一个人不能自觉的一刻就开始了的。这最终会决定他的创作方向”③这种“地方文化”于张炜而言其实就是齐文化。在长篇小说《刺猬歌》出版后,张炜在作客新浪接受“新浪读书”访问时说:“要理解我全部的作品,就要理解齐文化,这是一个前提,是文化的土壤,要作为一种文化的背景去理解。每个人脚踏的土壤都不一样,我脚踏的这片土壤的文化就是齐文化,或者东夷的文化。从我的书中就可以发现人和动物对外部世界的幻想,里边有疯癫的语言、人物,就不奇怪了。齐文化滋生的就是这类色调的故事。我个人特别希望通过我的作品,让人们注意齐文化,齐文化对这个时期的中国、世界是有作用的,是对它们很大的补充。有的人反复讲儒家文化对于当今的全球一体化强大的互补作用,但是很少有人谈到齐文化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有什么样的作用,当今全球一体化,在这么一个强大的语境下面它的作用是什么,很少有人说。”同时,在访谈中他也对齐文化的精神内核进行了概括:“齐文化,简单地概括一点,就是放浪的、‘胡言乱语’的、无拘无束的文化,是虚无缥渺的、亦真亦幻的、寻找探索开放的文化,很自由、很放浪的文化。”④。不仅如此,接下来他还沉潜三年对齐文化进行知识考古,写出了一本《芳心似火——兼论齐文化的恣与累》。当然,作家本人的言说只是作品诸多阐释之中的一种。严格来说,一部作品生产出来进入传播环节之后,作品的创作背景和作者本人的言说对于作品阐释而言就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批评家和读者完全可以不理会作者本人的言说,而只从文本出发去做出自己的阐释和判断。但是如果想去对作家的“创作主旨”做些探讨的话,作者本人的言说就仍然十分重要,它往往成为读解作品的重要参照。

另外,选择从地域文化角度切入去重读《古船》,也因为虽然早就有学者对《古船》的象征意蕴做过分析,但却并未能够对“古船”这一关键性意象给出一个合理的阐释。而本文以为,借助地域文化视角,或许可以比较好地解决这一问题。比如蔡世连先生曾从“家族为本位的宗法社会”视角对《古船》中人物的象征意义做过形象的分析:洼狸镇是宗法制中国社会的缩影,“四爷爷赵炳不仅是赵氏家族的最高权威,也是地地道道的洼狸镇的土皇帝。他像盘踞在蛛网中心的蜘蛛控制着一切,只要一声令下,便可以砸断扒城墙的人的腿;只要使个眼色,便可以决定李其生、小葵以及老隋家人的命运……赵多多则是他的武将,歪脖吴是他的文官,张王氏则是赋予他权力以神秘色彩的巫师。这些人物的奇妙结合,便构成了洼狸镇盘根错节坚不可摧的治人集团,左右着洼狸镇的历史和洼狸镇人的命运。《古船》的人物形象结构的整体象征意象的深刻性也正在于它与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结构的契合。”⑤然而遗憾的是对作品中的“古船”这个关键意象蔡先生却没有进行进一步的探索和阐释——而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古船”这个意象才是进入这部作品的关键所在。张炜曾说《古船》是他“十年积累”的结果:“大多数写作者第一次完成他的长篇时,都会有比较充分的准备。鲁迅批评的那种‘想到了一点就写’,这时候是较少发生的。以往的生活、技艺,特别是情感的全部积累,都想使用在第一部中。《古船》的完成就是这种情形。从1975年到1985年,我发表作品的时间已经有了十年,这是学习和积蓄力量的十年。”⑥那么在这部积十年之功而成的长篇小说中,作者为什么最终选择“古船”作为题目?在1980年代那个充满激情与梦想、思想空前活跃与解放的时代,这位当时还很年轻,后来又一直以葆有知识分子精神品格而著称的作家究竟想透过《古船》表达什么?如果不能很好地解释“古船”这个关键性意象的话,那么文本阐释就会让人产生意犹未尽之感。

