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宣逸
1952年河北省望都县一号汉墓出土了一副“羊酒”壁画。该壁画位于前室东壁券门南侧下方。画面中羊身长约50厘米,羊身生羽翼,其左边是一黑色酒壶。在羊与酒壶的中间位置,有榜题“羊酒”二字(图1)。对于此壁画的释读,存在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榜题“羊酒”是指用羊肉或羊奶制成的酒。另一种观点认为:榜题“羊酒”是指羊、酒两个不同物品。笔者支持后者观点。具体考证如下。
既然“羊酒”是指羊、酒两个不同物品,那为何原创者要将“羊酒”写在一起?为何不分开写:将“羊”字写在羊之上,将“酒”字写在酒壶之上?笔者带着这个问题,找到了一副具有相似模式的汉画:“日月”榜题汉画(图2为四川简阳石棺汉画局部图)。此图中有日神(右)和月神(左),在日月神中间上方有“日月”榜题,日月神中间下方为“柱铢”榜题及神树。此汉画可作为释读“羊酒”壁画的参照。我们在释读“羊酒”壁画之前,有必要先向大家详细介绍一下这副汉画的榜题“日月”。主要从两方面来谈。
我们知道“日”“月”本是宇宙中两个不同天体。汉代人也将日、月视由不同神祇所主:伏羲主日、女娲主月[1](P9-P13),另一说则为“羲和、常義”[2]。并配以不同瑞兽:日配“金乌”,月配“蟾蜍、玉兔”。对此,考古资料中有诸多例证: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彩绘帛画上段有“日中有金乌”和“弯月伴蟾蜍”[3](图3);河南洛阳道北石油站东汉壁画墓顶有伏羲手托“日”和女娲手托“月”的人首蛇身神像[4](P141)(图4);四川、重庆地区画像石棺上也有手托“日”的伏羲和手托“月”的女娲画像(图5),且多以成对形式展现[5]。可见,汉代人显然知道日、月是相区别的。又如《淮南子·天文训》载:“日者,阳之主也……月者,阴之宗也”。既然汉代人知道日、月为不同天体,那为何要将他们写在一起并作榜题“日月”(“上日下月”格式,见图6)呢?笔者认为,正是因为日、月存在共性特征:一是象征“光明”,二是行于“黄道”,故而题作“日月”。首先,日、月均象征“光明”。如汉代昭明镜中最常见的铭文曰:“内清质以昭明,光辉象夫日月。”[6](P3)又如《汉唐纪年铜镜图录》中所录一方纪年铜镜铭文曰:“明如日月,照见四方。”这显然是讲光明如同日、月一般,遍照四方。“日”“月”共性之一即为“光明”。此其一。其二,日、月之所行均为“黄道”[5],被时人视为升仙之路。“黄道”又名“光道”,在汉代人观念中,“黄道”是天上的道路。如《汉书·天文志》记载:“黄道,一曰光道。光道北至东井,去北极近;南至牵牛,去北极远”[7](P1294)。又如《续汉书·律历志》载贾逵引《五纪》云:“日月循黄道,南至牵牛,北至东井。”[8](P3029)而东井为天门(天阙),牵牛为天关[5]。墓主人若想升仙,在进入天关、天门之后[5],必然是行天上的“黄道”。可见,想要升仙,需要经过日、月所行的“黄道”。这便是日、月的第二共性。结合壁画来看,“羊”“酒”虽是不同物品,但因为“羊”“酒”亦有共性:“美”“延年益寿”,所以题作“羊酒”(下文详细阐述)。
汉画像石榜题“日月”(写作“上日下月”格式,如图7),乃是习惯用语。“日月”在战汉文献中是惯用词组,人们习惯将两者合称为“日月”而非“月日”。如1973年马王堆出土的战国文献《黄老帛书·姓争》中就言:“刑德皇皇,日月相望,以明其当。”又《史记·帝喾本纪》言:“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又《史记·孝景本纪》:“后三年十月,日月皆赤五日。”又《汉书·礼乐志》:“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汉书·律历志上》也说:“宦者淳于陵渠复覆《太初历》晦朔弦望,皆最密,日月合璧,五星如连珠。”在汉代铜镜铭文中也有大量如是习语,诸如:“明如日月,位至三公”;“内清质以昭明,光辉象夫日月”;“与君无极毕长生,如日月光芒”;“延年益寿去不羊,与天无极如日月光,千秋万兮”;“五行德令镜之精,光象日月贵人请”;“上方作竟佳且好,明而日月世少有”等。此外,1981年在江苏盱眙县发现的一面东汉神兽镜中有“日月天王”铭文[9];高邮博物馆所藏的东汉环绕式神兽镜中亦有“日月天王”铭文,其榜题“日月”均作“上日下月”式样,并没有“月日”格式。这些都足以说明画像中榜题“日月”(上日下月格式,见上页图6),是汉代人习惯性用词。我们以此作为参照,可以推断壁画中“羊酒”(上羊下酒格式,图7)也是汉代人的习惯用语,因为文献中也并没有称之为“酒羊”者(下文作具体分析)。
