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生命的生态表达

2021-09-10 07:22刘晓飞
百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张炜生态儿童

刘晓飞

内容提要:张炜的《我的原野盛宴》是对儿童生命的生态表达,是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的完美融合。作品主要在儿童与自然的关系维度中塑造了积极主动融入自然的自然儿童形象,儿童通过成长进一步加强了与自然的关系。作品体现了作者深沉悠久的生态情怀,通过儿童,传达了美好和谐的生态观念,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自然的无穷魅力。由于自然和儿童相得益彰有效渗透,作品呈现出了健康广阔的艺术境界,作者创作状态健康舒缓,也借此调整了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有机结合扩大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的双向结合,既是作者创作理念的具体下沉,也给生态文学和儿童文学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一条清晰的道路,更给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较为成功的写作着力点。

关键词:张炜  儿童  生态

生态文学和儿童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难兄难弟”,属于少数派和“异类”,相对于热门题材和成人文学,从数量上就难以匹敌。在当下中国的文学评论界,两种文学一个被认为是“主题”创作,一个被认为简单浅薄,基本徘徊在主流文坛的边缘。这种认知和局面到了该做出扭转和改变的时候了,因为生态文学是事关全人类的现在和未来的最现实也最迫切的文学,而儿童文学主要是未成年人的精神食粮,儿童更是国家、民族和人类的未来。如何改变?當下的生态文学和儿童文学创作者们也在不断进行探索和迈进,推动两种文学生存状况的改善。

2020年1月出版的张炜的《我的原野盛宴》就是一部巧妙地融合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双方特质的好作品。这部作品展现了明显的儿童文学特质: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少年儿童,作品中主要展现的也是少年儿童的生活、情感和成长,作品的话语表达和视野也是少年儿童角度的。但作品的其内涵和外延又显然远远超出了儿童文学的范畴。为了更好地总结和概括这部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不妨把作品放进时间和空间的纵横轴中,看看与其他作家的作品相比,与作者自身的其他作品相比,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笔者认为是儿童生命的生态表达,即这部作品是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的完美结合,这既是作者创作理念的具体下沉,也给生态文学和儿童文学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一条清晰的道路,更给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较为成功的写作着力点。

一、自然维度的儿童形象

从1970年代起,张炜就创作了一些儿童文学作品,比如《他的琴》、《花生》、《战争童年》、《公羊大角弯弯》、《远山远河》等。但此时此类作品的总体数量相对较少且分布零散,所以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大概从2011年开始,张炜接连出版儿童文学作品,有不少以丛书或者书系方式面世,主要体裁是儿童小说,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有以下作品:《半岛哈里哈气》(2011年)、《少年与海》(2014年,包括《小爱物》、《千里寻芳邻》、《卖礼数的狍子》、《蘑菇婆婆》、《镶牙馆美谈》)、《寻找鱼王》(2015年)、“兔子作家”系列(2016年,包括《为猫王立传》、《鼹鼠地道》、《寻访歌手》、《孤独的喜鹊》、《马兰花开》、《天使羊大夫》)、《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2018年,包括《动物们》、《听来的故事》、《小时候》、《在海边》、《写作慢慢来》)、“张炜少年小说书系”(2018年,包括《初春的海》、《木头车》、《小河日夜唱》)、《海边童话》系列丛书(2019年,包括《第一次乘船》、《我们的大灰鹳》、《歌声与炉火》、《我变丑的日子》、《迷路海水浴场》)、《狮子崖》(2019年),以及最新的《我的原野盛宴》(2020年)等等。近十年来,作家的儿童文学创作激情集束式爆发且绵延不绝,超高产量惊人。

