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升广东省揭阳市人。北京文学月刊社社长兼执行主编,编审,曾获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评选的“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称号;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中国魂告急——拜金潮袭击共和国》《告警——中国科技的危机和挑战》《中国教育,还等什么》《六月风暴——拷问中国教育》等长篇报告文学,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和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其《只有一个孩子——中国独生子女意外伤害悲情报告》获二〇〇四年度“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21世纪,巨龙靠什么腾飞——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失独,中国家庭之痛》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中篇小说《龙头香》获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
如果不是因为刘星生病,有些真相也许永远不会被揭开。
中秋节刚过,第二天刘星腹部突发剧痛,到医院查出肝癌并伴门静脉癌栓。当时刘星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医生说必须赶紧肝移植才能保命。作为妈妈,爱子心切的林书琴没有一点犹豫:把我的肝给儿子!同样爱子心切的父亲刘大山也挺身而出:你算了,我是男子汉,该我的肝给儿子!当着医生的面,夫妻俩争执不下,让在场的医生和周围的人无不动容。
肝移植需要验血匹配,在医生的建议下,刘星的母亲林书琴和父亲刘大山双双都抽了血,医生的意见是你们夫妇俩别争了,先验血,谁的血型匹配谁给儿子献肝,没想到命运再次和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林书琴
真是撞上鬼了,这么倒霉的事怎么会落到我们家头上?
那天是中秋节,万家团圆的日子。儿子刘星和儿媳许莹在家里吃完晚饭,与他爸爸喝了瓶茅台,之后一家四口还在一起喝了茶吃了月饼,儿子儿媳便启身告辞,双双要回许莹的娘家去。许莹的父母居住在我们邻县的安乡县城,距离我们家所在的汉寿县城开车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刘星是我们家的独生子,许莹是他们娘家的独生女,独生子与独生女结婚成家,双方的父母都是平等的,不能厚此薄彼,都必须照顾到,没办法就只好婆家娘家两头跑。儿子和儿媳都在常德市上班,常德市管辖着我们家和亲家所在的汉寿和安乡两个县,常德市里有一处儿子和儿媳独居的房子,是他们结婚时按揭、双方父母出资帮助首付购买的。平日里,他们小两口上班都住在常德市里,每逢周末是从市里到县里两头跑,每周一换,一周跑婆家汉寿,另一周跑娘家安乡,逢年过节则是来回跑场,蛮辛苦的,可有啥办法呢,谁叫他们都是家里的独子独女?想当初我们也不愿只生一个,可我和他爸是公职人员,我是保健医生他爸是公务员,想留住公职就无法多生,谁料到时过境迁,现在放开二胎了,年轻的夫妇可以多生一个甚至可以生三胎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只怪我们这一代父母生不逢时。唉,说这个已经毫无意义,谁让我们倒霉赶上“只生一个好”的年代呢?
还回到我儿子刘星生病这事上吧。中秋节那天晚饭后,儿子陪儿媳离开我们开车到了安乡县城的娘家,在娘家陪伴娘家父母赏月过中秋,晚上在他们家住下了。我本以为这是他们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谁料到了后半夜,我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叫魂一般狂响起来,梦中被惊醒的我心惊肉跳,赶紧抓起手机一看,发现是儿媳许莹。我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媳许莹说刘星的背疼得睡不着觉,问我有什么办法能够缓解。我说家里有止痛片么,如果没有快到附近药店买点,实在没有止痛片也可先用热水和毛巾敷一敷试试。许莹说好吧那我们先试试看。之后我再没有接到他们来电话,我以为儿子没啥大问题,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我因为到单位参加值班,偏逢上级领导将要到我们单位检查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没再打电话过问儿子。再说儿子平时虽然忙,但身体正常,能吃能睡能喝能玩,从未听他说过哪儿不舒服,甚至连感冒发烧都很少出现,何况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呢?所以,我也就没太当回事。不料到了第四天,儿媳许莹又来电话,声音急促而且带着哭腔,开口一句“妈呀……”,便抽噎起来,我心一紧一遍遍催问怎么了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莹你快说呀!电话那头还是只传过来哽噎的声音。我扯起声音继续催,电话那头便传来许莹的哭腔:“妈呀,刘星他……他……他在醫院检查,医生说他患的是……是肝癌……呜呜……”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只感觉浑身的血直往上涌,脑袋似乎快要被炸开了。内心也在一遍遍否定: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一边否定一边在电话里安慰许莹,让她先别急先别急,大概率可能是医生误诊了。可是放在下电话,我心乱如麻,再也无法安心上班了,遂给领导打了电话说了情况,同时跟丈夫刘大山通了电话,两人开车直奔刘星就诊的安乡县人民医院,了解情况后又拉起刘星和许莹,一家四口开车直奔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丈夫刘大山在路上一边找关系联系常德市人民医院的值班大夫,希望能尽快为儿子做复查。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是三甲医院,医院硬件和医生水平与县里的人民医院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我们希望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复查能否决县医院的诊断结果。然而,经过两天的等待,复查的结果再一次击碎了我们美好的愿望,我的心在不停流血!
流血亦无法阻止悲伤,更无法改变儿子确诊的残酷现实。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面对现实我绝不能倒下,必须竭尽全力,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挽救儿子的生命。医生告诉我,刘星的肝癌并伴门静脉癌栓,已经到了晚期,病情非常严重,正常情况他这种病情的患者生命至多只能维持三个月,要想延长并维持儿子的生命,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进行肝脏移植,但这种移植需要血型匹配,手术才能进行。我听了毫不犹豫对主治医生说,这个我懂,我是机关里的保健医生,我是儿子的母亲,把我的肝移植给儿子吧,越快越好。不料我的丈夫刘大山却阻止了我,说要移植也轮不到你,应该是我,医生移植我的吧,请尽快把我的肝脏移植给我儿子,快救救我们儿子!我听罢拦住了丈夫:得了吧你,怎么能是你?丈夫说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天塌下来该我先顶上,当初我说过的话你怎么忘记了?丈夫这话像一股暖流,刹时从我的内心深处掠过,忽然记起这话是当初我俩恋爱确定终身时他说过的,也正是凭这句话他彻底打动了我,让我成了他感情的俘虏。眼下恰恰正是救治儿子的危难时刻,他果真挺身而出,让我感动不已,我内心一热,感到自己的眼眶瞬间有热流涌出……
刘大山
儿子刘星遭遇厄运、被诊断出肝癌并伴门静脉癌栓,已经到了晚期,我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么年轻,打小都是我和他妈妈一起带大的,平日里生龙活虎,能说能笑能吃能喝能玩,怎么就偏偏患癌症了?不应该呀!要患也該是我们这些棺材已经埋了半截的大人呀,老天爷真是不开恩,真太作孽了!
自打被诊断出癌症,儿子被病痛折磨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眼看着日渐消瘦,没几天便像被严霜酷雪打蔫的瓜苗,看着都让我心疼。他妈妈林书琴更是连续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原本乐观开朗的她仿佛一夜之间丢了魂,没几天也消瘦得变了人样,整个儿看上去都不对了。我担心她的身体,也担心她整天精神恍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她索性请假不上班。不上班的她每天都往儿子住的市第一人民医院跑,后来她索性在医院住下来,与儿媳许莹轮流陪护。
为了救治儿子,妻子几乎命都豁出去了,眼下救治儿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肝移植,妻子毫不犹豫要为儿子捐肝,我能眼睁睁看着她要捐肝却无动于衷吗?当然不能!想当初我经人介绍与她认识并恋爱,她有些勉强,据说她的父母也不大乐意。这也难怪,那时候林书琴是医科大学毕业生,已经在我们家乡汉寿县政府机关当保健医生,工作轻松,收入不少,人长得又漂亮,而我是军人。那时候我还在部队,虽然级别已经是副团,却驻守在千里迢迢的西藏中印边境,虽然待遇不低,但条件艰苦,与印度边防军还时有摩擦,说不定哪天会与对方打仗,会为国捐躯。可我对她是一见钟情,我是回家探亲即将返回部队时经人介绍与林书琴见面的,时间的关系我们只见了一面,但是仅这一面我便身心摇曳,脑子里被她的音容笑貌彻底占据了,赶赶不走,抹抹不掉。回到部队脑海里全是林书琴,折腾得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暗暗发誓此生非林书琴不娶。于是,我一遍遍给她发短信,讲我在西藏中印边境的趣闻轶事,讲我对她的印象如何如何好,并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转业年限,按照我的条件我将转业到省城长沙的政府机关工作,如果你林书琴同意与我确定恋爱关系,明年我就选择转业到咱们汉寿县城里来,不去长沙了。
我每天短信的轮番进攻一定程度打动了林书琴,但她回短信说你也太急了吧,咱们刚刚见了一面你就如此表白,我还不大了解你,你也不大了解我,你这样表白不觉得有些草率吗?我立马回复短信,承认我是有些草率,但我确实对你林书琴印象极好,我是喜之切,爱之深,生怕错过了。我还说,假若你对我印象尚可,那我以后利用探亲机会咱们多见面多接触,让你多了解我如何?我这个建议林书琴竟然同意了,这让我喜不自禁。次年我回家探亲,主动约林书琴。每次约会我都提前到约定地点等她,每次见面分手我都要打车亲自送她回家。不仅如此,我每次聊部队的趣事,西藏高原的风光,中印边境的见闻,聊艰苦环境下战友们的坚守与付出、边防军人的职责与奉献,都深深地吸引着她,因为我发现她每每听我的讲述,她都听得很认真,美丽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时不时点头,时不时带着微笑,眼里传递出肯定、赞许甚至羡慕。这时候我也感觉到她的感情像正在不断加热的水,逐渐升温了。一次,我趁热打铁,婉转问她:我要是转业不去省城长沙,而选择回到咱们汉寿县城工作,你会同意么?她瞥我一眼,脸颊飞起红晕,而后莞尔一笑:不去长沙回汉寿县城,那你不觉得亏么?我直视她:如果你同意,我就不觉得亏。她避开我的目光,低着头吮吸着我给她买的奶茶,脸颊飞起片片红霞,这时候的她显得更美了,让我不由得春心荡漾。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笑着反问我:你不愧是军人,谈恋爱也这么大胆。我问你:你们军人除了胆子大,还有什么?她顿了一下,抿了抿嘴,低着头吮着奶茶,继续说:我是说,你除了胆子大还有什么,你能给我什么?我一听乐了。我说:胆子大是军人应有的基本素质,胆子大总比胆子小更有男子汉气质吧?胆子大意味着责任与担当,意味着危难时刻要挺身而出、冲锋在前。我是军人,转业回到县城政府机关工作,不求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只求能有一份稳定满意的工作,为父母尽孝的同时,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遮风挡雨,给妻子和孩子一个安宁温暖的家。我还说,我以为真正的爱情和婚姻,不仅双方要能同甘,还要能共苦,尤其是男人更应该像军人一样,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我的这番话显然说到了林书琴心坎里了,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却久久地凝视着我,眼里含情脉脉,频频发电,传递着爱意,我像喝了一杯美酒,心刹时醉了……
眼下,我们原本幸福的家庭正遭受危难,该我兑现当初恋爱诺言的时候了,我怎么能够退缩、让自己心爱的妻子林书琴去承受皮肉之苦和风险呢?
刘星
真他妈的,这么狗血的事怎么撞到我头上?
我刚刚三十岁,结婚还不到半年,女人还没有享受够,也还未当上孩子他爸呢我他妈招谁惹谁了,怎么就得了这千不该万不该得的癌症?莫非我前生前世作恶了,这辈子命中注定要遭报应?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我的祖祖辈辈个个都是共和国普通百姓、一等公民,从来就循规蹈矩、善良正直,天地良心,我前世也绝不可能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老天爷这回肯定瞎了眼看错人了,怎么可能狠心让我无辜受冤?可是,医院的诊断书却是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肝癌”二字,我真他妈太倒霉啦!
中秋节当晚我和妻子许莹在娘家陪岳父母赏月吃月饼,正心情愉快享受着亲人团圆的美好时光呢,晚上刚刚上床睡觉,后背便隐隐约约有疼痛感。我没太理会,强迫自己继续睡觉,记得迷迷糊糊刚刚睡着,后背便又一阵阵抽痛,而且越来越厉害,根本无法入睡。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痛出声,可妻子还是被我忍耐不住的唉叹声惊醒了,她见我疼痛难忍,一边起身帮助我摩挲后背,一边抓起手机给我妈打电话求助,问我妈有啥办法可以缓解我后背的疼痛。由于家里没找到止痛片,妻子便急忙到卫生间接热水拿毛巾,为我的后背做热敷,岳父闻讯也跑到楼下附近的24小时药店购买止痛片。后背敷也敷了,止痛片吃也吃了,虽然稍有缓解,疼痛却未能彻底解除。为了不影响妻子和岳父母睡觉,我只能谎称疼痛减轻了,却一直强忍着,咬紧牙关挨到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我就叫醒妻子,告诉她我无论如何得到医院检查,看看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妻子二话没说扶我起来,我们急急忙忙穿衣洗漱,正准备出发,岳母却说人家医院八点才上班呢,现在还不到七点,不如等吃完早饭再去。妻子说刘星疼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吃得下,再说我们得早点去人民医院排队挂号,实在不行我挂急诊号,反正现在就得走。妻子的果决让我内心顿生暖意,心想患难之际见真情。我与妻子许莹是在参加常德市的一次职工业余歌咏比赛时结识的,我平时喜欢唱歌,许莹也喜欢唱歌,那次我们都代表各自的公司参赛。我从事医疗机械销售,许莹则在一家科技开发公司人力资源部任职。那一次,我上台参赛的歌曲是刘德华的《天意》,许莹唱的是王菲的《人间》。巧的是,那次比赛我的座位紧挨着许莹的座位,虽然那次我俩最终都没有获奖,但是,这次的相遇却成了我俩交往的开始,后来我俩时常约会,再后来她便成了我的妻子。
我结婚才仅仅半年,我俩还没有享受够甜蜜的夫妻生活呢,我怎么就遭此劫难、患了绝症,到底什么原因?打破脑壳我真的都想不明白呀!我上学时是学医的,诊断结果家人不能瞒着我,也不可能瞒住我。我都直截了当问医生了,还告诉医生说我自己是学医的,你们不用瞒着我,我能冷静对待。医生见我如此执着,只得如实告诉我,说我这病已经到了晚期,乐观估计我最多也只能活三个月,唯一能救命的治疗办法也只能做肝移植,可肝移植需要有能够匹配的血型,我是独生子,我只能靠自己的父母对吧?可让自己的父母给我移植肝脏,那不把父母身体给毁了吗,我怎么能够忍心?真要那样,我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的不孝之子?不能啊,千万不能!真要那样,我不如死了算。可我是父母的独生子,我要真是死了,将来谁来为我爸我妈尽孝,他们老了谁来为他们养老送终?
