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岗
阿宝扒住学校的大铁门,两脚插在门格间,蹬在最底下的横梁上,身子躬成一个“C”形,脸紧贴在门上。大门里面一群群的孩子正在校园里玩跳皮筋,玩“木头人”……阿宝大声喊着:“傻子!傻子!一群傻子!”
这是他的老把戏,上学之前,阿宝经常这样。
阿宝还在他娘怀里抱着的时候,我就认得他。阿宝的脑袋很大,肚子很大,满脸黑得像刚挖过煤的人,只有牙齿很白。他的手指是天然的全自动牙刷,仿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嘴巴。好些日子,他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开裆裤,裸露着又大又圆的肚子,在学校门前的地上爬来爬去,弄得浑身是土。
阿宝玩的地方不多,经常双腿着地双手扒住学校的大门,使劲摇晃,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在下课的时候,阿宝要是在门口玩,会经常往大门里面吐唾沫、扔土块。大门里面的小孩子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向他吐唾沫,用碎纸、塑料瓶扔他。值日老师看见后,就喝退孩子们。
阿宝七岁的时候想上幼儿园,可没有上成。他的有点神经质的爸爸“大将”来了七八次,校长都说:“上幼儿园干什么?花那么多钱。等阿宝大点直接上一年级好了。”阿宝的爸爸要跟校长辩解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什么,低着头盘算了两袋烟的工夫,竟然同意了。
别人问:“怎么不让阿宝上学了?”阿宝的爸爸得了很大便宜似的,说:“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幼儿园又学不了多少东西。”
在别的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阿宝的爸爸就用车子驮着阿宝四处逛。看看枣树,看看玉米,看看豆子……一边看一边说,这是枣树,这是豆子,接着就给阿宝讲这东西怎么种怎么长怎么收,好像阿宝能听懂的样子。
“大将”说了,要让阿宝多长点见识,要不是自己口袋里没钱,早带着阿宝去北京了。
别看阿宝的爸爸神气,他真拿阿宝当宝贝,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阿宝家不富裕。阿宝的爸爸跟两个人合伙承包了村子里的磨坊。可是现在的村子里还有多少推磨的呢?磨面粉的早没有了,人们吃的是现成的馒头、挂面。只有春冬两闲时候磨点玉米面,这能有多少收入?所以一听上幼儿园要花好多钱,阿宝的爸爸就不想让阿宝上了。
阿宝没能上幼儿园也不能全怪他的爸爸或者校长,这里面有很多老师的因素。阿宝家离学校很近,老师们都见过阿宝。那个整天看不出身上是什么颜色、鼻涕满嘴满脸、只会“啊啊”叫喊的阿宝让老师们早就怵着呢。
班里要是有这么一个学生,其他同学还不跟看耍猴一样,课堂还会安静吗?孩子们学习还能专心吗?而且阿宝会不会惹麻烦?所以一说到阿宝要来上学,老师们冲着校长就喊:“要让阿宝来,我们可不教。谁让来的谁教呀!”
可是说归说,阿宝已经十岁了,校长再没有理由搪塞阿宝的爸爸。不让阿宝来,跟阿宝的爸爸也说不清了。再说,学校在村子里,好多人也说情,就当看孩子吧。
是校长让阿宝来的,但也不能让校长自己教呀,还得一年级老师教。教一年级的小王老师,气得脸鼓鼓的,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宝上学了。那一天他穿得簇新,背着比他的肚子还大一圈的书包,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的爸爸走进校门。
半天下来,阿宝的脸上就没有了肉色,黑一道白一道。簇新的衣服也看不清颜色,发的书本就剩了几页,作业本都团成了球。
孩子们告诉小王老师,阿宝解大手不擦屁股就提裤子,浑身臭烘烘的,大家都不愿挨着阿宝了。小王老师用竹棍对着阿宝的屁股狠狠敲打了两下,大声说:“以后记得擦屁股,知道不?”阿宝咧着嘴冲小王老师吐了吐舌头,一歪脑袋趴桌子上了。
我看见阿宝的时候,他正趴在池子旁边的地上,用一根草棍拨弄蚂蚁。我叫他:“阿宝,上课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浑身的土连掸也不掸就进了教室。
其实我想破天也没有想到阿宝会成为我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教过一年级,今年是第一次。校长说是工作的需要,需要就需要吧。这样我就成了阿宝的老师——语文老师。
阿宝很喜欢语文。每次我下楼,阿宝就问:“老师,上语文课吗?”我说:“上!”阿宝就高兴地喊:“语文老师来了,上语文课!”
每次交作业,阿宝都是第一个。“老师我写完了,可以交吗?”阿宝问。我说:“交!”阿宝就会抿着嘴高扬着本子走向讲台,很认真地把本子放在桌子上。其实不管作业是什么,阿宝的本子上就一个字。不,就一个符号。那是一个歪歪斜斜的倒写的阿拉伯数字“4”,又好像过去犁地的犁上面的挂钩。
班里53个学生,我手把手地教写字有点困难。不过一次写字课,我教给阿宝写横写竖,几番之后,他竟然学会了写“十”。以后几天他不再写倒的阿拉伯数字“4”,而写汉语的“十”了。
别人读书时,他也跟着读,不过读来读去只有一句。比如读《乌鸦喝水》,读半天都是一句“乌鸦喝水”,而且声音很大,读完就看着别人笑。笑完,再接着一句“乌鸦喝水”。
阿宝喜欢干活。我说:“阿宝擦黑板。”阿宝就搬着凳子走上讲台,好像得了奖,一遍又一遍很认真地擦。我让阿宝打扫卫生,阿宝也高兴地爬着去了,连墙旮旯也不放过。
阿宝在学校一晃待了两年了,几乎没有学到什么。
可是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一天,一个醉汉到学校接生病的孩子,不知为什么竟然跟班主任老师争执起来。我过去劝解,那醉汉竟听不出好话,奔着我就抡起了拳頭。这时,阿宝突然从旁边蹿出来,一把土扬到醉汉脸上,让我躲过了一拳。
周围那么多学生都跟看猴把戏似的,看我跟醉汉理论,而在危急的时候竟然是阿宝冲了出来。我忽然觉得阿宝这学生没有白教,虽然他一直有点傻乎乎的,学不会写一个字,但心里已经有了善恶。
(作者单位:河北省沧县高川乡前高龙华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