有鉴于上述几方面的原因,笔者以为,回到作品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并结合“地域文化”角度来对《古船》进行重新解读是必要的。当然,因为有着张炜本人的反复言说,所以从齐文化入手去分析其创作的研究成果也并不鲜见,但多数研究成果都是倾向于列举张炜作品中的“胡言乱语”以及“神秘书写”等等来作为其创作受齐文化影响的表现。比如涂昕于2011年连续发表的《张炜小说中的两个层面的齐文化浸润》(《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1期)以及《齐文化在张炜小说中的意义及由此引导出的“大地”意象》(《东吴学术》2011年第2期)就都是如此。文中尽管从两个层面分析了张炜作品中浸透着的“齐文化气韵”,但细节论证仍然是围绕作品中的“胡言乱语”以及人物的“吊儿郎当”、“装神弄鬼”展开的。但这样一种研究实际上是把文学研究的地域文化视角给简单化甚至套路化了。另外也未能从文化融合的历史背景中去看待地域文化,而实际上,在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原本差异性明显的地域文化早已走向融合,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本面目清晰的文化个性也早已渐渐模糊了。⑦对此,张炜本人的认知其实也是相当清醒的,在《芳心似火》中他曾写道:“考察齐国的山水才能理解它的独特文化。这是中国北方最不寻常的文化支脉,今天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因为儒家文化、西部的农耕文化成为了主流,齐文化已经面目模糊起来。”⑧但是作为研究者而言,既然选择从地域文化视角来研究文学,就仍然应该着眼于文化个性,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研究的有效性。而“神秘性”显然不是齐文化所独有的文化特征,带有浓重巫术色彩的荆楚文化其神秘程度并不在齐文化之下。如果要从“神秘性”角度谈齐文化对张炜创作的影响,那至少需要将齐文化的神秘同楚文化的神秘进行区分在逻辑上才能理顺。同时,关于张炜所说的“齐文化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有什么样的作用”等命题,仅仅通过分析齐文化的“神秘”、“放浪”也是无法予以呈现的。

事实上,齐文化除“神秘”、“放浪”等精神内核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指向,那就是其带有“海洋文化”的特征,也即张炜所说的“寻找探索开放的文化”。而相对于“神秘”和“放浪”,“海洋文化”特征反而更能指向齐文化的文化个性。这一点,在1980年代的“文化热”中就已经受到不少学者的关注了。比如刘宗贤在1987年发表的《试论齐文化的开放性特点》一文,在分析齐文化开放性特点的成因时就认为地理位置为文化的开放提供了方便:“齐国依山傍海,且地域广阔,‘南有泰山,东有狼牙,西有清河,北有渤海……地方二千里’……齐国地处沿海,为发展工商业提供了海上交通贸易之便。战国时期,齐国的水陆交通都相当发达:水上,淄水济水相通;陆上,‘临淄之途,车毂击’。不仅如此,齐国与海外的来往也很频繁。据有的学者推断,今烟台、青岛的码头,当时都曾有朝鲜、倭人,以及交趾、天毒等国的船舶停留过,这说明齐国海上交通也很发达。这样便利的交通,不仅沟通了齐国与其它地区、国家的经济交流,也加强了齐国与外界思想文化的交流。使齐国人不保守,易于接受外来思想。”同时刘宗贤也对齐、鲁文化进行了比较,认为“齐国的开放型文化是沿海文化的类型,这与鲁国的大陆型封闭文化是有很大不同的。”⑨而张富祥在1988年发表《齐鲁文化综论》的一文,尽管倾向于将齐鲁文化看作一个“统一的文化实体”,但其实也注意到了两者的内在差异性:“不过齐鲁文化的内部结构也不是单一的,它有多成分的构成和不同的层次,如山东半岛‘大东’地区的文化,在其历史发展中就带有明显的海洋边缘文化的特点,齐国文化也具有沿海工商文化与内陆农业文化相吻合的‘重合边缘文化’的趋向”。⑩可见,当年两位学者都已明确指出了齐文化所具有的“海洋文化”特征。

