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江
〔摘要〕我国乡村治理场域存在着外部自上而下层级权力治理机制、内部横向延展的文化传统治理机制。其中,民俗传统构成了乡村治理的内生性力量,具有自主性、内向性、软控性和稳定性等特征,其以直接而显现、间接而隐约的形式参与乡村治理。与新时代乡村社会变迁相适应,民俗传统助力乡村治理,应注重正向创新,深入挖掘内在蕴含的治理智慧,推动居民自治;注重反向规避,消除民俗传统对新时代乡村治理产生的阻滞力,构建乡村治理新体系。
〔关键词〕乡村社会;民俗传统;乡村治理;社会变迁
〔中图分类号〕D422.6;K8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8442(2021)02-0025-04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治理”概念,并将“治理有效”列入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总要求之中,强调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乡村作为基层的重要组成部分,处于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包含了特有的治理因素。其中,民俗作为乡村民众创造、享用、传承的生活文化,是一种非刚性的治理手段,在满足民众需求和服务民众生产生活的同时发挥着特定的社会功能。因此,以新时代乡村治理为着眼点,分析民俗传统参与乡村治理的运行机制,对规范乡村民众行为,维护乡村秩序稳定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民俗传统是乡村治理的内生性力量
在我国乡村治理场域中存在着两种维持乡村社会运行的治理机制:一是源自乡村社会外部自上而下层级权力治理机制;二是源自乡村社会内部横向延展的文化传统治理机制。在这两种治理机制中,以国家权力为经,民俗行为规范为纬,经、纬结合,维持着乡村社会运行。人类学家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在分析乡村社会文化时,提出乡村社会文化生活中存在“大传统”和“小传统”两种不同层次的传统,“其一是由一个为数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大传统,其二是由一个为数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会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小传统。大传统是在学堂或庙堂之内培育出来的,而小传统则是自发地萌发出来的”〔1〕95,相较于出自学堂或庙堂的由上层人士所代表的大传统,小传统则是诞生在乡村社会中农民所代表的文化。从乡村社会文化的大、小传统来看,乡村社会运行和发展中的“大传统治理”是将国家权力伸入到乡村社会中以实现治理目的;“小传统治理”是利用乡村社会内生性规范力量,维持乡村社会良性运行的治理。维持“小传统治理”的内生性规范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民众创造、传承的生活文化及其传统,即民俗传统。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分析,传统就其最明显、最基本的意义来看,它的涵义只是世代相传的东西,即任何从过去延传至今或相传至今的东西〔2〕12。就此而言,民俗传统是围绕着乡村民众的不同活动领域,形成的代代相传的行事方式及相关思想与生存习惯。从民俗部类看,民俗传统大致分为物质民俗传统、社会民俗传统、精神民俗传统和文艺民俗传统。从治理角度看,不同类型的民俗传统在乡村民众的生活中相互交织,编结形成了乡村民众赖以生活的民俗之网,为乡民生活立了规矩、定了法则,对乡民治理行为具有规范作用和道德感召。可见,民俗传统构成了乡村社会“小传统治理”的力量之源,是乡村治理的内生力量。
民俗传统作为乡村的内生性治理力量,具有四方面特性。一是自主性。自主性是乡村治理内生性力量的基本属性。从治理主体角度来看,以生活文化为基础的乡村治理权威,源于鄉村民众群体生活需要。换言之,其产生于乡村民众在社会生活中的自主创造,其功能发挥较少受来自乡村社会外部的干预。二是内向性。从治理过程看,基于民俗传统的乡村治理力量以特定民众生活的乡村社会空间为边界,其治理权威源自特定乡村场域,也止于该乡村场域,即其治理效能既不能自下而上扩张至更高层级的乡村外社会空间,也不能平面延展至超越该乡村场域民众生活的社会空间。治理对象均为该乡村社会空间内部民众群体,使治理具有鲜明的内指向性。三是软控性。就治理手段而言,国家自上而下层级管理具有显著的强制性,包含着国家的意志,而维持乡村治理小传统的治理手段却与此不同。从社会学角度来看,“文化既然是人类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创造的,其中必然有一些为人类共同遵从的准则和标准,这些准则和标准就是文化控制手段”〔3〕46。民俗传统作为乡村治理内生力量,为乡村社会成员提供了共同遵守的规范,并依此对乡村社会群体每个成员的行为方式加以约束,从性质上讲,这是一种村落共同体自我认同的文化控制手段。从民俗社会功能角度看,“民俗对人的控制,是一种‘软控’,但却是一种最有力的深层控制”〔4〕29。因此,作为文化控制手段的民俗传统,其规范力量有别于刚性的政府层面意志力,具有鲜明的软控性。四是稳定性。国家政令和法令在乡村实际运行时,较容易因社会发展而发生变化,如其表现过于宽松或严厉,很大程度上会引发乡村社会运行的变化,最终影响乡村治理。民俗传统有别于自上而下国家政令和法令的层级制管理力量,具有极强的稳定性。从我国传统乡村社会来看,长期稳定的社会结构使民俗在乡村极少发生变异,人们长期生活在稳定民俗环境中,由民俗传统发挥的治理功能也相应地较为稳定。
