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肖本名肖肖,湖北省随州市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多家文学期刊发表。曾获《作品》杂志优秀评刊员金奖。
一
暮色渐沉,露水下来了,墨绿的芥菜、虎舌红和薹草蜷缩在一丛丛狼尾似的叫不出名字的枯草中间,染湿了我拣来的白色球鞋。不知道为什么,厉乡村夜晚的露水总是特别重,泥巴软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我通常天黑前就会回家,因为自其他人类消失后,很难找到鞋穿,弄湿的鞋子洗不了几次就会沤烂。
我们穿过长满白皮松、杜仲树、映山红、棕榈、山桃和珍珠莲的山林,避开一小截被榆树刺交叉环绕的小溪,踩着吱嘎作响的厚实落叶,沿着山坡往上爬。在一个长满苔藓、缠着银杏树根的火山石上,我摔了一跤,湿漉漉的球鞋里爬出一只鼓着肚子的红蚂蚁,还掉出些碎叶和草根。再往上走,是被泥块和潮湿的蕨类植物堵了门的山洞,嵌着漩涡石的岩壁趴满爬山虎的黑瘦藤条。假如目光能钻入藤蔓里的话,就能看见凸着石疙瘩的洞口上,我英俊的小姐夫赤着膀子用铁锤和铁钉凿下的“鹊山镇”三个字,像裹在青铜铠甲里的三道紫黑伤疤。壁边立着排放整齐的铁锹、锄头、铲子和镰刀,悬着露珠的蜘蛛网如团团的棉絮裹着它们,一些白色的蜘蛛幼虫面粉般地撒在网的边缘,一动不动,显露出生命渐渐流失的迹象。洞前有松树蔸做的木桌和用块状片麻岩砌起的石凳,木桌不太稳,碰一下,摇摇晃晃。我们在石凳上歇了会儿,走进了向日葵林,干焦的如同草绳的花叶刮在脖子和下巴上,像被蜜蜂蛰来蛰去。李大海蹲了下来,他被荨麻叶子刮出条条血丝的赤脚上粘满乱泥,不得不扯了把草去擦。
你要小心,有些植物和动物是人。
他吓了一跳,挪了一步,差点踩着一根冬凌草。
不要担心,它没出声,应该是秋冬的常生植物。
他沉默了下,只能靠说话来区分,假如是哑巴呢?
我耸耸肩说,没办法,我们得吃饭,感冒、咳嗽还得熬中药。
那些人类兔子、刺猬和猴子,如果遇到人类老虎和豺狼,老虎会不会吃掉兔子?
会,不过变成动植物的人类并不多。
他被肿眼泡挤成虚线的眼睛迸出锐利的光。相邻的勃齐村和少室村呢,那里的人类也消失了?
厉乡村和周边出现了一道壁垒。我指着弯曲得如同驼背老人脊背的漻水河说,厉乡村四面都是九龙山,只有一条沿河路通往烈山镇。壁垒沿着九龙山切断了路,像隐身衣把村子藏匿了。外面的人曾用炸弹炸,炸不动,倒把他们的地界炸出巨坑。挖过地道,开直升机从空中突围,但无法突破屏障。
那时我姥姥还活着,我们和村里人去看热闹,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们。他们叫来地质学家、物理学家、气象学家和建筑师,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搭了帐篷,摆了科学仪器,成立了科研所,对无形的壁垒没完没了地测量,可没等破解就进入第二年,倒退的时间将他们抛弃了。
时光开始倒退,一年相当于倒退一千年。守岁的钟声一敲,村里人一个接一个变成小孩,随后缩成胚胎,成了小豆芽那么一点,掂在手里滑腻腻的,还有搏动的脉博和温热的体温。我捧着我姥姥,看她渐渐缩得比我的泪珠还小,融化在嘴里呼出的冷气里。
先祖们回来了。
他們从溺水的池塘、坠落的山脚、寿终正寝的床上或早已夷为平地的坟里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泥或水,揉着像嵌进土黄色泥巴弹珠的眼睛,哆哆嗦嗦地拍打着长袍或夹棉裤沾上的草和灰,勾着腰,蹲下腿,拍拍脑门,好半响才从复活的惊喜中苏醒。一晚过后,他们会倒退回青壮年,摆摆胳膊,迈开紧实而有力的小腿,好奇地在子孙后辈建起的不曾时间倒退的现代化别墅里(有生命的生物体出现倒退,无生命的物体只是静止),翻找种子或工具,计划着春耕。但植物也是倒退着长的,播下去的种子像被蒸发的朝露,能吃的只有时光倒退着的动植物。复活的人太多,食物面临枯竭,大家推选了村长,想尽法子种植粮食和养殖牛羊。可粮食、牛羊和新出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老态,活不过一个月。
所有人,也包括我,都成了迷路的盲者,梦里没有太阳,只长满幽灵般飘浮的森林。教书先生坐于河边背诵《孝经》,从阳光射穿晨雾背到百鸟归巢夕阳坠落;厨娘学会了用微波炉烧烤野兔肉,吃不下,吐出来,趴在化妆镜前哭泣;渔夫编织着从不曾下水捕过鱼的网,织好后,又将亚麻一一拆开;绣楼小姐为了堕掉腹中新生的胎儿,像跳远运动员一样蹦跳,湿透的长发紧贴头皮,脚指磨出了带血的茧。时光还在倒退,上一辈消失,上上辈又归来,一直倒退到万年以前,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群群遭了雪灾饿得东倒西歪的猿猴。
现在,还能拥有人类肉身的,只剩两个人了,我朝李大海苦笑,你,和我。
我带着李大海朝西面走。
天黑了,山顶传来声声狼嚎,乱窜的猫头鹰在树梢间像箭一样弹来射去,窸窣作响的树叶摩擦声骤起骤落,叫人心里发毛。我一手握紧军绿色袄子口袋里的小型双管智能猎枪,一手举着手机电筒照明,提心吊胆地在前面开道。与往常一样,被触碰到的人类向日葵仅发出毕毕剥剥的微响,垂着枯皱而削瘦的花盘,沉默得像失去生命。
这是我姥爷,我在一株瘦小的向日葵前停下。
李大海扁起手,很霸气地瞟向我姥爷,他就比我姥爷高一点,矮墩墩的身体早已丧失昔日的风度,有点像巴·拉格维斯笔下不愿意脱去衣服被王爷画像的宫廷侏儒一样可笑。当他略显强势的目光和向日葵相触的瞬间,一只猫头鹰“嗖”的一声斜穿而来,两只爪子揪住我姥爷的茎秆,令我姥爷不得不弯下腰。
李大海愣了下,朝猫头鹰拍去一巴掌,没打着,猫头鹰展翅一掠,飞走了。我姥爷却被拍中,碎裂好几片叶子。我用手机照了照,他的茎杆浮出一层灰斑,还长了细碎的白色绒毛,绒毛夸张的碎影在泥地里晃来晃去,像极了他还是人类形态时老忍不住发抖的嘴唇。这是他身为向日葵表达情绪的方式,若心情宁静,灰斑和绒毛会减淡,看来李大海的巴掌把他吓着了。
您还好吧?李大海说。他扶着摇摇晃晃的姥爷,左脚踩在右脚背上,脚指蜷着,有点像去骨鸭掌。
我很好。我姥爷止住颤抖,用身为植物能发出的最大气音吭吭哧哧地问,你是人类吗?叫什么名字?从哪个朝代来?
我叫张小江,从一万年后来。
我有点吃惊地望向李大海,但我并不打算戳穿。
这么巧?我叫马宽复,我也是从一万年后活到现在的。
李大海连成一条线的眉毛中间揪起一个包,他的目光惊讶地在我和姥爷身上来回扫视,听您孙子说过您,说您当过二十年的语文老师,对哲学很有研究。
天知道我并没有提及哲学的事,李大海在撒谎。
我的确喜欢哲学,像柏拉图呀,赫拉克利特呀,叔本华和康德呀,我都喜欢。我姥爷提高了音量,却只能发出飘忽的气音,像吹不出声音的哨子,必须蹲在旁边才听得清。李大海注意到了,挺小心地拿出残缺了一角的公文包垫着坐下。
看您这架式,是打算好好和我聊聊吗?我姥爷像朵喇叭花一样朝李大海翘起了花盘,想聊什么?