与其他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作家相比,张炜的儿童文学创作具有十分突出的特点:其他儿童文学作家大多关注当下儿童的校园生活和家庭生活,儿童个性懵懂顽皮,展现了幽默风趣温馨温暖的儿童生活环境,如杨红樱、秦文君等人的儿童文学作品就是如此,曹文轩笔下的儿童虽然来自过去年代,带有淡淡的感伤气息,但落脚点也在儿童的校园和家庭生活,在儿童与人之间的关系构建中完成写作,塑造的是社会儿童形象;而张炜笔下基本是久远年代的儿童形象,家庭成员大多残缺不全,儿童对校园生活持有抵触心理,儿童心理和性格内向、忧伤甚至自卑,只有在自然中儿童才自在本真地舒展自己,自然也向儿童以及读者展示了无穷的魅力,也就是张炜主要在儿童与自然的关系维度中搭建起了作品,塑造的是自然儿童形象。2020年的《我的原野盛宴》延续了作家之前儿童文学创作主题和风格,即童年生命的生态展示。

张炜前期创作的视野一直没有脱离大地,在他的文字中大自然展露了迷人的魅力,人要健康积极地生存必须“融入野地”是他明确提出也是写作中坚持的生态理念。在近年来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张炜笔下的人物仍旧稳稳地立在原野中;但融入野地的主体身份发生了重大变化,融入者从成年人变成了少年儿童,“融入野地”的姿态也从前期成年人茫然无目的的自发奔跑变成了当下儿童欣欣然地主动接近自然。

在进行儿童形象塑造的时候,张炜会经常使用儿童文学的经典母题之一:成长。一般来说,支撑成长母题的主体结构有两种:或者是各种非同寻常的探秘或者冒险经历,或者是各种日常生活的挫折和磨难,而最终结果是少年儿童实现了社会化,完成了生理和心灵的多方面成长。中外古今的儿童形象很多就是这样“长大”的,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曹文轩的很多儿童小说都是这方面的典型文本,包括张炜之前的《寻找鱼王》、《少年与海》也是这样。但张炜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笔下的儿童成长大多是在绚丽多姿的自然环境中完成的,儿童的成长离不开自然的恩惠,而且成长的结果是儿童的社会化痕迹似乎并没有显著增多,反而进一步加强了儿童与自然的紧密联系。《我的原野盛宴》中也是如此,而且张炜在这部作品中,对儿童的成长母题又有了进一步的探索创新:主人公“我”的成长少了冒险和探秘,人生磨难也基本退却作为背景,更多渲染的是日常生活中我与自然沟通交流的片段;而且作者赋予主人公不同的成长阶段以明显的不同色彩。

除了父亲这一历史性的人生背景之外,“我”在作品中的成长没有惊心动魄的非常态化社会环境,而是人生不同阶段的依次顺利展开,“我”常态化地成长着,平凡而又充满童趣,這也使得这一儿童形象有了更广泛的代表性。《我的原野盛宴》中用三种色彩基调来描绘儿童的成长阶段,各自的气息和分量是不同的:父亲和他所在的南山代表现实社会的残酷黑色,在作品中占有很少的篇幅,这是“我”的人生背景;而中间部分的绿色自然生活的惬意是显而易见的,充满了浓郁的自然野性气息,这也占了作品的重要篇幅;灯影的学校生活,对于“我”来说是走向成年的准备和阶梯,作者在涉及这一部分时的笔触和色彩有了变形和略微的辛辣嘲讽,是灰色。三个部分就篇幅结构来说,呈现一个两头尖中间鼓的枣核形状,从色调上来说,自然生活部分的描述是饱满的明亮的,而背景部分和学校生活的描述则相对单薄和灰暗。儿童就是如此携带着自己的人生背景,从美丽的自然,通过学校和教育这个弯曲的桥梁,走向了现实的社会,“每个人都是作为一个完整自然的生物开始生活的,不过逐渐地和无情地被转化为一个文化生物”①。这是儿童向成人的迈进过程,也是被文明规训的过程,这其中一些美好的东西失落了磨灭了。在这个成长过程中,儿童充分领略了自然的美好与纯真,怀抱着对自然悠久的眷恋,这里面也隐含着作者深深的无奈和惋惜。