自主性、内向性、软控性和稳定性是乡村治理内生性力量的主要特征,自主性是根本,内向性是基础,软控性是关键,稳定性是保障,四种特性在乡村治理中关联密切、有机结合。
二、民俗传统参与乡村治理的机制
民俗传统治理效能发挥的过程,是其对乡民情感和行为产生的软控力在乡民日常生活中不断自我内化的过程。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认为,文明进程的特色和机制是将外部强制“内化”为自我强制的过程〔5〕251。就此来看,乡村治理可看作乡村社会不断有序发展的文明进程,而民俗传统治理效能发挥的过程便是各种民俗传统的规范被内化,不断累积变成乡民自我强制和自我控制的过程,这是一种自生自愿且集体认同的治理动力,这种动力系统一旦构建形成,将会持续稳定输出,成为乡村社会这台“机器”运行的引擎。这种动力系统具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直接而显现治理,二是间接而隐约治理。
民俗传统直接而显现治理,是指借由乡村民俗有意识、有目的、直接地对民众行为加以约束和规范。如村规民约、家族教育、社会组织规约等民俗传统通过发挥规训、劝诫的社会功能,规范了乡民行为,对乡村治理具有直接而显现的效用。一是在传统乡村社会中,依据村规民约实现乡村自治是乡村治理的重要方式。村规民约的内容涉及社会公德、纠纷调解、安全保卫、祭祀、娱乐和乡社福利等方面,在乡村社会中发挥着直接治理的权威效能。二是传统乡村社会的乡民一般聚族而居,宗族是基本的社会单位,也是构成村落的基本单位,宗族内部成规也是重要的治理方式。在我国传统村落社会的构成类型中,部分村落是由家族扩大或延伸而来,即以居住很久的“坐地户”为主而形成的村落,这类村落一般是由一个宗族世代聚居而组成的。部分村落是由家族联合形成的,即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家族作为“坐地户”形成的村落。宗族作为村落组成的基本单元,对稳定村落社会秩序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学者冯尔康认为,“宗族皆具有自治性。它管理其成员,成为聚居村落居民社会生活的组织者与管理者,对族人行施‘教化权’和‘自教养’”〔6〕201,宗族的自治很大程度上是借助家族教育具有的成规来规范家族成员行为,如家族族谱、家训、家规等,使宗族的自治性管理可以有效维护乡村社会秩序。
民俗传统间接而隐约治理,是指借由潜蕴在乡村民俗中的劝勉、扶助等教化功能间接、隐性地发挥治理权威的效能,其表现形式遍布于乡村生活的各个领域,主要涉及传统乡村社会的乡社互助习俗、社会交往习俗、村落居住民俗、传统节日民俗、语言民俗、人生仪礼民俗,潜移默化地规范着乡民生活礼数,融通乡民间的感情,是乡民须臾不可缺离的生活内容。在传统乡村社会的熟人社区中,乡村民众通过接续不断的各种习俗活动,一次次强化着对乡村社会的礼数认同,并不断地内化为乡民的自我认同。反之,将会受到来自村落民众的舆论谴责,处于尴尬境地。总之,每一次习俗活动,都是对乡民社会公德的强化,民俗传统潜蕴的礼数规矩有助于强化乡民社会公德,维护乡村社会和谐。
三、民俗传统助力新时代乡村治理的着力点
我国传统乡村社会结构的稳定性,保障了民俗传统的稳定传承,进而巩固了源自民俗传统的乡村内生性治理力量。进入新时代,民俗传统要适应乡村社会变迁,找准助力新时代乡村治理的着力点,一是正向的创新着力点,二是反向的规避着力点。
从正向来看,创新着力点着重于深入挖掘民俗传统蕴含的治理智慧,结合新时代乡村治理需求,继承创新,赋予民俗传统新的时代内涵,充分发挥民俗传统在乡村治理中的作用。从广义上讲,人类活动不可能与传统彻底隔绝而存在,乡村各类民俗传统在新时代乡村治理场域都有可资借鉴并创新利用的治理智慧。一是要赋予乡规民约、家训族规以新的时代内涵,推动居民自治。2018年6月14日,习近平总书记到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双山街道三涧溪村考察时指出,要通过乡规民约,倡导移风易俗,给大家减负。为此,与时俱进挖掘优秀乡规民约、家训族规内涵,制定适应新时代乡村发展要求且反映新时代乡村发展内容的优秀乡规民约和家训族规,借助其规训、劝诫功能,树立乡村新风尚。二是要重建乡村精神传统,加强乡村精神文化建设。立足现代化强力冲击乡村熟人社会的实际,继承弘扬包含精神信仰和道德伦理在内的乡村精神文化传统,创新乡村共同体内部的精神维系纽带,进一步增强乡村共同体的内在凝聚力。三是要繁荣民间文艺,促进乡村公共文化建设,满足新时代乡村民众不断增长的文化需求,推动乡村文化振兴。