老天爷,你可不能作孽啊,你开开恩想想办法救我吧,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呀!
林书琴
又一个晴天霹雳!
我和丈夫刘大山验血的结果显示:我是A型血,刘大山也是A型血,而我儿子刘星是AB型。医生进一步让我们做了DNA鉴定,结果显示,“不支持林书琴是刘星的生物学母亲”,也“不支持刘大山是刘星的生物学父亲”,也就是说,我们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刘星竟然不是我们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
面对鉴定结果,我第一时间和第一个反应是抵触、否定、拒绝,我对医生嚷嚷起来:大夫你有没有搞错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不是鉴定仪器出什么问题了?那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大夫困惑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边的丈夫,反过来问我:要不要重新做一次DNA鉴定,或者你们到其他医院去再做一次鉴定?他这一问,像抛过来的一团大棉球,一下子把的我嘴给堵住了。且不说重做一次DNA亲子鉴定需要多花一千多块钱,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是我们市里最好的医院,也是唯一的三甲医院,其他县级医院没法同这所三甲医院比,跑到数百公里外的长沙找省人民医院复查,则远水解不了近火,眼下救儿子的事迫在眉睫,怎么可能为亲子鉴定的事反复折腾耽误儿子的医治时间?何况如果折腾来折腾去,最终仍认定我和刘大山与儿子刘星的血型仍不匹配可怎么辦?
我一下急得直掉泪,内心在汩汩流血。可有什么办法呢?丈夫见状递过来纸巾,拍着我的臂膀一再安慰我。说书琴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咱们还是听大夫的吧。他一边说一边向大夫道歉,说大夫实在对不起,我们一家从未遭受如此大的打击,眼下又心急火燎想救儿子。本来我们都以为给儿子献肝做肝移植就可以了,可现在又做不了肝移植,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大夫您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我们听您的。
那位主治医生听罢,同情地看看刘大山,又看了看我,说:你儿子病情如此严重,你们以为做医生的不急,就你们家长急,这怎么可能?现在肝移植手术暂时做不了,只好不做了。我们只能按常规治疗方法,用化疗、靶向药和其他辅助方法,尽可能控制癌细胞继续扩散,尽可能减少患者的疼痛,至于肝移植手术,需要尽快想办法找到合适的肝源。其实最好能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这是唯一的捷径,也是唯一最可靠的办法。理智告诉我们,医生说得对,他是站在我们的角度在寻找解决办法,为我们出主意。可DNA鉴定结果显示刘星并非我和刘大山的亲生儿子,那到底谁是刘星的亲生父母,他的亲生父母到底在哪里呢?
刘大山
刘星果真不是我和林书琴的亲生儿子?我们辛辛苦苦将刘星养了整整三十年,帮助他买房娶妻,就盼着抱孙子了,到头来我和林书琴却仅仅是刘星的养父养母?这太荒唐了吧!当初林书琴分娩的之前,是我亲自陪着她,送她送到条件更好的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的。林书琴怀孕的时候,是在汉寿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定期做妊娠检查的,每次检查也都是我亲自陪着,原本分娩的时间也是可以就近安排在汉寿县人民医院的,可我和林书琴都有些不放心,心想这辈子就只能生这么一个孩子,干嘛不到条件更好的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毕竟母婴平安妇产医院是专科医院,医生、产房和设备等各方面硬件与县一级医院妇产科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妻子平平安安顺产倒也罢了,可万一要碰上妻子难产或大出血什么的难事,在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分娩岂不是更保险?我们的这些想法也得到了我爸我妈和岳父母的支持,妻子在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分娩的时候倒是顺产,这让我和双方父母也都松了一口气,可万万没有料到,顺产的儿子怎么变成了别人的儿子呢?
回想起来,三十年前,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是通过战友的关系联系到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并提前三天入住产房的。为此我特意向领导请假,陪妻子一起入住,我们订的是单独的双人间,电视、空调和卫生间等设备一应俱全。时值阳春三月,窗外阳光明媚,万物复苏,花红柳绿,金灿灿的迎春花随风摇曳。看着窗外的美景,我和妻子心情一如眼前明媚的春天,对即将降生的孩子充满期待,也对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与无限的希望。
妻子分娩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因为宫缩肚痛,并且下身已经见红,妻子被医生提前安排进了产房,我自己在产房外既忐忑不安、又不无激动地等候着,一同在产房外等候的还有另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子。他也是陪妻子前来分娩的丈夫。
大约是十点正,产房里接连传出两声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我内心也随之激动、兴奋起来。大约是十点半左右,妻子搂着孩子躺在有轮子的产床上,被推出了产房,同时被推出产房的还有那位与我一同在产房外等候的男子的妻子和孩子。我顾不上多想,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激动得俯身拥住妻子和孩子,旁边的护士却一把制止了我,告诉我婴儿和母亲现在抵抗力差,你现在还不能亲近。我听罢有些扫兴,却也乖乖地听从护士的嘱咐,立即停止了自己与妻儿的亲昵,浑身却仍兴奋得像鼓足了风的帆船,帮助护士将产床推回到我们自己住的产房。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段,分娩的产妇只有两人,我的妻子和那位陌生男子的妻子,莫非儿子刘星生下来推出产房之前,护士给两个孩子洗澡时已经与对方的孩子错换了?那男人叫什么,那产妇又叫什么,当初我并没有问对方,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更没有与对方互相留下联系电话。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年时间,人海茫茫,众生芸芸,我们该上哪儿找到他们?即便是好不容易找到对方,人家养的儿子健健康康,我们的孩子目前却是癌症患者,人家不承认也不肯换怎么办?即便是对方良心萌发,承认刘星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可要让对方捐献肝脏,人家怎么可能同意,毕竟刘星自小不是他们养大的,他们对刘星可能毫无感情,冷不丁让人家捐献肝脏,那不等于杀了人家么?
牛同发
平地起惊雷!
今天上午我刚到公司上班,一个陌生电话便拨通了我的手机,对方说是深圳市南山区华侨城派出所的,让我马上到派出所去一趟。我一听内心扑扑狂跳,像冷不丁擂响了战鼓。尽管老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扪心自问,我一平头百姓,向来遵纪守法,也从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可不知怎么的,就像世上的许多人一样,一听到是警察找上门,还是禁不住心惊肉跳。可人家是警察,你再没啥事,让你去,再害怕,还不得不去。我只好同主管打了招呼,说派出所不知有什么事找我,打电话让我去一趟。主管听罢瞪大眼睛,满腹狐疑地瞪着我,调侃说你小子干啥坏事了,嫖娼、赌博还是偷鸡摸狗了?我一听哭笑不得,只得摊开双手苦笑着做无辜状。我说主管你就别开玩笑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没干坏事,我也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可能是要向我了解什么情况吧。趁机我也调侃了一下主管,说主管你放心,万一如果是涉及要调查你,打死我也不会说。主管一听且怒且喜,抡起拳头就要追打我,我哈哈大笑,抱头鼠窜。
虽然与主管开了开玩笑,缓解了我的紧张,可一路上我还是惴惴不安,搞不清派出所找我到底何事。
到了华侨城派出所,我自报姓名,一男一女的两位年轻警察将我请到问讯室。男警察负责问讯,女警察负责记录。
男警察先问我姓名,年龄,籍贯,职业,单位,家庭住址,家庭成员及其年龄。我如实汇报,一一回答。末了他问:你儿子牛自强是什么时间、在哪里出生的?我说儿子一九九一年三月三十日晚上十点,在湖南省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出生。男警察问:你还记得当时与你儿子一同出生的还有其他孩子吗?这个我倒是还清楚记得,我说:当时与我一同在产房外等候的还有另一位年轻男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产房里先后推出两张产床,一张是我妻子和孩子,另一张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妻子和孩子。男警察问:除了你们两位的妻子和孩子,你知道当时产房里还有其他产妇在生孩子吗?我答:据我所知,那个时间段应该只有我妻子和那位年轻男子的妻子两个产妇。
男警察听罢亮出了底牌。男警察说:是这样,根据湖南常德警方的请求,我们需要协助常德警方调查了解情况。据常德警方提供的信息,你儿子出生后推出产房的时候,有可能与你说的那位男子的孩子搞混换错了,因为那位男子夫妇已经做了DNA鉴定,结果显示他们养了三十年的孩子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常德警方提出,最大的可能是当时在产房里与你的儿子换错了,眼下需要你和你的妻子以及孩子配合做DNA亲子鉴定。你听明白了吗?
警察的话音未落,我就感觉浑身的血像正加热的气流,呼呼地往上涌,我被这股气流一下顶了起来:警察同志,你们这是开国际玩笑吧?这事也太荒唐了吧,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即便真的换错,是他们出院后不小心与其他人换错孩子了吧?完全有这种可能,比如他们的孩子小时候被带到外面玩,回家时与别人的孩子搞混抱错了……
男警察挥手制止了我:同志你先坐下来,你先别急,冷静冷静。我们只是说他们的孩子当初存在与你的孩子混淆抱错的可能,请注意我是说存在“可能”,并没有肯定。但真相到底是什么样,需要你们一家三口配合调查。
他这话我也不爱听。平白无故的,我又没招谁惹谁,再说我们一家三口工作忙着呢,凭什么要我们配合调查。这么一想,我壮着胆子问:警察同志,我忙着呢,我……我能不能不配合,我又没招谁惹谁。
男警察一脸严肃:那可不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公民有责任和义务配合、协助公安机关调查了解有关案件的真相。
我怯怯地问:那……如果不配合呢?