在1980年代的“文化热”中,许多学者开始反思历史上曾经一度处于遥遥领先地位的中华文明后来之所以衰落的原因时,都注意到了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差异,并且将其概括为大陆文明(也即“黄色文明”)与海洋文明(也即“蓝色文明”)的差异。以古代中国为代表的大陆文明和以古希腊文明为代表的海洋文明在人类文明史上尽管都非常古老,但两种文明的差异也非常明显。一般而言海洋文明具有开放性的特点,代表着自由、开放、热情和探险精神,勇于征服与开拓,有着强烈的重商主义倾向。而大陆文明则具有封闭性的特点,代表着保守、封闭、守成,与之相应的经济形式则是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历史上的中国尽管也曾勇敢地走向大海并且在世界航海史上寫下光辉灿烂的华章,但明清以来的禁海政策,却使得中国向海洋关闭了大门,而这也是中华文明衰落的开始。因此许多学者都认为,正是这样一种封闭、守成的大陆思维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要实现中华民族的振兴,就必须找回失落的海洋文明。这样一种观点在1980年代获得了较为广泛的认可。而联系这一背景,张炜所提出的“齐文化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有什么样的作用”这一问题,似乎也就有答案了。他早期的作品《古船》,正可以看作是从文学角度对这一问题所进行的思考与回答。

《古船》起草于1984年6月到1986年7月,加上此前的酝酿准备阶段,共有四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正是“文化寻根”兴起的时候。1985年第4期《作家》杂志上,发表韩少功的《文学的根》正式亮出“寻根文学”的大旗,接着第6期《作家》上又发表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随后一些报刊杂志纷纷开辟专栏进行讨论,一时间“寻根”二字成为当年的“关键词”。无论是文学界的“寻根”,还是文化界关于中西文明的探寻思考,作为一个知識分子,张炜都无法置身事外。他曾说过:“一个人的重要性,表现在他与一个时代的关系上,而这种关系又具有某种深刻性和不可替代性。特别是一个思想家,应该是这样。作家如果没有这样的特征,就是空有其名。”所以尽管张炜通常不被视为一个“寻根文学”作家,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受到“文化寻根”的影响。“文化寻根”的过程中,知识分子们在讨论文化时常常将其比作一条河,如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慨叹楚文化的失落时便写道:“那么浩荡深广的楚文化源流,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中断干涸的呢?都流入了地下的墓穴么?”有意思的是,在《古船》中,张炜也写了一条河的沦落,而且巧合的是它跟韩少功笔下那条中途干涸流入地下的楚文化之河是如此相似:芦青河,这条曾经波涛浩淼、樯桅如林的大河,在历史上见证了洼狸镇的繁华,但如今却露出了干涸的河床,洼狸镇的码头早已不见踪影……后来人们发现,原来芦青河都流入了地下,成了一条地下河!在当时的“寻根热”中,很难说这是一种简单的巧合。而如果将《古船》与1980年代的“文化寻根”以及关于中西文化的讨论联系起来,那么“古船”之谜仿佛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当年韩少功写流入地下墓穴的楚文化之河是意在对曾经兴盛的楚文化进行“寻根”,那么张炜笔下同样流入地下的“芦青河”背后的文化根基又是什么呢?我以为应当就是齐文化。

如此一来,原本难解的“古船”意象就变得渐渐明晰了。小说中在老河道里出土的古船被运到省城的博物馆中,多年以后有着执着的航海梦想的隋不召曾前去探望,“他说听管老船的那个人讲,古莱子国有好多战舰。也许洼狸镇那个老码头就是东方一大军港。后来战争少了,战事西移了,军港变成了商港。抱朴问挖出来的老船是古莱子国的吗?老人摇摇头:‘不是。这个大船还要晚得多。这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另外,在小说中作者也不止一次地让洼狸镇唯一有过航海经历的隋不召念叨:“我那么想那条老船!那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哪……”不仅如此,作者还让醉酒后的隋不召喊着行船的号子怒斥镇上的人:

“你们为什么不去闯老洋?为什么不去?”