之前有人提出:既然“羊”和“酒”为不同物品,那为何又要把“羊”和“酒”写到一起,合称“羊酒”呢?是否因为他们有共性,答案是肯定的,“羊”和“酒”具有相似性特征。笔者认为,“羊”与“酒”的相似性主要表现在:一为“美”,二为“延年益寿”。正因两者相似,故画“羊”和“酒”,并以榜题“羊酒”命名之。具体分析如下:
古人以羊为美,这可从汉字“美”的由来作解释。据《毛诗注疏·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濈濈。”郑玄笺注言:“此者美畜产得其所。”又许慎在《说文》中曰:“美,甘也。从羊从大。”王筠则曰:“羊大则肥美。”段玉裁曰:“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曰甘。羊大则肥美。”“美”字不仅产生于古人对羊的味觉“美”和视觉“美”,同时还产生于对羊的精神感受[10]。如郑氏《婚礼谒文赞云》:“羊群而不党,跪乳有敬,礼以为贽,吉事之宜。”又《后汉书·王涣传》载:“故洛阳令王涣,秉清修之节,蹈羔羊之义,寻心奉公,务在惠民……”又段玉裁曰:“羊有仁、义、礼之德”。他说出了羊的品德“美”。结合这副壁画来看(如图1),画中的羊身材肥美,姿态优雅,表情温顺,而且还带有羽翼,似为“仙羊”,当然可称之为“美”羊也。
古人亦将一壶好酒,称赞为“美”。如《汉书·食货志》载:“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元人许恕诗:“天之美禄世之珍,古来饮者高其人。”直言酒是上天赐予的“美”珍,大赞酒之“美”。又如《诗经·鹿鸣》中载:“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据《说文》曰:“旨,美也。从甘,匕声。”可知“旨酒”即为“美酒”。如汉代班固《两都赋》载:“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11]又《汉书》卷二二《礼乐志》载:“百末旨酒布兰生。”[12](P1063)即是指用百草末酿造的美酒,芬香布列、若兰之生。除“旨酒”被称为“美酒”外,“醴酒”亦被汉代人赞为“美酒”。如《礼记·丧大记》载:“始食肉者,先食乾肉;始饮酒者,先饮醴酒。”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二二:“醴,甜美也,言其水甘如醴酒。”可见,“醴酒”即为“甜美之酒”。汉代冠礼的礼仪程序中也离不开“美酒”。在正宾向冠者敬醴酒,并致祝辞时候,祝辞中既有“醴酒”又有“旨酒”,均称赞酒之“美”。醴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旨辞曰:“旨酒既清,嘉荐亶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再醮曰:“旨酒既湑,嘉荐伊脯。乃申尔服,礼仪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三醮曰:“旨酒令芳,笾豆有楚。”[13](P19-20)由上述分析,可知“羊”与“酒”的共性之一便是“美”。
“羊”是吉祥长寿的象征,亦被视为“升仙”瑞兽。古文中“羊”“祥”互通。据许慎《说文解字·羊部》云:“羊,祥也。”又曰:“祥,福也。”刘熙《释名·释车》载:“羊,祥也。”在甲骨文中,“祥鸟”作“羊鸟”;秦汉时期,人们把“吉祥”写作“吉羊”,汉代铜镜中常见有“左龙右虎辟不羊”铭文。再据《春秋说题辞》曰:“羊者祥也,合三而生以养王也,故羊高三尺。”王国维《观堂集林》:“祥,古文作羊。”我们从“羊、祥”互通可看出,“羊”是“吉祥”的象征。关于“羊”能延年益寿、助人升仙的说法,文献中也有诸多记载。如《初学记》引《春秋命历序》:“有人黄头大腹,出天齐政,三百四岁为神,次之,号曰皇神,出淮,驾六飞羊,三百岁,五叶,千五百岁。”又据《玄中记》载:“千年木精为青羊,万年木精为青牛,多出游人间。”