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树

2021-09-10 07:22华明石
散文诗世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山岭酸枣枝丫

华明石

在豫西山区的荒山荒坡上,长得最多的,是酸枣树。

豫西山区紧邻黄河,从地理上说,是嵩山和伏牛山的余脉,又是黄河冲积土的沉积区,山的余脉和和水的积土相互纠缠,成就了豫西山区土塬和山岭夹杂而生的地形特点,山不高,但连绵不绝,土不厚,但傲然耸立。它没有峰回路转的诗意,但盘旋在山岭上的山路既陡又弯,它没有柳暗花明的动人,但夹杂在黄土塬间的山谷既深又长。

山区极度缺水,可以说,自古以来一直缺水。它紧靠黄河,还紧靠着伊洛河,三国时曹植的《洛神赋》就是在这条有着美丽传说的伊洛河边写就的,浑黄的黄河水和清亮的伊洛河水就从它脚边流过,但它就是缺水。

我刚到山区时很不明白其中缘由,时间长了才明白其奥妙。主要是山区降水太少,但要从几十里外的伊洛河或黄河引水,由于落差太大,成本却是很高,别说整个山区引水浇地,就是那一块块、一片片散落在山旮旯的村民自己的耕地,想引水灌溉,引水上山的钱,早已超过种地产出的钱,划不来。农民愚昧,那是说他们死脑筋,整天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整天只知道自己鼻子底下的一丁点事,农民聪明,是他们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解得太清楚了,对自己鼻子底下的事算计得太清楚了。所以他们不可能去做引浑黄的黄河水或清亮的伊洛河水浇地的傻事。

缺水的山上,绿化很少,往往裸露出大片大片光秃秃的石头山坡,直楞楞的伸向碧蓝高远的天空,仿佛在向青天怒气冲冲地示威,又仿佛在向大地可怜兮兮地哀求,也许它想用自己干瘦的身子想引起青天和大地的怜悯和援救。但青天太忙了,向它求助的人太多了,大地太忙了,可怜的事见得太多了,如果天地间每件可狠的事、可怜的事、可恶的事,可怕的事、可笑的事都去过问,都去处理,它累死也管不过来。在这点上,其实几千年前的老子对天地对万物的态度早就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所以他写的《道德经》上才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说法。老子是河南人,想必他是看多了河南的山,河南的黄土塬才有此感叹,更有可能是他正是看见了这光秃秃的山,这直楞楞的塬才有这些感叹(老子是在河南三门峡的函谷关写成的《道德经》,当地的地貌也正是这样的)。是否可以说,这些山,这些土成就了老子的思想,老子成就了《道德经》。

当然,山上绿化很少,并不是说没有绿化,有什么样的地就有什么样的草,有什么样的山自然就有什么样的树,这就像有什么样的锅就在什么样的灶,有什么样的汉子就有什么样的婆姨一样。山上由于水少,高大的树很难见,杂草倒是很多,长得最多的就是树干很小、叶子很小、果子也很小的酸枣树。

酸枣树是学名,它另有一个名叫荆棘树,荆棘可是大名鼎鼎,中国很多典故里,很多成语里都在它的存在,像披荆斩棘,负荆请罪什么的,都是说的这个酸枣树。当地老百姓对它还有一个叫法,叫:割阵。

像所有干旱地貌上的树一样,酸枣树长得很慢,树长得不高,树干也不平直,总是有些弯曲或者说是扭曲,它的叶片呈长圆形,也很小。酸枣树虽不高,干虽不直,但枝丫却很繁,叶子很茂。另外,酸枣树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可怕的特点就是,它所有的枝丫上都长着长长的、硬硬的、尖尖的、锐利无比的长刺。

这尖尖的长刺是酸枣树最大的特点,可能也是它最大的优点,当然,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它最大的缺点。

说是它最大的优点吧,就是这长刺是它得以在这干旱的山岭生存的最好的盔甲和最好的武器。小树不像虎狼,它没有迅捷的身姿和尖牙利爪,它不像毒蛇,它没有沾滑的身躯和杀人的毒液,它也不像野猪,它没有一身皮厚肉糙的外表,它没有这些,所以它只能用一身尖尖的长刺来对付企图靠近它、损折它的来客或敌人。在这旱天旱地的山岭上,一片片小小的叶片,一枝枝向外伸展的枝丫是它得以吸取天地间养分,得以夏天能开出花,秋天能结出果的最大的依靠,它由不得天地间任何活物来戏弄它,损折它,连靠近它都不乐意。谁知道你靠近它是喜爱它还是伤害它呢。在这苦天苦地的山岭上,在这长夏热风的旱地里,它只有低矮了身子,收紧了手脚才得以苟且地生存、挣扎着活命,它狠不得让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扑楞楞伸出去,从空中抓住每一寸阳光和每一滴水气。它不得不浑身长满尖刺,恶形恶状对天对地、对山对岭、对世间任何死物和活物。