警察斩钉截铁说:那就是违法。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每个公民都拒绝配合公安机关调查,那犯罪分子岂不是都能逍遥法外,那我们的国家和社会哪还有什么安全可言?所以,协助公安机关调查了解真相,其实也是保护自己,维护社会安全稳定。
警察这番话既严肃又入情入理,让我一时无言以对。看来我这一次是被赶鸭子上架,躲不开了……
刘星
那天医生给我做完化疗,我躺在病床上休息,无聊地刷着手机视屏浏览新闻。一条雷人的标题冷不丁闯进我的视线,引起我的注意《父亲欲割肝救子,却发现28岁儿子非血亲》。我好奇点了进去,心想怎么会这么狗血?新闻写的当事人名字虽然陌生,可照片却是躺在病床上的我和在床边照看我的父母亲,我整个人刹时惊炸了。再一細看,这则新闻除了写的当事人名字不是我和父母,事件发生的地点和来龙去脉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模一样,只是母亲发现儿子非血亲这一点,让我一时如陷十里雾峰。
联想到一周前父亲和母亲听从主治大夫的治疗方案,在我面前争执抢着要向我捐献肝脏,这几天却静悄悄没了下文,更没再在我的跟前提及此事,尽管我内心已经发誓拒绝父亲和母亲给我捐献肝脏,但眼前这则新闻让我疑窦顿生。莫非这则新闻说的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真的不是我爸我妈的亲生儿子。这确实太他妈的狗血了吧?眼前这世界到底怎么啦,世事变幻怎么如此离奇,我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种结果啊!不,不,不,我怀疑眼前这则新闻不是真的,纯粹是记者在胡编乱造吧!这时候我妻子许莹刚好守候在我的身边,见我有些激动,忙问我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我揉了揉眼睛,极力想让自己清醒些,以便进一步判断手机里这则新闻到底是真是假。不料敏感的许莹却一把夺过我的手机,迅速浏览起来,眼睛刹时像正打着气的气球,嘴巴也张得像个天坑。我问她:你觉得这则新闻到底是真是假?许莹这才合上她嘴巴,叹了口气,说:这还有假?你瞧瞧,她索性将我的手机递到的我跟前,指着手机屏幕
显示的那则新闻说:上面是你和爸妈的照片,连新闻留下的求助联系电话都是咱爸的手机号。这回受震惊的是我。
我一头栽倒在枕头上,脑子里刹时间如被塞进团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震惊之余,我忽然想到必须给我妈打个电话……
林书琴
儿子刘星打我手机的时候,我正在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附近的一个派出所等候深圳警方的协查结果。那边的结果还没传来呢,儿子的电话先吓了我一跳,儿子说:妈,你是否接受了记者采访,在报纸发割肝救子的消息了,我怎么会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太荒唐了吧,是不是我生病了,你和我爸不要我了?儿子电话那头大声嚷嚷,带着愤怒和质问。
我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刹时金星四射,一个趔趄差点让我摔倒。待定下神来,我冲电话那头的儿子说:儿子你别瞎想,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得了病我急得都直想撞墙,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你治病,我和你爸都抢着要割肝救你,你还能不是我们的儿子吗?可医院的检查结果说我和你爸的血型与你都不匹配,肯定是他们的检测出问题了,我才不信呢。可出问题又怎样?不信又怎样?我们不还得想办法救你吗?我接受记者采访发布消息向社会求救,还不是被逼得没办法?所以儿子,我跟你说,你千万别瞎想,现在治病要紧,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哪怕将我这条老命豁出去我也在所不辞你懂吗儿子?呜呜呜呜……
许莹
刘星给他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好守在他病床旁。因为刘星按下的是扬声键,他们母子的通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他妈一口气说出的那番话,简直如汹涌的水流从她的口中奔涌而出,滔滔不绝,势不可当。那种急切、诚恳几乎是歇斯底里,简直就是在掏心掏肺,说到最后抑制不住悲切的情感,话筒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听着都让人心碎。
我一把夺过刘星的手机,一个劲安慰说:妈您别急,都是刘星不好乱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这时候手机却传出“嘟嘟”的声响,显然对方已经挂机了。这边我只好赶紧安慰刘星。我说刘星,刚才妈说的话那么恳切、迫切,你是你家的独生子,妈和爸怎么可能不爱你这个独生子?不说别的,自打你生病以来,我亲眼见证了爸妈像热锅上的蚂蚁,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都千方百计想着怎么帮助你治好病。他们俩甚至争着要为你捐献肝脏救你,我看在眼里,暖在心头,感动得都直想哭。有这样好的父母,有这样的家庭,我觉得你简直是像掉到蜜罐里了,我甚至都暗暗为你有这样好的父母和家庭感到骄傲。我敢肯定,爸妈都爱你,而且都是百分之百地爱你,这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你还要怀疑他们不爱你,这太伤他们的心了,你千万别这样啊!医院给他们验血的结果也都是真的,他们两人的血型确实与你都不匹配,验血的经历和结果我也都看得真真切切,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呢!但不管什么原因,眼下治病要紧,爸妈眼下都在帮助你想办法,哪怕是接受记者采访在报纸上发布求救消息,那也是被迫无奈,也都是真心实意、全力以赴要救治你,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安心等待,安心治疗吧。刘星听完我这番话,才渐渐平静下来。但他此刻躺在病床上,神情呆滞,任凭眼角涌出的泪,汩汩地从两边往下淌。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我的心都乱了。
我同刘星在市职工业余歌咏比赛上,两人相识并相爱,结婚才刚刚半年,幸福还没开始呢怎么眼看着就将进入尾声了?刘星与我一样,平时爱好唱歌,健身,旅游。他性格开朗,乐观,兴趣广泛,他身高一米七五,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体型匀称,敏捷健朗,平时可啥毛病都没有,甚至没见过他感冒发烧,怎么突然间就患了癌症?我俩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老天爷真是不开恩!谁都知道,癌症几乎等同于绝症,何况刘星的癌症已经进入晚期,这不等于宣判他死刑吗,他才仅仅三十岁呀!老天真是瞎了眼,太不公平了!刚获悉刘星确诊癌症的时候,我顿感浑身发凉,身体发抖,天瞬间黑暗下来,仿佛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我俩共筑的爱巢眼看着就要倾覆坍塌,晚上我俩相拥而泣。刘星大概是因为哭累了,很快也睡着了。可我无论如何却睡不着,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我不停流泪,眼睛都哭肿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刘星见我眼眶红肿,反倒是摩挲着我的脸安慰起我:莹,別怕,我不会轻易死的,再说我舍不得你,我不想死,我要全力配合爸妈和医生,好好治疗,挺过这个难关。我要好好活下去,我还想与你一起迎接爱情的结晶——咱们的孩子,好么?真是傻得可爱,他都这样了,还能哄我,真是少有的天真啊!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又禁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刘星得癌症这事,我都不敢同我的娘家人说,我爸,我妈,爷爷,奶奶,所有的亲戚朋友,我都不敢说,也不能说。刘星竟然还那么天真说要孩子呢,癌症患者还能要孩子吗?即便真的生了孩子,这孩子能健康吗?我爸我妈要是知道,肯定打死也不会让我生。可站在我的角度,我眼下可该怎么办呢?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要那样我未免太没良心了。不能,我绝不能,我只能与他站在一起,照顾他,体贴他,帮助他共渡难关,不求别的,只求良心不受谴责……
林书琴
在常德的派出所,警察告诉我,深圳警方终于传来消息:已经查到当初与我同在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的产妇王桂香,以及丈夫牛同发和儿子牛自强,并且深圳警方还安排他们做血型检测和DNA亲子鉴定,结果显示:王桂香和牛同发的血型都是AB型,儿子牛自强的血型是A型。也就是说,DNA鉴定结果不仅“不支持牛自强是王桂香的生物学母亲”,而且牛自强的DNA信息与我和丈夫刘大山的DNA信息相匹配,他们的儿子牛自强毫无疑问是我的亲生子——天呐,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刘星竟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而我的亲生子一生下来不仅被改了姓,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也太离奇太离谱了吧,是谁造成了这样的错误?谁应该为这荒唐的错换孩子负责?
深圳的警方还提供了其他信息:王桂香当初是因为孕期回湖南常德娘家养胎待产,临盆时到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生育的。王桂香早年到深圳打工,在那里结婚生子,丈夫也是湖南常德人,他们早已经在深圳置业扎根。但王桂香一直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目前也身患肝癌,幸好尚属于早期,目前一直在治疗之中……
深圳警方传来的这一连串信息,像一阵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我,让我惊心动魄,既心潮澎湃、又浑身发凉,内心且忧且喜。忧的是先前发生的一切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与证明,我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刘星竟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喜的是我终于知道我亲生儿子的下落了,而刘星也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肝移植的事是否也有希望?他的亲生父母愿意为刘星捐献肝脏么?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忐忑不安,一时间心乱如麻,眼下我该如何是好?
回想起来,在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生孩子那天晚上,孩子出生后就让护士抱走了,据说是给婴儿洗澡,两个几乎同时出生的男孩前后脚抱去洗澡再抱回婴儿室,一不小心岂不是容易混淆互相抱错么?那么这个错所造成的责任方,显然是在院方,可当初院方那些护士,怎么就那么糊涂、那么马大哈,这可事关孩子的人生和命运呀!
刘大山
林书琴中午回到家的时候,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像被什么坏人一路追打总算逃脱躲回家里一样,撞进家门的时候差点儿摔倒,好在我一把将她接进怀里。我一边安抚一边问林书琴你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依然倒在我的怀里不停喘气,过了一会才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了我深圳警方传来的一切。听完她这番话,我惊异得目瞪口呆,跌坐到沙发上,掏出烟点燃,发着狠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像跟烟有仇似的。吸完烟,我狠狠地掐灭烟蒂,总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出了个头绪。我说:琴,承认现实吧,眼下要紧的事是救治刘星。我想好了,尽管他不是咱俩的亲生儿子,但咱俩辛辛苦苦养育了整整三十年,不说养了个人,就是养个宠物都会有感情你说是吧?咱俩与刘星的感情摆在那里,反正是与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依我说,眼下咱们要尽快联系刘星在深圳的父母,看他们是否愿意捐献肝脏救治刘星,同时咱们也要尽快到深圳认亲,看看咱们的亲生儿子。再有,咱们与他们两家人错换孩子的事,绝对是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的责任,接下来咱们要联合刘星的亲生父母,起诉医院,向医院追责!
我这么一说,林书琴像被打了一剂清醒剂,淡定了许多,清醒了许多。她甚至破涕为笑,对我说你不愧是当干部的,一下就能理出头绪、拿出主意,分析得也有道理。我说哈老婆,我不仅是当干部的,还是军人出身呢,危难之际,大是大非面前,岂能乱了方寸?必须要有定力。再说了,我是咱家里的男人,眼下咱家遇到难题,我要是理不出头绪拿不出主意,我還算什么男人,你说对吧?说这话的时候,我颇有几分得意。
林书琴没像以往一样嘲讽我、打击我,反而是朝我深情一瞥,满意地笑着说:还行,像你当初谈恋爱对我承诺的那样。她这话像撒进我心窝里的一抹蜜,我听着很受用。关键是,她脸上浮现出多日不见的那抹笑容,如梅雨天闪出的一抹阳光,一时间让我感觉到生活虽然多艰,但人生毕竟还有希望。只是她脸上的那抹阳光,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很快又阴云密布。
她忧心忡忡地问我:这事,可该怎么同刘星说?
我说:生死当头,只能同刘星如实说了,毕竟刘星需要亲生父母给她捐献肝脏,他自己又是学医的,再怎么瞒也不可能瞒住他。再说他也不是孩子了,我想他是能够接受现实的。
林书琴说:可我……我实在是开不了口,我真是舍不得他呀呜呜……
我搂住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安慰说:这事你甭管了,我来告诉刘星。另外,咱们得赶紧联系刘星的亲生父母——噢对了,你有没有向派出所要刘星父母的电话?
林书琴说有,可“有”字刚一出口,她又低头哽咽、抹泪。我问你这又是怎么啦快把电话号码给我呀。我很着急,可林书琴仍磨磨蹭蹭、抽抽噎噎,说我听你那么一说怎么那么刺耳、别扭!我“哧”的一声,加力摇她肩膀,我说我说什么啦我没说什么呀?她抬手挡住我的手,责怪我说你还说你没说什么?你不是说过“赶紧联系刘星的亲生父母”嘛!
“嗐——”我以为我说啥了呢,原来你是在意这个,可这已经是现实了呀!
林书琴怼我:可我听着就是刺耳,别扭!