童年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作家张炜,身为自然之子,他在成年后一次次不断地返回野地,返回小时候的海边、树林、葡萄园,果园,去回味去寻找去交流去连接那色彩浓郁却清明剔透、辽阔无边的自然,野地精灵纷至沓来,那是人与自然他者的共同栖息之地。一般来说在一部作品中,作者心目中的净土可能只有一块,而在《我的原野盛宴》中,当描述儿童的自然生活的时候,无论“我”移动到哪里,都能找到心灵的栖息地,野林子是,林中小屋是,妈妈的果园是,海边也是,可谓处处净土。张炜让主人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中,此处风景美丽,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谐融洽少冲突,是一个乌托邦理想国。出现这样的景象,或许这是出于主人公儿童稚嫩纯真眼光的过滤,或许是作者把灌注到之前作品中如火激情返璞归真成了简洁质朴。鲁枢元在《心中的旷野》中有一段话用来概括《我的原野盛宴》可能恰如其分,“如果你能够暂时躲开喧嚣的市声,排解掉日常的焦虑,以宁静、恬淡的心态回顾一下自己的生命,追忆一下自己的童年,重温一下早已飘逝的梦幻,你也许就会回到那片蓊郁浩茫的旷野,那无疑就是一次心灵的返乡、精神的回归。”②

人亲近万物,人的社会属性的描摹就相对弱了一些,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地作为背景退到远处。主人公“我”和祖母住在野林子里的小院中,一老一少相依为命,母亲在远处的果园里做临时工,“隔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父亲在很远的南山砸石头,“半年回来一次”,这是一个三代之家,一家四口却分散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从现实境遇来看,“我”其实是一个缺少父母贴身照顾的可怜孩子。但是主人公的忧伤是淡淡的,思念丝丝缕缕,没有呼天抢地的悲痛,也没有刻骨的难过绝望,更看不出他心灵和身体上的创伤以及后遗症,“我”健康地成长着。这是因为外祖母的慈爱,更因为自然慷慨地接纳、补偿和疗愈了他,并赋予孩子丰富的生活经历和人生见识,“我”没有流浪,但是对于自然的接近反而更本真、纯粹和持久,真正有力的力量,来源于自然。

无论儿童如何成长,在其变化之中始终有作者一直秉承的方面,这就是他的传统性或者说反现代性,或者文化保守主义。对于当下进行的历史进程,作者满怀疑虑,与在《古船》等作品中所表现得一样,在《我的原野盛宴》中他又一次做了恋恋不舍的往事回首,怀念已经逝去的那段历史。不过,《古船》在写家族小镇历史和人们观念的嬗变,而《我的原野盛宴》集中写一个儿童的成长过程及成长环境。读者不知道主人公“我”的外貌,只能从其言行举止知道这是一个内心世界丰富敏感外在却腼腆害羞的小男孩,他是大自然之子,也是人类之子,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亲近周围的万千世界,怀着敬畏感恩的心态与他者进行沟通交流,“他们转向自然,他们寻找自然,也就是寻找自己”③。作品中写了“我”对自然的亲近与对学校和知识的抗拒,或许在意识上,作者从来没有走出荒野。只不过,从前中期的激情奔跑“融入野地”到自在从容地享用原野盛宴,从荒芜的不明的无数人漫无目的奔跑的野地到如今个体儿童安心生存和活跃来往的庞大生态系统,人与自然的关系依然坚固,仅仅做了微调,人的姿态更加纯真和自在了。

作品中的主人公“我”一直没有名字,也就是儿童处于无名状态。“我”的周围有邻居,有朋友,有老师,有同学,有数不清的动植物,那些“他者”都是有名字或者种属的,连林中偶遇的狐狸和救助的天空中大雁都有名字,但“我”和亲人们却在作品中始终无名无姓。无名即没有被社会化地标记,无名即相对自由,无名即泯然周遭,这个“我”是森林中的小男孩,也是人类在自然中的原始本真状态。直到“我”离开林中小屋,去到“灯影”上学。灯影是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名字,灯光在明亮处投下的阴影,有灯影恰恰是意味着周围的黑暗,正如主人公所担心的一样,“这个怪名是许多年前就取好了的,专等着一些运气不好的人,钻到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方”。而学校里的女老师一开始并没有及时发现“我”的优点,反而在课堂上给予否定甚至贬斥。“去上学就会幸福吗?……从前没有学校,当时人们反而能自由地生活”④,走出森林去上学,意味着脱离自然状态融入到社会,即所谓的“启蒙”,而这个词源本来有“照亮”的意思,即用文明、知识与理性使人摆脱蒙昧状态,进入思想的成熟,但是张炜用一个颇具讽刺性的学校名字以及主人公进入学校后的描绘,使得以学校为代表的所谓现代文明以及所谓进步都可疑起来。作家张炜,在对待旷野自然与城市社会中,分别展现了截然相反的态度。

