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俊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710119)
郁久闾可婆头墓志为2005年陕西省文物考古队于西安市南郊长安区陕西师范大学后勤基地工地发现的一方墓志。目前志石保存在陕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王其祎、周晓薇编著《隋代墓志铭汇考》有拓本、录文及附考①王其祎、周晓薇编著《隋代墓志铭汇考》,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第63-67页。,周伟洲《胡族文物研究》亦有拓本、录文及考释②周伟洲:《胡族文物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第90-93页。。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长安高阳原新出土隋唐墓志》载有出土信息、拓本及录文③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长安高阳原新出土隋唐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第33页。。志石长、宽均25厘米,志盖盝顶,厚7厘米。志石四侧线刻一门十二辰图案。志盖四刹线刻四神与云花纹等。志盖阳刻篆书:“隋大将军郁久闾公铭”。志文阴刻正书25行,满行25字,共计578字,有方界格(见图1)。前贤成果不仅为学界提供了新资料,还对志文中一些官爵、地名进行了考释,贡献已多。本文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对该墓志所涉人物及重要史事再作考释和探究,以就教于方家。兹谨将志文迻录并标点如下:
图1 隋郁久闾可婆头墓志
隋故大将军、九陇公郁久闾公墓志铭
公讳可婆头,京兆长安人。其先出自卫国楚公子闾之后,导若水/而开源,跱轩台而启构,丽天形于星月,镇地象于山河,皆备尽缣/缃,可略而言也。自秦失其鹿,汉道未昌,中源榛梗,九州幅裂,显考/避乱,渐跨北垂(陲),明德重光,世君沙漠。茹茹主莫容可汗,则公之祖。曾/祖乌稽可汗。祖贺根,吐豆弗、俟利弗。父明臣,吐豆弗,并王子王孙/,世官世禄,信义行于殊域,威恩被其区宇。公挺鸾凤之姿,挟金虎/之气,远同韩、白,暗合孙、武。年十七,袭爵为吐豆弗。归齐,蒙授使持/节、沙州诸军事、沙州刺史、大贤真、备身、正都督,食平寝县干。寻加/伏波将军、假仪同三司。突厥寇扰,公手枭元恶,勋授仪同三司、安/德县开国公,邑五百户,赐物一千假(段)。三齐妖孽,四履横流,公六奇/暂陈,一鼓而灭,还拜左卫大将军。入周,例授上开府、九陇郡开国/公,寻加大将军。大隋肇历,除北道行军总管。开皇五年,授长州诸军事、长州/刺史。十年,拜北道行军元帅。方欲刻石燕然,勒兵姑/衍,斩温禺而衅鼓,尸日逐以染锷,而兴善无徵,抱施多爽,以二月/廿二日构疾,薨于豳州邸舍,春秋六十有二。魏丧郭嘉,晋亡羊祜/,方之宸悼,未足相逾。粤以开皇十二年正月廿六日迁葬于京/兆之高阳原,礼也!灵轜戒路,旌旆启塗,百辟对而伤嗟,三军闻而/掩泪。贻诸不朽,须勒泉阴。铭曰:
赫赫宗源,于穆不已。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爰暨龙庭,尚勗余祉。引/弓百万,岁历千祀。齐德远昌,寔始宾玉。衣冠是袭,福禄攸长。体资/智勇,性会诚良;腰明壬贝,身曜银章。爵冠通侯,家开莫(幕)府;具瞻王/佐,仪形公辅。城彼朔方,穷兹壮武;百身不赎,三军失抚。玄宫眇眇/,长夜漫漫;山坟完具寞,松槚深寒。不闻刀斗,长绝兵栏;如何大树,独/有铭刊。
