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慈仁
“现在的科幻小说真是越来越难写了。”许英魄嘬了一口手中的电子烟,充满薄荷味的烟雾一下弥漫开来。
漆黑一片的房间中仅有四盏灯打在四个白色皮沙发上,男人们舒适地坐在其中。
“没错,我赞同。时间、空间、物质。”贾儒士将“物”字说得特别用力,因为这个字的口型能遮挡住他将烟雾往许英魄那边吹的动作。“绝大多数的科幻小说无外乎就是对这三种类型进行想象。时间穿越、平行宇宙、光速移动、智能机器,还有些奇怪的材料,这些题材几乎快被人写烂了。”
“不不不。”孟欢冠似乎也对烟雾颇为抵触,想用“不”字来隐藏颤抖的嘴唇,“你这样说就好似那些小学课本里面说小说的三要素是人物、情节和环境一样,但时至今日小说不还是有人在写,而且还能写得让人眼前一亮。”
“我不喜欢物质世界,单调乏味。”许英魄猛吸了一口电子烟。
“你这种讨厌物质的人却在以肉体和物质的方式表达你讨厌的事物,就好比在用家乡话宣导大家要说普通话。”孟欢冠交换了交叉着的两腿的位置。
“咳。”主持人看到眼前的三个男人的腿部肌肉似乎都趋于紧绷,那是想起身的动作,深知氛围陷入了焦灼。“今天很高兴能请到三位在科幻小说界享有盛名的老师前来聊聊科幻小说。前面各位老师已经说了现在科幻小说圈的难处,那各位老师对未来的创作有什么想法吗?要么孟老师您先说?您是最年长的。”
“既然你说到未来的创作想法,现在就是刚刚的未来,我觉得不如趁此机会让每个人都现场编个故事吧。”孟欢冠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三人。
“现场……编故事?”主持人看了眼手中的提示卡,局势的走向似乎已经超出了原计划。他朝黑暗中看去,似乎在等待谁的指示。“那有什么规则或者说怎么开篇吗?”
“规则?你真的是太小看我们作家,尤其是科幻作家了,未成名前的我们在你们眼中本来不就是一群胡说八道的人嘛。”孟欢冠的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另外两个人的共鸣,另外两盏灯下有笑声刺破了黑暗。“今天直播沙龙的主体既然是科幻俱乐部,那就以现在发生在现场的事件来诉说理念,哪个更有趣,就获胜,你们看如何?”
“孟老爷子这番话,我觉得就很科幻啊,我喜欢。”许英魄收起了电子烟,“贾老师,你看呢?”
“叫我小贾就可以了。”三人中年纪最轻的贾儒士本想通过说科幻小说难写来表示谦虚,结果却撞在了孟欢冠的枪口上,现在有个能示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我觉得不错,听两位老师安排。”
“孟老师,您说下具体安排吧。”主持人已经把提示卡放下,他对后面的走向饶有兴趣。后台已经通过耳机告诉了他:现在经过这样一折腾,收视率反而上去了好几个点。
“具体安排?我觉得大家就以现在的场景和处境说一下世界观和构思就可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脑洞吧。先从后生开始吧。”
“我?”贾儒士指了指自己。
“没错,既然你前面说那么多东西都被写烂了,你还能有本事被邀请到这地方开会,想必是摆脱思想桎梏的,你先来吧。”
贾儒士现在才知道这个孟老头还是没有放过他,本能想推辞,但在这个直播的氛围中,他也无路可退。
“好的,我想想。”
今天是直播,让我想起,面前有一台一直开着的摄像机。我们在前面的一举一动都被一一记下,而就直播,可以这么说,现在电视机前的每个人看到的其实也还是过去的我们,这是延迟,是时间。读过我书的人应该知道,虽然今天是科幻俱乐部的沙龙,可我本人更喜欢写的是悬疑。如果放在平时,我后面的设定可能是:这是一个看似直播的录播,我们之中的谁最后利用了这个特性制造了不在场证明完成了犯罪。
不过,今天我想和大家说的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我们其实是伪未来的我们,或者说是可能发生但未曾发生的我们。
这并不是时间穿越。
大家都玩过电子游戏吧,就算招式再多、行走的路线途径再复杂,每个玩过同一款游戏的人在通关之后的感悟都有很多相似处。如果你玩的是单一结局的游戏,那最后每个人的终点都是相同的。