二、绚烂和谐的美好生态

在世界生态文学领域,自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的惊雷响彻世界之后,面对生态环境问题作家们或忧心忡忡,或大声疾呼,或愤怒谴责,或深沉反思,负面情绪的占多数,表现了浓厚的现实情结和问题意识,比如国外的 《玛拉和丹恩》、《屠海》、《白轮船》,中国的《伐木者,醒来》、《最后一个渔佬儿》、《豹子最后的舞蹈》、《老海失踪》、《空山》、《野娃子》等都体现了作家们直面生态问题的危机感,呼唤“醒来”说明还在沉睡,“最后”预示着死亡,美好的东西消失了,这些作家的重点在于记录逝去的过程、逝去的惨状以及后果,展露出作者深深的惋惜悲痛,中外皆如此,这是痛的生态文学。但还是有一些作家怀抱一颗忧世之心,面对眼前的生态问题,他们如此怀念迷恋美好的自然和淳朴人性,创作出了美的生态文学。他们或者自我放逐,在污浊的当时把自己与热闹的现实隔离开来,给自己搭起了一座世外桃源,如《瓦尔登湖》、《太阳升起以后》;或者目睹现实生态的破坏,他们对逝去的往昔投去了长长的回顾,久久地徘徊在自然场域中,作品虽然没有回避生态问题,但是写作重点却在于描摹那些温暖明媚的美好事物,美的自然环境,美的情感,这些东西闪闪发光,具有疗愈的力量。

近年来的中国儿童文学写作领域,涌现了一批书写少年儿童与自然世界和谐关系的作品,闪烁着生态思想的光芒,比如马原的“湾格花原”三部曲、薛涛的《砂粒与星尘》、 汤素兰《犇向绿心》、王君心的《风的孩子》等,作品中的孩子们以赤诚真挚的心态拥抱万物,华丽壮美的自然之美和生机勃勃的生命之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儿童童趣盎然的生活和纯真美好的心灵也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现。刘绪源在分析儿童文学的自然母题时,指出“它的最深刻的意义”在于:“在有关‘自然的母题’的审美过程的背后,暗中蕴藏着人类的一种保护‘完整性’的愿望:既要保护被人类无情地破坏了的大自然的完整性,又要保护因大自然的被破坏而同时受损的儿童心灵的完整性。如此看来,‘自然的母题’就其深层的本质上说,其实也就是反‘异化’的母题。”⑤诚如斯是。张炜的儿童文学如何做到这种双面“保护”的呢?在现代文明飞速发展的当下,他用展示自然的丰沛和儿童的纯真来告诉读者:这些东西如此美好隽永,这是世界的本源,也是人类的本源,值得人类珍视和维护。《我的原野盛宴》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作品。

事实上,张炜之前的作品中就处处洋溢着生态气息。在中国当代作家群中,张炜是一个个性鲜明的独特存在,他情感浓郁炽烈,始终保持着高浓度的纯真和浪漫,而这种浪漫纯真,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对周围的自然物或者自然现象的赤诚热爱。他的很多作品直接以自然事物的名字为题,这种命名风格从他创作早期绵延至今,这样的作品俯拾皆是,比如《芦青河告诉我》(1983)、《浪漫的秋夜》(1986)、《我的田园》(1991)、《九月寓言》(1992)、《如花似玉的原野》(1995)、《融入野地》(1996)、《大地的呓语》(1997)、《怀念黑潭中的黑鱼》、(2001)、《刺猬歌》(2007)、《寻找鱼王》(2015)、一直到最新的《我的原野盛宴》(2020),山川河流,动物植物,天地阴阳,四季交替,天文地理,大千世界的生灵万物落在他眼中,涌到他筆下,他的创作之路上洋溢着深沉悠久馥郁浓厚的自然气息。当张炜进行儿童文学创作的时候,他的着力点落在了万物有灵、儿童现实生存和纯真天然思维的掺杂,引人入胜的故事中包含着多维层面的展示,这是处于人类纯真状态的儿童与本色自然的宇宙的碰撞,展露了自然美丽之貌、人类成长之途、生命之思,同时又处处洋溢着人性的温度与生命的情调,兼具情感力度与思想深度,这些琳琅满目的艺术品质使得张炜的作品饱满丰盈起。

