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风俗

2021-09-07 15:56刘赋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道士老汉

刘赋湖北省监利县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武汉大学政治学博士、法学博士后、教授级高级政工师。出版有长篇小说《戏台人生》,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土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油尽灯枯,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三年前的一场中风,父亲一直辗转病榻。还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看样子,父亲是打不过他九十岁的生日了。

我们兄弟三人,三年来,一直在为父亲的后事动脑筋。既想着让父亲走时热热闹闹,又不想太铺张浪费。事实上,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前大半生,和我的母亲勤扒苦做,拉扯我们兄弟几个长大成人,娶亲成家。母亲五十六岁那年去世以后,父亲没有再娶,守着老家,又帮衬我们几个兄弟先后盖起了小楼房,还帮着带大了六个孙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出于感激,我们有理由为父亲办一场像样的后事,让父亲在这世上享受最后的哀荣。

我是家中的老大,父亲曾对我寄托过无限的希望,希望我能好好读书,考大学,当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彰显门庭。可我不太争气,连续复读了五届,还是没有考上大学,不得已,最后还是回家种地。乡镇中学里,像我这样考大学没考上回家种地的落榜生,多得去了。薛家墩上,我的同学薛大志,落榜以后,跳赤湖闸了;新河村的王仁达,我的同学,没考上大学。他的父亲,在他落榜后的那年冬天,为他娶了一房媳妇,说是要为他冲喜,好让他从落第的悲伤中早日走出来,生儿育女,荷锄挑担,面对现实。王仁达却没有勇气接受这个落榜的现实,在洞房花烛夜,竟然抱着一瓶“敌敌畏”走了。

父亲吓得不行。一贯脾气焦躁暴烈的父亲,忽然变得如日薄西山的温驯老牛,对我百般照顾,百依百顺,生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生怕我想不开,去找我的几个同学一起到阴曹地府再去发愤攻读,求取功名。

父亲托人找到在村里当村长的远房表侄,为我在我们的村小,谋取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这样,我就在這相对体面、可以继续读书学习的村小,教书育人、读书看报,度过了十年漫长的民办教师生涯。

民办教师,工资实在是太低了,刚开始,是每个月八块钱的工资。后来,慢慢涨到了每个月二十块钱。当然,当老师,也有好处,就是省去了每年有大半年时间在江堤上做堤挖河的繁重的体力活。

墩台上,陆陆续续,有好多的乡邻,都到深圳广州打工擦皮鞋捡破烂摆小地摊去了。于是,我辞掉了民办教师的工作,也跟着隔壁的族兄弟刘老五一起到深圳来擦皮鞋了。后来,我又积攒了一些本钱,就开始拉着板车,开始卖芒果、荔枝、榴莲、哈密瓜。再后来,我就不用再拉着车子风里来雨里往沿街叫卖了,我开起了一个门面。水果店的生意,谈不上好,扣除房租水电杂七杂八,勉强还有点剩余。但比起种田捧土,那就不是一个概念了,至少是不用在三伏天“双抢”季节忙得转不赢脚手,至少是不用在大冬天下到河套里去剐黄麻、挑堤挖河了。

父亲对我的现状很满意,也很欣慰。父亲经常给我讲,说我的哪个哪个同学考上了省里的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上的文化局,后来到县剧团当了团长。刚开始,牛皮哄哄的,逢年过年,不是分鱼就是分肉,还分煤气坛子,多风光啊,多显摆啊!后来么样?后来剧团散了伙,工资都发不出来,米都买不起,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听说现在还在老屋里,找他的幺兄弟背米借油呢。他幺兄弟从前可没少跟着当团长的哥哥沾光,照理说,给落难的大哥大嫂一家提供一点免费的米和油是应该的。可他幺弟媳妇的脾气你是不晓得的,发性板天(气急败坏),把装到了油鼓子里的油全部倒出来,说这油菜籽是她一颗一颗捡回来的,种地的苦只有她一个人晓得。别个屋里都是跟着在城里当干部的哥哥沾光,你倒好,种田的兄弟还要给吃轻巧饭的哥哥打工做苦力?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家,凭么事像他这样长年累月地来找我们家背米背油?又不是冇脚冇手!把那个当剧团团长的大哥气得眼泪水直滴!

