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与乡愁

2021-09-10 07:22罗伟章
阅读时代 2021年1期
关键词:院坝藏书书院

书院是启蒙地,也是一种乡愁,最馨香的乡愁。川西德阳市旌阳区高槐书院的主人舒銮兵这样认为。老舒不是作家,亦不是学者,而是一名厨师。厨师爱书,并不稀奇,难得的是他个人拥有近50万册藏书。数量巨大,且品质高雅,种类繁多。

作家罗伟章走访了这个在村庄入口处的书院,记录下老舒建立的朴素愿望:家乡的孩子们考上大学了,去外地读书和工作了,甚至漂洋过海了,能忆起自己的老家有个书院,那是读书的种子,有种子就会发芽,就会开花结果。

这是我见到的藏书最丰的个人书院,位于川西德阳市旌阳区,名叫高槐书院。高槐是这个村子的名字,是有着高大的槐树么?槐树是有的,却不高大,在村子之外和房前屋后,谦卑地站立于深秋的微雨里。因此显眼的不是槐树,而是民谣小院、高槐书院、高槐木刻、染云山房,木刻与染房,都是非遗项目,做民谣的是几个从丽江过来的年轻人,自创自唱。据说还有个西部作家村。书院在村庄入口处,下一段小小的斜坡,有个院坝,站在院坝里,就见屋内书架林立。进门,张眼就看到伦茨的《德语课》,那是我喜欢的小说,也是我一直没读完的小说;不急着读完,正因为喜欢。在陌生的环境里,遇见自己喜爱之物,喜爱就化为喜悦了。然后是我们熟知的世界名著,中国古典和现当代名著,层间很高的两层木楼,包括楼梯两侧,满满当当排列著,足有二十多万册。

一个壮实的年轻人守在那里,说自己刚大学毕业,回来是帮助父亲。这个书院,这些书,都是他父亲的。德阳我不可谓不熟悉,跟这里的作家和学者多有来往,但从没听说谁有这么多藏书,于是问他父亲的名字。“他叫舒銮兵”,年轻人说。想了想,竟不认识。“他是个厨师”,年轻人又说。

这让我暗暗吃了一惊,同时平添了一分敬意。厨师爱书,当然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拥有如此巨大的数量,且品质高雅,种类繁多,除文学、历史、哲学,还有音乐、医学、农科……二楼的一间屋子里,放了八千多册创刊号。据悉,全国私人收藏的创刊号,唯上海一藏书家比舒銮兵丰富,那人有上万册。名著可不断翻印,创刊号却是唯一的,是一个时代文化风尚的见证。

我小心翼翼翻开一本,打头是茅盾先生的文章,发黄的纸页,留下时间走过的足迹,也留下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茅盾的那篇文章里,无非是简述办刊的缘起,文字平顺,却字字句句给我仓廪殷实的感觉。是旧书赋予的感觉。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读电子书,手不那么累,也便于携带,而电子书不会给予我那样的感觉。于是我想,物质和精神,就像身体和灵魂,是不能轻易分开的。许多时候,物质本身就构成精神,如同身体记载着灵魂,否则就不会说“面孔是灵魂的镜子”了。

正跟年轻人说着话,年轻人轻喊一声:“我爸来了。”

门口站着个比年轻人矮了不少的阴影——因门口太亮,使那人反而成了阴影。走过去招呼,才把他看清。平头,圆脸,五十岁左右年纪,夹克衫小了一号,又扣得太严实,使他的上半身圆滚滚的。

本以为,舒銮兵只是爱藏书,结果他爱藏书是因为爱读书。“从十多岁起,我就喜欢上读书,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书是很奇怪的,不看的时候好像啥都懂,看得越多,越觉得不懂,就只能看得更多,也买得更多。”但他的学校教育,高中只读过一年,为什么没能读下去,未作深谈;似乎是没时间谈自己,他想谈的,是古今中外的大师和他们的作品。他显然熟知那些作品,包括首发在什么刊物,若是外国作品,又是在哪个年份、通过什么渠道译介到了中国来。

我问他买书花了多少钱,他说不知道,没算过。只知道,为买到它们,他跑遍了大江南北。有段时间不少图书馆倒闭,贩子称斤论两买来,倒手卖给他,平均十块钱一本,这样的书他买了五万多本。还有些藏书家去世了,儿孙辈不爱书了,就卖,他从中也收了不少。好在他自己的儿子爱惜书,也爱读书,儿子大学读的是心理学专业,对犯罪心理学特别感兴趣,恰好在他的藏书当中,从最早《译林》介绍过来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到而今东野圭吾等人的小说,很齐全,加起来有二千余册,够他读。

“现在爱看手机了”,舒銮兵转脸批评儿子,“那种碎片化阅读,不行,你好像看了很多,结果互相掩盖,到头来啥都没记住,记住了多数也不值得。”儿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手机上是你需要啥就给你推送啥”,舒銮兵接着说,“可是人不能将就自己的需要,读书就是不将就,读一本让你长一本的见识。”

他似乎也不赞同学以致用的说法,他读过的书,对他做厨师大多帮不上忙,但让他活在一个很大的世界里,精神的世界里。过去某些受人敬重的乡绅,到夜间就吩咐仆人去给穷人家孩子的灯盏里添油,鼓励他们用功,“加油”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而今灯有了,书也有了,再不好好用功就不像话了。

说到这里我们才知道,他书的总量,不是二十多万册,很多分散在朋友那里,归在一起,达五十多万册。“别人挣了钱是买房子,我挣了钱是买书,就这点区别。”口气淡然,却也难掩超越自足的骄傲。

现在,他这里成了书院,外墙右上角还钉了块牌子,“旌阳区图书馆高槐书院分馆”。即是说,有了个正式的身份了。有正式身份之前,他的书院就是开放的,不管谁来,都可以随便看,既可坐在屋里看,也可坐到院坝里去看,看书一律免费,当然你愿意要上一杯十来块钱的清茶也成。若是孩子过来看书,不仅不收钱,还发苹果给他们。不远处他开了个鱼庄,亲自做厨,用鱼庄来养书院。“书是让人分享的”,他说,“分享才有意思,也才有价值。”经常有人过来读书,特别是周末,德阳市区的也过来。有的书,他不止一册,有多册,因为他想搞个读书会,志趣相投的一起读,读了共同讨论,“如果你读《红楼梦》,我读《白鹿原》,就对不上号,不好讨论,收获也不会很大。”

书院是启蒙地,也是一种乡愁,最馨香的乡愁。舒銮兵是这样看的。他希望,家乡的孩子们考上大学了,去外地读书和工作了,甚至漂洋过海了,能忆起自己的老家有个书院,那是读书的种子,有种子就会发芽,就会开花结果。

(源自《文学报》)

责编:何建娇

猜你喜欢
院坝藏书书院
重庆白石:“院坝善治”开启乡村振兴新引擎
小毛驴藏书
院坝里说事 板凳上交心
川北院坝
新时代如何创新群众工作方法
关于书院认识的误区
本来未来:千年书院的精神和灵魂
清代河北书院的地域分布特征
为巾帼藏书发先声
藏书与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