野地、野物这些代表自然事物的词汇几乎在张炜的每一部作品中都会高频密集出现,无数的野物出没奏鸣,万千的自然景象上演,淋漓尽致地向人类展示了自然的无穷魅力,作者怀着一腔热情注视着赞美着它们,“进入荒野实际上是回归我们的故乡—我们是在一种最本源意义上来体会与大地的重聚”⑥。张炜作品里面的人物总有极力靠近和融入自然的冲动,人在自然中健康自在地生长着,这样的作品特征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并不多见。《我的原野盛宴》中作者保留了这份特质,以儿童出场的主人公“我”和外祖母住在海边的野林子里,这就是个原生态的自然界,植物繁茂动物活泼,人们从中获得美好的景色、美味的食物、奇妙的故事,融洽的关系,身心自由地舒展着。作者之前的成人文学中出现了一些奔跑流浪的成年人,他们流浪奔跑的诱因很多是被动的,这些成年人采用这种行为方式来疗愈生活和心灵的创伤,“野地”中的成年人身上早已打上了浓重的社会化痕迹,他们只能是“野地”或者说是自然生态无可奈何的被动倾听者和旁观者。相比之下,纯真儿童还保留着与生态世界最天然的脐带,他们对自然和世界有着强烈的探索欲望,他们的成长就是不断地发现世界的过程,“野地”就是儿童成长的操练场。儿童作为自然界之子好奇又兴致勃勃地、积极主动地探索着自然,“我身上就要发热,好像有什么顶在胸口那儿,让人非要蹿跳、撒欢狂奔一会儿才行。那是一种很怪的念头,藏在体内很深的什么地方,顶得我难受,最后简直无法抵挡。”这是大自然的强大魅力,让这个儿童自发地兴高采烈地享受着自然赋予的盛宴,与树木花草对话,倾听鸟兽的鸣叫,观察小兽大鹰的体态。这盛宴是全方位的,有丰富多层的味道,有万籁齐发的声音,有琳琅满目的色彩,儿童自然而然地享用并沉醉其中。

作品中的声音尤为突出,《泥屋的秘密》、《荒野的声音》、《发海之夜》这些章节中有大段大段的篇幅都是在渲染和描绘各种声音,自然的魅力很大一部分是通过各种声响散发出来的。张炜之前的作品《半岛哈里哈气》 中的 “哈里哈气”就是指“动物们跑动或者打闹时发出的喘息声、喷气声”,而自然界的声音不光有动物发出的声音,还包括植物生长的声音,溪水流淌,大海喧嚣,风雨吹打,树叶哗啦啦地唱歌等等,《我的原野盛宴》可谓轰然杂响,众声喧哗。这些声音低沉或者高亢,是蓬勃生命的证明, 有多少声音就有多少生命在活跃。而“我”们也就是人类可以通过谛听各种声音深切感受和深入探究大自然,进而把自己融入自然。自然的声音是提醒,是昭示,是桥梁,是纽带,但在现代社会,人类已经久别了自然之声,或者成了聋子,“我们处于沉沦和遗忘中……倾听自然之声成了问题”,“每一个人——无论有没有文化——都理应听到自然之声”⑦,《我的原野盛宴》以大自然的千百种声音轰鸣修复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作品中的自然生态不是人的陪衬或者背景,而是自洽自足的主体,自然生态有其内在的不为人所支配的历史、生长规律和变化方式,“大自然是自然存在的,不是因为人的意念而存在的”⑧,这也是张炜的儿童文学作品与当下其他中国儿童文学作品最突出的区别。自然界中的生命各具其性,各得其所,直接具体地兀自繁茂着,“惊人的是,在森林之中,有多少动物是自由而奔放地,并且是秘密地生活着的”⑨;同时动植物在作品中的篇幅和姿态也足以确立其与人类平起平坐的审美主体地位。但人依赖作为基础的自然,人也从与自然的关系中得以确定自己的存在质量,“荒野,原本是人类文明之根,是人类生命之源,是一切生命繁衍栖息的家园”⑩。当“我”在小院、在野林子的时候是健康的,活泼的,而当“我”脱离自然走进课堂的时候,“我”是笨拙的沉默的,就是因为失掉了最纯真的本性,还有鱼把头的儿子小北,他之前一直缠绵病榻,但来到粗犷的海边后,他竟然奇迹般痊愈了。一个是开放的健康的自然,一个是封闭的病态的社会,两者对人的截然不同的影响显而易见,自然生态的巨大作用更是可见一斑。