父亲还说,李家墩上的李显威,当年考大学学的是机械工业设计制造。毕业后分到十堰重型机械厂,做手扶拖拉机。风光吧?风光!风光得很!他爹在村子里第一个开上拖拉机,嘚啵嘚啵,耀武扬威,玩味得很咧!后来么样?墩台上的人,一个个都开面包车开大货车开运输车了,一车拉上十吨!谁还开手扶拖拉机?那厂子最后倒闭了不是?李显威,堂堂的大学生,工程师。现在么样?现在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了?听说是一个人跑到西双版纳去做铝合金门窗的生意去了。

所以说儿啊,现在看起来,你当年上不上大学,其实都没什么的。现在,你混得不是也不差么。父亲一边叭烟,一边用手揩着几个已经破了洞的卖不出去的烂苹果,咯吱咯吱地啃,一副心满意足的派头。

父亲清醒的时候说儿啊,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出水的船儿先烂底,这个家,都亏得是你在撑着。两个老弟,人老实,冇读么书,都在家种田,日子也过得艰难。你虽说是在广州开水果铺子,可你的钱赚得也是不容易,在城里也是租的房子,小孙子还要补课培优,学费贵得很,负担重得很。我知道你喜欢讲面子,但这个面子也是讲不尽的。等我哪天要是闭了眼睛,你们千万莫要大操大办,戏班子就不要请了,洋鼓洋号就不要吹了,特别是那个道士拜唱,就更不要请了。贵死!敲锣打鼓,念经拜唱,这个礼,那个拜,几天几夜陪着,亲戚六眷都要陪着,不能睡觉。又是争烟,又是争钱,又是炸鞭,要花两三万!实在是贵,还影响你们休息!我是个开明的人,我不反对求神拜佛,但我也不神神叨叨,走火入魔!尤其是现在拜唱的道士,越来越贵了,越来越请不起了。这个拜唱,你就不要搞了,听到了没有哇儿子?

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心事重重。

可父亲昏迷的时候,又尽说胡话。在床上又是蹬被子,又是丢枕头,又是撕床单,还手舞足蹈,惊恐万状,嗓音嘶哑,吼着说:“菩萨爹爹保佑菩萨爹爹保佑!我保证跟你郎烧高香,烧好多好多的纸钱!我这辈子造孽太多,没有积德行善,请求宽恕!”

父亲清醒时,要我们兄弟千万不要在他走后请道士拜唱,莫浪费了钱。

父亲昏迷的时候,又巴望着我们能为他请上道士拜唱,为他超度念经,减轻他在阳世间的一些罪过。

父亲的反反复复,倒让我们兄弟们着实为难起来。

我们的担心,得到了应验。果然,八月初八的早上,昏迷中的父亲,大吵大闹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享年九十岁还差十天。在乡下农村,活到父亲这个年纪,那是高寿,功德圆满。父亲一辈子只生下了我们三个不太争气的儿子,没有女儿。亡人故去,在我们桐梓湖,儿女们应该是要呼天抢地恸哭失声的,可父亲没有女儿,加之我又年近七旬,两个兄弟也是年过花甲,个个重度肥胖,血压一个比一个高,喉咙也是嘶声哑气,想哭也是哭不出来。再说了,说句大逆不道没良心的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中风三年来,我们兄弟仨可没少受累,个个折磨得够呛。现在父亲终于走了,我们做儿子的,觉得父亲的走是一条直路,顺理成章。对我们做儿子的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倒也省下了一些轻。

我们老兄弟三人,老二老三一辈子在家种地,个个儿孙满堂,人丁兴旺,就是没有多余的钱。比较起来,就还只有我的经济能力稍微强那么一篾片子。父亲的逝去,请客、请戏班子、请洋鼓洋号、买鞭买炮、修陵园、办后事,不说多了,三天三夜,没有五六万,是绝对办不下来的。这还没有算上请道士拜唱的两三万,要是请呐,嘿嘿,冇得十万,拿不下来!