我哭笑不得,只好边安慰她边继续催她要刘星父母电话。
王桂香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会有这等事?前几天应警方要求,我们一家三口到指定医院做了DNA鉴定,结果竟然被告知:发现我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儿子牛自强竟然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我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是在我的老家湖南常德的另一人家家里?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那天我老公下班回家,说起警方强行要求我们一家必须协助调查,他内心强烈抗拒,可又迫于警方压力不得不配合,虽然我同老公一样一百个不愿意,平白无故生出这么档事谁不闹心啊,可转而一想既然配合警方调查是宪法规定的公民义务,那就配合呗,再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想非得检查就检查吧,我怕什么呀!所以一家人去医院做鉴定,我内心还是挺坦然的,回来的路上一家人还有说有笑。谁料第二天出鉴定结果的时候,风云突变,警方告知经医院鉴定证明,不支持我是牛自强的生物学母亲,也就是说牛自强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不仅如此,警方还同时告知,湖南常德要求深圳警方协助调查的那家人,他们那个叫刘星的儿子的DNA鉴定信息与我匹配,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我的儿子牛自强才是他们的儿子——这也太出乎意料、太离谱了吧?莫非这世界上的石头要开花、太阳要从西边出来?打死我也不信啊!可现在的科学这么发达,医院和警方的鉴定结果又如此言之凿凿,我纵有十个嘴巴也无法反驳呀!事已至此,我只能低下头来承认现实了。
回想起来,当初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因为妊娠反应强烈,老公送我回湖南常德的娘家养胎,由我娘一直照顾,直到儿子出生。我生孩子的时候,确实是在常德市母婴平安妇产医院,那天同时被护士推入分娩室、同时生孩子的时候,确实也只有我和另一个孕妇。生孩子的时候我疼得喊爹叫娘,隐约也听到另外那个孕妇也时不时大惊小叫。待到孩子生下来时,我才如释重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肉体劫难,我感觉自己像被抽去了全部筋血,浑身大汗淋漓,四肢乏力,耳旁却回响着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只听护士说了声“王桂香祝贺你,你生的是儿子”,我听罢有了一丝兴奋,挣扎着想抬头看一眼我的孩子,不料却让护士按住了。护士说你不能动,伤口还在滴血呢,孩子被抱离我前去洗澡了。听护士这么一说,我只好作罢,这时候困意也潮水一样一阵阵袭来,我昏昏沉沉只想睡觉。直到护士唤醒我时,我发现孩子已经被裹得严严实实依偎在我的身边、躺在我的臂弯里,那一刻我困意全消,一波又一波的慈爱和幸福像潮水般阵阵袭来,我浑身都陶醉了。很快,我被护士推出分娩室……莫非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和对方的儿子被护士错换了,这么大的事,不应该呀!真要是这样,那些不负责任的护士也太可恶了!不过这事都过去整整三十年,常德那家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怎么发现的?眼下对方都通过警方协查,找上门来了,他们想干什么?所有这一切如一团乱麻塞进我的脑子里,我感觉脑袋发胀,脑子一时乱成了一团糨糊,不知如何是好。
牛同发
自从出了DNA鉴定结果,我感觉一块大石突然压到了我心头了,眼前也仿佛冒出一座大山挡住了我们一家的去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在深圳生活得平静安稳,虽不像那么多大老板那样大富大贵、举手投足一掷千金,却也已衣食无忧。我们早已经有房有车,我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销售,效益不错。妻子王桂香原先在一家商场上班,近年虽然因身体原因提前内退,但每月也还领着四五千元的工资。儿子牛自强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在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当技术员,月工资两万,眼下已经处了一个女朋友,正如膠似漆恋爱,打算今年底结婚呢。总之,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正像深圳这座城市一样蒸蒸日上,怎么冷不丁就冒出这么档闹心事,儿子牛自强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呢?要不是被警方强制做亲子鉴定,打死我也不信!可这么一档子鉴定,却像是一根搅屎棍,把我们一家平静的生活全搅乱了。我妻子原本就有病,身体长年患乙型慢性肝炎,最近还被查出早期肝癌,自打被警方强制鉴定出这档子事,整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眼看着没几天就瘦了一圈,真闹心啊。幸好我儿子牛自强倒不把这当回事,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我和妻子诚惶诚恐地将结果告诉儿子,担心他受不了打击,不料他听了却若无其事,说了声:爸,妈,别听他们瞎扯,什么DNANBA的,我才不信呢,我从记事的那天起就一直跟着你们,知道是你们辛辛苦苦将我养大,我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儿子?鬼才相信!别说只做了一次DNA鉴定,就是做一百次,这辈子我也认定了,我就是你们实打实的亲生儿子,别人是抢不走的,这个老爸老妈你们尽可以放心。说完这番话,儿子就径自进了自己的屋,像往日一样鼓捣他的电脑去了。听完这番话,我和妻子都如释重负,甚至暗自庆幸,暗自欣喜,本以为只要自己的儿子认定我和桂香是他的亲生父母,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料第二天一早,还没出门上班呢,我便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手机电话显示来自湖南常德,话筒传出来的是一个女声。我稍微犹豫,想了想还是接通了电话,问谁呀?对方客客气气说:请问您是牛同发先生吗?我说你是哪儿呀,找他有什么事?对方自报家门,说我叫刘大山,在湖南常德,我有重要事情要找牛同发先生本人。我犹豫了一会,忽然胡诌说:他这会儿正忙呢,你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吧,我是他的秘书。对方沉吟了一会,说对不起这事太过重要,我必须直接同牛同发本人说。我追问说什么事这么重要啊?对方说:非常非常重要,可以说人命关天,事关他亲生儿子的生命。对方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我的心扯紧了。可我转而想,没准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吧,为达到目的故意夸大事态。这么一想,我随意说了声对不起你可能打错电话了,随之关了手机。
没想到这时候老婆却责怪起我,说哎呀你怎么不听一听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老婆你怎么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原本就想找上门来,你要是搭惹上了,没准就是非一大堆,麻烦一箩筐,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再说了,我本来就忙得像头驴,哪有时间去应付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我这么一说,一下子将老婆的嘴给堵住了。看她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理她,拎起提包出门上班去了。
王桂香
这该死的老公,一辈子都是这么个脾性,无论做什么事都急,刚才耐心一点听对方说完话怎么了?对方说人命关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会不会是我生的那个儿子——尽管内心上我不能接受他是我的儿子、而牛自强反而不是我亲生儿子的现实——但毕竟医院的DNA鉴定都那么说了,万一真的是当初在产房里与对方错换了儿子,我自己的亲生骨肉真的在对方家里可怎么办?没准冥冥之中我那亲生儿子有什么感应,迫切地渴望着寻找他的亲生母亲、希望见到他的亲生母亲呐!俗话说,儿女就是父母的心头肉,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自从做了DNA亲子鉴定,听医院的医生那么一说,我的心就像闯进一只兔子,从最初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心事重重,反正是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终日不得安宁。我时常想,DNA亲子鉴定早就在世界范围广泛使用,警察破案、婚姻出轨、家庭遗产纠纷什么的,时常听说法院要用DNA亲子鉴定断案判别是非,眼下轮到我们也做了亲子鉴定,莫非就会出错?想想也不大可能。假如是真的,我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块心头肉、心肝宝贝,这三十年都生活在别人家里,他生活得好吗?那家人对他到底怎么样?假如他在别人家里缺衣少吃,甚至遭受虐待,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做父母的却不理不睬,那不是作孽么?这么一想,我就越觉得不是滋味。冥冥之中,我似乎听到了亲生儿子的呼救声,甚至眼前恍恍惚惚,时常闪现亲生儿子那双哀怨绝望求救的眼睛。看着老公忙忙碌碌,对此事爱理不理、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感觉男人真是铁石心肠。可我是女人,我是母亲,我不能跟老公一样无动于衷。尽管我爱牛自强,爱现在的儿子,可我也想知道我那个亲生儿子的真相,我甚至恨老公把那个电话草率地挂了。眼下我该怎么办?内心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我多么想见到我的亲生儿子啊!
刘星
我爸和我妈来医院看我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我爸有些热情,我妈却心事重重。我爸问寒问暖,像个放下身段到医院来看望住院职工的领导。我妈则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爸身后,时不时拿眼看我爸的脸色,举手投足比平素忽然间少了些自如。只有劝我吃这一点,我妈与以往是一样的,比如他们刚刚带来的酸奶、草莓、香蕉等水果,只是我刚刚做完化疗,浑身疲惫不堪,没半点胃口,根本就不想吃。
待护士离去,病房里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爸对许莹说许莹你累了,你到外面休息一下,散散心,我同你妈替换你,陪刘星说说话。开始我有些不愿意,希望许莹能继续陪我,这两天她是利用周末休息时间接替我妈来的,平日都是我妈在医院里陪伴我、照顾我,也挺累的。自打我得了癌症,许莹平日里除了要上班,晚上下了班或周末休息就跑到医院来照顾我,这一点很令我感动。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可我亲爱的许莹至今却对我不离不弃,我多么庆幸此生能娶许莹为妻,也发自内心更加爱她。我想,假如此生对许莹无以为报,来生一定百倍偿还。眼下,我爸提醒了我,确实应该让许莹好好休息,可千万别让她累垮了。好在这时候的许莹也很听话,她伏下身抚了抚我的脸庞,深情地望了望我,对我说:亲,那我歇会儿,到外面透透气,哦?我说你快去吧。
许莹离开后,我爸我媽双双靠近我的床前,我妈挨着我坐到床沿上,我爸则将一只木凳搬到我床前,郑重其事的样子。我预感到他们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于是挣扎着掀开被窝的一角,试图着坐起来靠到床头上,不料我妈却一下按住了我,说儿子你别动,你就躺着,你爸有话要对你说。我遂将目光转向我爸。
我爸伏下身子,一只厚实的手伸了过来,在我的脸上不停摩挲,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像要将我装进他眼睛里。他的手掌是那么的厚实、温暖,他的眼睛又是那么的慈祥、温润,长这么大,我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更从未被他这么对待过。一股暖流忽然间从我的心里涌出,很快传遍全身,我感觉到我爸手里的温暖和慈爱,都快要将我整个儿融化了,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得不开口说:爸,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你快说吧。
我爸终于说话了:刘星自你生病以来,我和你妈可以说是操碎了心,尤其是你妈,可以说是全力以赴、夜以继日在照顾你。我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尽最大的努力治好你的病,哪怕家里要砸锅卖铁、倾尽全力,我们也会在所不惜,毕竟你是我们辛辛苦苦、一手养育大的孩子。但目前棘手的问题是,你这病到底怎么治疗?医生都说了,最好是做肝移植手术,这没问题,我和你妈都毫不犹豫抢着捐献,按规定血都验了,DNA鉴定也做了,谁曾想会节外生枝,医学鉴定结果硬是说不认同你是我和你妈生物学上的儿子。这样的结果,对咱们家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和你妈一开始都不相信,也不承认,可医院的医学鉴定白纸黑字,无可辩驳。尽管结果如此,我和你妈都认定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是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你怎么能不是我们的儿子?即便医学鉴定不承认,我和你妈也会认定你就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爱你,舍不得你,并且肯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为你治病,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听着父亲的这番话,我像站在冰冷的原野上沐浴春日的暖阳,内心深处的坚冰在渐渐消解、融化,情感的暖流由小变大、由缓变急,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内心。当父亲说到“这个你尽可以放心……”时,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我禁不住脱口大喊——爸,你别说了,我就是你和我妈的亲生儿子!我喊出的这句话几乎是歇斯底里,一出口便如春雷滚地,将我爸我妈都吓着了,就连门外的护士也惊诧地推门进来,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刘星你哪儿不舒服了?我爸连忙对护士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妈此刻却紧紧地攒紧我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连声说:是的是的刘星,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发现,我妈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爸也说:没错没错,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和你妈真的爱你,舍不得你,正因如此,我们都在千方百计想着如何为你治疗。可眼下,我和你妈想为你捐献肝脏的路却被堵住了,所以咱们得想想其他办法。什么办法呢?依我看,咱们首先得承认科学,也承认现实,也就是说,虽然我和你妈至死也都认定你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但我们还得设法找到你生物学上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看看他们能否同意为你捐献并移植肝脏……
我立马打断我爸的话质问:爸,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生下来就一直归你们抚养,怎么到头来就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这太荒唐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都犯糊涂了,这么说我是你们从别人家抱养或者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啊!
看我这么急,我妈抢着说:不是的不是的,刘星,你听我慢慢说……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紧紧地盯住我妈,唯恐错失她即将说出的每个字。我说那好,妈,你说吧,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终于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当初的生育过程,并说:根据目前警方协查情况,当初生完孩子出院时,两个孩子不小心被错换了。也就是说,我自己生的孩子被错换到你的亲生父母那儿,而你又被错换到我们家里。
我听罢大喊:这他妈的也太荒唐了吧!?我猜想此时的我就像一头受惊的狮子,将我爸我妈吓得不轻。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仍拼命喊:这惊天的错误到底是谁造成的呀?肯定是他妈的妇产医院,是那些他妈的马大哈护士,要追责、追责、追责!
我爸说:儿子你说得对,肯定要追责,但眼下要紧的是要联系到你的亲生父母,看他们能否同意前来认亲,然后再征求你亲生父母的意见,看是否同意为你捐献肝脏。
听我爸这么一说,我反倒冷静下来。我喃喃自问: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在哪儿,他们会同意认亲吗?献肝,他们能同意么?
我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不成,就看对方了。儿子,实话同你说,我同你爸已经给你在深圳的生父打过电话,手机号是警方给我们的,但接电话的人说是你生父的秘书,我们说事情太过重要,人命关天,让秘书找你生父接电话,但对方推托说你生父忙,没时间接电话,说完就挂了电话。我们再打,就怎么都打不通了。
听罢,我内心咯噔一跳,心想果不其然,纵然是生父,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认亲呢,何况是捐献肝脏?
林书琴
刘星总算接受不是我亲生儿子的现实了,可他那远在深圳的亲生父母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他当然希望能联系上他的亲生父母,哪怕仅仅是认亲或见上一面,至于他的亲生父母是否愿意为刘星捐献肝脏,真的是很难说。虽然儿子是他们生的,但毕竟一生下来就没在他们身边,何况都整整都三十年过去了,他们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之外,形同陌路,谈不上有任何感情。这个世界上有几个愿意为形同路人的人做出牺牲、捐献肝脏呢?细想是很难的,除非圣人,除非专门积德行善的仁者,可眼下这个世界上的圣人和仁者又能有几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混沌,世道坎坷。芸芸众生当中,利欲熏心者多,乐施好善者少,舍己救人者更是凤毛麟角了。纵然刘星是对方的亲生儿子,可即便一生下来就在一起生活的母子和父子又怎样,就肯定愿意割肝救子吗?我看也未必。这么一想,我也有些绝望。可绝望就放弃,就让刘星等死么,当然不能,我绝不能眼看着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就这么白白等死,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希望,我也绝不放弃。人是讲感情的,我家对面的邻居数年前养只宠物狗,狗死了邻居都哭得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呢,何况我养的是一生下来就同我相依为命的大活人?自打刘星患病,我家已经快花完之前的全部积蓄了,算起来已经有五六十万元,可花的时候我从不含糊,他爸更是为此戒了酒,也戒了烟。他爸还说,钱是身外之物,可儿子是咱们自己的儿子,只要咱们还有一口饭吃,就不能停止给刘星治病,即便是卖车、卖房,咱们也在所不惜!那天听到老公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暖融融的,既温暖又柔软,感觉都快化了,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又一次被老公感动了,内心一千次一万次庆幸这辈子嫁给了他。人呐,甭管有钱没钱,官大官小,在社会上有地位还是没地位,有情有义最重要。尤其是女人,找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只要能相亲相爱厮守一辈子,我觉得天天喝稀粥啃干馒头,心里也会是甜的。不过说一千道一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设法联系到刘星的亲生父母。再说了,我也惦记着那个一出生就与对方错换了的亲生儿子呢,他到底长得啥模样,工作了吗,生活过得好么?
王桂香
正当我埋怨老公那天的草率,身不由己地思念着我那个生下来就几乎未曾谋面的亲生儿子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进了我的手机,电话显示来自湖南常德,看号码也从未见过,显然不是我娘家人及亲戚朋友的电话。铃声像急促的警铃一阵急似一阵,我的心被催得怦怦直跳,心想莫非就是那个前来寻亲的电话,我到底接还是不接?不接,会不会从此错失机会?接,会否像老公担心的那样,从此惹出一大堆麻烦?正在我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之时,那个我连续几天日思夜想的儿子的声音仿佛在一声声呼唤着我,那张哀怨绝望求救的无辜脸庞同时飘到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猛然扯了一下,疼痛难忍,心一软,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一股巨大的勇气促使我痛下了决心,我唯恐对方挂断电话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通话键。喂——您是哪位?