就聊聊您的哲学吧。
李大海虽冻得双手抱胸、交叠的脚指头蜷缩,但眯紧的眼缝里却盛满岩石般坚硬的光。
二
我从小就对光敏感。我曾用砂纸打磨拣来的碎玻璃镜片,再用麻线绑成三棱镜,或是用削笔刀把凝得又粗又厚的屋檐挂冰雕塑成多棱镜,对着太阳,让光线穿透镜面,一条条彩色的光带在手心跳跃、生长,像是钻出一个又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我玩够了,就躺在九龙山半山腰的石洞里,幻想自己前世是传说里能钻木取火的炎帝。我的家乡烈山镇流传着很多炎帝刀耕火种的传说,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美丽的女登手捧火球孕育炎帝,将漆黑的山洞照出了万丈光芒。
对光明的渴望使我勇往直前、无所畏惧。邻里为了半根葱发生争执,别人糊稀泥,我却喜欢分出是非曲直。我曾因指控他人偷窃被绑在水库工地的木柱子上,那是大夏天,汗哪,滴得像下雨,直到脱水晕倒才放下。为表清白跳过虎头岩,却被山腰的烂枝丫烂藤子兜住,仰面朝天像是随时准备展翅的黑鹰。我父亲是市重点高中的老师,受他的影响,我自幼爱读书,特别是哲学类的,别人读得昏昏欲睡,我却像在书中舔黄金。我父亲在我初三那年从县城里拿回一摞哲学书,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黑格尔的《逻辑学》和梁启超的《佛学研究十八篇》等,但不是被烧糊了,就是被撕去页码,只有一本比较完整,叫《鹊山镇》。写的是喜鹊山中,有避秦人居之,住在用夯土垒起的三层高的坞堡群落里,内有良田、美池、桑竹,男女老少,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这么说你们一定觉得枯燥无味,但那里真让人着迷,一人跌倒,满镇人来扶,一人病痛,全城大夫登门拜访,人人皆是心怀正义的良民,没有骗子、小偷和流氓。更让我震撼的是只有白昼没有黑夜,人类的生存时间相当于扩大一倍,鹊山人因此改变了基因,长出翅膀,成了半人半仙,在与神仙最为接近的地方,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几乎走火入魔,除了读书,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想象鹊山镇。我端着白瓷杯,在满是刀痕的木桌上用清水画它;用小石子在泥地里画它;在柏拉图的书里画它;在日复一日令人厌倦的劳动里画它;甚至在妻子雪山似的胸脯上画它。但直到三十九岁,我还是无法描述出它的真实模样。我只好频繁请假外出民情调查,或者做好人好事,想通过社会实践寻找将鹊山镇变成现实的可能性,但我所在的单位朱河小学并不认可,他们解聘了我。
那天夜里,我躺在西瓜地旁边的凉棚里难以入眠,凉薄的月亮像我老婆的眼晴悬在头顶,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再次朝我袭来。
我想改变。
我想为我的哲学活一次。
我要去追寻我的光明。
第二天早上,我老婆下了一碗丝瓜面要我吃,我最讨厌吃丝瓜,天天跟她讲,早饭要换花样,可她就是不听,还对我冷嘲热讽。她喜欢吃丝瓜,老认为我也必须喜欢,我只好强迫自己咽下溅了她口水的丝瓜面。
趁她和儿女上工的时候,我收拾好衣物,带上刚买的徐迟译著的《瓦尔登湖》和那本《鹊山镇》,留下一封信,出发了。家里的钱我一分没拿,只带走二十块钱,这是我的私房钱。我还骑走了儿子的永久牌自行车,这车有一半的钱是我出的。
我上了一趟九龙山。天气特别热,广播里说有三十九度,汗流浃背呀,白色背心起了一层盐硝。我在幽静的石洞山泉里打量自己混杂着油渍和汗臭的脸,朝霞像袈娑披在我身上,照得我的黝黑额头像黄金般闪亮,从额角滑下的汗珠里,甚至折射着彩虹般的纱线。我洗了把脸,面朝东方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想先去桃鞍省的鹊山看看,因为那里可能是鹊山镇的原型。我一狠心花了三毛钱在劳保商店买了地图,可我方向感不好,尽管一边骑一边问路,但一周后却来到了桃鞍省的狄山市(我遇上一个好心的货车司机,是海岛人,可能语言不通吧,他把我和自行车塞进车厢,等一觉醒来竟来到狄山市)。狄山是丘陵山区,我到的时候正在下雨,我就向当地人打听鹊山的坞堡,他们说早塌了。我不信,骑了三天三夜才找到,果然是片长满野草的废墟。我只好在附近狄源村租了间小房子住下,以前是猪栏,用土填过,一个月才五毛钱。
九月,正农忙,我给附近的农民帮忙,割稻子、搬稻子、扬稻子……慢慢地熟悉了,我就问他们,你们一年赚多少呢?
他们说,反正都大包干,交了队上的,多点的能落三百多块,差点的只有几十块,要看屋里的田和劳动力的多少。
怎么不出门打工,赚的钱不多些嘛?
他們抹着脸上像用水盆淋下的汗说,为啥子呢,妹几伢几(女人孩子)都在屋里,何必出去呢?
鹊山气候蛮好,人过得舒服,鹊山女人长得漂亮、水灵,男人呆在温柔乡不想出去。但乡村并不是特别太平,邻里争执也蛮多。
那时的地由界石分隔,有人晚上偷偷把界石挪动一两米,侵吞隔壁的领土,还有人种出一道弧形,把播种面积延伸到对方地里。如果邻居忍了,下一次就得寸进尺,跟国际领土纠纷一样,双方绝不让步。
还有抢水,水斗是普遍现象,经常打死人。他们上游有狄源水库,农历六月是秧苗缺水的季节,上游把水拦着,下游就拿着铁锹,喊一大帮子人,半夜去抢水。上游当然不准,就打起群架。有些人会被错手打死,狄源村前年就死过一个,小伙子才二十一岁,刚对完亲准备办喜事,铁锹没长眼睛,一揪铲进后脑勺,切开很深的一道缝,跟划开血袋似的,当场毙命。
我就跟他们宣讲正义,我说,你们不能好好商量吗?制订好先后次序不就行了。
他们说,扯巴子,你不用拳头人家不听话,哪个最强哪个最会打架当然最占理,后面安子冲住着孙刁子,打人总朝死里打,派出所都蹲几回了,只要你让他不来害我们就正义了。
我说,你这是强者逻辑,错得太离谱。
他们说,不把刁子打倒怎么能正义?
我说,听说去年枪毙了一批刺头流氓,刁子老实了吗?
他们有点犹豫。
我说,正义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正如约翰·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所说,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美德,就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美德一样。正义涉及善、自尊、美德、正义感、道德感情和自律等一系列课题,良知是它的最高准则。
人群中有人“噗哧”一笑,从嘴里抠出一颗枣核朝我扔过来,说我是书呆子,要我说人话。
我摸了摸被砸中的耳垂,说,正义和光明是人类共有的追求,我并不强调物质富裕,我欣赏孔子的“仁人”思想和庄子、老子式的朴素自然观。
一个流着脓鼻涕的七岁男娃,学大人的模样拣起枣核也朝我砸,恰好戳中我的眼角,其他人轰地笑开了,我只好低头逃开。他们笑了半天,才又侃起孙刁子和牛嫂子那点破事。我耷拉着耳朵,捂着被划伤的眼角,躲在一堆草垛后面。那些笑声像盐一样撒进我眼睛,我试着撩开一点眼皮,一缕尖尖的像长了倒刺的光线灼着我,我只好闭得紧紧的。
我的房东叫黄绍根,为人有点吝啬。我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捞米饭”,他的老婆姓谢,送来一碗酸白菜,说给我换个口味。我一尝,咸臭腥酸,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就着水吞了。谁知第二天他找我要钱,要三分钱,没办法,只好给了。他的名声很臭,三天两头跟人吵架,耍横,不讲理。臭到什么程度呢?别人聊得正热闹,只要他靠近,一群人黑丧着脸,转身就走。我打算再住一个月就退租,没想到他的大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叫黄丽铃,在狄山农业学校读三年级,那么热的天,头上缠着黑色大毛线围巾,露着一对肿得像鹌鹑蛋的眼睛。摘下围巾一看,太丑了,脸肿着,胸也肿着,围巾在浮胀的脸盘勒下一道道印,像切出刀痕的红糖发糕。
她爸妈也不管她,还在责怪说,你上那么好的中专,别人都羡慕呢,为啥不好好念书?