两个兄弟一辈子都比较尊重我。我呢,也喜欢装大。其实呢,装大,不过就是每次家里有什么大事小事,我多拿点钱出来就是了。虽说是“亲兄弟,明算账”,但兄弟之间,都那么斤斤计较,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也就寡淡变味了。我也知道,两个兄弟,如果他们有钱,相信也会很大方的。这个事情,千万莫争,一争,就把同胞兄弟们的感情争跑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这样教育告诫我。其实,我也知道,父亲有时候一碗水也没有端平,总是向着负担重的两个小兄弟。有时候我还说父亲有点儿像“劫富济贫”的搞法,偏心眼儿。父亲就笑,说十个指头有长短,等你当父亲了,等你老了,你就知道的。

两个兄弟,好像已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说遵照父亲的遗嘱,除了不请道士拜唱,其余都按照桐梓湖的风俗,该怎么搞就怎么搞!父亲一辈子,拉扯我们兄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四世同堂,不容易。我们做儿子的,再苦再难,也要风风光光地送父亲上山,落土为安。大哥,我们多的钱也拿不出来,一个人出一万五。其余的钱,亲兄弟,明算账,三一三十一,大哥你先垫着,秋收后卖了晚稻,一锹子跟你剁齐,保证不差你一分!两个兄弟眼含悲泪,形容悲戚,声音哽咽。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其实,两个兄弟,每次家中遇到大方小事,都是这么说的。事后,也曾半真半假地将我多出的钱要还给我。我呢,一辈子喜欢装大。他们越要还,我越装大方,还唬他们,说他们太见外了,不把我当大哥看。两个兄弟,每次见我这样,也就半推半就,顺驴下坡,把那些皱皱巴巴捏得出汗水来的零零角角的钱,“无可奈何”地收了回去。

刘老汉家的丧礼热之闹之,锣鼓喧天。洋鼓洋号不晓得吹的是什么曲子,荒腔走板不带调,像黄牛打屁,居然还敢用高音喇叭朝外面扩,鞭炮做势地炸,把我都快吵死!吵得我整夜觉都睡不着!我恨不得骂娘才好!

我是一个道士。是桐梓湖远近闻名的道士。

我家祖辈五代都是道士。我太爷爷升天以后,封了号,任了职,管湖南湖北两个省,封的是“洞庭湖仙君”;我爷爷官职小一点,享福以后,封的是“城陵矶知州”,相当于是市级干部;我爹破“四旧”时挨了整,说是搞封建迷信,我爹的势力范围就越来越小了。传到我这辈儿的时候,就只管一个桐梓湖了,最多也就相当于是一个乡长级别了吧。

你们莫要笑。我太爷爷、爷爷的金册和封印还在。破“四旧”的时候,县上领导要我爹把我家祖上的道袍法器全都交出来,不然就要送去劳改法办。我爹吓得不行,就把其他的东西都交出来了。县上干部,当着我父亲和我奶奶的面,将那些祖传下来的宝贝法器付之一炬。县上干部还逼我父亲交出金册封印。我爹打死也不说,打死也不交。他把这些宝贝用泡菜坛子装着,埋在了墩台下面的荷叶塘中。他们把我家挖了个底朝天,除了挖出两大坛子“袁大头”的银元,什么也没有挖着。

我爹快断气的时候,告诉我祖上金册封印的藏匿地点。我一个人在下着秋雨的晚上,顺着我爹指引的位置,挖到第二天天亮,终于挖到了这些个传家珍宝。

包产到户以后,政策渐渐就松了一些。又可以做道士了。政府对这个事情,好像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于是,这事儿慢慢又开始恢复起来了。

鄉里有一个自以为是的“愣头青”干部,说我这是封建迷信活动死灰复燃,要求乡里派出所来取缔禁止。我说他不懂装懂,欺神灭像。什么叫传统文化?就是流传了上千年的老古董,老风俗。湖区老百姓需要,有它生存延续下来的土壤,岂是你一个小小的乡干部说禁就禁了的?关帝庙你禁得了吗?九宫山你禁得了吗?武当山你禁得了吗?你真是幼稚得可笑,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乡里派出所那天晚上在法事现场收走了我做法事的挂像、天尊祖师像还有斗方、七星宝剑、道冠道袍,还把我关了一晚上的禁闭,“号子”里的蚊子快把我叮死了。