志主郁久闾氏,名可婆头。志盖明言志主姓郁久闾氏,乃柔然王姓,却于志文开头称其为“京兆长安人”,说明其汉化已经很深。进而附会柔然王姓之源出,称“其先出自卫国楚公子闾之后”,又称秦末汉初九州分崩、中原混乱之际,其祖先因避乱而迁居北陲,所谓:“其先出自卫国楚公子闾之后,导若水而开源……自秦失其鹿,汉道未昌,中源榛梗,九州幅裂,显考避乱,渐跨北垂(陲),明德重光,世居沙漠。”其实,这显然是一种攀附或伪托行为,以东周时的卫国作为郁久闾氏的源头,正是北朝后期至隋唐时期柔然贵族在汉化过程中对其郡望的改造与身份的认同,同样也是北魏汉化以来,胡汉民族融合,汉文化普遍得到各民族接受和延续的一种时代文化反映。
众所周知,郁久闾本为柔然王姓。柔然是我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公元3世纪末至6世纪中雄踞北方蒙古草原,曾长期与北魏对抗。传说柔然始祖名木骨闾,是鲜卑拓跋部的奴隶。其后人后来逐渐摆脱北魏的控制建立了政权,4世纪中叶起自称“柔然”,北魏太武帝改用音近而有贬义的“蠕蠕”;唐修《晋书·载记》称为“蠕蠕”;南朝称为“芮芮”;齐、周、隋史书中称“茹茹”。
志文接下来在述及志主祖先部分,其录文断句学界有争议。王其祎、周晓薇录文断句为:“明德重光,世君沙漠茹茹主莫容可汗,则公之曾祖乌稽可汗。”周伟洲先生录文断句:“明德重光,世君沙漠。茹茹主莫容可汗,则公之曾祖乌稽可汗。”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录文断句:“明德重光,世君沙漠。茹茹主莫[慕]容可汗则公之曾祖,乌稽可汗,祖贺根吐豆弗、俟利弗。”其实结合下文称其“祖贺根,吐豆弗、俟利弗。父巨明,吐豆弗,并王子王孙,世官世禄,信义行于殊域,威恩被其区宇。”这里其父、祖与曾祖已明确,再往上溯只能是其高祖、始祖或祖。所以上文明显有扞格不通之处,志文“之”字后应该是至少脱一“祖”字,原句补遗后应该断句为:“明德重光,世君沙漠。茹茹主莫容可汗,则公之祖。曾祖乌稽可汗。”称其祖为“莫容可汗”,“莫容”应即“慕容”。若如此,则该墓志为柔然民族乃至其王族之源出提供了一重要的线索,即柔然出自鲜卑,郁久闾氏可能源于鲜卑慕容氏。
慕容氏源于鲜卑族,出自汉朝时期鲜卑中部大人慕容,属于以官职称谓汉化为氏。《三国志》卷30裴注引《魏书》记,东汉桓帝时期,鲜卑民族分为中、东、西三部,其中“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为中部,十余邑,其大人曰柯最、阙居、慕容等,为大帅”①《三国志》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裴注引《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38页。。在东晋十六国时期,慕容氏家族在北方地区先后建立了四大燕国,即前燕国、后燕国、西燕国、南燕国,持续辉煌了70余年。另外,同为草原民族的吐谷浑亦出自鲜卑慕容氏,《宋书·鲜卑吐谷浑传》记:“阿柴虏吐谷浑,辽东鲜卑也。父弈洛韩,有二子,长曰吐谷浑,少曰若洛廆。若洛廆别为慕容氏。”若洛廆为前燕的建立者慕容皝之父,而吐谷浑拥马西行后,“西附阴山。遭晋乱,遂得上陇”,最后西迁至洮、岷与青海地区建国。虽然史书记载吐谷浑后裔以其祖先名为国号,但由史书及隋唐五代的敦煌文书、敦煌石窟有关壁画题记反映,许多吐谷浑人仍然以慕容为姓,说明吐谷浑王族本来也是以慕容为姓氏。
过去由于史料间阙,文献无征,学术界对于柔然民族之源出不甚清楚。《魏书·蠕蠕传》仅称其为“东胡之苗裔”。周伟洲先生考证言:“可以说柔然是一个主要由鲜卑、敕勒、匈奴和突厥等组成的多氏族,多部落的部族。”②周伟洲:《敕勒与柔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1页。但对于其王姓与王族始祖,《魏书·蠕蠕传》保留有一段颇具传说性的文字曰:
始神元之末,掠骑有得一奴,发始齐眉,忘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者,首秃也。木骨闾与郁久闾声相近,故后子孙因以为氏。木骨闾既壮,免奴为骑卒。穆帝时,坐后期当斩,亡匿广漠溪谷间,收合逋逃得百余人,依纯突邻部。木骨闾死,子车鹿会雄健,始有部众,自号柔然,而役属于国。后世祖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
“神元”为北魏始祖拓跋力微;“穆帝”为代王拓跋·猗卢,乃神元帝拓跋力微之孙,桓帝拓跋猗迤胞弟,曾统治拓跋部西部国土,后统一拓跋三部,公元316年被其长子拓跋六修所杀,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称帝后,追谥拓跋猗卢为穆皇帝。而由上引这段文字说明柔然始祖木骨闾与北魏始祖生活的时代大致相仿。其次,柔然王族始祖木骨闾,上引文称因其名与郁久闾声相近,故后子孙因以后者为氏。其实,若结合郁久闾氏源于鲜卑慕容氏的结论来看,“慕容”应即“慕郁”,应是“木骨郁”的蹙读。巧合的是,慕容氏最早的两位祖先,史书记载也并非有“慕容”之称,北燕的建立者慕容垂,史书记载“曾祖莫护跋”“祖木延”,前者“魏初率诸部落入居辽西,从司马懿宣王讨平公孙渊,拜率义王,始建国于棘城之北”;后者“从毌丘俭征高丽有功,加号左贤王”③《魏书》卷95《徒河慕容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60页。。莫护跋、木延与木骨闾,其实都是以“mo”或“mu”(汉语拼音)为姓,或者都是将“muron g”“mu y u”简称为“mo”或“mu”为姓氏。而“莫”“木”“慕”其实都是他们在早期汉化的过程中的不同汉译,后来才统一约定俗成为“慕容”。
再者,由上引文可知,木骨闾原本应为鲜卑拓跋部的奴隶,因反叛以后依附于纯突邻部。纯突邻部,亦作纥突邻、纥豆陵,原称没鹿回部,游牧于意辛山(今内蒙古二连浩特西南),后为鲜卑拓跋力微所并,至代王拓跋猗卢时,复其部,改名为纥豆陵,登国五年(390)再次为拓跋魏击破,首领屈地鞬率部附拓跋珪,后改姓窦氏;亦巧合的是,拓跋部的始祖拓跋力微亦曾依附于该部,《魏书·序记》记拓跋力微继任部落酋长后:“元年,岁在庚子。先是,西部內侵,国民离散,依于没鹿回部大人窦宾”①《魏书》卷1《序纪第一》,第3页。。另据上引文可知,木骨闾之后,其子车鹿会雄健开始拥有自己的部众,并开始自号“柔然”,但仍然依附于拓跋部。北魏世祖拓跋焘时,始虐称该部为“蠕蠕”。由此,说明柔然王族与北魏皇族拓跋部不仅二者皆属“东胡”系,而且很早就有密切之联系,同样说明二者应同有鲜卑之渊源不误。
也许正是因为有此渊源,史书有关记载似乎与之颇能印证。其一,史书如《魏书》等关于柔然词汇的释义都是以北魏国语,即鲜卑语来解释的,往往称“魏言……”说明柔然语与北魏国语同,皆为鲜卑语;其次,魏明帝朝,柔然可汗阿那瓌因内讧而投奔北魏,一次在魏明帝召见阿那瓌时,阿那瓌与之攀亲曰:“臣先世源由,出于大魏”。魏明帝也是当即首肯曰:“朕已具之”。阿那瓌进而言曰:“臣之先,逐草放牧,遂居漠北”②《魏书》卷103《蠕蠕传》,第2299页。。此话一出,不知为何,魏明帝随即将话题引开。但这里魏明帝已经承认阿那瓌的攀附,即应该是承认了柔然出自鲜卑,柔然王族郁久闾氏与北魏王族拓跋氏具有共同的渊源。至于魏明帝随后要将话题引开的原因,首先可能是顾忌阿那瓌在道出自己祖先为游牧民族的同时,也要将北魏王族出自草原游牧民族的史实公之于朝堂,为了回避这一尴尬,于是魏明帝及时将话题引开。但有无其他因素呢?