话筒传出的是一个女声,声音怯怯的:请问,您是王桂香女士吗?我说,我是。
那边说:噢,王女士您好!太好啦,我可算找到您啦。是这样,我是湖南常德汉寿县的林书琴,三十年前咱俩在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生孩子,咱俩还是同一天也差不多同一时间生的孩子,而且是被安排在同一个产房。那天的那个时间的那个产房,偏巧生孩子就只有咱们两人,出院时按护士安排咱俩各自带走了孩子,但孩子可能被当班的护士不小心换错了,因为前些天警方和医院的亲子鉴定结果证明,我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儿子是您的儿子,而您也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儿子其实是我的儿子。这样的结果太惊人、太难以置信了,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开始时我根本不敢相信,我估计您也不敢相信。可亲子鉴定结果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想必深圳的警方也已经告诉您结果和真相。这个天大的错误,到底是怎么造成的,现在我说不清楚,估计您也说不清楚,但妇产医院无论如何肯定是有责任的,这个等咱们以后再慢慢搞清楚。现在我给您打电话,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您想不想认您的亲生儿子,哪怕是咱俩之间只是相互之间认个亲,相互之间都见见自己的亲生儿子,您看行吗?
对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揭开一桩让人担心却不能不揭开又不得不接受的秘密,自始至终让我听得忐忑不安、心惊肉跳。虽然我能够感觉到,对方说的时候,语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生怕我随时拒绝或挂断电话,可她并不知道,我自己其实也听得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以至于对方说完话,我多少还有些不知所措。我怯怯地问,您好您是常德那边的林书琴女士?对方说是呀!我咽了口唾液,极力镇定自己的情绪,然后问您真的是当初同我一起在同一所医院、同一个产房、同一个时间生的孩子?对方说是啊,这几天我一直急着找您,不知道您想不想认识您的亲生儿子?同时,我也很想看看我的亲生儿子到底长得啥模样。她似乎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想毕竟都是女人,也都是做母亲的,都惦记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当即说行啊行啊,我也想看看我儿子到底长得啥模样,他现在工作了吗,过得好不好。对方说,你儿子工作了,过得挺好,不过最近他生病了,不大好,急需亲生父母帮忙。
我心一咯噔,随口问:儿子他到底怎么了,生了什么病?对方支吾了一下,欲言又止。我催问她,您倒是说话呀,我儿子到底怎么了?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内心已经认同了自己陌生的亲生儿子。对方还是支吾了一下,说反正是不大好,目前还在住院,医生说这病若想治好,最好的治疗方案是肝脏移植,但肝脏移植需要血型匹配,我和我丈夫都是A型血,可你儿子是AB血型,我们无法给他进行肝脏移植。可你们深圳的警方说了,你和你老公都是AB血型,若要进行肝脏移植,只好靠您和你老公了。对方说出的这番话像极了大冬天突然打到我心头上的一层冰凌,我内心一紧,赶紧追问:这么严重吗,快告诉我,我儿子到底得的是啥病啊?对方还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我急了,我说你要不是说实话,咱俩就没法再交流了。对方忙说,既然是这样,我只好告诉你了,刘星——也就是你亲生儿子的名字——他得的是肝癌。
我一听,脑子嗡的一声,顿时感觉到浑身的血直往上涌,瞬间仿佛有无数的蚊萤在我眼前四处乱窜。我脱口大喊,怎么有这等事,我儿子他才多大啊,他才三十岁,怎么就得这个病啦?!对方说,是啊,刚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他这么年轻,我和我老公甚至我们两家的父母,一向健健康康的,没有得过什么疾病,更没有患过肝病,刘星怎么会莫名其妙得了这种病?打死我也不相信,可事实是他就是得了。既然这一切都已既成事实,眼下说啥也都没用了,要紧的是要想方设法为他治病。之前为了给他治病,我们家前后已经花了五六十万元,我们想虽然刘星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但毕竟是我和我老公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人家养个宠物都喜欢得死去活来的呢,何况刘星是个原本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您说是不是?可眼下我们遇到的,还不仅仅是花钱的问题,如果治疗不得法,花再多的钱也只能是冤枉钱。所以,我给您打电话,就是想与您商量一下,如果您和您老公愿意认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就同我们一起想办法全力救治他,不然他太可怜了。
对方说出的这番话就像射向我的飞镖,镖镖直插我的心头,我心惊肉跳,疼痛难忍,腦海有无数水泡一样冒出串串问号:怎么有这等事?怎么有这等事?怎么有这等事?……与此同时,我脑子也在高速运转,寻思着怎么回答对方。这回轮到我在电话这边磨磨蹭蹭、支支吾吾了。因为没有马上回答对方,对方不断在电话那头催我:王桂香女士,您倒是说话呀,您到底认不认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底帮不帮忙救治自己的儿子?对方的催问像擂在我心头上的鼓槌,擂得我心头更加心惊肉跳。我被逼到了墙角,只好匆忙应答。我说对不起林书琴女士,您说的这一切太过突然了,我没有半点思想准备,您得容我想想,何况这事太大了,非同小可,您得容我回家同我老公商量商量。其实,当听到对方说自己和老公甚至双方父母都没有患过肝病的时候,我差点告诉对方我一直患有肝病,已经好几十年了,我一直是乙肝携带者,而且前不久也诊断出了早期肝癌,当初怀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幸亏我一闪念控制住了自己,将快要脱口的话给噎了回去。
牛同发
傍晚我下班刚刚回到家,妻子王桂香就从厨房里迎了出来,双手还不停地在她胸前的围裙上反复擦拭。没等我放下手中的提包,她就开口说同发你总算回来了!我反问说怎么是总算,我每天不都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回来的么?我看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追问说有事么?她苦着脸说,今天常德那位想认亲的人给我打电话了。我问,你接电话了?她瞟我一眼,嘟囔着说,是啊,我忍不住接了。我追问:结果呢?王桂香说,结果我俩就聊了起来,她说她叫林书琴,当初与我同在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生孩子时就在同一个产房,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生的孩子,出院时两个孩子让护士张冠李戴、不小心换错了,问我是否愿意互相认个亲,让咱们与他们彼此都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我问:你怎么说?王桂香说:我当即说行啊行啊,我也想看看我儿子到底长得啥模样,他现在工作了吗,过得好不好。对方说,你儿子工作了,过得挺好,不过……她停下来,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
我追问道:你倒是说话呀!王桂香只好继续说:对方说儿子生病了,病得很重,急需亲生父母帮忙。我一听浑身毛孔紧缩,警觉起来,瞪着眼问:到底得的什么病啊?王桂香怯怯地望着我,嗫嚅着,最终说出我最不想听的两个字——肝癌!我一听脑袋都快炸裂了,我大喊:肝癌,绝症——是想让咱们出钱医治么?王桂香道:钱倒是没说,但对方说要做肝移植,因为他们夫妻血型不配,不能移植,必须是亲生父母。我一听浑身像被火点着一样,一股烈焰喷口而出:你这个臭婆娘,你看看你惹的祸,你这不是没事惹事、引火烧身么?!我拳头的骨节已经捏得咯咯响,差一点就要挥出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王桂香却已经被我骂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抽抽噎噎地哭诉:我……我这不是惦记……惦记咱们的亲生骨肉么?何况是个儿子!虽然……呜……虽然从一生下来咱们就几乎从未见过,但毕竟……呜……毕竟是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里……呜……哪里像你们男人那样铁石心肠……呜呜……。她竟然以退为进,反倒责怪起我来,我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我责骂道:你这臭婆娘,你倒是心软、倒是好心,你倒是逞能!那好,你逞能你自己去捐献肝脏吧,反正我不捐!
王桂香说:那你不认那个亲生儿子?我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要认那个亲生儿子了?我一开始就没想认,也不想让你认,可你就是不听。再说了,亲生不亲生,反正打一生下来咱们就没养育过他,就当咱们撒过的尿、拉过的屎好了,还谈什么感情?相反,咱们自小养的是牛自强,虽然牛自强不是咱们的亲生儿子,可咱们都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了呀,你能说你对牛自强没有感情?这么说吧,反正我喜欢牛自强,我认定牛自强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再说都三十年过去了,将错就错有什么不好?咱们与对方互相认亲了有啥鸟用,莫非咱们用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牛自强去换对方那个得了癌症的儿子?嗤,难道你脑子注水啊?!我这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冲王桂香哒哒哒的就是一梭子,打得她晕头转向只顾干瞪着眼,似乎都快要透不过气来,只见她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待透过气之后,她仍心存不甘,反驳说:你知道……我一直是乙肝病患者,况且又得了癌症,不适合肝移植,要不然我没准就捐了,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何况那孩子还是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咱们要都不救,那孩子肯定死定了,那不是很可怜吗?想想都让人心碎!眼下他没准日日夜夜眼泪巴拉地盼着咱们去救他呢,作为孩子的亲生父母,咱们难道就这么铁石心肠,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吗……呜呜……王桂香振振有词,边说边抹泪,那样子可气又可恨。我心想,她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啊!明摆着如果与对方互相认亲,甚至是换回来孩子,我们肯定是吃亏的,毕竟那孩子已经得了绝症,干嘛要去自找麻烦?我冲他嚷起来:你这个臭婆娘,脑子果真是进水了。你怎么就不想想,即便你不患乙肝,也不得癌症,你要是将肝移植给那孩子,你以为你还能活呀?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再说了,即便我同意给那孩子捐献肝脏,你就支持了?我的命我的死活怎么样你也可以不管了?臭婆娘,你真够恶毒啊。我倒要问你,在你的眼里,到底是我的命重要,还是那个从未谋面也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孩子的命重要,咹?
我注意到,我说出的这番话像一块突然堵到她嘴上的破布,总算将王桂香的嘴给堵住了,此刻她像一只被手电筒光柱照懵了的青蛙,鼓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半天都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张了张嘴,像想起了什么,哭丧着脸喃喃自语说:唉,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当初要不是抱错,一生下来及时打乙肝疫苗,岂不是就不会得这种病?相反,咱们的牛自强出生时原本不用打乙肝的,反倒给打了。这事你应该也记得吧?当初我入院要生孩子时,医生查出我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说孩子出生后必须打乙肝疫苗的。你看这事给闹的,因为出生时张冠李戴换错没打乙肝疫苗,生生把咱们那亲生儿子全给毁了,那家妇产医院也真是作孽呐呜呜……呜呜呜……说完王桂香又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痛不欲生的样子,哭声让人心慌意乱。
我忽然意识到,女人毕竟就是女人,自己生的孩子真的像身上掉下的肉,心疼得不行,不像我们男人想得开,真拿她没办法。不过,她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当初那家妇产医院的护士怎么就那么马大哈,生生将孩子给换错了呢?这可是事关两个孩子的一生呀!这也不仅仅是作孽不作孽的问题,简直就是犯罪——对,犯罪——应该告当初那些值班护士和婦产医院的渎职罪,找他们索赔!这么一想,我头脑反倒是清醒起来,也冷静起来,觉得这事还是应该管一管,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毕竟那孩子是我们的血脉。我对王桂香说:臭婆娘,你就知道哭,哭有何鸟用,哭就能治那好那孩子的病了?听我这么一嚷,她果真停住了哭,抹了抹眼泪看着我,像不认识似的。我说:让咱俩割肝救那孩子,那都是瞎扯,除非咱俩都不想活了,命都不要了。依我说,真想救,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王桂香的眼睛亮了起来,手一拍问:你有啥办法?快说呀!
我说:当初妇产医院的护士错换了孩子,造成该打乙肝疫苗的孩子没打,不该打疫苗的孩子反而打了,这都是医院和护士的错。严重的是,那个孩子因为没打乙肝疫苗,让身体埋下了祸根,他肯定是因为后来感染乙肝病毒最终发展到肝癌的,必须追责,打官司,找医院索赔!王桂香听罢,眼睛放出光来:对呀!至少咱们应该与常德那家人联合起来,一块起诉当初那家妇产医院,让他们赔偿,为孩子讨回公道。
我点头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我忙着呢,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去掺和这事。
王桂香说:这你甭管,你不反对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自个与他们联系。
林书琴
度日如年。
与深圳那个王桂香通完电话之后,我忐忑不安、焦躁万分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复。刘星原本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眼下又人命关天,等待救治,可他们竟然说要商量,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真可谓和尚不急太监急!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每走一秒,无论对刘星还是对我和我老公刘大山,几乎都增加一层无形的煎熬。看着病床上刘星那副清瘦的骨架,那苍白又蜡黄的脸庞,那悲苦绝望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如一群凶神恶煞的白蚁,正一分一秒、一点一滴疯狂地蚕食着他的身体。刘星才三十岁啊,风华正茂的年华,老天怎么就这么不长眼,非要同我们过不去,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呀!