我们道行里有一句俗语叫做“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在我准备继续关在“号子”里接受思想教育的时候,接下来的两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抓我的那两个招聘的协警下班后骑自行车回农村老家。那条路他们走了一二十年,闭着眼睛都会走,闭着眼睛都会骑。可那天,鬼使神差,两个人看到对面开过来一个手扶拖拉机,居然慌不择路,把自行车骑到了永业河里,水草把他们连人带车捆在了一起,像绳捆索绑的催命判官要缉拿他们归案。要不是几个放牛的大人小孩冒死相救,差一点儿就将他们淹死了。两个协警,一个摔伤了左腿,一个摔断了右手。

更加蹊跷的是,那个说我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动的乡干部,平时身体好得很,喝酒一餐可以喝斤把,几斤重的阉鸡子,一个人可以吃几只。抓了我的第二天下班后,又去参加朋友的饭局。一边喝酒,一边吃鱼,高兴得很。他一边高谈阔论,一边胡吃海喝。忽然,他感觉喉咙被鱼刺卡住了。咳嗽了半天,又吞了几碗米饭,咽了几碗青菜韭菜,用手在喉咙里掏了好半天,把吃进去的好酒好菜全都吐出来了,鱼刺还是没有挖出来。他赶紧跑到县人民医院去拍片子。医生看完片子,大惊失色,说你这鱼刺卡进了胸腔,与心脏只隔着一厘米,要赶紧动手术,不然会危及生命!

抓了我的有关责任人,两天时间不到,接二连三,祸事不断。大家一寻思,觉得是得罪了太上老君与真命菩萨,一个个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赶紧就把我放了,还雇了一台三轮车,把我做法事的器物原封不动地给我送到了家门口。

这件事情,给我在桐梓湖做了一个大广告。我也就借势造势,添油加醋,把这件诡异的事情,说得更加神乎其神。这以后,我在桐梓湖的名气就更大更响了,我的道场法事也越來越忙了。

有的人,不积德,没教养,说话不动脑子,只图嘴皮子快活,欺神灭像,得罪了菩萨爹爹自己都不晓得!他们有的说我阴气重,说我是发死人财,巴不得别个屋里有不好的事!

说这个话的人,我老子恨不得骂他屋里娘!我积德行善,超度亡灵,为他们减轻今世的罪孽,让他们早死早托生,早升仙境,菩萨心肠,怎么就把我说得是这么的卑鄙阴暗?

说我发亡人的财,这个话,说得也是非常不客观非常不全面,我生气得很!我的道袍加起来二三十件,哪一件不是大几百大几千?这边罄锣鼓,三天两头就敲破了,要不要花钱去买新的?道袍跑花走边的时候,鞭炮拼命地炸,一炸就是几个洞。破了洞,要不要补?烂了要不要买新的?这成箱成捆的经文,要雇请人专门抄写,要不要工钱?这些经文,都是线装书,都是古书,从右念到左的竖字印刷体,哪个城里的书店有卖的?还不是要花高价钱到湖南广东福建深山大庙的老道长那里去求去请去孝敬香火?三天三夜的道士,中间偶尔睡个囫囵觉,是不是在熬身体?一个法事做下来,人就要大病一场,要不要花钱打针吃药?干我们这个活儿,白天基本上都不敢出门,只有走夜路。遇到熟人了,连招呼都不敢打一个,慌脚慌手绕道走,说是讲禁忌。我好不容易做了一个假三层的小洋楼,接亲戚朋友们来喝喜酒,结果,请来的客还凑不拢一桌。为么事?亲戚朋友都躲着我呗,嫌弃我这个职业不光彩、不光明正大呗,不像刘家墩上专门给别个屋里做喜期的耀师傅受乡邻尊敬呗!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吹唢呐的耀师傅,他未必就不找别个做喜期的人家收班子钱和争起鼓利市?

你们说,我这个行当容不容易?找儿媳妇都难。都知道我有几个小钱,都嫉妒我。可大家哪里晓得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代人啰!真是说不出的苦!