汉刘向《列仙传》云:“葛由,蜀羌人也。周成王时,一日乘木羊入蜀, 蜀中王侯追之上绥山——绥山在峨眉山西南, 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又《列仙传赞》云:“木可为羊,羊亦可灵。灵在葛由,一致无经。”因此,“羊”是长寿的象征,被视为助人“升仙”的瑞兽。汉画中也有诸多“仙人乘羊”“仙人戏羊”及“带羽翼羊”的例证,均可说明“羊”能助人延年、升仙得道。如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仙人乘羊”(图8):大型圆雕石羊,呈卧姿,前肢跪,后肢伏,作跪卧状;昂首,双目前视,羊角弯曲下卷,身上刻毛;背部上方刻一仙人,仙人正视前方,肩生双翼(贴于背部),双腿弯曲骑在羊身上[14]。又如1987年四川绵阳市大包梁汉墓出土过一件“仙人骑羊座”,泥质红陶,树座以羊为主体,仙人乘于其上,双手抱柱,羊腹下有小羊吮奶[15]。再如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仙人戏羊”(图9):羊身上长有展开的“羽翼”,羊角弯曲下卷;羊身后有一“羽人”,“羽人”一手抓羊角,一手放在羊背上;羊身前方刻有一人,作跳跃状,似与盘羊嬉戏。此画像中的“羽人”即为“仙人”。因秦汉时期流行长生不死之神仙家言,秦皇、汉武均迷信此说,认为可以通过求不死之药、修炼服丹等方法不死成仙,飞升天界,故身上有羽翼[16]。如《论衡·无形篇》中记载:“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又《论衡·雷虚篇》曰:“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仙人。图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又《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又《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注:“人得道,身生毛羽。”洪兴祖补注:“羽人,飞仙也。”[17](P167)除“仙人戏羊”画像外,亦有自身带羽翼之羊形象,如图10为飞羊与瑞鸟画像石,羊身自带一对展开的羽翼。概而言之,“羽人”“仙人”及“带羽翼之羊”均为“长寿不死”的象征。壁画“羊酒”中的羊,也带有羽翼,显然与自然界、现实生活中的羊相区别,更多带有“延年益寿”“长生不死”的寓意。而这一点,正与汉代酒文化中饮酒能“延年益寿”极为相似。
在汉代,酒被视为“百药之长”,亦是“延年益寿”之品。如《汉书·食货志》载:“酒,百药之长。”又言:“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诗经·豳风·七月》也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酒能“延年益寿”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因为酒有祛病的功效。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在释“醫”(医)时,也说酒能治病:“治病工也。殹,恶姿也;医之性然。得酒而使,从酉……酒所以治病。”又如长沙马王堆一号墓竹简《十问》载:“治气有经,务在积精,精盈必泻,精出必补。补泻之时,于卧为之,酒食五味,以志治气”[18](P147),又“酒者,五谷之精气也,其入中散流,其入理也彻而周,不胥卧而究理,故以为百药由”[21](P150)。在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伤寒论》和华佗的《中藏经》等汉代医书中,用酒治病的记载有很多,这些记载均足以说明适度饮酒可以“祛病养生”“延年益寿”。二是因为酒有驱寒除湿的保健功效。例如在《居延汉简释文合校》中,我们可以看到边塞士兵劝家人饮酒驱寒养生之类的家书慰问语:如“始除盛寒不和,唯为时平衣强奉酒食”;“苇冬寒愿调衣进酒”。