说是它的最大缺点吧,这是对我们人来说的,也是对山上的各种活物来说的。我每次上山,最讨厌的就是这割阵,你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尖尖的长刺刺到,疼得钻心,这酸枣树的长刺还有一个特点,它会沾人,只要你给它刺到了,它整个的枝条都会沾上身,这种痛彻心胸的亲近谁都受不了。所以人们只要上山,总会尽量离酸枣树远一点走,但是,即使你再小心,也总免不了给它刺到。牛羊也知道酸枣树的长刺厉害,在山上,其它的树叶敢啃敢咬,对酸枣树,它们就不敢下口。

就因为这样,山上的酸枣树得以活命和繁衍,所以在豫西的山上它长得特别多。它自在地生,自在地长,自在地生发和繁衍,自在地与这荒山秃岭相伴相随,也恶狠狠地与世间一切相爱相杀。

当第一声春雷惊起,第一场贵如油的春雨从杏花江南赶来,悄悄地在干旱已久的岭上落下的时候,酸枣树密密的枝丫上满心欢喜地开始生发叶片,那长圆的,小小的叶片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跳跃出点点油绿的光点,当夏天大热的日头高挂天上,连所有的小鸟都被热得唱不响嗓,叫不出声的时候,它开始开出一朵朵白色的、极细极细的小白花,处暑天,秋风虽起,但秋凉连影子都还离它十万八千里的时候,那小白花开始急急地结成一个个小果子了,先是青色的,然后变成半青半红,然后慢慢整个身子变成红色,当然也有一直是半青半红的,这时候的果子就可以吃了,有点酸,又有点甜,有的酸比甜多,有的是甜比酸多,可口不可口全凭运气,当然,也全凭各人的口味。

它做什么事都着急,都急赤白脸的,都慌慌张张的,什么都争着赶到季节的前面。其它树的叶都没发,其它树的花都没开,其它树的果都没结,它都已经完事了,可想而知,在它几十万年或者几百万年的生命进化历程里,是有多少回挨了天地、春秋、雨雪多少次戏弄和毒打的记忆,对天地、春秋、雨雪的无常是有着多么的惶恐和不安啊。

酸枣可以入药,每到秋风起了的时候,药店会收购酸枣,现在也有很多工厂用它来做酸枣饮料,可以打着绿色纯天然的旗号卖出很高的价钱。所以果子熟了的时候,山里的有些老乡就会上山去打酸枣,打来卖钱,当然卖不了几个钱。

打酸枣是极耗损体力的活计,一个是要攀山爬树,二个是当时天还极热,三个是时常要挨酸枣树的尖刺。这活一般都是村里的女的干的多。上山打酸枣的女的往往不顾天气炎热,全身长袖长裤,手上戴上手套,脸上蒙上白布,然后上山干活。一天下来,往往能打个几十斤酸枣。有些不惜命死干的,一天能打个一百多斤酸枣。一天下来,打枣人浑身兜头裹脸的被尖刺挂烂的衣物,被毒毒的太阳晒得焦黑的脸庞,干枯而无神的眼睛,真像极了已被北风刮过、浑身的果子已被采光,叶子已经全部掉落的、冬日里的酸枣树。只是这果子,已从酸枣树的树枝上,转移到打枣人背上的沉重的布袋里去了。

这时,也许,连视万物为刍狗,連视我们人类为刍狗的天地,都已分不出打枣的女人是酸枣树还是打枣人了。也许在天地眼里,酸枣树就是打枣人,打枣人就是酸枣树。因为养活他们的,陪伴他们的脚下的山、脚下的土、脚下的草都是一样的,沐浴在他们身上,从北边宽阔的黄河水面上吹来的、热热的风都是一样的。

这就是酸枣树,北方干旱的山上长着的酸枣树,这令人不知该说爱,还是该说敬,还是该说恨的酸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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