刘老汉三年前中风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我以为他当天就挺不过去了,所以,那天我没有出工。我雇了隔壁的团鱼叔子帮我去把筲箕垸子的那块耕了一簸箕大的一块三亩多的芝麻地给我耕整出来。团鱼叔子,每次知道我雇他耕田种地,就知道我要出去做事。每次我请他,他二话也不说。每次耕完地,我要给他付工钱,团鱼叔子坚决不要。他说我是神仙转世,说我是下到凡间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说他不收我的钱,只盼着他百年归山以后我能帮他规规矩矩地做一场法事,为他超度,让他早死早托生,转世投胎,当一个小芝麻官,吃轻巧饭,不再在阳世间种地,不再受苦受难。团鱼叔子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我就给他打了一个躬,从兜里掏出好几大把散装的烟,还有一两盒没有开封的烟送给团鱼叔子。团鱼叔子还是不要,我就把烟硬塞到他的破了洞的泥巴污渍溅满的裤子荷包里面,然后就走人。

我又一一去到墩台隔壁三家,找我的几个道友,告诉他们做好准备,就这两天,准备去为刘老汉做事。

刘老汉的大儿子有钱。在广州还买了房子。刘老汉的儿子,在广州做水果批发生意,无商不奸,又奸又狡,能说会道,以次充好,短斤少两,低价进高价出,赚了不少的钱。刘老汉四世同堂,三亲六眷,加起来,几十上百号亲戚。到时候做事的时候,我对他们一威一吓,威逼利诱,磁碗一砸,宝剑一指,桌子一掀,双眉一瞪,吓都要把他们吓死,到时候,还怕他们不乖乖地把成条成捆的几百块钱一条的“黄鹤楼”烟跟我丢到面前?还怕他们一个个不把上百的香火钱拿出来?!

遗憾的是,刘老汉在乡镇卫生院,居然抢救过来了。

刘老汉真是高寿啊!八九十岁的人了,在我们水乡湖区,能够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真是稀奇啊!真是不可思议啊!我越来越有点灰心了。我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长年的熬更守夜做法事,我透支了身体,翻过年来,经常是一月一小病,两月一大病。过去做法事,三天三夜不睡觉,一箱子经文,从头念到尾,声音尖利,抑扬婉转,水都不用喝一口,多好的精气神啊。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念到半夜,经常是头昏脑胀,必须要到桌子旁边迷糊个把钟头,才能稍微回过一点神来。有时候,我都怀疑我还活不过刘老汉的年纪,没有他的阳寿高!

儿媳妇成天吵吵嚷嚷,嫌弃我们两老,说我们身上的蚊香味道太重,烟子味道太冲,嫌弃我半夜三更大声咳嗽吵了他们睡觉,不得安神,第二天下地薅棉花黄豆芝麻哈欠连天打瞌睡,非得吵着要和我们分家另过。真是不凭良心,不讲道理!这真是我前世的孽难啊!没办法,虽说这楼房是我一锣一鼓敲出来的,一字一句唱出来的,一砖一瓦砌起来的,可儿媳妇吵着要分家另过,这不明摆着是要将我老俩口扫地出门吗?我这个人,一辈子心气儿傲,但我不太喜欢大喊大叫。念经拜唱,已经消耗了我大部分的精力,生活小事特别是在家庭琐事上,我一向不喜欢大声挂气地争争吵吵。我的喉咙我的嗓子都是用来做法事的,都是用来赚钱养家的,都是用来超度亡人做善事的,我可不想因为和儿子媳妇争吵而伤了我的脑筋,喊嘶了我的喉咙。

于是,我就在土场的下坡路上,做起了一个两小间的小平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睡房。这个小平房,做下来,也不便宜哟,拖砖拖瓦买檩子付人工钱,花了三四万。搬进这个小屋后,没有了争争吵吵,倒也安静自在,只是砖房太矮,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我有哮喘的老毛病,老伴有风湿关节炎,看样子,必须要添置一个差不多的“格力”空调才好。我打听了一下,小镇上,最便宜的空调,也要三千好几。做完平房小屋,我一分多的钱也没有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刘老汉终于“享福”了!看来,我买空调的钱有着落了。我高兴得很哩!但我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只等着刘老汉的儿子来给我下跪,哭着求着请我出山,为他的爹做法事。

奇怪的是,鸡子都上了笼,刘老汉的三个儿子,一个也没有来我家。我家和刘老汉家只隔着一条小河呀,路脚不远啦。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把我搞忘记了呀?