前文提到,今结合上引史书与前人研究,可知柔然出自鲜卑应该为史实,而且结合该墓志可知柔然王族应该也是慕容氏之后。但魏晋之际,鲜卑慕容氏自辽西迁于辽东北。在北魏统一全国之际,慕容氏先后建立的几个政权却与拓跋部建立的代国与之后的北魏政权曾长期对峙,几番争衡。在慕容氏建立的几个政权中,除前燕被前秦所灭,西燕被后燕所灭;另外两个政权中,由慕容垂建立的后燕政权,很长时间为北魏的死敌。公元396年,北魏攻下后燕都城中山(今河北定州),之后公元407年后燕被汉人冯跋建立的北燕所取代;后燕灭亡后,后燕皇室慕容德于公元398年率户4万南徙滑台,自称燕王,史称“南燕”。后来南燕国也是在北魏进攻之下偏安一隅,至公元409年被东晋刘裕所灭。可见,同为鲜卑所出的拓跋代国、北魏与慕容氏建立的后燕及南燕曾长期为敌,可谓世仇,其姓氏可能为北魏所忌讳。这可能也是魏明帝与阿那瓌谈话中及时将话题引开的另一原因,而且可能也是后来柔然王室在与北魏的建交中,隐瞒其姓氏源出的一大原因。这种现象与慕容氏的部分成员在被并入北魏以后改姓“豆卢”的情况应该也是一致的。豆卢氏原为鲜卑族慕容氏的一支,史书称后燕慕容苌降北魏,授长乐郡守,赐姓或自称豆卢(鲜卑语“归顺”的意思),其后代遂改姓豆卢,称为豆卢氏,后多改为卢氏。
现在考察志主父祖。其曾祖“乌稽可汗”,其人史书不见是称,但其读音与“吴提”相近,结合下文提及的柔然可汗世袭传承之辈分来看,志主与阿那瓌的辈分接近,其曾祖“乌稽”很可能即“吴提”,也是汉译的同音不同字。史书记载,柔然可汗吴提,号敕连可汗(429—444),即位以后与北魏改善关系,北魏太武帝延和三年二月,柔然与北魏联姻,吴提可汗迎娶了北魏西海公主。此后北魏太武帝又迎娶吴提妹为夫人,后进为其左昭仪。柔然可汗吴提还曾遣其兄秃鹿傀及左右数百人向北魏朝贡,一次献马二千匹。魏太武帝拓跋焘大悦,对之班赐甚厚。但至太延二年(436)起,因漠北大旱,柔然与北魏再起干戈,此后连年争战。吴提可汗在北魏太平真君五年前后去世。
志主祖父贺根,吐豆弗、俟利弗。吐豆弗,应即吐屯发,此称号后被突厥沿用,为监察之官,职司相当于唐代御史;俟利弗即俟利发或颉利发,为柔然官号,掌一方军政之权,父兄死,子弟继职,此称号以后也被突厥等民族政权沿用。
志主父臣明,吐豆弗,亦应为吐屯发,又为柔然监察之官。吐屯发、俟利发两官职一般均由柔然王族子弟担任③参见罗新《柔然官职续考》,《中华文史论丛》2007年第1期;周伟洲《胡族文物研究》,第92页;韩儒林《突厥官号研究》,《穹庐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第304-325页。。可见志主父祖真可谓:“并王子王孙,世官世禄,信义行于殊域,威恩被其区宇。”
若“乌稽”即“吴提”,由柔然可汗的世袭传承进而可知,志主应该比下文提到的柔然可汗阿那瓌高一辈,即他应该是阿那瓌的一堂叔。因吴提至阿那瓌之间,柔然可汗的世袭传承基本是清楚的。吴提之后为吐贺真(处罗可汗444—464),吐贺真之后是那盖(候其伏代库者可汗492—506),那盖之后是伏图(佗汗可汗506—508),伏图之后是阿那瓌(敕连头兵豆伐可汗520—552)。