人们惊愕地互相看着。隋不召接上破口大骂:“真他妈的窝囊废。一个个身强力壮,就这么踞在街道上,给祖宗丢人!还不快上船,芦青河涨水了,风好流好,郑和大叔早开着船走了……

同时,隋不召也与老隋家的继承人隋抱朴有过下面一番对白:

隋不召眼睛眯着,仰着脸说:“你是老隋家的老大,你知道吗?”抱朴点点头。老人说下去:“知道就好。你该领上弟妹上郑和大叔的船,你听见了没有?”抱朴又点点头。隋不召兴奋地坐起来:“上船去吧,到老洋里闯闯,那才叫一辈子!我把这本航海的经书交给你了,它是我的性命。”……

小说中的隋不召是一个奇怪的人(涂昕认为隋不召身上的“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即是《古船》中齐文化色彩的表现,这强调的仍然是齐文化“胡言乱语”的特征),他热衷远航,并且时常念叨那出土的老船是他和“郑和大叔”的船,这表面上荒诞不经的话常常充当了镇上人的笑料,甚至觉得他有些疯癫。但在日常生活中隋不召又显得非常“正常”,说话做事跟常人无异,所以连洞察世事的侄子抱朴也对叔父有些不解。这个看似疯癫且荒诞不经的人其实异常的清醒,他当然清楚侄子对他的疑惑,所以在告诉抱朴自己的两条遗嘱时,特意提醒侄子自己的话不是醉话:“我老想叮嘱你两样事情,又怕你当成醉话。”老人叮嘱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死后把那本视若珍宝的《航海针经》传给抱朴,并要求抱朴“要用生命担保不受糟蹋”,另一件是找到遗失的铅筒。但他最后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老船。他嘱咐抱朴:

“……还有那个老船,如今是安放在省城了。可是镇上人应该明白它是镇子上的,镇上人应该供奉它,找不到实物,就在心里供奉!”抱朴“咹咹”地应答着,不知怎么两眼一阵潮湿。他小声重复着叔父的话:“老船,在心里供奉。”……

芦青河日渐萎缩、转入地下,曾经见证过洼狸镇繁华的港口变得踪迹难寻,那个烟波浩渺,桅杆如云的航海时代仿佛离人们远去了,随之远去的还有人们的勇气与激情。但是正像芦青河是转入地下而非完全绝迹,航海时代的梦想与开拓的激情也被以一种潜隐的方式继承了下来,这条血脉并没有断。隋不召的航海梦,隋见素身上的勇气与激情,都是这种海洋文化的精神延续。如果说隋不召是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认为抱朴和镇上的人应当“上郑和大叔的船,到老洋里去闯一闯”,从而隐晦地批评抱朴和镇上的人缺乏进取的勇气和冒险精神,并且给他们指出了前进的方向的话,那么抱朴自己的批判与反思则直达病灶,直接指出问题所在。因此抱朴在很多时候是能够读懂他那位貌似癫狂的叔父的,也因此当叔父叮嘱老船应该“在心里供奉”时,他并没有随口敷衍,或是当做癫狂的笑话,而是“两眼一阵潮湿”。因为在漫长的为自己以及镇上人“诊脉”的过程中,他已经和叔父达成了默契、取得了情感上的共鸣。

小说中,非常善于自我反思、自我剖析的隋抱朴对弟弟见素说过一番耐人寻味的话:“……我说过我羡慕你,那是真话!我真想得到你身上的另一些东西——我指的是你的勇气,你的激情。人本来都该有这些东西,不过有人后来丢失了。这真倒霉。我就是这种倒霉的人……你以前说过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我明白你说得对……我常想这是人的一种病,病根太深了……我还暗地里观察过,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绝不止我一个……” 洼狸镇是中国社会的缩影,隋抱朴所观察到的镇子上人的这种“病”,其实就是1980年代学者们所批判的那种中华文化内部阻碍走向现代化的文化病,也即封闭保守的大陆文明(“黄色”文明)所代表的守成、封闭、裹足不前的文明病。其实,不管病根有多深,病情有多重,只要意识到病因所在,并且找出解决的方法,那么再严重的疾病也不可怕,即便已经因袭了多少代的“遗传病”,也可以从基因上寻求根治的良方。所以,幸运的是,洼狸镇上的思想者隋抱朴已经意识到了病根所在,并且决心从头医治。他说:“……我病得时间太长了,病根太深了。这大概要从头治。不过我有信心治好,我会里里外外强壮起来,我的信心一天天大起来。”