这一夜,我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喧闹的洋鼓洋号与炸鞭声把我吵得没睡着。老伴知道我的心事,怕我急出毛病,一个劲儿地给我搓背按头,可我心里还是揣着一团火,不停地咳嗽,好像我的胸腔有千军万马在奔跑,像我的那口打破了的大锣。

我不能亲自去刘老汉家问他的几个儿子,为什么不请道士做法事的事情。这是我们的行规。除非是亡人的家属亲自上门来请,否则,我们从不主动上别人家的门。这是太上仙翁无量大德立下的祖制,必须遵循恪守。

天一麻麻亮,我起了床。腿肚子像灌了铅,沉重得很。我拿出一千响的鞭,揣在怀里,来到薄雾笼罩、露水浸透的团鱼叔子的土场。团鱼叔子正在对着土场边的一棵老桑树根解小手。我走到他的身边时,他打了一个冷战。见是我,立刻毕恭毕敬,以为我又要请他来帮忙犁地。我说这次不。这次是要请你以吊唁刘老汉为由,帮我侧面去了解一下刘老汉的儿子,究竟要不要请道士给刘老汉做法事的事儿。说完,我就把一包烟、一挂鞭递到了团鱼叔子的手上,嘱他快去快回。

约摸一个时辰的样子,团鱼叔子就来到了我的平房小屋。团鱼叔子说,刘老汉的几个儿子说现在是新时期了,尊重父亲的遗嘱,移风易俗,老事新办,不搞旧社会的封建迷信那套把戏了,不请道士做法事了。

我一听这个话,就急了。我忽然想大声挂气地骂娘。但我还没有骂出声,一阵猛烈的咳嗽,差点就把我咳断了气。幸亏老伴及时帮我不轻不重地赶紧捶背揉背,我才慢慢缓过神来。

这还了得?!真是搞邪哒!都像刘老汉的几个儿子这样老事新办,我们做道士的,一个个还过不过日子的?我这延续了几百年的家声门庭,到我这一代,岂不是要断了香火?我死了以后,怎么去见我的太公太祖列祖列尊?我就是想死,也是没脸死啊!我开始拼命地叭烟。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要去找一找他。

张家爹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睡瞌睡。虽说半日上中,太阳已经挂到门前的歪脖子柳树的喜鹊窝上好半天了,我也没有起床。我正在做着美梦。昨晚一场博,赌得蛮好。我是宝倌老爷,摇色子。我很好地继承了我父亲的赌博基因,只喜欢“押单”,一桌子的人,不信这个邪,非得要“押双”,于是,我就缴了他们的场子,一个人赢,赢了七八千,把我前两场输的钱赶回来了不说,还赢了三千!所以,做梦的时候,我都还在摇色子,盖酒盅,骰子叮咚,声音悦耳动听。我觉得天下最好听的声音,就数摇骰子了!

我闻到了好闻的鸡蛋花的香味。老婆穿着花格子睡衣,端着一碗蛋花站在我的床前,轻声叫唤我,说亲爱的,快起来,休息得差不多了。赶紧趁热把这碗蛋酒喝了吧。家里来客人了。

我半梦半醒,嘟嚷着问,是谁来了?

老婆说:张家爹来了。

一听说是张家爹,我立马就清醒了一大半,翻身坐起。

他怎么来了?我问老婆。

老婆说,我也不知道。张家爹还讲礼行,送了两只芦花鸡,一壶子粮食酒,一袋子芝麻,一条烟。看样子,他肯定是有么事要求你。

我连忙翻身下床,快步迈到客厅,见了张家爹,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一个响头。

张家爹说:你这礼太重了。你已经不是我们道场中人了,不用再行如此大礼的!

我说:一朝为师,终生为父。这是您的教化,这也是道场行规。不管是入行还是还俗,见到师父,都是要大礼参拜的!