前文考证了志主家世源出,可知他的确为柔然王室成员,但他生活的年代却已为柔然政权的晚期至隋朝开皇年间。由志文可知,志主卒于开皇十年(590),终年62岁,则他出生于公元529年,时为柔然可汗阿那瓌(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执政时期。此时柔然政权已经趋向衰微。先是曾经一度大破高车而致国力强盛的丑奴可汗,因处置家事不当,被其母与大臣所杀,公元520年柔然立丑奴弟阿那瓌为主。但随即引起阿那瓌族兄,时为俟利发的示发的反对。史书记载,“阿那瓌立经十日,其族兄俟力发示发率众数万以伐,阿那瓌战败,将弟乙居伐轻骑南走归魏。阿那瓌母候吕陵氏及其二弟寻为示发所杀,而阿那瓌未之知也。”①《魏书》卷103《蠕蠕传》,第2298页。
阿那瓌因其国内讧而被迫流亡于魏后,曾受到魏明帝的厚待,封其为“朔方郡公、蠕蠕王,赐以衣冕,加之轺、盖,禄从仪卫,同于戚藩”②《北史》卷98《蠕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60页。。后来,在北魏宰相元叉的帮助下,阿那瓌又得到魏明帝的厚赐与资助而返回漠北复位。但在势力逐渐壮大以后,阿那瓌礼渐骄倨,不复称臣。加之时逢北魏分裂为东、西魏,继之又被北齐、北周接替,柔然一度势力十分强大,东魏、北齐与西魏、北周竞相与之和亲结好。史书记载:“永安以后,雄据北方,礼渐骄倨,虽信使不绝,不复称臣。头兵尝至洛阳,心慕中国,乃置侍中、黄门等官;后得魏汝阳王典签淳于覃,亲宠任事,以为秘书监,使典文翰。及两魏分裂,头兵转不逊,数为边患。”③《资治通鉴》卷158武帝大同四年(538),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984-4985页。
但这次柔然势力的强盛却是昙花一现,就在柔然可汗阿那瓌礼渐骄倨之际,北方草原地区的形势已经开始发生巨变。此时,一个新的民族——突厥开始兴起。史书记载,“魏丞相泰遣酒泉胡安诺陀始通使于突厥。突厥本西方小国,姓阿那史,世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至其酋长土门,始强大,颇侵魏西边。安诺陀至,其国人皆喜曰:‘大国使者至,吾国其将兴矣。’”④《资治通鉴》卷159武帝大同十一年(545),第5019页。史书将西魏与突厥联络的最早时间记为西魏大统十一年(545)。随即突厥在西魏的接应之下很快向东方发展,与柔然、北齐集团的矛盾急剧升级,最终北齐天保三年(552),“阿那瓌为突厥所破,自杀。其太子庵罗辰及瓌从弟登注俟利、登注子库提,并拥众奔齐。其余众立注次子铁伐为主。”⑤《北史》卷98《蠕蠕传》,第3266页。铁伐立不久,又被契丹所杀,随之其国人又先后立登注、库提为主。同年,突厥再度发起进攻,柔然举国奔齐,北齐文宣帝高洋“乃北讨突厥,迎纳蠕蠕,废其主库提,立阿那瓌子庵罗辰为主,致之马邑川,给其廪饩、缯帛。亲追突厥于朔方,突厥请降,许之而还。于是蠕蠕贡献不绝”。