黄丽铃说,得了胸膜炎,胸前积液。
他爸爸腮边的青筋一咬,就吼她,你看你,怎么把自己弄病了,病了要花钱啊。
黄丽铃羞愧地将脸埋进胸膛,说,学校发的生活费用完了,老师要我回家看病。说完趴板凳上,浑身发抖。
我知道胸膜炎的厉害,要是积液再朝上发展,她就没命了。胸腔积液呀,已经到了积液的地步。我就讲这个病的厉害,为了让他们相信,故意炫耀了好多医学术语,黄绍根被唬住了,骂骂咧咧带姑娘看病去了。大约四小时后,他们回来了。黄绍根脱了汗衫,挺气恼地用手打扇说,只带了三块钱,针打了一半,钱不够,人家拔掉了。
家里还剩多少钱?
他老婆支支吾吾地说,就剩二十八块。
赶快去借钱吧,这病要做手术。
结果别人都不借。我出去借,也借不着。我说你们出一点救命的钱,不行吗?对方将红苋菜根上的泥磕在簸箕里砰砰响,说,命由老天爷定,他家的姑娘不是比别人家强嘛,老天爷自会救。
我跟黄绍根说,这样不行,再不做手术,你姑娘活不了几天。
黄丽铃听见了,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溢出几滴浆水。算了,不出去借,黄丽铃闭上眼睛,声音像从腮帮子里挤出来,弟弟们还要上学,我不治了。
黄绍根就有点犹豫,算了吧,我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都读初中,负担蛮重。
黄丽铃颤了一下,用枕头压紧被针头戳肿、绷出青筋的右手背,脑袋搁枕头上,嘴巴张得很大,像垂死的灰鸭。
我胸口似被针刺了下,那怎么行,她只差半年毕业,一分配就能农转非,能赚不少钱呢。
我的话提醒了黄绍根,黄绍根把裤环里的稻绳一勒,嘱咐他老婆说,二十八块钱拿出来,我带小铃到镇医院去。
我觉得黄绍根不靠谱,要他老婆到村里弄了病情证明,骑着自行车驮着她朝狄山市跑。带上她是因为不认路。她剔着短头发,青色衬衫汗湿了,贴在前胸后胸上,有一股潲水般的馊味,呆久了你压根不记得她是个女的。我想大点的城市肯定有救助会,我去找他们,看能不能筹点钱。哪知狄山没有,只好跑到主管的地级大泽市,大泽也没有,又去了省会城市轩辕市。我骑得飞快,跑了两天一夜,第三天早晨八点才来到救助基金会。工作人员说,他们正在办理每人一年三十元的救济,但范围只限轩辕市。他老婆就怪我,说跑了两天饿休克了,腿都走骨折了,白白浪费时间。
回去后黄绍根见到我就像见到杀父仇人,腮边的肉咬得直抖,要不是我拿出仅有的六块钱给黄丽铃治病,估计他要跟我拼命。为什么呢?原来别人造谣生事,说我带着他老婆跑了。我不管这些,又出去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冤枉路。曾经又急又饿甩进山沟里,不光把手肘擦破,还让自行車后轮的铁钉把小腿凿了个洞,弄了一身的泥巴。我没管,朝伤口撒了把灰就跑,直到三个月后,才知道竟然还有轻微的粉碎性骨折。
我终于筹到五百多块钱,那是我跑进黄丽铃的学校,说服校长和教导主任发动几千学生捐的。黄绍根领了钱,不光治好姑娘的病,还多出七十多块钱,就这样也没降下我一分钱房租。
倒是黄丽铃叫我挺意外,她心地蛮好的,总趁父母不注意,把饭分给我吃,再浇上半勺自制辣椒酱,香喷喷的。还给我补被子,找不着布料,就剪下自己衣裳里多余的内衬,一块一块缝好,补进我破了几个大洞的被面上。我去大泽市听张立文讲座,出发前一晚犯了急性肠胃炎,被子衣服上都是来不及洗的呕吐物,她也偷偷洗了。回来时天色已晚,打开房间,我看见她在里边,拿着我刚晒干的汗衫贴在脸上,像在回味,又像是小猫在舔食。她蓦地放下汗衫,脸涨得通红,擦过我的肩膀跑了。
她出院之后浮肿退了,远看还可以,一走近,下三白眼,蒜头鼻,两颊凸着一片片发炎、红肿还流着脓的青春痘,像挤满工蜂的蜂巢。我都不敢看她,跟她讲话时老盯着厨房门口晒着的大白菜看,大白菜都比她光滑。每天晚饭后,黄绍根和老婆都喜欢去隔壁村蹭电视看,因为人缘差,人家也不喊他们进屋,他们就搬个板凳坐在外面听。那时候流行《珍珠传奇》,他们总要听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他们不在的时候,黄丽铃就喜欢遛进我屋里,听我讲故事。我给她讲老子的“小国寡民”,讲阿里斯托芬的“云中鹁鸪国”,讲《消失的地平线》里美的不可思议的雪山、峡谷和瀑布,讲堂·吉诃德可笑滑稽而又勇敢顽强的骑士精神。她在烛光里小心翼翼地打趣我,你不就是堂·吉诃德嘛!
我揉着隐隐作疼的小腿说,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跟堂·吉诃德不一样,他所认为的正义,并非真的正义,而我追求的正义,是他所理解不来的正义。
她说,我也想要正义,能不能收我当徒弟?