张家爹便点头。

张家爹就给我讲了刘老汉仙逝不请道士做法事,破坏道场行规、搅乱桐梓湖风俗、简直是欺神灭像、大逆不道。张家爹越说越激动,咳嗽声一阵比一阵急,一声比一声堵。

我听师父这么一说,也是气得不行。

我的父亲和张家爹是道场师兄弟,都拜张家爹的父亲为师,学习道场念经。

父亲人聪明,记忆力好,不超过半个月,一部经书就可以横读倒背。父亲的嗓子好,念经文,像唱山歌,韵味好极了。师祖对我父亲赞不绝口,说我父亲是尊师下凡,天生就是我道场中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父亲和张家爹一起,跟着师祖走南闯北,行乡坐堂,诵经祷告,四邻八乡,名声大噪。

或许是天妒英才。父亲连着在张仙洲做了半个多月的道场,鸡子快要叫天亮的时分,赶回家来,看望病重的奶奶。过张仙洲渡口的时候,鸭划子小船,被北风一吹,就翻进了脚底下漩涡汹涌的老江河,连人带道袍,和同船的上十个乡亲一起,就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归天的时候,我还只有五岁。

母亲匆匆改嫁,师祖可怜我,就将我收到了他的门下,认作孙子,由张家爹抚养,一口锅里吃饭,几岁就开始学做道士,学诵经文。

实话实说,我对做道士没什么兴趣,成天都是跟亡人打交道,不能睡觉,念的经文,也没几个人听得懂。

我喜欢看亡人的亲属守灵的时候,在一起打牌赌博,消遣时光。我喜欢喝酒吃肉,从小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我还学会了打架。中学一毕业,我就跟着墩上的伙伴,一起到深圳广州开演唱会卖六合彩卖假洗发水。有一次,为了争抢一个开演唱会的地盘,我和另一个帮派发生了争吵。双方动了手,我打伤了人,送到农场劳动改造了八年。

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声不怎么好。大家惹不起我躲得起我,表面上对我还比较客气,实际上都是敬而远之。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打算改。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大家怕我,我也正好可以利用大家的这个心理,干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前提条件是再也不能违法了。劳改农场的滋味不好受,这个我深有体会。

张家爹把这个话一讲完,我就知道他想要我做些什么了。我想,他的智商肯定比我高。師傅求徒弟办事,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么一回,我能不为他效劳?

我二话不说。漱了口,洗了脸,用红绳子把我的长头发绾了绾,喷了一些发胶,套上我的拇指般粗细的黄金项链,穿上了我的大头皮鞋,戴上墨镜,爬进了我的“金杯”面包车,飞快地来到小镇之上。我大手一挥,招呼我的几个狐朋狗友酒肉兄弟,拖上我们从前在广州深圳开演唱会的高音喇叭低音大炮筒音响设备还有舞台灯光,浩浩荡荡,来到了刘老汉家门前的村公路上。

连着两天,为父亲张罗丧礼。又是洋鼓洋号,又是放鞭放炮,又是招呼亲戚朋友祭拜焚香,又是操办几百人的流水席,一会儿都没有闭眼,我有些累了,就靠在厢房的床头,迷糊着睡去。

煞黑的时分,我忽然听到了热闹喜庆的《好日子》《辣妹子》的歌声震耳欲聋,还有卖洗发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声音我熟,从前在广州深圳工厂广场街头经常听到的,知道这是摆当广场售卖的声音。我以为这是在广州深圳的街头,忽然一想,又不对。

我强打精神,支撑着起來,来到门前土场,见到二十米开外的村公路上,搭着流动舞台,声光色电,流光溢彩,载歌载舞,动地喧天,热闹非常。而父亲的灵堂,却是冷冷清清,乡亲们都到村公路边看歌舞表演去了。

真他妈缺德!这么悲惨的伤心事,是哪个王八蛋这么不知趣,在我老子门前来搅场子?我破口大骂。我很少骂人。我自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是乡村知识分子,一辈子最不喜欢隔壁左右因为黄瓜豆角辣椒被邻人偷摘而拿着砧板菜刀满墩台叫骂口无遮拦的泼辣农妇。可现在,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迅速喊上本家宗族子侄和亲戚朋友,气势汹汹,来到村公路的开演唱会的舞台之下,质问这是谁家不识相的家伙,欺负到我老子的家门口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扎着长辫子、脖子上带着黄金狗链子、胸口露出老虎狮子纹身的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来到我们面前,大声嚷道:刘家叔子,你身体好啊!边说还边双手握拳,打了一个见面揖。