现实中的人类看似选择很多,但就某个事件而言,如果时间、空间、环境都能确定的话,发生的结局其实是可以预知的。孟老师、许老师和我还有主持人的性格都能推测 :孟老师喜欢顶撞人,这只是小说构思哈,您别介意 ;许老师爱抽电子烟;主持人因为是新人,所以对于主持词记忆不够,一定要靠提示卡。这些只是小细节,宏观的每个人的出身经历,面对不同事件的处理经验,如果这些都能知道的话,其实在特定时间下的反映也基本是固定的。
我就直接说结论吧,今天各位观众看到的影像,其实是我的设想,如果我们三个科幻小说家真的坐在这,会是如何场景,会发生什么对话。
这一切其实只是一家科技公司将我的脑电波录转成了影像。前几年的VR特别火,我觉得这是个成本高但收益差的想法,能把我们脑内的想法转化成影像的设备才更棒。每个人都是导演,我给各位播放的只是以我为导演的名为“科幻俱乐部”的影像罢了。
因为我的想象力有限,我把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人物的想法上。周围空间也会耗费大量脑电波,可能会因为我的大脑聚焦到人物上而虚化背景。所以,我索性就设想出一个漆黑的屋子,留四盏灯即可,沙发也想成了白色,一些细节,我用烟雾来进行了遮挡。
现实世界的我们其实和你们一样,都坐在自己家里看着录像。
嗯,就是这样。
“哇,我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啊,吓得我差点以为我自己是不是只是你梦中的产物,但我现在说的这些你估计想不到吧?”主持人的眼中泛着光,这并非是场面上的赞扬,他确实被贾儒士的故事震撼了。
“我要和观众们强调下,前面的这些都是故事,今天真的是直播。”在夸奖之余,他也立即进行说明,免得后期被电视台领导问责,现在对于虚假宣傳的指责很严苛。
“那既然按照年龄来安排先后的话……”主持人看着许英魄。
“哦,是吗?嗯,我还沉浸在前面的故事里呢。早知道我的烟可以起到那么大的迷惑作用,我就应该多抽会儿。”这样说着,许英魄又拿出电子烟抽了起来。“后生可畏啊。那接下去就由我来讲我的故事吧。”
首先,想要和大家说声抱歉,因为我其实并非是所谓的许英魄。
当然,我说的“并非”并非是笔名和真名的那种界限,而是我真的不是他本人。所以,我有资格怀疑我面前的这位孟欢冠先生与贾儒士先生也不是本人。
当然,我知道在我面前的这些直播并不存在,但我并不想那么早揭穿这个故事,毕竟大家都是花了钱与时间的。
当几十年前自媒体坍塌后,人们便发现自己社会性的欲望已经无法靠简单的影像来满足了。
在看腻那些虚空的视频后,大家终于醒悟没有人是真的想关注你,或者说让你关注之后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你进行消费。于是,不如花钱来体会更高级别的模拟。
我其实只是一名非常普通的电子烟制造工人,这份岗位的存在也只是因为公司响应留点岗位给人类的号召。我从小就想成为一名作家,尤其是在科幻题材上。我至今还能背诵《银翼杀手》的台词:“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然而,迎接我的却是这平凡的一生,于是我通过熟人的介绍来到了这里,他们三天前给了我这个名为“科幻俱乐部”的剧本,要让我体会一把作为科幻作家并参与这种高端沙龙的氛围,但我发现我除了抽烟或者是发牢骚外,剩下的似乎就是用道出真相的方式来吸引你们的注意力。
我们中的多数是希望获得别人关注的,哪怕这种关注并非基于真实。我们中的多数也经常性地幻想获得别人的身份和经历,因为对自己现有的处境总是不满。当这种对欲望和幻想的渴望达到一定程度,即使付出巨额的金钱也在所不惜。
许英魄的面容转眼间又被烟雾笼罩了。
主持人脸色有些尴尬。“虽然故事很短,但爆发力却很强啊。我必须再次声明,本档活动是真实的直播。请观众朋友们不要陷入虚构的故事太深。”主持人面向黑暗里的三处光。“贾老师和许老师都拿我们节目的真实性大做文章,不知道接下来孟老师会为我们带来怎样的故事体验。”
孟欢冠沉思了会儿。
我觉得我的故事是最单调、最无聊的。
因为其他人表述的是假的像真的一样,而我表述的则是真的像假的一样。