晚上已经过了十点,刘星刚打完针服完药,正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正是深圳那个王桂香打来的电话。我像热天里忽然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精神为之一振,顿时抖擞起来。我赶紧按下通话键,因生怕吵醒刘星,便一串碎步走出病房到楼道里与对方说话。我的声音多少有几分激动,我说:王女士您好!救治您儿子刘星的事您到底考虑得怎么样?王桂香说:这事我同老公商量了,刘星毕竟是我们的血脉,我们不能不管,肯定要尽力救。我一听心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怦怦直跳,几乎要闯出胸腔。没等她说完我就激动得千恩万谢,说太好啦太好啦,刘星这回有救啦!我惊呼着,眼眶一热,眼泪激动得就要往外涌。电话那头的王桂香却打断我,说:您先甭激动,我是说我同老公商量了,是同意与你们合力救治孩子,不过可不是您想的和说的那种救法。我愣了一下,急忙追问:那您快说,你们有什么办法?对方沉吟了片刻,说:不瞒您说,我和我老公虽然与刘星血型匹配,但我生孩子之前就得了乙肝,长期服药,前不久还被诊断出患了肝癌;我老公几年前则是患了肾炎,我们俩都是病人,根本就不适合给刘星移植肝脏。
我一听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对方却在电话那头接着说:不过,刘星既然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们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想想吧,当初咱们两个孩子生下来要不是被那些马大哈护士糊里糊涂换错,刘星就不至于忘记打乙肝疫苗。如果刘星当初打了乙肝疫苗,断不可能得如今的这种病。对方这么一说,倒是醍醐灌顶,我想起来了——患乙肝的孕妇生下的孩子,按规定医院一律都会给打乙肝疫苗。我是学医的,这一点常识当然懂。关键是对方这一说让我恍然大悟,刘星的病因原来在于此!之前我和老公想破脑壳都想不明白刘星为何莫名其妙会得这种病,毕竟他这么年轻,我和老公及双方家族,无论是家族史还是当下都没人患过肝病,更没人得肝癌,刘星偏偏一患就是肝病中的重症。
我马上接着对方的话说:对啊,当初医院和护士肯定有责任,必须追责。对方说:是呀,咱们要联合起来告妇产医院和那些护士,让他们赔偿,赔偿款可用于救治刘星。对方这么一说,我倒是开阔了思路,可也忧喜参半,忧的是刘星进行肝移植的希望宣告破灭,喜的是对方、刘星的亲生父母终于和我们站在一起,成为我们的同盟军,接下来将与我们一起向医院索赔。自从刘星患病,我們家已经几乎花光积蓄,再往下恐怕就要卖车卖房子了。找医院索赔,迫在眉睫。
对方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赶忙说:王桂香女士,您这个主意好,人多力量大,咱们是应当联合起来,一起状告医院,向医院索赔,而且越早越好,越快越好。不然,我们家就快要倾家荡产,再也没钱救治刘星了。说完,我又试探着问:王桂香女士,那接下来,你们怎么打算,想不想见见你儿子刘星?对方毫不犹豫答:想啊,我特别想,恨不得现在就动身赶到常德看望儿子。对了,刘星目前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到底怎么样啊?这话像一把刀,一下戳到我的痛处。我咬了咬牙,说:不好,他一直等待救治呢。对方追问:不好?怎么个不好法,你能否说得具体些?我说:一言难尽,你们不是要到常德来看吗?来了就知道了。对方沉吟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我却继续追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啊?我也想看看我那亲生儿子到底长得怎么样,他能否跟你们一起来呀?对方又是犹豫,最后回答说:这个我还说不好,我得回家商量商量。
刘大山
林书琴从医院回来,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讲她与深圳那边通电话的事,有忧有喜。忧的是刘星的父母一个是乙肝患者,另一个患了肾炎,身体都不适合为刘星捐献肝脏。喜的是林书琴毕竟已经与刘星的亲生父母联系上,对方也愿意认亲并提出与我们一起共同向当初的母婴平安妇产医院追责索赔。说到索赔,这也是我最近时常考虑的事情,可以说对方是同我想到一块去了。想当初,要不是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的护士稀里马虎,出院时错换了孩子,怎么会有如今的这种闹心事?如果不是因为刘星患了癌症,孩子错换也就罢了,反正孩子是我们自小养大的,既然养了就会有感情,何况刘星又不呆不傻?不仅不呆不傻,还挺聪明能干,而且已经成家立业,工作还干得顺风顺水。谁会想到一场大病却撬开了原本可能永远被时间和岁月遮蔽的人生秘密呢?眼下,真相总算大白,我们有理由与刘星的父母一起面对现实,想方设法救治刘星,同时彼此都看看自己的儿子。
说到我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眼下过得好吗,结婚成家了没有?儿子认不认我们这对亲生父母?这一切对我和林书琴来说,还都是一个谜。但从内心讲,我们是多么希望早点见到生下来就未曾谋面的亲生儿子!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尽早找到合适的律师,再联合刘星的亲生父母,一起起诉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毕竟这家医院造成的错太大了,大到给我们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痛苦和损失,简直就是弥天大罪,不可饶恕,必须尽快追责,必须尽早给我们弥补经济损失。不说别的,单就刘星的医疗费,我们可以说已经是倾尽所有了……
王桂香
老公牛同发一向强势、固执,还自私,这是他与我结婚之后才逐渐暴露出来的性格特点。我同他自小生活在常德,是中学同学。想当初恋爱的时候,为了追求我,他对我总是甜言蜜语、言听计从,干什么都顺着我,将自己装扮得像一只温顺的公猫。比方,放学之后俩人偷偷摸摸约好了去看电影,看什么片他从来都不挑剔,全都是顺着我;周末去哪儿玩,也全都是听我的,我说了去哪里他就陪着我去哪里,一副“我随你”的做派。他说了,他不在乎看电影到底看的是什么,也不在乎到哪里玩有些什么可以玩、能玩到什么,他只要能够与我厮守在一起就行。包括毕业后我俩双双没能考上大学,我感到无脸见人,想躲避熟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问我想去哪里,我说去广东珠三角一带,他二话没说到家里拎了一个背包就来找我,说我当你的保镖,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如果说我以前与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彼此间都有一些好感,这回可是被他的侠骨义胆深深地感动了,并且暗自下决心这辈子非他不嫁。他倒是信守诺言跟着我南下了,数年间从顺德、中山、东莞一路辗转,不时变换打工单位一路打到了深圳,总算在深圳找到了比较合意的工作。他在深圳的一家外贸公司做销售,我则在深圳的一家百货商场当售货员,薪水也还都比以前高出近一倍。因为到深圳到得早,没几年我俩的户口也都在深圳落下了,随之我也与他结了婚。不料结婚没多久,尤其是生下儿子牛自强之后,他的性格就完全变了,他变得暴躁、固执、自私,我行我素,有时候还蛮不讲理,甚至习惯了暴粗口,动不动骂我臭婆娘。我惊异于他婚前婚后的这种变化,心里直骂他是个变色龙,对他也极其不满。但为家庭和儿子着想,我每每都咬着牙忍住了,到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我只能暗中感慨,谁让咱自己生为女人呢,既然木已成舟并且结婚生子,自己已经折腾不起了,心想要真折腾起来最终只能是咱做女人的自己吃亏。基于这种想法,家里的许多事我一般都是迁就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忍让就尽可能忍让。即便如此,我没料到在对待自己亲生骨肉这件事上,他竟然是如此铁石心肠,如此的固执,如此自私,幸好后来他良心未泯,主张向当初造成孩子抱错的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讨说法打官司,向对方索赔。尽管他工作确实太忙,已经明确表示自己没时间参与此事,但我觉得他只要不反对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既然牛同发明确表示不掺和这事,我只能靠自己了。其实我自己有病在身,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幸好身上的肝炎是慢性病,刚发现的肝癌早期也用靶向药控制着,病情目前基本还算稳定。自打知道自己曾经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骨肉竟然一直与我分离,而且已经长达三十年,更揪心的是那骨肉目前还在遭受病魔劫难、折磨,我的心就在哭泣、就在流血。冥冥之中,我感觉那分离的血肉、血脉和神经都是连着我的,他痛我跟着痛,他疼我跟着疼,他麻我跟着麻,反正他身体的一切感觉仿佛都时不时传导给我,让我一直都坐卧不安、寝食不香,恨不得立即能飞到常德那边,看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砣亲骨肉到底怎么样了。可看着牛同发每天忙忙碌碌、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更是感到孤立无助,情急之中,我立即又想到了儿子牛自强——他也被无辜卷进来了,我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他怎么突然变成了养子?打死也不可能想到啊,生活真是的太荒唐了,简直就是奇幻大片——我儿子牛自强,他真的对他那天外飞来的亲生父母会无动于衷吗?他会死心塌地一辈子守着我们这对养父养母吗?
所有这些问号,都需要牛自强本人做出回答。虽然那天当着我和牛同发的面,牛自强已经发誓说过“这辈子我也认定了,我就是你们实打实的亲生儿子,别人是抢不走的”,但他是否能够做到,我心里真是没底。我得找时间同儿子好好聊聊,包括我打算到常德去看望亲生儿子的事,我得事先征求牛自强的意见。万一他反对,我可该怎么办?此刻我的内心像一锅刚煮开的开水,惴惴不安,上上下下不停翻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牛自强
下班刚回到家,我爸不在,我发现我妈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我进门,我妈便迎了上来,问我吃了没有?我说我每天晚上都加班,都是这个时候回到家的,都快到晚上十点了,怎么能还没有吃?我妈又问你吃什么,吃饱了没有,要不要我再给你去弄点吃的?她一连串的问号与关心,与平日不大一样,让我心生诧异。我忽然意识到她肯定心里有话,想对我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主动问她: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妈望着我,眉头一阵蠕动,欲言又止。我干脆将话挑明了说:妈,你肯定又在想我是不是你儿子这件事吧?我都明确告诉过你和我爸了,这辈子我也认定了,我就是你们实打实的亲生儿子,别人是抢不走的,这你还不放心吗?除非你和我爸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否则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更不会离开深圳。你也不想想,你们在深圳,咱们家在深圳,我工作在深圳,我女朋友也在深圳,我怎么可能离开深圳,除非我脑子注水了啊?我连珠炮般的一番话瞬间将我妈惊着了——不,她是又惊又喜。她眉毛一扬,双眼放出光来:儿子,你都有女朋友了?我说是啊,我不小心都将秘密告诉你了,这下你老人家该放心了吧哈哈……我妈的眉毛这回终于舒展开来,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脸,末了嗔怪我说你这坏家伙你都有女朋友了怎么不早点说?我说哈哈那不是时机未成熟嘛,我要是早告诉你,到头来女朋友吹了,我的脸可往哪儿搁?我妈笑着,但很快收敛了笑容,转移了话题。
她让我挨着她,坐到沙发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亲热地摩挲着,郑重其事地问我:儿子,你上次当着你爸和我,以及今天对我说的这番话,我很感动,我也相信你说的是心里话。尽管科学检测证明了你并非我们的亲骨肉、亲血脉,但我和你爸毕竟养育了你三十年,无论是我们对你、还是你对我们,咱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法割舍,你说对吧?我回答说:那当然。我妈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问:那自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你难道一点都不惦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她这一问,倒将我给问住了,我禁不住低下头,回避着她的目光。不知怎么了,忽然间似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内心的柔软之处,只感觉我的內心的郁结处瞬间也像遇热的冰块一样融化了,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从内心迸发出来,很快传导到全身,我感觉自己的眼眶转瞬间湿润了。我妈见我这个样子,也没说话,只是用双手搭住我的双肩,紧紧地捏着,或不停地摩挲。我抬起头来,发现我妈的眼睛此时也是潮湿的,而且已经闪着泪光。
我忽然鼓起勇气说:妈,说实话吧,那天知道我的身世,我内心的震惊不亚于雷击,但为了不惊动你和我爸,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对你们说出了那番安慰的话,目的是要让你们放心,毕竟你们辛辛苦苦将我养大成人,辛辛苦苦培养我上大学,还读了研究生,让我毕业在深圳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我不可能忘记你和我爸的养育之恩,也将发誓要更加努力工作回报你和我爸,将来还会为你和我爸养老送终。尽管如此,当天晚上我还是睡不着觉,翻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内心不断纠结着这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为何生活会如此荒唐、人生会如此荒诞,两个刚刚出生呱呱坠地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阴差阳错让医院的护士给搞错了,错换至原本不是自己家庭的家庭,以至让各自的父母一直都蒙在鼓里?这确实是太他妈的狗血了!可话又说回来,我被错抱到咱们家,由你和我爸抚养,我一点儿也不亏,甚至很幸运。不幸的倒是我那位陌生的弟兄、你们的亲生儿子,他被错抱到我的亲生父母那边,耽误了打乙肝疫苗,以致年纪轻轻的就染上了重病,这也太惨了吧?我不能不替他感到悲哀,替他感到憋屈并为之打抱不平。还有,我远在湖南常德的那对亲生父母,因此也无辜受累,他们和我那位陌生弟兄、也就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一样悲哀,我同样为他们感到心痛并深深打抱不平。不瞒你说,这些天我除了忙工作,脑子里时常惦记着我那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和我那位陌生弟兄、你和我爸的亲生儿子,甚至琢磨着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分担点什么。只是这些话,我一直还都是憋在我的内心,没有时间同你和我爸说呢!
说到这里,我发现我妈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她那只捏着我肩膀的手将我抓得更紧了。她的另一只手边抹着泪边哽噎着说:儿子……你能这么说……妈就放心了。妈……妈原本一直担心你,担心你受不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没想到你同妈想到一起去了,真不愧是妈的好儿子!眼下,我想尽快联系你的亲生父母,一是协同他们一起与当初你们出生的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打官司,起诉医院护士的渎职,让医院赔偿损失;二是尽快到常德去看望我那可怜的亲生儿子。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同我一块起去常德认亲、看看你的亲生父母,也看看你那位未曾谋面的弟兄?
我妈这番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有些激动,我当即抓紧我妈的胳膊,差点叫起来:妈,太好了,你也同我想到了一块!不瞒你说,刚刚知道我身世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要找机会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毕竟我是他们所生,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脉,虽然我刚生下来就离开了他们,不知道他们长得啥模样,也不知道他们的境况如何,但我想无论如何是他们带我来到这个世上。人要讲良心,要知恩图报,作为他们的儿子,我总不能对此无动于衷吧?可另一方面,我内心又很纠结,担心我要是提出来去认我的亲生父母,你和我爸会不会有顾虑,对我会不会有看法和担心?现在看来,我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老妈你同我一样想到了一起,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真是太好了!老妈,我当然是想同你和我爸一起去常德认亲,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我妈说:我随时都可以,这得看你的时间。不过你爸大概不会去,就咱们两人去。
我问:我爸怎么了,他为什么不会去?他不去看看他的亲生儿子吗?