三、健康广阔的艺术境界

由于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的双向渗透,《我的原野盛宴》在艺术理念以及艺术表达上,呈现出一种健康舒缓的状态,当把张炜的成人小说和儿童文学作品对比起来看的时候,两者在艺术状态方面的差异尤其明显。众所周知,张炜在之前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成人文学作品中弥漫着浓重的道德焦灼和理想焦虑,从《古船》到《九月寓言》到《你在高原》无一不是如此,丁帆先生称之为“绝唱式的悲鸣”。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展示了中国当代社会在从农业社会或者前现代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演变过程中,人们所经历的身心双方面的巨大冲击,他们面对过去和未来的整体性的迷茫、摇摆、焦急、以及某些飞速蜕变。而张炜在儿童文学领域所表现出来的,虽然还隐约渗透着时代和社会背景,仍旧蕴含现实的批判与道德理想的坚守,但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自我内心以及与他人的紧张关系,而是进入了淳朴自然的精神向往和清新纯真的理想境界的表达,他的状态是舒展的放松的。从成人文学到儿童文学,张炜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风格转变,与其儿童文学创作中注重儿童与生态双面因素具有很大关系,张炜的《我的原野盛宴》突出地展现了这一点。

陈思和先生曾经把张炜成人小说中的某些形象总结为“恶魔性因素”,这是一些被欲望所驱动的负面形象,具有强大的破坏力,像《蘑菇七种》中的恶犬及其主人、《外省书》中的史铭父子、《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等,他们的存在使作品充满了尖锐性和残酷性。但是当张炜进行儿童文学创作的时候,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体系就出现了很有意思的转向:实现了人物形象的过滤和纯真化,假丑恶自动退避三舍,真善美尽情展示。因为儿童文学的主人公主要是懵懂纯净的儿童,他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而生态理念的加入使得这种转变更加顺理成章。以《我的原野盛宴》为例,可以说这部作品中没有一个坏人,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没有一个丑陋的形象,都是一派浑然天成天真烂漫的自然呈现,即使代表现代文明的学校老师,也只是轻微的嘲讽,而不是愤怒的批判,这符合儿童文学追求真善美的风格特点。

因为作品采用第一人称的形式来描绘少年儿童的生活以及心灵,所以为了与其感知特点和视野相符,作品中的形象体系具有明显的儿童化艺术特征:主要特点突出,色彩明丽,富有动感的画面感,生动稚拙趣味盎然,像彩色的幼儿漫画或者简笔画。比如作者是这样描述银狐菲菲的,“它像小狗那么大,黑鼻头,粉红的小嘴,一堆水汪汪的大眼睛”,“阳光给小银狐镶了一道金边,一张小脸闪着金色”,萌态十足灵气闪耀。甚至连植物都生动得有趣,“紫穗槐在热乎乎的风中懒洋洋地唱歌,它们大概刚刚睡了一会儿,这时揉揉眼睛说:‘又是他在跑!真能跑!’”但这种形象的儿童化特征随着主人公走出海边小屋,走向灯影上学开始慢慢减弱,甚至在《发海之夜》中神秘莫测的大海给“我”带来的是迷惑、担忧和恐惧。“我”从一个场域到另一个场域的空间位置的变化,伴随的是生理和心理的成长,“我在水中照过自己的影子,看到的是一张风尘仆仆的成年人的脸”,少年长大走向远方,而童年童真以始源性的本真永驻人的心田。