我周围有很多人其实都非常讨厌科幻小说。无论小说按其种类能否区分成虚幻类与纪实类,但事件本身从时间轴上被剥离成文字固定下来就是虚幻的,而科幻在某种特定情形下会成真的幻想更是让虚假的内容变得更为虚无缥缈。所以,很多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对科幻小说是嗤之以鼻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高分子、电脑、癌症、摄像机、电子烟、沙发、俱乐部、主持人。你们如果往前追溯,这些其实都是科幻甚至是魔幻的范畴,假到无以复加。如果你再认真地描述一些客观事实,会被人当作疯子,根据时代的不同被予以电刑、火刑、绞刑等。
那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科幻?什么又是好的科幻?如果根据科幻的定义,或许有朝一日能成真才是好的科幻?那《银河帝国》可能永远无法成真,可你不得不承认它是史上最伟大的科幻小说之一。
所以,科幻小说剥去科幻的外壳,本质还是小说,小说剥去虚幻的外壳,本质还是人类这种生物情感与思想的迸发。科幻小说之所以精彩,有些靠的是让你代入后对新奇思想的认同和感叹,但真正精彩的一定是那背后亘古不变的爱恨情仇。
而现在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是科幻小说这几年会发展起来的原因,既然有发展,就会有衰败,当人们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敢尝试的时候,其实一切又都不那么科幻了。
人类总是基于已有的经验去构思世界,当穷尽的想法已经无法满足你们,无法基于你们的经验想法又无法说服你们去构思的时候,科幻小说又会落入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之中。
说了那么多看似和科幻小说无关的话,但其实这种神奇的状况才是最科幻的地方。
让这一切看似不可能的成为了可能并付诸实施,当不可能的事物摆放在你们的面前时你们还能欣然接受,这不正是人类最科幻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是真正的虚构,也没有绝对的科幻。
我的故事说完了。
可能有人会质疑我说的是不是小说,但我想说的是从我们进到这间房间开始,至今发生的一切其实基于我刚才所说的都涵盖在了我的故事之中。
在孟欢冠说完后,黑暗中的另外三个人沉默了,他们中必定有人心想:这老头儿竟然把所有人的功劳都归为自己,最后说了一堆不痛不痒的废话,真的是倚老卖老。
“孟老师的故事真的极具总结性,不仅点明了今天的主题,甚至对科幻小说都进行了一个精彩的陈述。”主持人低沉地说,“其实,在前面三位老师说完故事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也突然有了一个构思。”
贾儒士、许英魄、孟欢冠三个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没错,尤其是前面孟老师的总结,让我茅塞顿开。”
小说家曾被预言是最不可能被人工智能所替换的。
我曾无数次地在思考,我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在座的三位又是何时开始坐在那里的。这四张沙发、昏暗的灯光以及永无止境的对话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你们究竟为什么会坐在那里,是不是诸多的对话都有一种莫名的既视感。之所以许老师手上拿的是电子烟,是不是因为卷烟的燃烧程度可以标记时间,而电子烟则很难一眼辨识。
在这一场漩涡般的对话中,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直到我刚才提到了各位老师的对话,我也开始怀疑起现在这一切的真实性。
我们是在撰写《莎士比亚全集》的猴子。
贾老师假设的未来、许老师说到的演绎、孟老师提及的真实让现在的一切豁然开朗。
我们四个人就是在这个名为“科幻俱乐部”的盒子里无限编排科幻故事的猴子。当然,这些人物性格、经验和记忆都可以通过事先录入的形式撰写而成。我们类似的对话可能已经无限次地以不同的参数开启,为了成就发明这套系统的人的最终成果。而当我们四个数据载体可以揭示出真相的时候,這一切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