我妈说:谁知道他是咋想的。不管他,不过他支持咱们联合你的亲生父母起诉母婴平安妇产医院,找他们索赔。
我说:好吧老妈,咱们俩一起去也够了。明天刚好是周六,我马上订高铁票,我也打电话问下我爸,我爸要是真不去,咱俩一起去。
我妈满意地点点头。
刘星
度日如年。
癌细胞像千万只疯狂的蚂蚁,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向我的肌体发起攻击,时常让我疼痛难忍,以至于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为了击退癌细胞的攻击,医生又安排我作化疗、吃靶向药,敌我双方阵营在我肌体内的激烈交锋、肉搏、纠缠,让我的肌体更加痛苦不堪,难以承受。我时常被它们折腾得痛不欲生、大汗淋漓,仿佛是一座房子突遭地震,地动山摇、山崩地裂之时,房子眼看着将土崩瓦解、摇摇欲坠。一俟地震结束,我身体的大厦已经变成一摊烂泥,晕乎乎软塌塌的,浑身乏力、疲惫不堪,似乎即便吹来一阵微风或哪怕让一只飞奔的蜻蜓撞上,也将无力招架、会彻底倾覆……
不知不觉,我很快昏睡过去。周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世界与我彻底隔绝,眼前似乎有无数双眼睛闪着幽深的蓝光,仿佛无数的幽灵在我的身边游荡,似乎热切地招呼着我,希望我尽早快告别人世来到阴间。
迷迷糊糊之际,有人在大声叫我。仿佛是有人将我使劲从泥淖中拉了出来,我气喘吁吁,精神恍恍惚惚,竭尽全力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是我的妈妈林书琴。此刻的妈妈正略带微笑,关切地注视着我,她大声说:刘星,你快醒醒,快看看是谁来了?话音刚落,妈妈就让出了位置,一个与我妈年龄相仿、脸庞比我妈宽厚的陌生女人面孔罩住了我的视野,那女人也面带微笑,却也夹杂着明显的忧伤和泪痕。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并对我说:刘星你好,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初你在妇产医院生下来,出院时被马大哈护士弄错了,导致咱们母子俩骨肉分离,而且长达三十年。作为母亲,我太对不起你了!……她哽噎起来,还抹了抹泪。而后继续说:现在,我可算找到你了,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你能相信我,愿意认我这个亲妈吗?
这么突然的场面,仿佛一场不曾预料却突如其来的梦境,让我的神经备受刺激,忽然感到浑身不自在,手足有些无措。此刻我的内心和眼神像受惊的兔子,游移不定,我既想看看眼前这个自称是我亲生母亲的女人,又不敢长时间正视她。可她双眼却像亮灼灼的探照灯,逮住了我,久久地凝视着我,我只好鼓足勇气,慢慢地接住了她的目光。这是一张饱满的中年妇女面孔,浓浓的眉毛,慈爱的眼神,脸部已出现皱纹,头发也已掺着几根银丝。她就是我那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将我带到人世来的亲生母亲吗?骨肉分离,这三十年她过得可好?她知道我的境况并且想念我吗?如今我已经身患绝症,她真的愿意认我这个重症儿子吗?……一连串的疑问此刻像吹出的肥皂泡一样从我的眼前冒了出来,五彩缤纷,眼花缭乱,令我犹豫不决,我似乎忽然间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眼前这张陌生中年女人的脸却依然罩住了我,双目久久地凝视着我,焦灼地在等待着我的反应与回答。她的眼神里此刻有疑虑,有慈爱,有忧伤,有友善,有惶惑,有焦灼,更有呼之欲出的满满期待。我忽然感觉自己快要被她灼热的目光融化了,内心此刻也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仿佛有炸雷在我的脑际炸响。我慌乱地盯着眼前这张陌生女人的脸,喃喃地问:哦,您……您真的是我的亲生母亲?
不问还好,这一问,仿佛黑云压城,女人的脸此刻就像大雨将降的天穹。听了我的疑问,她悲伤的脸扭曲着,紧咬着唇望着我,使劲点了点头:刘星,是的,我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就是我日思夜想的亲生儿子!
听她这么说,我将脸侧向一旁的妈妈——我的养母林书琴,此刻的妈妈表情复杂,又喜又忧,但她接住我征询的目光,朝着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并且坦诚地告诉了我:刘星,是的,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我是你的养母。你的亲生母亲特意从深圳赶来看望你了,你还不赶快叫你的亲妈!
我妈的这句话,像让我一下子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同时也像打开了我情感的闸门。我望着眼前这张已经罩了我好久的中年妇女的脸,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地对着她喊了一声——妈。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叫喊,我的生母此刻却像被撬动的堤坝,她“哎——”的一声,激动得掩面而泣,情感之水迅即决堤而出,她忽然扑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搂住了我,一时间泪如雨下。我们母子俩紧紧地搂到了一起,彼此间长久抽泣、哽噎。生母落下的泪水,掉到我的脸上,又淌到我的脖颈里,凉凉的,可我内心却感到一阵阵无与伦比的温暖与温馨……
林书琴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场面啊!
我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刘星,此刻称另一位女人为“妈”,而且同那个三十年未曾见面的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让我情以何堪?那轻轻的一声“妈”,却像一枚飞刀一样击中了我,让我心如刀扎,血往外流,心仿佛瞬間被掏空了。尽管我也已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牛自强,但在情感方面,人都是自私的,何况是多年培养的母子之情?我是个有情有义的母亲,无论亲生儿子还是养子,都是我的儿子,我都舍不得,即便刘星如今身患重症,我都不曾放弃,也不愿意放弃,两个儿子我都想要。
可冷静下来,我又想,人家王桂香也是女人,也同样是两个儿子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也怎么可以两个都独占呢?无论对她还是对我,彼此都应该是平等的,独占既不现实,也是非分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彼此认亲,我和她既有养子,也有亲生儿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我的这个想法,在我们的感情都冷静下来之后,就同王桂香说了,她使劲点头,说完全赞同。她说她早就这样想了,从深圳来常德的路上原本还忐忑不安,担心我不同意、会抢走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牛自强呢,她说没想到你同我都想到一块去了。听她这么说,我的心也暖暖的,心想不愧是女人和母亲,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在子女面前,心都是肉长的,除了爱还是爱,哪怕需要付出自己的一切,都会在所不惜。王桂香愿意远道从深圳前来认刘星这个身患重症的亲生儿子,本身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刚才她还说了,刘星命不好,因为当初医院和护士的过错,让他自生下来就错失打乙肝疫苗,导致酿成如今的重病,这件事本身就够倒霉、够糟心的了,我们做母亲的,怎么可以对他雪上加霜,肯定要尽全力救治他,即使最终无济于事,也必须让他体会到人世间亲情的珍贵与温暖。王桂香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不,刚才她让儿子牛自强通过手机银行,将十万块钱转到了我的手机银行里,说是帮助刘星治病的医疗费。她说要转钱给我的那一刻,我像长时间孤军作战的士兵忽然间遇到援军,瞬间激动得哭了。人都说人心齐泰山移,还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看这下刘星又有希望了。尽管王桂香说过她和丈夫都身体有病不能给刘星做肝移植手术,但毕竟在其他方面还能帮助一点,人多力量大嘛!原本我还以为王桂香不愿意认刘星这个身患重症的亲生儿子呢,没想到我的担心原来是多余的,这回我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也总算落地了。让我略觉奇怪的是,刘星的生父、王桂香的丈夫为什么不与妻儿一块前来常德认亲呢?关于这一点,虽然刚一见面我就询问,王桂香也说了,她老公工作忙,领导死活不让他请假,可我还是有些疑惑:这么大的事他的领导怎么能不给通融,这也太过分、太没人性了吧?
让我最高兴的是我终于也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牛自强了。牛自强长得人高马大、文质彬彬,一看就像他的亲生父亲。与刘星见她生母时的扭扭捏捏不同,一见面他就落落大方地叫了我一声“妈”。这一声妈”,洪亮、爽朗、清脆,像沁入我心田的一股暖流,瞬间将我内心长久以来的郁结彻底融化了。我“哎——”的一声,激动得泪眼蒙眬,一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搭着他的胳膊不停摩挲,语无伦次说:儿子,我可总算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啊!你一切都好吗,你也工作了吧,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单位效益好不好?……反正我打开的话阐子滔滔不绝,像涓涓不息的溪流。
儿子牛自强也紧紧握着我的手,憨憨地笑着,一一回答了我的提问。毕竟是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长大、见过世面的,他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很得体,虽然多少还是有几分生分,但他眼里是满满的善意,看得出他是真心实意要认我这个生母的。这不,回答完我的提问,他反过来开始询问我和我丈夫、他的父亲刘大山,问我们现在生活怎么样,家住在哪儿,身体好不好。还安慰我们说: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刘星,爸妈你们都受累了,一定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他还说,刘星病成这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悲伤抱怨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我们一起面对现实,尽力而为,一起努力,共同来救治刘星。牛自强的话,几乎是句句入心,字字入理,听得我和他爸一时间如释重负,内心像一下子抹了蜜,频频点头,不由得相视而笑。
而她的养母王桂香此时也站一旁看着我们,一脸慈爱,笑脸盈盈,显然是对牛自强的回答感到满意。
牛自强
见到生父生母之前,我多少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内心不能接受。尽管我是他们的亲生血脉,但毕竟生下来就离开了他们,哪怕是一天都没有在他们身边生活过。要说感情,当然是养父养母更深些,毕竟他们有三十年的养育之恩。而对生父生母,迄今为止还只有血脉之恩吧。即使如此,对生父生母我还是心怀感恩的,所以这次也抱着好奇的心情前来常德寻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呀!所以,我希望看看将我带到人世间的亲生父母到底长得怎么样,他们的生活境况到底如何。
没想到真正见到生父生母的那一刻,就一见如故,原本的忐忑和生分瞬间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仿佛冥冥之中亲生血脉之间就如铁屑遇到磁铁一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与养母王桂香相比,我的生母林书琴长得比较瘦小,但身材相对苗条,皮肤比我养母白皙,眼睛也更有神韵,只是那神韵隐约飘出一丝忧郁。反正见到我时,生母那双眼睛亮闪闪的,说不清是泪光还是亮光,看上去深不见底,忧郁中透着无边的慈爱和眷恋,仿佛是灵魂的窗户要将我摄入她的心底、留在她的身边。生父刘大山与我的养父相比则高大了許多,他起码有一米七八的样子,壮实魁梧,在矮小居多的湖南人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难怪以往常有亲戚朋友见到我时都会对我的养父开玩笑,说你这么个矮父亲怎么生出个高儿子了,当时我们也都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基因优化了呢。此刻生父就站在我面前,开始的时候他不像我生母那样一见如故,没有距离感。虽然他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眼里也溢出慈爱,但多少还有一丝丝审视和期待的意思。见我大大方方叫了他一声“爸”,他这才顾虑全消,一声“儿子——”的叫喊脱口而出,继而一个跨步上前一把搂住我,搂得好紧好紧,让我感觉到他浑身都是力气。他边搂边抚摸着我,虽然沉默不语,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千言万语都已经汇聚到对我紧紧的搂抱和抚摸之中了,因为松开的那一刻,我发现他的泪水已经溢出眼眶。
此刻的我内心也翻江倒海,感觉口干舌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待彼此间心情慢慢平复,我们的话语也才逐渐多了起来,开始问寒问暖。我左看看生父,右望望生母,压抑住自己内心汹涌的潮水,安慰说:爸、妈,你们放心,深圳距离常德不远,往后我会经常来看望你们,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话虽然这么说,但看得出他们还都是开心不起来,眼神和脸上依然笼罩着一层难以摆脱的淡淡忧伤。我知道,这忧伤,来自眼下病重的养子刘星。
说到刘星,我内心更是五味杂陈。想当初,我出生时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让妇产医院的马大哈护士张冠李戴错换,留在常德长大、生活甚至工作的应该是我,而从小在深圳长大、生活和工作的应该是刘星。深圳和常德,一个目前是国内屈指可数的一线城市,甚至是全球瞩目的最具活力的城市,而常德在国内至多是三线城市,生活环境、工资待遇等各方面与深圳的差距,显而易见。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可怜的倒是刘星,且不说他生活在常德比起深圳各方面都存在差距,单说出生时耽误了及时打乙肝疫苗,铸成了大错、酿成了今天的绝症,这本身对他来说就太悲催、太不公平了!那些可恶的护士啊,人命关天呢,怎么可以如此大意?这简直是草菅人命呀!追责、告状,找当时的妇产医院索赔,肯定是免不了的,也是我和养母此行到常德来的另一项重要任务。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如此,也即使最终索赔成功了,对可怜的刘星来说又有何意義呢?毕竟木已成舟,索赔来的钱至多也就用于分担刘星所需的医疗费罢了,至于刘星最终能否治好,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只能是尽力而为、不愧良心罢了。
那天,我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刘星的时候,刘星躺在病床上,整个儿看上去像被一场特大霜雪打蔫了的瓜苗,没精打采,有气无力,他同我一样三十岁的年龄本应该有的精气神,都让可恶的病魔无情地抽走了,看着都让人心疼。听大人们介绍说,我当初是与他同时出生的,大人们肯定也早已经向他介绍了我的情况。知道我远道从深圳前来看他,此刻的他眼睛朝向我,挣扎着欲钻出被窝坐起来,我抢先一步上前,按住了。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安慰他:刘星,我的好兄弟,咱们可是同一个产房、同一天出生的,这可是天大的缘分!虽然咱们彼此阴差阳错被错换了父母和家庭,而且长达三十年时间彼此一直都蒙在鼓里,既成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但咱们之间可以成为兄弟呀,咱们双方的父母也可以成为彼此之间共同的父母,往后咱们之间可以互相走动,互相照应,互相帮衬,你说是不是?