如果说在成人小说中,作者主要表现了人物形象的社会性,那么在其儿童文学作品中,张炜特意突出了其中人物形象的自然性。这种自然性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作品中动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绘人类与动物植物之间和谐顺畅的交流与共鸣,甚至在人与动植物的形象塑造和描述中,能够看到两者的互相错位:人的身上常常带有动植物的属性,而动物和植物常常用人的生活、人的行为举止和人的思维来展现。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老爷爷怀抱一只大个儿葵花,飞快嗑瓜子的模样就像兔子”,这是用动物来形容人的外表,而“它们[鸟儿]也不愿孤单,要凑到一起谈谈天,讲讲故事。有时候它们还要到一块儿开会”,“白杨树低头咕哝”,这里的动植物则体现了人的神态。这种角色和种属的错位,强烈地传达出了这样的生态理念:动植物与人一样,都是有感情有直觉的应该被关注和珍惜的生命。在张炜的儿童文学作品中,人与自然界的他者应该是同气连枝的命运共同体,梭罗曾经诗意地描绘过这样的境界:“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张炜作品中充分地体现了这样人与自然共情、休戚与共地爱护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自然界万事万物的场景。通过儿童文学的创作,张炜灵活地调整了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表现了与他者、与世界的和解,这也是一种自我的有力解脱,更是寻求他的纯洁朴素的理想国的另一条本源之路。

从艺术风格上来说,生态文学是充满忧患意识的现实主义,而儿童文学是充满想象和童趣的浪漫主义,两者的结合会碰撞出绚丽的火花,扩大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儿童文学中的‘自然的母题’所体现的是‘成人与儿童的共同的目光’。这其实是全人类的目光,是全人类的精神需求和审美呼唤”。1928年,鲁迅称赞叶圣陶哀叹民生多艰的童话《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話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这条路就是童话创作以想象为特征、同时能够密切联系社会与人生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之路,张炜创作儿童文学的时候也是行驶在这条轨道上的,是融现实与想象于一体的,这是其儿童文学作品一个很突出的特点。首先,张炜宣称《我的原野盛宴》是非虚构的,巧合的是,就在这部作品出版的同一个月,美国学者乔·萨特里夫·桑德斯接受了中国学者的采访,他提供了一种对于非虚构儿童文学的观点,“非虚构儿童文学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诚实”。这里所谓的“诚实”其实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客观的真实的人、物或者事,另一个方面是主观的真诚的表达。张炜定位自己的作品是非虚构的,想必作品中的许多人、事、物是真实的,或者至少有原型,其中包含一些众所周知的、作家一再表述过的亲身经历,虽然这些人或事已成历史,但仍旧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甚至对未来都有巨大的启示空间。当作家回首半个世纪之前的故人往事,实际上作品就带有了怀旧的基调,也就体现了作者童年回忆型作家的特点。《我的原野盛宴》中采用的是第一人称,淋漓尽致地袒露了儿童成长过程中的内在情感冲突,展示了自然与社会的交织,个人与群体的互动,现实与理想的碰撞。其次,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表现出了面向儿童世界的独特感受力,以及敏锐灵动的艺术捕捉力,甚至在语言形式上,《我的原野盛宴》也很奇妙地融合了儿童文学的趣味盎然与生态文学的清新丰沛。作品中出现了琳琅满目的动植物,老林子、林中野宴、荒野,海边,自然界对于作为儿童的主人公和读者来说都是充满了神秘莫测的魅力,自然之美与童趣在作品中倾泻而出,一览无余。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我的原野盛宴》自身携带诸多明显的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的特征,但对于《我的原野盛宴》的定位,张炜从来没有明确地说是儿童文学,他所强调的是“非虚构”,人民文学出版社给这部作品的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也是“纪实文学”。而在2020年1月的北京新书发布会上,作家又明确表示,“如果说三十多年前表达社会环境,表达社会各个层面的作品,《古船》是我个人最强烈的一部作品。而在表达自然社会、自然层面,最强烈的作品就是《我的原野盛宴》。”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更看重这部作品中的真实因素和生态因素,而自己“新生儿”的儿童文学这个身份却被缔造者本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或者张炜内心并不想把这部作品局限在儿童文学门类中。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笔者猜测跟中国儿童文学多年来的尴尬地位有关。1990年代初,朱自强曾经这样形容中国当代文坛的儿童文学:“是一只畏缩在角落里的少人疼爱的‘小狗’。儿童文学非但不被重视,反而常被人指贬为‘小儿科’、‘下脚料’。”三十年过去了,这只“小狗”似乎已经在大声喊叫了,特别是新的儿童作家和儿童作品层出不穷,儿童文学在中国当下文坛创作及研究的地位似乎有一定的改善,但儿童文学的生存状态其实并没有得到很大的提高,甚至向低处滑翔而去:“儿童文学正在从‘忧患’走向‘放松’,从‘思考’走向‘感受’,从‘深度’走向‘平面’,从‘凝重’走向‘调侃’”。而这与儿童文学本身的重要性是不符合的,作为文学的独立分支,儿童文学的兴旺与否代表了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当下中国某些儿童文学作品深度缺失,缺乏宽广的视野,对儿童生存现实及出现的问题应对不力,有些甚至走向渲染暴力和弱智化的反儿童和反人类倾向。中国儿童文学必须打破这样的困境,探索明确的出路。