我说,好哇,你回学校后就去调查,放寒假时把材料整理好带给我。
黄丽铃在家又呆了八天,帮忙父母翻地松土。周末,她念初中的双胞胎弟弟回来了,她带着弟弟们到我屋玩,走时偷偷在我枕下放了根刚刚洗过、还浸着水气的嫩绿秋笋。
我小声说,你拿回去,我有吃的。
她在门缝里涨红了脸,说,你拿着,这算拜师礼呢。
她晒黑了,眼白显得分外地大,嘴巴也大,有点地包天,一笑就露出粉红色的牙肉,真不好看。但灿红的朝霞像细纱勾勒着她,脸上凹凸不平的痘坑,竟像肥沃土地上的河流一样顺滑。
三
一周后,在一个满村燃起炊烟、而我却饿着肚子独自晃荡的傍晚,我收到了黄丽铃寄来的三封调查信。
第一封,她写下园林工程专业有个学生叫李子祥,喜欢留长头发,穿破了洞的牛仔喇叭裤,装艺术家。有个方老师看不惯,逮住李子祥上课迟到的机会,要学习委员强行剃了头。李子祥越想越气,为了尊严向方老师发出决斗挑战。偏偏方老师也是没成家的小年轻,血气方刚,两人在白桦林里打起来。老师和同学们赶来制止,结果李子祥一通乱骂,把所有人都骂成猪祖宗。大家拿出黑色布袋往他头上一罩,拿树杈砍他胳膊,用打过掌子的皮鞋底踢他的肚子,下手有点重,打得脾脏出血。人群一哄而散,李子祥揪不出凶手,就把帐记在方老师身上,方老师不光赔钱还记下大过,差点被开除。
第二封,她记下隔壁狄山师范学校两伙学生打架的事。
学校总有些坏学生混帮派,大多是城里孩子。她说,像我们农村来的学生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哪敢不老实?那帮学生中有个十七岁男生被砍伤,起因竟是吃饭时,他说另一个男生的女朋友是他的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暴虐?十七岁男生被送到手术台,另一男生带人追过来,当着医生的面一刀穿心。后来才知道不光是女朋友的原因,十七岁男生骂另一男生是乡巴佬,说他塞在鸭舌帽里的脑顶长满疥疤和虱子。男生恰好十岁前被父母寄养在农村,因缺少照料长过疥疤,被揭老底后愤恨难休。听说现场好惨啊,血溅了拿着手术刀阻拦杀手的主刀医生一脸。
城里的“奥特曼”大多瞧不起农村的“葫芦娃”。小铃在信中说,我们宿舍还好,城里的杜云娟、喻兴芳和乡下的李玉梅、刘世琴交了好朋友,但隔壁宿舍就不行,邵阳的蔡娟娟把银乡的王加凤的棉被拖出来扔在走道上,说太臭了,又是牛粪味又是汗臭味,熏得受不了。王加凤哭了好几天,前天连植保课都没上。
第三封,她尝试分析现象。不愧是农校中专生,那时只有成绩好的学生才读中专,相当于现在的大学生。她从男生读金庸、女生读琼瑶的现象得出学生精神世界渴望个性和自由的倾向,又从流行的港台歌手凤飞飞、龙飘飘、费翔和谭咏麟身上看出青年人对时髦文化的迷恋。她说随便拉开同学的抽屉不是《射雕英雄传》就是《在水一方》,男生渴望做大侠,女生渴望谈恋爱。或许受了书的影响,谈恋爱的特别多,隔壁宿舍两个女孩在船舶学校交了男朋友,此后成了汪国真的拥趸,成天都在寄信,什么“相聚的时候总是很短,期待的时候总是很长”、“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感情靠文字来堆积和升华。到处都是文艺青年,随便扔块砖头都可以砸倒一片。他们宿舍熄灯后偷偷点起蜡烛,一撇一捺在蜡纸上手写着刊物,再拿出去用打印机复印,就像电影里进步青年油印着传单。我觉得文艺青年是一股清新的风,让他们去影响那些打架、叛逆的学生再合适不过。小铃在信的末行补充说。
她还寄来很多私人信件。那时寄一封信得八分钱,我怀疑她把吃饭的饭票都省了下来。我回信不多,因为没钱,还因为她的信太过主观和偏激。信太重,我带不走,离开鹊山前不得不卖给废纸收购站了。
他们的怜悯和施舍让我心如刀割。
在无数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夜晚,小铃从狄山农业学校的信纸里飘了出来,在我的耳朵里叹气、哭诉,像捧胸的病东施。
他们闪耀着星星和月亮的温柔目光里,粘满锅底的干烟灰和一坨坨油垢。我必须提起颧骨挤出笑容一遍一遍地感谢他们,把他们拥挤而虚荣的目光当成映在镜子里的繁茂花朵。马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相信您,您把我也当作民情调查的对象吧,我要把心底的秘密向您倾诉,向您打开一个敏感、自卑、活得像臭虫一样卑贱的女孩的内心世界。
我长得丑,从小到大受尽嘲笑,乡里孩子才不管你有没有自尊心,说我黑得像泥鳅,嘴巴肿得像鸡屁股。他们放学后一群群地冲我喊着英文“CN”,搂肩搭背,窃窃私语。我还暗自高兴,因为男生们从来不和我说话。后来才知道那是“丑女”的缩写字母。
我家离学校远,要翻过一座长满茅草和枫树的铁山,穿过干涸得只剩泉眼那么细的小娘河。和我同行的男生老是折了金缨根的刺条抽我,还捏着蝈蝈的翅膀把它朝我衣服里塞,理由是我长得丑。回家后我又忍不住跟我媽哭诉,我妈恼羞成怒,踢了我一脚,说长得丑是你活该。夜里,我在被窝里哭得发抖,不敢发出声音,我怕我妈听到后又会骂我贱。
越是小孩,越不加掩饰地欺负人,使劲抽打着陀螺,让你一直转下去。他们撕我数学书的封面;把鼻涕甩在我打了补丁的灰麻格子春装的袖口;晨读时趴在竖起的语文书下,讨论外面飘来的猪粪味是不是我放的屁;打赌时输了,做着鬼脸对我深情地表白“黄丽铃,我爱你”,然后全班笑得前俯后仰。还有男生在黑板上画我的肖像,画成《西游记》里的女版猪八戒,肥头大耳,翻着猪鼻孔,挺着凸着奶头的西瓜肚子。我不敢去学校,躲在厨房米缸的后面,抖动如淋了雨的麻雀。我妈揪着我的耳朵骂我是狗,说我丢尽她的脸。我听隔壁黄叔说过,穿红衣裳自杀就可以诅咒仇敌,就把家里喷棉花的敌敌畏倒了一小瓶,埋在门前的柿子树下。我想央求我妈给我买件红衣裳,再穿上红衣自杀。可直到考上农校,我也不曾拥有一件红衣。
在农校,男生照例不和我说话,哪怕我门门功课优秀,字写得比书法贴还漂亮。女生也不肯和我玩,有些偷偷擦着雪花霜和粉底、穿着时髦蝙蝠衫、灯笼裤的女生,被我不小心挨了肩膀,总触电般地猛地一抖,像被虫子蛰了。老师待漂亮女孩总是宽容的,待我,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那次我想把黑板报办成“回”字结构,才壮着胆子说出想法,他们就在背后笑我丑人多作怪。还有五一文艺汇演,我鼓足勇气报名参加了大合唱《军港之夜》,都彩排一个月了,却被兽医专业的一位老师点名换下,他笑咪咪地说,那个女同学脸上怎么开满“花苞”?买点药擦擦等“花谢了”再上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身上仿佛趴着几万只吸血的蚂蟥,真想当场死掉。我哪有钱买药?就算有药,流着脓液的痤疮越擦越多,校医说皮肤病是绝症无药可治。
我讨厌他们在操场上一群群地散步,把我像省略号一样扔在末尾;讨厌我才帮杜云娟收完晾洗的毛衣,她又悄悄用开水烫一遍;讨厌我帮她们写诗,可一有人夸奖,却不愿说出我的名字;讨厌一个换成我同桌的男生,为了不和我坐一起,竟诬陷我给他写情书;讨厌我一时头热说出喜欢男孩的名字,第二天就传遍全班,高高瘦瘦、眼睛里像嵌着黑曜石的漂亮男孩,双手叉在红色的吊腿锥子裤裤袋里,声音似冰块戳进我的心窝,我不准你喜欢我,好丢人。
我的幸福就像一根酢浆草在湍急的河面挣扎,付出的爱与真心如同在幽灵身上寄托希望。他们无孔不入、灰蒙蒙的目光自潮悶的梦里而来,在我微微战栗着的脊背上扫描、透视。我害怕与人对视,担心别人说我坏话,恐惧人多的地方,遇到熟人打对面走来心里就紧张。就连见到故意学企鹅摇晃着走路的二弟也没感觉轻松,耳边老是回响着血液滴进水槽的声音,滴滴,答答,溅起血珠的水面晃动着枯败花朵的倒影,黑纹的金色老虎在水边弯曲着长着倒钩的前爪。