又如《史记·袁盎传》载:“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饮酒御寒”在后世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则有更明确记载:“酒,天之美禄也。面曲之酒,少饮则和血行气,壮神御寒,消愁遣兴。”三是在汉代社会,人们普遍认为适度饮酒、不饮过量之酒可“延年益寿”,更能“助人升仙”。考古资料显示:汉代上自王侯贵族下到普通平民,随葬酒器的风气十分盛行,随葬酒器的墓主人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还有儿童,这表明放置酒器和酒并非完全是因墓主人喜好喝酒,而是在说明“酒”有帮助墓主人“延年益寿”“长生不死”的功能,乃是汉代升仙思想的体现。而汉画像石中也发现有大量“饮酒图”,那些饮酒场面虽为行宾客之礼、孝道之礼,但说到底也是墓主人祈望“长生不死”“升仙”后继续拥有财富地位,永葆欢乐幸福。诚如汉乐府《古歌》言:“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投壶对弹棋,博弈并复行。朱火飏烟雾,博山吐微香。清樽发朱颜,四坐乐且康。今日乐相乐,延年寿千霜。”歌赋充分勾画出了汉代人饮酒时候的欢快场景,并希望“今日乐相乐,延年寿千霜”。又《史记·魏公子传》载:信陵君向侯嬴敬酒:“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19](P2378)又《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已魏其侯为寿”;又《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余皆半膝席”[20](P2849)。这些记载均足以说明,适度“饮酒”是汉代人注重养生、延年益寿的方法。而“延年益寿”这一特点与“羊”被视为“吉祥长寿”“助人升仙”是相一致的。这便是“羊”与“酒”的第二大共性。也正因为“羊”与“酒”有两大共性,故汉代人以榜题“羊酒”合称壁画中的“羊”和“酒”二物。
“羊酒”为汉代习惯用语。据文献记载,汉代皇帝经常会对功臣赐羊、赐酒,常写作“羊酒”。如汉章帝时的大臣江革辞官归家后,汉章帝下诏曰:“常以八月长吏存问,致羊酒,以终厥身。”[21](P1302)邓彪“在位清白,为百僚式……(汉明帝)又诏太常四时致宗庙之胙,河南尹遣丞存问,常以八月旦奉羊、酒。”[22](P1495)汉代皇帝也对困难家庭或孝顺之家赏赐羊和酒,亦作“羊酒”。如《汉书》卷七《昭帝纪》曰:“三月,赐郡国所选有行义者琢汤郡韩福等五人帛……其务修孝弟以教乡里。令郡县常以正月赐羊酒。”[23](P225)若逢喜事,羊和酒还常作为祝贺朋友、邻里的馈赠之品,亦作“羊酒”。如《史记》卷九三《卢绾列传》载:“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所以,“羊酒”是指“羊”和“酒”两种物品,并非是指用羊肉或羊奶制成的酒。将两者合并称之为“羊酒”乃习惯用词,就如同称“日月”一样是习惯性用语。除“羊酒”之称外,文献中还习惯将“牛”和“酒”合称为“牛酒”,“牛酒”也指“牛”和“酒”两种物品。西汉时期,皇帝常赏“牛酒”给臣民,有文献记载的“赐女子百户牛酒”就达22次之多[24](P222)。例如《汉书》卷四《文帝纪》载:“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东汉时期,章帝元和二年(85)五月戊申诏书中也有“赐女子百户牛酒”的记载[25](P252)。汉代所言赐“牛酒”,指的也是赏赐“牛”和“酒”两种不同物品,而并非指用牛肉或牛奶制作的酒,这与合称“羊酒”一样。由此可知,“羊酒”为汉代习惯用语,用以指代两种不同物品,文献中只见“羊酒”称谓,不见“酒羊”称谓,故而以“上羊下酒”格式(图7)题作“羊酒”。
综上所述,壁画中榜题“羊酒”之意,并不是指用羊肉或羊奶制成的酒,而是指画面中“羊”与“酒”两种不同物质。又因“羊”与“酒”在“美”“延年益寿”两方面有相似性,故以“羊酒”合称。而“羊”和“酒”在汉代文献中常习惯称之“羊酒”并非“酒羊”,故而榜题以“上羊下酒”形式呈现。“羊酒”壁画充分表达了汉代人期望“延年益寿”“升仙不死”“永葆幸福”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