隋抱朴为自己和其他洼狸镇人开出的药方是注入“激情”与“勇气”,而这正是海洋文化的精神内核。但是对于这种药,坚持批判立场的隋抱朴并不简单地“拿来”了事,因为是药三分毒,药要用对地方才能起到好的效果,若滥用说不定还会带来新的危害。所以,尽管他意识到对于自己和洼狸镇人来说,勇气是难能可贵的,但他对勇气却也保持警惕,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没有理智驾驭的勇气可能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他认为没有制约的勇气与激情其实也是一种病,所以他对弟弟说:“见素,人的勇气用不到正地方去,勇气还不如没有……你如果留心看一看,你会发现镇子以外的人胆子大得多。你没有这个病,可是你有另一种病。你的病我眼下还起不出名来,可我敢肯定你有病。咱们都是病人……”

有了这样一种深层的思考,在198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当一些学者激情洋溢地要以西方海洋文明的勇于征服和开拓进取去救治中华民族长久以来所养成的大陆文明性格那种守成与封闭的痼疾,以图在走向现代化的征途中迎头赶上时,《古船》的作者一方面看到了这种观点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却也存在着隐忧。对于西方海洋文明的这种不加选择的“拿来”,是否有些草率和仓促?西方海洋文明这一剂“西药”是否过于猛烈?于是在“寻根”和“文化热”的潮流中,作者将目光投向了中国本土悠远的过去,去积淀已久的文化中找一味中药出来,它既有着与西药相同的疗效,同时又去掉了西药的戾气、比西药温和,而且能治“本”。这味中药,就是齐文化中所蕴含的海洋文化精神。而这种“中式海洋文明”的杰出代表,就是小说中作者让隋不召一再念叨的明代“郑和大叔”的航海壮举。所以,洼狸镇出土的“古船”,在小说中一再被唯一有着航海经验的隋不召确认为“我和郑和大叔的船”,而且还让隋不召的这种说法被省城博物馆管船的老人——严肃观点的代表,加以确认。