关注儿童及其成长,使得生态文学的创作抵达最本源和最积极的内核;对于儿童文学来说,生态因素的加入,也可以大大缓解成人世界的焦虑,回溯世界最初的美好。张炜的《我的原野盛宴》及其类似风格的儿童文学创作,整合了“小”的儿童文学和“大”的生态文学,同时保持了与世界的密切联系、对儿童的温柔关切以及对现实的深入关注,以自然的盛大照耀着儿童的成长,两者相得益彰,自然因了儿童而彰显,儿童因了自然而本真。作品既有《瓦尔登湖》的清新愉悦,作者一直倡导的“野地”是如此的明艳鲜亮令人向往,又有儿童文学所特有的对少年儿童的热切关注,童年生活是如此的多姿多彩令人怀恋。可以说,这样的创作成功地交融了生态文学和儿童文学,结合了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突破了现有的生态文学和儿童文学发展瓶颈,为儿童文学和生态文学的双向发展探索了一种较为宽广和持久的可能路径。

注释:

①[美]埃伦·迪萨纳亚克:《审美的人》,户晓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4页。

②⑩鲁枢元:《心中的旷野·题记》,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页,第2页。

③[奥]马·里尔克:《〈沃尔普斯维德画派〉导言》,《里尔克散文选》,绿原,张黎,钱春绮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④[日]尾关周二:《共生的理想-现代交往与共生、共同的理想》,卞崇道、刘荣、周秀静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⑤刘绪源:《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第四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68页,第263页。

⑥[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Ⅲ:《哲学走向荒野》,刘耳 叶平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8页。

⑦[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裴程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28页。

⑧[印]克里希那穆提:《自然与生态》,凯锋译,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48页。

⑨[美]亨利·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4页。

丁帆:《卷首语》,《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4期。

陈思和:《欲望:时代与人性的另一面-试论张炜小说中的恶魔性因素》,《文学评论》,2002年第6期。

[美]亨利·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0页。

鲁迅:《表·译者的话》,《鲁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页。

[美]乔·萨特里夫·桑德斯、赵霞:《关于非虚构儿童文学的对话:知识、诚实与文学性》,《文艺报》,2020年02月14日。

《张炜首部长篇非虚构作品精彩呈现〈我的原野盛宴〉》,新浪读书,2020年01月13日,http://book.sina.com.cn/news/xsxx/2020-01-13/doc-iihnzahk3691916.shtml。

朱自強:《儿童文学论》,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页,第294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7年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自然的角色及其变迁—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生态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7NDJC070YB]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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