小铃写了二十一封这样的信,身体里仿佛埋着腐烂的种子,鱼儿跳岸,蝴蝶坠海,燕鸥哀鸣,充满着死亡意象。起初我为她感到难过,但看多就麻木了。翻来覆去说自己丑,别人待她不好,那是青春期的迷惘。我把她的倾诉当作个人局促的一部分,并没有意识到这也是人类的一种普遍处境。
我很潦草地回了信,鼓励她继续民情调查,我说民情调查是我提炼哲学思想的依据,遇到不正义的事,你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惩恶扬善。哪知她知道我要离开狄源村后,竟突然回了家,要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她的原话)。
我说什么也不同意,趁夜摸黑走了。走到狄新村时,发现她在身后跟着。她的军绿色球鞋磨破了,黑色踏脚裤沾满稻草屑。她趴在结香树旁一堆柴禾堆上哭,说如果不带她,她就自杀,死了也比看白眼强。
第二天,我不顾她拼死反抗,将她送到学校。她咬开我的手,滑倒在陶行知的雕像底座上,将头埋进膝盖,浑身发抖。叔,求求你,带我走吧,到哪里都可以,我不怕吃苦,吃糠咽菜都行。她的眼睛、鼻尖和耳朵根哭成烂西红柿般的颜色,沾上唾液的泪水像蛛丝悬在嘴角和下巴上。我还是拒绝了她,她拽着我的灰色老式中山装死活不撒手,她的同学们都在操场做操,她毫不在乎,哭声凄厉得像被押赴刑场。有同学就笑,说,你看她又在哭,不会又要我们捐款吧。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眼神,褪去所有光华,像被钉子凿了一把的死鱼眼睛。
我走时给她留过家庭地址,嘱咐她写了调查就寄给我,可遗憾的是,她一封都没寄。后来电视台的记者想采访她,可她家的房子卖了,怎么也找不到。有人说狄山农资公司破产后,她跟随丈夫去了哈尔市,说她一直在调查,写的材料像衣柜那么高。我后来又找过她,找不着。不过无所谓,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和我联系,只要一直在传递光明我就满意了。
我姥爷的声音充满笑意,似乎没有闻到故事里眼泪的咸辣味,每次讲到这里,还要摇一摇咯吱作响的茎杆,显得有点得意。那年年末,他腿疼难忍不得不回家,还没到家,我姥姥就收到黄丽铃寄来的调查。我姥姥对姥爷有恨,看过一遍就撕了,从未对我姥爷提起。我姥爷参加完母亲的婚礼又出了门,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两年后他又回了一趟家,可只匆忙地取了些物品,并没留意我姥姥藏在米缸里的一匝匝信。
黄丽铃的信一开始来的很勤,从街头小吃到学校食堂,从期末考试到实习见闻,事无巨细,详细纪录。偶尔也写到一个小女孩的心酸,说她按照姥爷的教诲,在实习的棉花采购站努力干活,努力帮助别人,努力心灵美,却并没有收获到同等的回报。可能没收到回信吧,一年后,信渐渐减少,才寄来四封。稀稀落落的状态维持了三年,彻底消失了。但有一天信忽然又来了,她的言语变得激烈,说搞不清楚调查有什么用?她将那一堆堆废纸抱进理论研究办公室,局长说这些记录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可以推荐到档案局留存。回家后她把多年的调查扔进垃圾堆,她丈夫站在阳台冷漠地看着,朝她站立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之后又来过三封信,情绪极不稳定。她说毕业后赚的钱全给了弟弟念书,剩下的都支援了现在的丈夫当时的男朋友。她爱的十分卑微,每顿只吃咸菜萝卜和白米饭,却用超出自身能力的金钱供养男朋友读书。男朋友有个瞎子妈,瘸子爸,负担很重,可从纺织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却不愿跟她结婚,还在外面找小姐,被发现后竟打了她一顿。
她利用自己会计的职权从单位套出不少钱,男朋友见她出手大方,才勉强结了婚。幸好撤区建县后单位不断合并,她才没有暴露。她害怕迟早出事,单位效益不好,一说下岗分流,就买断工龄跟着外派的丈夫去了哈尔市。哪知丈夫花完她的钱后,跟另一个女人好上了,把她肚里七个月的胎儿打得因窒息缺氧而胎停。
脐带在孩子脖子上勒了三圈啊。
她的信纸硬得像木板,似被成盆的泪水浸过,墨字的边缘拉出很长的毛边。
我丈夫一脚踢在我胸口,我的肺受了伤,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可就是吸不进足够的氧气。他们给我上胎心监护,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以前老是在我肚脐眼旁边玩着脐带、踢出鼓包的他,现在趴在肚里,像一块安静的石头。医生掀开衣服,往我的肚皮打针,温吞的疼突然变得尖利,成了密集的箭。我的身体破裂了,羊水像血一样把我泡成海绵,我多希望医生上下翻动的手能变成他活蹦乱跳的脚丫子,可他睡在手术盘里被端了出来,像正做着香甜的梦。我的孩子,他浑身都是血丝,浓密的头发像卷曲的羊毛,双眼紧闭,小脸青紫,似个皮肤发皱的小老头。我的眼睛哭出毛病了,看东西三重影子,干燥的肺里像塞了把旋转的手术刀,割得我无法呼吸。我没有勇气活下去了,连续三天在一桥头转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跳下去。马叔,求求您,跟我回封信吧,哪怕只有几个字,我就会感觉还有人在乎我……
这都是我妈讲给我听的,我妈说我姥姥回过信,但邮局送回来,说查无此人。我妈曾要李大海满世界找人,找了五年才找到黄丽铃的下落。她去哈尔市后失去了谋生的能力,丈夫一意孤行非要离婚,她走投无路,精神似乎出了问题。离婚之后去海岛市投奔父母,可她妈为了赚彩礼钱,要把她嫁给一位五十岁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还定下合约,生下娃才给钱。她吞下两瓶除草剂,死前眼睛大睁,鼻孔冒着白泡,手指尖和嘴唇发紫,像躺在沸水里被越煮越硬的贞子。这事我们从未对我姥爷提过,因为那时我姥爷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必须避免刺激。我姥姥抹着眼泪说,死了就死了,何必再给活人添堵呢。
四
小铃之后我又收了很多徒弟。
那是一支由三千人组成的队伍,走在旗帜般舞动的太阳下,向着光明正义举着虔敬的双臂,像扇动着又大又白翅膀的天使。不过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那在之前我过得很狼狈,只要兜里有钱就帮助别人了。没钱就打工,赚了钱就出发,过不下去,就去救助站或寺庙。但并不是总能找到活儿干,经常饿肚子。我记得在正阳,天黑了,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地方住,我就跟一个长得特别胖、正在锯铝合金窗框的纱窗店老板说好话。我说我肚子真饿,能不能打个工?他白了我一眼,没答应,但是端了碗没放盐的面条给我吃。
我骑着自行车迎着夜风往北走,说来奇怪,拣了很多没喝完的矿泉水,还有汽车甩下的面包和饼干。我吃饱了,就从正阳骑到普顺。为什么去普顺呢?为了帮人捎信。我在海岛市港区福利院碰到一位老人家,得了肺癌,全身的肉像被刀片剔光,一说话就咯血,像一具被墨汁浸朽了的骷髅架。她想念儿子,儿子是医科大学的博士,不知道为什么看破红尘,到普顺的三辉寺出了家。老人家托我捎个信,叫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我已经学会使用指南针,所以没跑多少冤枉路。