15世纪是世界海洋文明空前发达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不仅涌现出了中国的大航海家郑和,而在欧洲也出现了一系列的大航海家,比如1488年绕过好望角的葡萄牙人迪亚斯,1492年发现美洲大陆的意大利人哥伦布,1497-1499年环球航行的葡萄牙人达·伽玛等等。但在中西航海家那里,这种代表着探险、进取的海洋航行,却也有着不同的精神内核。以哥伦布等西方航海家所代表的西方海洋文明精神常常与征服、劫掠和杀戮相关,并且在实际上也造成了美洲古代文明的毁灭和罪恶的非洲黑奴贸易的开启。而比哥伦布等人远航早得多的中国航海家郑和,他的七下西洋的远航之旅“却既没有野蠻的征服和掠夺,也没有血腥的杀戮和摧毁。郑和率船队七次远航,历经30多个国家,从未占领任何国家一寸土地,从未建立任何一处殖民地,也从未掠夺他人的一分财富。” 至于郑和下西洋的目的,尽管无论“寻找建文帝说”还是“耀兵异域说”以及“和平外交说”等等,均有一些学者有不同意见,但是按照历史记载,郑和当时所率领的舰队,毫无疑问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舰队,而这队虎狼之师面对“弱肉”的时候却没有“强食”,却的确在世界历史上留下了跟西方海洋文明重劫掠的殖民倾向完全不同的模式——它同样有着西方海洋文明中内蕴的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气与进取精神,以及重商主义的观念,但却没有西方海洋文明中的残暴、杀戮与殖民倾向。这可能是因为在中国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向来主张重义轻利,因而对一味追求利益的行为产生了某种抑制作用。所以同是海洋文明,实际上却中西有别。而《古船》的作者,他让隋抱朴在看到海洋文明的激情与勇气以及开拓进取精神是救治洼狸镇裹足不前的良药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中西这两种海洋文明的差异,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小说中的“隋抱朴”这一人物形象其实也可以看做是一个象征,他的文化人格其实就是中华民族文化品格的缩影。隋抱朴一方面受过长久的儒家文化的浸润,另一方面也受过共产主义思想的洗礼。作品中借见素之口来描述抱朴幼时所受的文化教育:“……爸爸规矩了一辈子,最后算账给累死了。咱俩给关在书房里,你练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关在书房里。你教我念‘仁义’,我重复一声‘仁义’!你教我写‘爱人’,我一笔一划写下‘爱人’!……” 而“仁义”与“爱人”正是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抱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思想文化资源是《共产党宣言》,这也是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取得胜利以来,在思想文化界占主流地位的学说,并且也影响到了国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小说中隋抱朴说:“……你知道我一直在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因为从根本上讲,这几十年对洼狸镇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了……” 于是在抱朴这一代人身上,一种在历史上占据主流文化地位的儒家文化和一种在现时占据主流地位的共产主义文化交汇了。这也是当时中华民族肌体内部两种强有力的文化力量的交汇。况且,在1980年代中国开启走向现代化的大门之时,《共产党宣言》里正有着许多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批判和思索。于是,融古今于一炉,在思考未来的出路时,抱朴将《共产党宣言》作为自己的思想资源一再研读也就不奇怪了。儒家的“仁义”“爱人”与强势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在拓展世界市场时表现出来的那种贪婪、扩张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而《共产党宣言》中也恰恰对之进行了严厉的批判。所以在这一点上上,儒家文化的中庸、节制、仁义、爱人,与《共产党宣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取得了共识。

于是,当抱朴开始思索洼狸镇的出路时,他必然地会从交汇在自己身上的儒家文化和共产主义文化出发去做出选择。资本主义现代化已经呈现出的弊端如何避免?现代化的负面影响如何消除?这都是他在思考出路时考虑到的问题。所以,当1980年代文化界、思想界从寻根走向文化热,开始对传统进行批判并且激情地呼唤要用西方(资本主义)的海洋文明来取代中国传统的大陆文明,以便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奋起直追,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现代化欢欣鼓舞的时候,《古船》的作者是比较审慎、有所保留的。因为在认同用海洋文明来“治病”、以便快速走向现代化的同时,他也从西方海洋文明中看到了与真正的“文明”不和谐的音符。于是,他将目光投向去掉了征服、杀戮与侵夺而只是保存了向往自由、勇敢进取的开拓精神与和平交流美好传统的中式海洋文明——齐文化中的另外一重精神维度,以之作为救治中国痼疾、走向现代化的良药。而对现代化,作者也没有毫无保留的尽情赞美。对于以工业文明为标志的现代化的来临,比如粉丝厂的机械化改造,小说中让隋抱朴和隋不召分别表示:“变速轮不能停”和必须“像行船一样,朝前走”,表达了现代化的进程是不能阻挡的。但同时,小说中也让地质勘探队丢了一个装着放射性物质“镭”的铅筒,并且始终下落不明,而如果这个装着放射物的铅筒一直找不到,它对洼狸镇的危害就将无穷无尽、代代相传……所以,对于现代化可能带来的恶果与隐忧,作者显然也已有所估计。在1980年代,当绝大多数人都对“现代”表现出毫无保留的热情,奋不顾身地去拥抱“现代”时,《古船》的作者却能够预先对现代性进行反思,说明他的思考还是相当深入的。