当前,应重视乡村文化贫瘠、公共文化供给相对短缺的问题,要借助乡村拥有的民间文艺形式,按照“讲品味、讲格调、讲责任”原则,创新文艺形式和内容,既可以加强基层文化产品供给,又可以推进乡村文化阵地建设和文化活动开展,培育一批乡村文化人才,进而使富有时代气息的乡村民间文艺可以焕发出凝聚人心的感染力,助力乡村治理。四是要创新性传承传统节庆、人生仪礼习俗。乡村社会接续不断的各种传统节庆、人生仪礼,一次次强化着民众之间的感情认同,是新时代乡民之间沟通交往的“黏合剂”,要对其加以正向引导、利用,促进民众之间沟通,铸牢乡村社区共同体意识,增强乡村社会凝聚力,进而夯实新时代乡村社会和谐基础。五是要创新民俗传统中蕴含的生态智慧,推广乡村生态治理经验。民俗传统蕴含着丰富的循环观、资源伦理观等生态治理智慧,要实现新时代乡村振兴“生态宜居”要求,就应该在乡村建设中,对民俗传统中蕴含的生态智慧进行创新利用,建设新时代乡村生态文化。
从反向来看,规避着力点主要是指消除社会变迁中民俗传统对新时代乡村治理产生的阻滞力。美国社会学家威廉·菲尔丁·奥格本提出了“文化堕距”理论〔7〕106-107,认为处于社会变迁之中的文化,其组成部分变迁速度并不一致。一般说来,总是物质文化先于非物质文化发生变迁,“就非物质文化的变迁看,它的各部分的变化速度也不一致,一般说来总是制度首先变迁,或变迁速度较快,其次是风俗、民德变迁,最后才是价值观念的变迁”〔3〕68。在我国乡村社会变迁中,部分民俗观念传统变迁相对滞后,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阻滞乡村治理中的因素和力量,应该成为新时代民俗传统助力乡村治理中需要规避的着力点。具体来讲,当前需要着重规避的有四种类型:民俗异化型、治理羁绊型、社会公共危害型和冲突纠纷型。
民俗异化是指披着民俗外衣,将民俗作为谋取私利、传播“低俗”的平台。被异化的民俗常常会诱发不良风气。其一是攀比之风。如乡村婚嫁习俗中的高额彩礼、豪华婚礼。其二是腐败之风。如利用节假日、红白喜事之类民俗,变相收受“节日大礼包”,进行“工具性礼物馈赠”,滋生大量节日腐败现象,影响社会风气。其三是庸俗之风。如乡村庙会充斥着赌博、算命、低俗演出等。治理羁绊是指民俗消极保守的一面对新时代乡村治理产生不利影响,阻滞新时代乡村治理进程。产生于传统乡村社会内部的部分观念在现代社会传承中没能与时俱进,消极支配并指导着该地方民众行为,成为大家遵从的负面性准则,阻滞新时代乡村治理。如宗族恶势力在乡村中滋生“村霸”,宗族势力干涉村委选举。社会公共危害是指民俗文化在传承过程中,随着民俗环境变化,部分民俗活動造成对生态环境、人员财产等社会危害,加大了乡村执法和治理成本。冲突纠纷是指在乡村治理中,政府行政未能与民俗契合而引发的纠纷乃至冲突。如近年来多地出现因殡葬改革而导致的纠纷,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政府与民众的和谐关系,引起一些社会矛盾,影响社会稳定。为此,对上述四种类型着力进行规避,一方面要辨风正俗,扎牢乡村治理内生力量的篱笆,阻止有悖治理的民俗传统进入乡村治理场域;另一方面要移风易俗,鼓励民众自觉抵制、摒弃不合时宜的习俗观念,宣传倡行新观念,从根本上抑制乡村民俗传统滞后于社会变迁的治理负面功能。
四、结语
从治理角度来讲,民俗作为非刚性的文化手段,因其对民众具有“软控力”而成为一种治理力量。民俗传统是乡村“小传统治理”的内生力量,对维持乡村治理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乡村“小传统治理”中,民俗传统是以民众违背民俗在乡村共同体中遭遇难堪、尴尬,通过直接而显现的形式作为动力机制,与以间接而隐约形式持续稳定输出治理动力,从乡村社会内部维持乡村社会运行。新时代民俗传统在乡村治理场域有效发挥治理效能,既要创新利用其蕴含的治理智慧,又要规避消除不合时宜阻滞治理的因素,使其始终迸发出与乡村治理相向而进的治理力量,从而助力乡村治理。
〔参考文献〕
〔1〕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对文明的一种诠释〔M〕.王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2〕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3〕郑杭生,李强,李路路,等.社会学概论新修(第三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4〕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5〕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第2卷〔M〕.袁志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6〕冯尔康.中国古代的宗族和祠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7〕威廉·菲尔丁·奥格本.社会变迁———关于文化和先天的本质〔M〕.王晓毅,陈育国,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梁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