到了普顺是十月份吧,已经下雪了,我在南方从没见过这么深的雪,几尺深,齐膝盖。我高一脚低一脚地推着自行车走,看不清哪里是平地,哪里是深沟,因为雪一盖,什么都一样。天越来越黑,我的头发结冰了,像上了一层釉,棉鞋也湿了,小腿像冻僵的木头,不管踢到什么都没知觉。我晕倒了,自行车歪倒身上,车把将我洗得很薄的棉袄右胸顶开一道口子。幸好离三辉寺近,有个和尚打外面回来,恰好看到我自行车后座上被衣服捆得很高的书,救了我。
醒后一打听,寺里住持叫法真,俗名王胜利,就是我要找的人。他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眼窝深陷,松驰的眼皮和下颌骨处的酒窝像翻起皮的胶条,特别显老。他说话总是慢半拍,眼里浮出哀伤的光,看着你,又不像在看你,似已灵魂飘浮,而肉身遭到遗弃。我把老人家的心愿告诉他,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珠像齿轮卡在眼眶里,半响都没有动。他缓慢地低下头,一颗一颗转动着佛珠说,阿弥陀佛,既已出家,业报和因果已断,尘缘与我无关。
我说那个人是你妈啊,她要死了,想见你一面啊。
法真咬了咬下唇,拇指紧紧抠着佛珠中间紫色的尼龙线说,见了也是虚妄,不如不见。
回去转告给老人家,她当时还蛮硬气,说无所谓,只要不孝子还活着,她就满意。可第二天早上她变硬了,像块破损的石头摔倒在掀翻的塑料尿盆旁,左手按胸,嘴角流出一滩血迹。
她是被气死的,福利院的孙院长说,当年她儿子要和一个小姐结婚,是在洗浴中心接客的那种,初中文化,连光鸡蛋(黑话,未生育)都不是。人却长得特别美,烫着爆米花式的松狮爆炸头,杏眼,高鼻,红唇,脖子挺得很直,像个优雅的舞蹈演员。听说在老家曾被一个有名的地痞纠缠,未婚先育,生过一个姑娘,由乡下父母抚养。老人家行事偏激,在大街上把她绷得很紧露出曲线的纱质黑裙撕了,扇她耳光,踢她裆部,骂她是贱货、扫把星。她捂着黑色的胸罩和内裤,在路人的指指戳戳之下身子不断抽搐,像发了羊癫风。恰巧来了一辆按着喇叭的前后车厢摇摇晃晃的通道式公共汽车,她像突然醒了,冲着老人家的儿子发疯似地喊,王胜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怎么回事?那是火,是烧熔的铅,是一千把插在我心上的刀子啊!这是《巴黎圣母院》里疯狂的主教代理克洛德对吉普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说过的话,虽然用得不恰当,但能背出来,也不简单哪。老人家的儿子被她扯着,其实他想挣脱有的是力气,但他在母亲的愤怒下有点习惯性的怯懦。他眼镜下的眼皮揪起,额头皱得像癞蛤蟆背部的花纹,嘴巴哆哆嗦嗦,连一句“我爱你”都羞于说出口。亮晶晶的泪珠在她生出血色的眼角翻滚,身边有好心人递给她遮体的衣服,可她没有接。她战栗着,用丧钟哀鸣般的声音说,原来世间男儿,皆是薄幸。
她朝车头撞去,就像被光的折射混淆了视角判断的寒鸦,翅膀发出扑扑的振动。哐,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她裂成飞溅开来的郁金香的花叶和汁液,驟停的车轮下,躺着一长趟被碾碎的花泥。他吓傻了,腮帮像被椭圆形的郁金香叶子缠了几圈,透出死人般的蜡黄色。从那之后,他患上失眠症,抱着一只绿眼猫,在深邃的楼道里如鬼火般飘荡。老人家早就后悔了,就是死鸭子嘴硬,要是肯干干脆脆地对儿子和死去的她父母说一声对不起,儿子何至出家,何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啊。
这就是霸权式的母爱,你闹不清楚爱的是孩子本身,还是强占了子女躯壳的自我的傀儡。她们沉溺于塑造自己,也限定他人的人设,活在唯心主义的假像里。波莱德尔说,我们在培养我们喜爱的悔恨,就像乞丐们赡养他们的白虱。这些被过于灸热情感而浇灌出来的血红铁水般的爱,不过是从磨窟里滋生出的恶之花和暗之影。
那些年,我还见过许多小概率事件,它们像一块块粘着沥青、唾液和腐烂食物残渣的小石子,被扔进倒映着蓝宝石般色彩的天空和一排排翡翠状柳枝的清澈湖水里。
我在桃东省古坊市遇到一个老汉,他得了甲状腺癌,这是最好治的癌症,是早期,做了手术就能治愈。可他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不手术不吃药,仇视所有劝说的人。
那天天蒙蒙亮,他像一头秃鹫在晨练的广场上疾风般地飞翔,举着砖头,从打着太极和扭着秧歌的人群里掠过去,追着砸他的老婆和姑娘,因为她们逼他去医院做血液检查,他边砸边骂,你们就是见不得我长命百岁,砸死你们这群狗日的!
他跑累了,手撑膝盖,停了下来,喘气。我去解劝,他舌抵上腭,朝我喷出一口真气。他嘴真臭,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不顾礼节捏着鼻子,他照着我的胳膊就开砸,凸凹不平的砖面将我左胳膊上的皮刨出血淋淋的波浪花,带血块的淤青过了大半年才消退。
在理庆省望山我结识了一对夫妻。男的一喂完猪就蹲在槐树下削竹条,旁边摆着十几个用麻绳绑好的崭新的拨浪鼓。女的坐在井边神情呆滞地洗着小孩沾了血的土蓝色小褂,倒上皂角水,只搓几下,脚盆里满是红水。他们连生了四个儿子,只要长到三岁多一点就被毒死,眼睛、鼻子、嘴巴流出黑血,像被扔进垃圾堆里瞪着眼睛的布娃娃。大山里面的人,没有文化,连去哪里报案都不知道,是我跑了几里山路才报了案。一查,原来是亲嫂子毒死的,因为嫉妒他们会生儿子。
民警质问嫂子怎么下得了手?
嫂子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红着眼眶说,谁叫她那么会生?老屋的人都笑我,她也笑我。我们去坟头拜公爹,她说我们没有儿子不准拜,死婆娘,我也要你没儿子,生一个毒一个。
我在相框里看过四个儿子的照片,每张照片里儿子都被妈妈紧紧搂着。小家伙们的头发生得都不好,中间稀疏,两边茂密,像戴着西瓜皮,富有弹性炭黑的小脸蛋上飘着两抹高原红,透着山里孩子特有的康健。最后一张是大儿子,他坐在妈妈怀里,举着父亲用竹条和牛皮做的拨浪鼓,对着镜头做鬼脸,嘴角粘着馒头渣,伸长的舌头白糊糊的,多机灵多漂亮。
在柳徽焦村镇,我看到一个杀猪佬跟寡妇搭伙过日子,帮她养大两个儿子。没想到寡妇又找了姘头,合伙把他的钱盘光,连镇上的房子也骗了(好像房产证和土地证都换成寡妇的名字)。杀猪佬气不过,半夜摸进屋,把寡妇和姘头的头剁了,扔在猪肉摊上,第二天吓瘫半条街。我不敢看,我去的时候派出所民警已经到了,我远远看见衣衫不整的寡妇娘哭倒在地上,穿着饭店制服的两个寡妇儿子虽被民警制住,却仍远远地冲神情冷漠的杀猪佬挥舞着拳头。
杀猪佬平时待人挺和气,我在菜场拣菜叶时,见过他给没了娘的张远山塞削光了肉的猪大腿骨和卖不出去的猪血,给被疯狗吓哭的马小妮买棒棒糖。我的邻居钱裁缝买肉时总爱少带五毛钱,杀猪佬低着头,一声不吭,仍然将她买的猪排骨剁得很精细漂亮。
老实人被逼急了,咬起人来比疯狗还狠。钱裁缝把缝糿机上散落的红布条子都塞进黑布袋里,懊恼地拍着脑袋说,我怎么这么不走运,孙寡妇和何老表的头像两个跑了气的黑皮球,我的头皮真是炸着疼啊。她是血案现场的目击者之一,她照例一大早去割肉,却看到光秃秃的砧板上滚着两颗被头发缠绕着的、拍得很扁的人头,寡妇充血的眼睛还睁着,可以想象出死前那一刻她仍像往常一样肆无忌惮地传递着瞧不起、蔑视、讥讽等不良情绪。杀猪佬坐在小摊旁,沉默地抽着烟,像涂了一层干裂的泥块。