志主年十七袭爵为吐豆弗(当年为公元545年),即吐屯发,为柔然官号,可能时年其父已经去世,志主在其本国袭爵。北齐天保三年(552)他已经24岁,应该就是在这一年突厥的两次进攻之下,他随同阿那瓌太子庵罗辰等柔然王族投靠了北齐。而且应该就是在这期间,年轻力壮的他效力疆场,与突厥奋战。志文谓:“年十七,袭爵为吐豆弗。归齐,荣授使持节沙州诸军事、沙州刺史、大贤真、备身、正都督,食平寇县干。寻加伏波将军,假仪同三司。突厥寇扰,公手枭元恶,勋授仪同三司,安德县开国公,邑五百户,赐物一千假(段)。”这其中“沙州诸军事、沙州刺史、大贤真、备身、正都督”为北齐授官,大贤真,又见于《北史·恩幸·韩长鸾传》,罗新先生曾推测此官职为帐内亲信之类⑥罗新《柔然官职续考》,《中华文史论丛》2007年第1期。,结合志主任此官时还兼有“备身”职务,似乎印证了这一推测。至于当时志主头衔为沙州诸军事、沙州刺史,此官职应为加官,或沙州为北齐安置柔然部众所设的新州。因当时的沙州尚不在北齐境内。这种胡汉官职混合的现象,是北齐官制中保留有大量北族因素的又一佐证。
接下来志文提及志主在北齐到北周为官立功的经历,其中曰:“三齐妖孽,四履横流,公六奇暂陈,一鼓而灭,还拜左卫大将军。入周,例授上开府,九陇郡开国公,寻加大将军”。这里文字简略隐晦,无法确知志主是何时离开北齐入仕北周的。一种可能是北周灭北齐以后,志主转而入仕北周。但考虑到此前柔然与北齐反目的复杂关系,志主转而投靠北周的时间可能不会晚至北齐灭亡。而应该是另一种可能,即志主转而投靠北周的时间就在北齐与柔然反目之际。若如此,以上简略的表述,不仅仅牵涉到其个人在北齐的短暂流亡以及随即又被迫流亡北周的经历,还牵涉到柔然政权与其大多数王室成员的悲惨结局,牵涉到北齐对柔然的背叛,以及西魏、北周因突厥的压力而大肆杀戮柔然流亡成员的事件。
前文提及,北齐天保三年(552),在突厥的猛烈攻击之下,柔然可汗阿那瓌为突厥所破而自杀。其余王室成员两次拥众奔齐。这是因为,在突厥兴起之前,作为草原霸主的柔然王室曾与中原两个政权竞相联姻结好,尤其后来与北齐的联姻,实际上是结成了针对东魏与突厥的军事联盟。而突厥的东扩又与其和西魏、北周的结盟不无关系,某种程度上说,突厥就是应西魏、北周的请援而来。总之,突厥与西魏通婚结盟以后,随即公开与柔然反目,开始挑战柔然在漠北草原的霸主地位。随即柔然在突厥面前步步败退,逐渐由北齐仰仗的草原大国变为了乞求北齐庇护的弱势政权,进而又变为了流亡政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柔然王室成员才两次投靠北齐,寻求北齐的庇护。
但军事结盟的前提是彼此互为倚重,一旦一方丧失被依靠的价值,这个军事结盟的基础也就随即崩溃。柔然与突厥之间的军事冲突,因柔然的一败再败,逐渐变为了北齐与突厥的正面交锋。在突厥的压力之下,北齐与柔然的联盟走到了尽头,随即北齐不顾与柔然联姻结盟的史实,竟然联合突厥主动去攻击和掳掠昔日盟友柔然。史书记,北齐天保五年(554):“三月,茹茹庵罗辰叛,帝亲讨,大破之,辰父子北遁。”最终,因北齐与柔然反目,柔然余部竟然被其昔日盟友北齐联合突厥绞杀。同年四月,茹茹寇肆州,北齐文宣帝高洋亲征,大破茹茹,“伏尸二十里,获庵罗辰妻子及生口三万余人。”①《北齐书》卷4《文宣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8页同年五月、六月高洋连续亲征,接连大破柔然余部。走投无路的最后一支柔然部众,后又为西魏出卖。史书记载:“是时,蠕蠕既累为突厥所破,以西魏恭帝二年(555),遂率部千余家奔关中。突厥既恃兵强,又藉西魏和好,恐其遗类依凭大国,故使译相继,请尽杀以甘心。周文帝议许之,遂收缚蠕蠕主已下三千余人付突厥使,于青门外斩之。中男以下免,并配王公家。”②《北史》卷98《蠕蠕传》,第3267页。这批被西魏所杀的三千余柔然人,应该说大部分为柔然王族和上层贵族。