你知不知道我家在办丧事?你他妈还有没有半点良心?你撒野还撒到我的家门口来了?你要识相的话,赶紧给我把这唱歌跳舞、高音大喇叭停了下来!赶快走人!我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刘家叔子,这么说,就是您的不是了!这公路是公家的。我唱歌跳舞卖洗发水,也没到你家门口去卖去唱呀!你休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想唱多大的声音就放多大的声音!你管不着!来,兄弟们,声音大一点,给我放一首李克勤的《护花使者》,摇滚的!

我的手在颤抖。震耳欲聋的高音低音大喇叭声中,我对长辫子小伙子下了最后通牒:我再说一次!你要不把这喇叭的声音关掉,我马上把你的舞台掀翻!

长辫子小伙说:你敢动一下试试?!我老子还就真不信这个邪!

我大喊一声:来!掀掉狗日的台子!一、二、三——

“哐啷”一声,台子就掀翻了。

“咕咚”几声,七八上十个高高低低的高音大喇叭与舞台灯光就滚进了公路旁的永业河中,鼓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泡子。

双方就立刻打斗了起来。

我们人多势众,长辫子和他带来的一二十号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一个个头破血流,哭爹喊娘。

半个小时左右,派出所的警灯闪烁,呼啸而来。我和长辫子的十几号人就一起被塞进了警车。

团鱼叔子过来解劝,说这个事情,要想得到妥善的处理,非得要请张道士爹爹出马不行。

派出所知道这个事情的发生经过,也是情有可原,好在只是财物受损,双方也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并没有多大的事。可大可小,又顾及到我父亲尸骨未寒,还未入土为安,就要我和长辫子一起好好商量。

最终的结果是,我因为损坏了长辫子的舞台与灯光音响,要进行经济赔偿。

长辫子开口说:要赔十万!不然,不会善罢甘休!

派出所长说:你寻衅滋事,破坏社会公序良俗。亡人故去,你去搅场子,伤天害理!你刚从监管场所出来,五年未满,我要送你进去,你就是累犯惯犯,要罪加一等!最多赔你两万。你要不同意,你就等着瞧!

派出所长又转头给我做工作。说我不冷静。遇到这样的流氓滋事,当时就应该马上打110报警!现在,老大人去世,还放在家中。遇到这样的小混混,你也只有自认倒霉。赶紧答应了他的赔偿要求了算了,舍财免灾,下次学乖!

双方争执不下,又在派出所多待了两天两夜。

虽说已是进入深秋,可白昼天气仍是炎热。桐梓湖的乡俗,亡人灵柩,最多在家不超过三天三夜。按后事计划安排,第三天的早上,就应该送归火化了。现在已是第四天了,主事的大儿子——我——还关在派出所。家里早已乱成一锅粥,天都快要塌下来了!

二弟三弟来到派出所找我。说张道士愿意从中解劝说和。张道士还说,愿为父亲超度亡灵。张道士说,出此祸事,是父亲前世八字不结人缘。入土为安,上山迟了一天,是高德尊师不收。

派出所长将我和长辫子又叫到了一起,要我们好好商量,速作决断,并警告长辫子:你要是还敢再咬着不放,今天下午,我就把你送到县看守所去!

长辫子说:请张家爹做道士我没意见。但不能免费。最起码要两万块钱的做法事钱!

事已至此,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咬了很久,感觉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很咸,咸得发苦。我艰难地点了点头,答应了长辫子的无理要求。

我抢在中午十二点钟之前,赶回家中,将父亲的灵柩匆匆忙忙地拖到了百里开外的新堤后事馆。高高的烟囱之上,一缕青烟升腾,父亲就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父亲就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

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煞黑时分,我回到了桐梓湖。

土场之上,张道士和他的一帮人,还在踉踉跄跄地转着经筒,含混不清地念着经文。他念的是什么,我既听不清,压根儿也不想听。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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