我到了源州市。有个挑货郎到龙山村卖东西,他大约四十来岁,戴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左眼珠像被撬了,只留下一颗肉疙瘩。他操山北口音,见到小孩就推销五角钱一袋的小梅子、切块的蜂窝糖和小辣条,特别热情。当时大楸树下坐满了人,都挤作一团听着一个老说书人讲《薛仁贵征西》,不知道怎么回事,挑货郎把屋里的奶娃娃拐跑了,娃娃妈蹲了个茅厕回来,村前屋后地问,没得下落,慌得整个下巴都红了,沿着村道一声声哀泣,宝儿,宝儿,你快回来啊。腿软,连路都走不得,走两步,摔一跤,摔得红色小褂沾满泥巴。当时我也在场,我和全村人跑了十几里山路到处找,找不着。天黑了,阴森森的天源山像快要合上只余一条缝的棺椁,铺天盖地的松鸦在山缝里扑腾着翅膀,发出又嘈又乱的叫声,像死娃娃的哭声让人沮丧。
娃娃妈和娃娃爸吵了一架后不见了,听说她沿着山北的方向一路哭一路找。大约四年后,我又一次路过那里,我看见娃娃妈坐在大楸树下玩泥巴,捏出一个泥人,喊一声宝儿,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说话老流涎水,人已经疯掉了。
我还见过偷钱的聋哑人被失主打得吐出血色的唾沫。
见过卖神奇壮阳药酒的江湖郎中骗光一个瘸腿老单身汉的棺材本。
见过被老婆暴打的农民工临时夫妻。
见过被房东驱逐不得不站街的女工。女人四十多岁了,胖得像煤桶,已是冬月,薄棉袄下只穿着薄毛衣和超短裙,化着浓妆,冻得双腿哆嗦。她在小梅关旅馆门口站了几个小时都没揽到客,竟连我这么穷的人都拦着问要不要按摩。
见过患尿毒症的六岁男童被母亲遗弃在医院,孩子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医院的人说孩子妈只要看见血尿就拿针扎,说是放毒血。不光扎孩子,她还扎自己,手腕扎出一圈圈紫红色的针眼,渗出的血珠干涸后,像割腕自杀后翻起的皮肉。医院的人一规劝她就没完没了地哭,说医生只赚钱不救命,最后竟一走了之。我当时身无分文,又无法联系孩子的父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哭得哑了声的孩子被抱进救助站。
在古南遇到绑着各色塑料袋当衣裳的王老汉,他是马阳市中正山庄建筑项目上的油漆工,包工头欠他们五个班组三十多人四十万工资,跑了,别人讨了两年,放弃了,只有他一聽到风吹草动就出门追讨。又追了两年,还是一无所获。他晚上也在商店屋檐下过夜,靠在咯吱直响的卷门上,翘起二郎腿,嚼着拣来的发霉的花生米对我说,找到老板有啥子用?老板除了命啥子都没有,我在丽人歌舞厅门口看到他被债主群殴,打掉了三颗门牙,打断了一条腿。算了,他是二传手,他也被上家骗了,我回家算逑……
在马江见过一个二奶回乡,她天天吃流水席,从早到晚搓麻将,出门必坐奥迪,连爬舞山那么小的山坡也要雇个挑夫,才蹬十几级台阶,就累得气喘吁吁。我试过跟她对话,她都懒得瞧我一眼,对着镜子一边画口红一边跟别人聊天,不是炫耀化妆品就是展示名包,要不就是幺鸡、四条、对对碰、恰五心,嘴上麻将打得比谁都溜爽。
我来到天悟村,那里厂多,一栋栋排成排,有方便面厂、啤酒厂、调味品厂、电子厂、制衣厂、面粉厂和印刷厂,宽敞的绿荫马路停满小汽车,女人穿上尖细的高跟鞋和五颜六色的超短裙,像挂历上的时髦女郎。但那里矛盾也大,因为当地工人不够用,招聘了很多外地人,简称外工。外工技术人员偏多,工资普遍比内工高(当地人有能力的多从事管理岗位,无技能的才做工人),当地人就心理不平衡,吵架挑衅,造谣中伤,总有人身带戾气。我不知道那个有名的王班长捞了多少油水,他遭心腹举报,在面粉厂的质检线上被请进一辆面包车,脸上气成猪肝色,松驰的面皮抽搐得如同食指弹动着橡皮筋。他们说那里有灰色收入很正常,大家都在动歪脑筋,你不伸手捞钱,别人会笑你是傻冒。
无限光明的是人心,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
我们干渴,找不到止渴的水。我们焦虑、厌倦、孤独、烦躁、多疑、自私,像仰望天空却身陷深渊之底的鱼。
我迷失了,像干瘪的橙子般在城与城之间滚来滚去,在暑气蒸腾的夜晚失眠,在蝙蝠冲撞的山洞哀叫,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沙鸥的羽毛,浮在透明的漩涡里,离梦境里屋舍重叠的天堂花园越来越远,而失去魂魄的肉身却在惯性的支配下飘过很多地方。
我翻越千山万水,曾误入原始森林,也踩过烈日晒得连骨头都冒烟的荒漠。在黑江和茂林交界的老黑山,夜里豺狼虎豹嗥叫,我饥寒交迫,摸黑采集枸杞叶充饥,嚼着嚼着,竟嚼出水份品出甜味;在沧破县的戈壁滩我的舌头烤出火泡,虎视耽耽的苍鹰在头顶盘旋,我拄着木棍,锲而不舍地干嚼烙饼,一天一小块,终于找到水源。
我圣徒似地践行着柏拉图式的自我节制,曾经从一个年逾五十的发廊女白花花的肚皮上爬起,逃走,尽管我身体的某个地位已经膨胀至变形。从未沾过荤腥,只在菜市场拣烂叶充饥,哪怕口袋里塞满儿女们寄来的钱。我用肉身的苦刑减轻精神的苦闷,用理性的纯真小鸟啄伤盘旋在树根深处的毒蛇。我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拯救人心、追求正义的智者,一个冷嘲热讽、自卑怯懦的小丑,他们对坐在镜子两端,相互憎恨而又相互依赖,他们头顶飞翔着穿着火焰衣裳的金画眉,金画眉在遥远的闪耀着圣光的理想塔顶放声歌唱,而镜外的我,却像遭遇了鬼打墙的迷路者,一年又一年,徒劳地转圈。
但伟大的命运之神是眷恋我的,就在我如同破了帆倒了杆、舵和滑轮散落的帆船般快要覆没之际,一根由金属丝绞合而成的绳索,像机器的传送带自天空缓缓放下,我一把抓紧它,在腥涩的海风和红嘴红脚的红嘴鸥的祝福声中,摇摇晃晃地升向天际。
那是在青辉省的天肥市,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小商品市场准备露宿,突然听到女孩子的尖叫,随后她似乎被人捂住嘴巴,只发出鹰鹃般的啾啾声。我在最里面的饰品商店找到他们,用手电筒一照,我看见一个剃着板寸头的黄毛青年正在撕一个姑娘的白色毛绒裙,露出半个胸脯的姑娘翻倒在衣服堆里,乱蹬的腿脖子上悬着被褪下的肉色丝袜。我大喝一声,想用正义的吼声把青年吓跑,没想到他连裤子都懒得提,抓了根用生铁做的晾衣叉就要打我,但被裤腿绊住,还好,没打着,打在了玻璃门上。姑娘趁机提起被剥落一半的裙子,连白色的松糕鞋都顾不得穿,踩着破碎的玻璃门,没命地逃。我跟青年打起来,但因为年老体弱,被打晕了。醒来后,青年和女孩不知所踪,行囊物品散落一地,掉了链条的自行车倒在了十米以外。我起不了身,我的头发被硬生生扯掉一撮,左脑鼓着包,头晕,估计有点脑震荡。
过了会儿,跑来个电视台记者,额头全是汗,喘气如牛,说在对面小区的三楼看到我救了姑娘,想采访我。他把我扶起来,我的头好晕,穿着过于肥大睡袍的记者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分裂出万千虚影。但我不想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他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您为什么要救她?您不怕惹祸上身吗?
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想逃跑。
那个被救的姑娘跑得连人影都没有,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有没有后悔?