不仅如此,1980年代思想界知识界的讨论基本上还只是在呼唤中国应该用海洋文明来使自我获得救赎,在已经落后的海洋文明时代奋起直追。而在《古船》中我们却发现,作者所要探讨的其实已经溢出了海洋文明的话题,而是将目光瞄准了太空。比如小说中李技术员对大家宣讲“星球大战”的情节,乍看上去会觉得莫名其妙,而如果沿着上面的思路,从探寻文明出路的视角来解读《古船》,那么这一情节就变得好理解了。进入21世纪,有学者将人类文明的历史分为“陆地文明、海洋文明、太空文明三个时代”,并且认为“在大陆文明时代,中华文明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海洋文明时代,西方文明处于全球前沿;在太空文明时代,中西将在互体互用中互补。” 回过头来我们发现,在《古船》中,作者已经开始有了对太空文明时代中国应当扮演的角色有所思考了,他让李技术员转述跟“叔父”的探讨:“……长远看,美苏及西欧和日本等国将在太空展开经济和科技的剧烈争夺……”“……很多国家今后势必面临这样的局面:与先进国家差距巨大,对新的技术和由新的技术研制出的新产品既不了解,又不能通过正常的技术转让取得。他读过报上一位专家的话给我听:像16世纪以来制海权决定着国家的地位一样,到二十一世纪对太空的开拓将是重新排列国家地位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从陆地到海洋再到太空,民族国家复兴之路究竟该如何走?在198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知识分子的激情与责任感使得作者选择了这样一些宏大的主题在作品中予以讨论,而这同时也增强了作品本身的史诗品格。

综上所述,“古船”的意象也就比较明晰了:它是郑和时代的航船,是齐文化的重要精神内核,同时也是历史上曾经兴盛过的中式海洋文明的象征。因此,《古船》仍然可以看作是一部“寻根”的作品:代表自由、开放、进取精神的海洋文明,对中华民族而言并非是一种全新的存在,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也曾有过,而且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式海洋文明兼有“仁义”与“爱人”的特质,更温和、稳健——这其实可以看作是齐文化与鲁文化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之后出现的结果。显然,作者认为这才是中国走向“现代”的最合理路径和最重要的文化根基。

注释:

①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13页。

②如摩罗:《灵魂搏斗的抛物线——张炜小说的编年史研究》,《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5期;王彬彬:《悲悯与慨叹——重读〈古船〉与初读〈九月寓言〉》,《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以及罗强烈:《思想的雕像:论〈古船〉的主题结构》,《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等等。

③张炜、张丽军:《风会试着摧毁他——笔答张丽军教授》,《湖南文学》2011年第1期。

④《张炜解读〈刺猬歌〉呼吁人们认知“齐文化”》,新浪读书,http://book.sina.com.cn/author/subject/2007-04-24/1435213994.shtml,2007年4月24日。

⑤蔡世連:《古老土地上的痛苦选择——论张炜〈古船〉中的文化意蕴》,《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第4期。

⑥张炜、张丽军:《风会试着摧毁他——笔答张丽军教授》,《湖南文学》2011年第1期。

⑦参见拙作《区域文化与现当代文学研究再思考——以齐文化与张炜、莫言等作家的研究为例》,《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1期。

⑧张炜:《芳心似火——兼论齐国的恣与累》,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

⑨刘宗贤:《试论齐文化的开放性特点》,《管子学刊》1987年第2期。

⑩张富祥:《齐鲁文化综论》,《文史哲》1988年第4期。

张炜:《怀疑与信赖》,《上海文学》1995年第7期。

张炜:《古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91页,第321页,第384页,第385页,第385页,第385页,第240-241页,第91页,第252页,第190-192页,第197-199页。

肖宪:《郑和——中国和平外交的先行者》,杨怀中主编:《郑和与文明的对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王岳川:《太空文明时代的中国文化身份》,《学术月刊》(上海)2006年第7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乡土小说与乡村文化变迁的关系、启示研究及文献整理”(19ZDA273)与山东大学未来计划学者项目(2017)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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