听我这么一说,刘星不停地点头,眼里瞬间也已经噙满泪水,双手紧紧地握住我,千言万语此刻已经尽显在他的表情之中了……
刘大山
真没有想到,我同妻子林书琴与亲生儿子牛自强的见面,比我们原本想象的要顺畅得多,包括他的养母,感觉都是一见如故。尽管刘星的生父未能前来,这点让我们多少有些意外、也不免遗憾,尤其是刘星,在病重的时候却未能见到希望中的生父,肯定不免失望。但仅就王桂香和牛自强而言,他们的到来已经让我们喜出望外,仿佛被困战场多日之后终于见到了援军,内心的希望之灯又被骤然拔亮,浑身的力量陡然倍增。虽然还只是短暂的交谈和接触,但王桂香对亲生儿子刘星的认可和关爱,牛自强对我们这对生父生母的承认、抚慰,以及对病中的刘星的体恤与安抚,无不让人觉得他俩都是朴实善良、有情有义的人。特别是儿子牛自强,言谈举止,都很得体,都知书达理,关键是与我和林书琴没有陌生感,看来从小到大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毕竟是深圳这样的大城市长大的孩子。牛自强这样的孩子,虽然自生下来就远离我们,但他能有这样的身体和德行,目前又能在深圳的高科技公司工作,让我和林书琴都心生安慰。即便他如今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可他毕竟也承认我们这对生父生母了,还表示往后会时常来常德看望我们,这就够了。我同林书琴说了,就权当咱们的亲生儿子大学毕业后到深圳工作吧。我这么一说,林书琴也就想通了,毕竟让牛自强放弃养父养母和如今在深圳的工作回常德来,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
眼下最棘手、让我们操心的事还是刘星,他毕竟已经身患绝症,他的病到底能否治好?即使有一线希望治好,又该需要多少钱?谁能说得清呢?反正我和林书琴都明白,这肯定是个无底洞,一如茫茫大海找不到航标的油轮,虽然轮机并未停息,还在不停赶路,但机油总有耗尽的那一刻,关键是还不一定能接近目标。即使如此,对于刘星的治疗,我们同样无法放弃,唯有不断花钱治疗,哪怕家里最终砸锅卖铁,弹尽粮绝,穷困潦倒,我们仍然无法舍弃,不为别的,就为求得心安,就为能够对得起刘星这个我们辛辛苦苦养育了三十年的孩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病魔中孤苦无助、在痛苦中离我们而去吧?假若真是那样,我和林书琴一辈子恐怕都会不得安生。
这次最让人遗憾的事是,刘星的亲生父母虽然找到了,却也无法为刘星做肝移植手术。刘星的生母王桂香一直身患肝病,而且还有早期癌症,身体确实不具备做肝移植手术的条件。刘星的生父据说是身患肾炎,身体同样不具备做肝移植手术的条件。但即使刘星的生父具备条件,他就一定会同意为刘星做肝移植手术吗?恐怕也未必。且不说他是否愿意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捐献肝脏,他连到常德来看望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做到呢——这么大的事他说他工作忙,请不了假,谁信呢?这事我私下同林书琴都嘀咕过,都心生疑窦,都觉得不可理喻。
眼下迫切需要做的事,一是另想办法,比如看看能否通过媒体和记者的呼吁,向社会寻找愿意并且能够匹配的肝脏捐献者;二是尽快找到律师,尽快起诉当初酿成大错并给我们两家人带来痛苦的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及其渎职护士,找他们讨说法、赔偿损失。好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林书琴、刘星、王桂香以及牛自强,都已经同仇敌忾,齐心协力,达成了共识。我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为讨回公道,惩治渎职者,二是讨回妇产医院为此给刘星和我们两家人造成的医疗和精神损失。
王桂香
终于见到我的亲生儿子刘星了!来常德之前,我日思夜想,肝肠寸断,人在深圳,心却早已经飞到常德那边的儿子身边。内心也不停想象着儿子的模样,纵然我知道儿子如今身患重病,可我还是竭力将儿子的模样往好处想。可真正见到的时候,我还是被儿子的模样惊着了,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身上掉下的亲骨肉——他脸色蜡黄,面容清瘦,有气无力,没精打采——这哪里是我那仅仅三十岁的儿子应有的模样啊!相比于壮实高大的牛自强,虽然是同龄,这反差也太大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瞬间心如刀绞,内心一千遍一万遍在责骂自己、谴责自己,当初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让马大哈护士张冠李戴了。当初进妇产医院的时候,护士已经明知我是乙肝病患者,按规定我生下的婴儿是应当及时打乙肝疫苗的,可她们一搞错,刘星耽误了本应该及时打的疫苗,而原本不用打乙肝疫苗的牛自强反而是打了,那些马大哈护士简直是在造孽呀!想想如此天大的错误,我内心气得不断颤抖,不停滴血……
稍让我感到庆幸和欣慰的是刘星的养父和养母,尽管刘星已经身患重病,尽管刘星只是他们的养子,但看得出他们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全力以赴,掏心掏肺,一点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好人呐!刘星虽然此生不幸,被当初的妇产医院和马大哈护士弄错种下祸根,但刘星能遇上养父养母这样善良的好人家,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眼看着这对有情有义的养父养母,我内心唯有庆幸与感激。眼下所要做的,唯有全力配合刘星的养父养母,同心同德,同心协力,千方百计救治刘星。可恨我自己的身体,多年来一直身患疾病,自身难保,想救刘星也是有心无力,要不然我就将毫不犹豫地捐献出自己的肝脏,让刘星重获新生,毕竟他是我的亲骨肉,自己的亲骨肉不救还能靠谁救?可恨我那蛮不讲理、无情无义的丈夫,他虽然是刘星的亲生父亲,可从一开始他对刘星就爱理不理,虽然这可能与刘星已经身患重症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刘星也是我同他共同的亲生骨肉啊,眼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却见死不救,甚至编造各种理由搪塞,这该是人干的事吗?不能啊,他这样子哪能算是刘星的亲生父亲?天底下哪儿有像他这样的父亲?这要放在以前,我打死都不信啊,可他眼下偏偏就是如此铁石心肠。这畜生真是太自私,太过狠心了,这辈子我怎么这么倒霉嫁了这么个畜生男人,真是瞎了眼了!
可事到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只能是尽力而为,全力医治了。好在儿子牛自强能通情达理,在对待刘星这个问题上与我同心同德。尽管缺了老公的支持,我们母子俩能力有限,但毕竟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办法总会有的,起码是比起他爸的不管不顾要强吧?不说别的,起码我们母子俩已经先期凑了十万元给刘星治病,起码我们母子俩已经与刘星和他的养父养母达成一致,马上就将联合起来向法院起诉当初给我们造成伤害的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及其渎职护士,我们希望尽快向他们讨回公道,同时讨回医院为此给刘星和我们两家人造成的医疗和精神损失。
许莹
世事莫测,人生真是太科幻了!
我丈夫刘星当初竟然一生下来就阴差阳错,与别人家错换了家庭和父母,再有想象力的作家恐怕都没有想到吧?
这两天亲眼看着他们两家人彼此之间前来认亲,看着他们彼此之间大喜大悲、喜怒无常的样子,我像亲眼目睹了一出剧情激越、跌宕起伏的人间活剧。虽然如今我也与眼前这两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相比于刘星和他们两家人,我至多只是个配角,而他们一个个都是这出人间活剧的主角。
自打我与刘星恋爱、结婚,一直到他身患重症,我的情感也备受煎熬、折磨与打击。从感情上说,毕竟与刘星志趣相投,我是爱他的。但从理智上讲,我知道随着她病情的日渐恶化,我与他的感情之路终将会走到尽头。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心如刀绞,更要命的是孤苦无助,我没有谁可以诉说,刘星不能,他的父母不能,而我的父母亲戚也不能,这苦涩的人生滋味,我还从未尝过。一想到总有一天刘星会离我而去,我的心就在滴血。夜深人静之时,我只能一个人独自哭泣,像一只受伤的小狗独自吮吸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可在刘星面前,我却强忍痛苦,强颜作笑,不断安慰刘星,鼓励刘星,希望他勇敢坚强,力争战胜病魔。我还上网收集有关抗癌的成功例子,给他讲,给他看,希望树立他战胜病魔的勇气和信心。甚至我还言不由衷,时不时鼓励他说,你好好治疗、安心治疗吧,等你治好了病,咱们还要生个白白胖胖、聪明乖巧的孩子呢。明知道这种希望是渺茫的,这辈子恐怕无法实现,但我还是给他灌输这种美好的愿望,为的是让他尽可能乐观、坚强起来。每每这个时候,病床上的刘星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让我伏下身紧紧地拥抱我,他让我感动得泪水涟涟。我发现,只要是我来陪床,只要是与我单独陪伴在一起,他总是最开心和快乐,尽管他眼睛里总抹不掉忧伤。
每次在医院陪床,只要他身体暂无伤痛,精神状态尚好,我都会主动引诱他一起唱歌,什么《心雨》《懂你》《吻别》,什么《知心爱人》《因为爱情》,但他最爱唱的,还是当初我与他一同参加市里歌咏比赛并认识时,他唱的那首《天意》——
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
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
这条路究竟多少崎岖多少坎坷途
我和你早已没有回头路
我的爱藏不住
任凭世界无情地摆布
我不怕痛不怕输
只怕是再多努力也无助
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
终究已注定
是否能再多爱一天能再多看一眼
伤会少一点
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
谁也逃不离
…………
每当唱这首歌的时候,刘星最投入,最动情。他是用心在唱,用情在唱,竭尽全力,低声处如泣如诉,高潮处歇斯底里。只是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缺少过去的那种气力,每到高潮处声音往往上不去,如强弩之末,明显已经力不从心,但这时候他的情感像汹涌的潮水,溢满全身,直至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而我也禁不住被深深感染,悲伤难抑,泪水禁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尾声
盛夏的深圳,天热得像个大蒸笼。
晚上十一点,王桂香和牛自强母子俩大汗淋漓,风尘仆仆地下了高铁,从嘈杂拥挤的人流中走出火车站,乘坐出租车,半小时后终于回到深圳福田区翠叠苑居民小区自己的家。从离开深圳到常德整整一周,他们母子俩经历了认亲和官司等大喜大悲的情感折磨,身心已经极度疲惫,都满心渴望当晚回到家里能好好睡上一觉。可当母子俩打开门锁进入家门的那一刻,家里的景象让母子俩瞠目结舌:王桂香的丈夫、牛自强的养父牛同发,与一位陌生女人双双赤身裸体在大卧室的席梦思上,正不亦乐乎、大汗淋漓地做着交欢之合。王桂香见状惨叫一声,当即昏倒在地,他们的家里突然狼烟四起,一派狼藉。牛自强急忙打了120,救护车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他们家中,牛自强单枪匹马跟着前来抢救的医生和护士下楼,陪着救护车将昏迷的母亲送到了附近医院。牛同发原本也要一块上救护车送王桂香去医院的,却让牛自强没好气地往后推了一把,牛同发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幸好王桂香身体并无大碍,经过医院急诊室医生一番紧张检查和抢救,她很快醒了过来,第二天她身体便基本恢复正常,医生安排她出院。当他们母子俩回到家里的时候,牛同发已经人去房空。尔后的好几天,牛同发都不见踪影,也没有给家人打过一次电话。
常德方面,刘大山、林书琴夫妇代表两家受害家属委托的律师,已经正式将诉状提交至常德市人民法院,并且已经得到法院受理。他们在诉状中就常德母婴平安妇产医院三十年前值班护士的渎职,向法院提出控告,提请被告方先期赔偿经济及精神损失一百三十八万元,后续赔偿视刘星治疗费用的花销情况而定。
刘大山和林书琴夫妇同时还接受多家报社的记者采访,将刘星的遭遇公之于众,呼吁全社会的好心人关注,希望征集到愿意向刘星捐献肝脏的好心人士。
就在刘大山和林书琴紧锣密鼓、千方百计为刘星的治疗终日忙碌、奔走呼号之时,刘星的病情却急转直下。癌细胞对刘星连续数月的折磨,使得刘星已经元气尽丧,因血压和心率聚降,他已经连续两次被送进ICU抢救,万幸两次都死里逃生。但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次,幸运之神没能再次光顾刘星,当他再次因血压和心率聚降被送进ICU抢救时,医生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三月三十日晚上九时十三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诡异的是,这一天偏巧是刘星满三十周岁的生日,在场的医生和刘星所有的亲人,包括养父刘大山、养母林书琴、妻子许莹及岳父岳母,看着刘星的离去,不无为之唏嘘感慨、悲恸难抑。刘星的生母王桂香和他的同龄兄弟牛自强因远在深圳,没能见上刘星的最后一面,但他们获悉丧讯,都匆匆赶到常德为刘星送别。
刘星三十年短暂的人生及遭遇,就这样大幕闭合、宣告结束。他年轻的生命就如疾风吹落的树叶,飘到地上,汇进淤泥,进入阴间。他是否能像所有的生命传说的那样,浴火重生,鳳凰涅槃,进入生命的下一个轮回,重回人间?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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