由以上史实,志主应该正是在北齐反目以后,以西魏恭帝二年(555)奔关中投靠西魏的千余家之一。而且就是因二十余岁的年龄,属于中男以下,才幸免于难。也许,因迫于突厥的压力,当时西魏的确杀害了流亡其境的最后一批柔然人,但出于同情和怜悯,以“配王公家”的名义,才保留了他们中比较年轻的一部分。今由该志文可知,西魏、北周不仅没杀志主,而且对其“例授上开府,九陇郡开国公,寻加大将军”,对他还是继续提拔重用。而此应该也是随后西魏、北周在灭北齐以后,与突厥的关系又转而恶化的必然结果。至于隋初开皇年间志主继续得到重用,更是因为隋初与突厥边疆斗争的需要,以及志主显赫的家世与其本人的文武才能得到了彰显,志文谓:“大隋肇历,除北道行军总管。开皇五年,授长州诸军事、长州刺史”。开皇十年又被拜北道行军元帅,二月病死于豳州征途中,享年62岁。开皇十二年正月,迁葬于长安南郊之高阳原,位于今陕西西安长安区南大居安村一带。
因有关记述柔然人后裔的文献资料十分有限,进入隋唐以后,涉及柔然王姓郁久闾氏的内容更为鲜见,这方墓志为研究柔然王族郁久闾氏的历史及其在隋唐时的延续发展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另外,据赵万里先生《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收录有出土于长安西郊的隋开皇六年(586)《郁久闾伏仁砖志》。其中谓:“君讳伏仁,本姓茹茹……魏晋已来,世长漠北。阴山以北,丁零以东,地广兵疏,无非国有。高祖莫洛纥盖可汗……曾祖俟利弗,祖吐万度吐河入弗,父车朱浑,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兖州刺史、太常卿。太和之时,值魏南徙,始为河南洛阳人也,改姓郁久闾氏。”莫洛纥盖可汗应即吴提可汗的父亲大檀,号牟汗纥升盖可汗(414—429),其曾祖以下无考。但显然这一支与可婆头一家支疏已远,而且早在北魏太和年间已经随孝文帝迁都洛阳而定居河南,为早期投降北魏的柔然王族。
另外,尚有前些年在西安发现的《郁久闾浩墓志》,葬于开元十六年(728)的志主郁久闾浩为柔然后裔,而且籍贯亦署为“河南洛阳人”,证明入唐以降这支柔然王族在长安地区依然存在,志文中郁久闾氏几代人中除志主曾祖曾任“代州都督”外,多担任品阶不高的宿卫、州县官员及诸王属官等职,从墓志反映出的籍贯、名字、任 职、婚媾、埋葬习俗、家族墓地等因素,可以清晰地发现其中柔然后裔汉化速度加快等一系列变化的轨迹,经过了百余年的变迁,这支数代居住在长安的郁久闾氏,除了其姓氏还保留有明显柔然的特征外,他们已基本汉化,融合到了汉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