我好后悔啊,因为我没有医药费。
血沿着后脑勺流进我搓烂了的老粗布中山装的衣领上,越流越多,直到浸红整个后脖子。
我听见有人啊了一声,万千记者的虚影张大了嘴巴,露出被香烟熏得很黄的门牙,如同无数个镜片里晃动着一株株夹杂着红、黄、黑三色花瓣的纸菊花。
我晕倒了。
五
天色开始转向黎明——
在依稀有点黑暗
卻不再更黑的暗夜里,
黑色的天空开始变,
抹上一层冷色调,
黑色正变得稀薄。
这是佩索阿的诗。多年后,我在回荡着层层叠叠山泉回响的幽暗山洞,借着洞外几缕飘着浮灰的光,交叠着双腿,在堆满蝙蝙粪的石床角落阅读他、想象他。这个拥有七十二个分身的葡萄牙诗人,抒写灵魂的每一个裂缝和褶皱,一个自己分解着另一个自己,像一朵浪花交叠另一朵浪花,使我的梦里充斥着一个个模糊、混沌、意蕴不明的面具。我在回望那场恢宏壮阔的拜师大典时,感受到的同样是黎明的大潮从那虚空的孤独中到来的不安感。但那时刚刚迈入荣誉顶端的我,并没有这种感受。
我晕倒之后,电视台记者将我送到医院。他在整理物品的时候,发现了我数量庞大的民情调查。他连续阅读了十一个小时,当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疲倦得几乎睁不开的双眼泪水汹涌而出。
马宽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记者对累得手抵腰部、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捶捶腰的主刀医生说,这世上只有一种理想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你们要治好他,我们需要这样的理想主义。
他们拍摄了纪录片,将我在医院抢救、治疗的细节直播在观众面前。捐款和探望物品如雪片般塞满特护病房。三天三夜之后,我在万众期待中苏醒。他们告诉我歹徒已被抓捕,还递来不便露面的被救姑娘的感谢信。因为弥漫性的脑损害,我头痛、呕吐、语言功能不全,虽经过半年的精心治疗,仍留下头晕的后遗症。但欣慰的是,我收到许多热情观众的来信,有植树二十年的无腿行者;有为救游客被恶虎咬掉耳朵的导游;有靠蹬三轮车累计捐助十万善款的失独老母亲;有连续十三年照顾十一名孤寡老人的团委干部;有坚守十五年为村民修公路的村支书;有去西部支教的大学生;有职业打假英雄;有边疆的忠诚卫士。这些信被三十多家媒体报道后,引起巨大反响。有个军威集团的魏总,是个慈善家,他专程来天肥人民医院看我。他下车后一路小跑过来,额头和掌心都是汗,烙铁般握紧我的手,浑身激动得打颤。
我们组织一场拜师大典吧。
他太忙了,电话响个不停,在挂掉美国秘书打来的越洋电话后,他说,挑选有志于此的人,继承您的衣钵,将您无私的精神发扬光大。
大家一合计,都说好。就在电视和报纸上打广告,没想到值班电话响个不停,报名者竟达数千人。
那是多么光芒万丈的日子,迟钝的根芽淋上甘雨,打蔫的花瓣洒上露水。在雨后初晴的三月,在彩旗飘飘的天肥人民广场,我穿着红马甲的三千徒弟们像把太阳披在身上,在几十家媒体长枪短炮的镜头里,庄严地宣誓: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的秘密真情。我们愿化作光之子和火之翼,为梦起舞,为爱起航。
没有什么景象比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更加壮观。我鼻塞难忍,眼角胀痛,颤抖着举起雕刻着精美镂空夸父图案的火矩,将它传递给站在首位的一个内穿锅炉工工装的徒弟手中。火焰被传递下去,如涅槃的凤凰扬起火红的凤尾,挺起尖额冠,从我们的头顶掠过。这就是普罗米修斯从太阳车里盗回的火种吧,一支茴香秆把人类带入了光明时代,现在,它跳跃的火焰能再次点燃一座理想神殿吗?
我们举办了培训班,由我和几位大学老师授课。他们主讲理论,我讲实践。我的徒弟们大多是年轻人,遍布各大省市,学习费用、车费、住宿费等由军威集团赞助(感谢魏百强老总,他真慷慨大气)。我教他们如何克制嫉恨、厌恶、悲观等情绪去救赎罪者,如何从枯燥的哲学著作中获取滋养,如何从帮助弱者的行为中感受幸福,如何协调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有些学生不太赞同,曾经和我发生过激烈的讨论。
您是您自已的牢笼。
一个刚上大一的徒弟说,他身着价值不菲的蓝灰色翻领毛衣和熨烫得笔挺的牛仔裤,是个咽喉炎患者,时不时挡着嘴巴猛咳几声。
您所追求的光明实质上是在和人的本能战斗。人有“善良、慈爱、宽容”的生之本能,和“杀戮、贪婪、自毁”的死之本能。亦有两性,即神性和兽性。假设您真的能违背自然规律将自黑暗心灵滋生出的野兽像仙人球上的刺一样拔除,但您能保证本能之树不会再发出新的嫩芽吗?
另一个律师徒弟递给我一杯泡得青葱水绿的南阳毛尖之后说,很多曾经的真理被证明是谬论,如达尔文的进化论、“地圆说”之前的“地方说”。您所追求的太阳,是历经几千代夸父也没办法奔跑到的神秘国度。
还有一位刚刚考进保险局的徒弟揉着长满雀斑的鼻尖说,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理?它们只是人脑的认知,认知度高就是真理,认知度低,就成了谬论。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不管真理会不会被证明为谬论,正义会不会被证明为邪恶,我只追求当下的正义。我想做光明的吉祥物,走到哪里,哪里趋向光明。
这位徒弟不但没被说服,反而嘴角吊成了诡谲的倒八字。
您这是典型的“玛丽苏”思维,斥鴳怎么可能成为鲲鹏呢?他摘下鸭嘴帽,捋了捋被帽子压扁的头发,额角一颗结了痂的痘痘弹出几缕青春的油光。
由于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我的观点和见解常常被驳得一无是处,但不管争论得多么难堪,事后他们都会向我道歉,肯定我的的确确是“行动上的巨人”。我就像菜籽撒进了雨后散发着土腥味的泥窝,像搁浅的鲸鱼游进了大海,像渴出血的咽喉吞进了甘霖。这是风和天空的相遇,我们把理想的风筝越放越高,它在天边那条神秘的白与黑的转折线上倾斜出一个弧度,似乎是一棵棵随风而长的绿油油的小树苗。
他们回乡后,我仍旧在QQ上和他们交流(我曾去电脑学校学习过打字输入法和新型聊天工具QQ)。他们比我厉害,热心公益、见义勇为、爱岗敬业、扶老帮贫……如同一匹匹骏马驰骋在被雾蔼遮掩得几乎瞧不清任何事物的清晨。他们高尚的行为经媒体报道之后,似轻柔的溪水从干涸的稻田流过,润泽着越来越多萎靡不振的灵魂。
我有点得意。我已经住进安装着水晶灯和中央空调的大宾馆,躺在织满黑白碎花图案柔软的蚕丝被上,品着上市企业南建茶业赞助的铁观音,收看着超大液晶彩电里的民生热线栏目。我的房门挂着“民情调查第一人”的广告牌,下面贴着他们为我新买的摩托罗拉手机的电话号码。
我帮助过被疯狗咬死的老人亲属索要赔偿。
帮助过车祸截肢者寻找肇事车辆。
帮助过被子女遗弃的九十岁老人安置进养老院。
帮助过尘肺农民工获得医疗援助。
帮助过失学儿童重返校园。
我和所有人交朋友,不管是求助人还是施暴者,如同转盘的指针在惶恐、犹疑、不安或贪婪、傲慢、暴怒的心灵间周旋。我试图拨开那些像古藤般盘根错节的经脉,剔除他们血管根部恶的阴影,但我思想的鞭子未能有效地穿过躯体驱逐暗影,反而是越光明,阴影就越深。许多曾被界定为正义的事,也许隐藏着不正义,正义与不正义,有时候也界限模糊,难以分辨。
比如在我的斡旋下,有个患肺结核、长年发低烧的七十岁老汉,终于在小区物业公司领到在车棚意外身亡儿子的巨额精神赔偿款,但一年后户阳区派出所抓获一个小偷,小偷供述,他和老汉儿子其实是去偷摩托车,老汉儿子看见一辆通体雪白、车体全是圆润弧形的电动车时,想偷回家给媳妇送姑娘上学时骑,一时兴起去撬锁,却不幸被缠在车后座通了电的充电器给电死。他看见老汉儿子倒在地上抽搐,手和脚缩成一团,嘴巴由鲜红变成乌黑,慌极了,想脱下衣服包着手去解脱触电者,但一种对更大灾祸的恐惧像恶魔长长的指甲插进了他的头皮。他逃了,脸色卡白,汗出如浆,如同虎口逃生。要是他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还有一个十三岁男孩被同学用砖头砸死,左脸被砸烂,断裂的手指头甚至蹦进两米外的花坛里。家长推脱责任,不肯赔偿,我又出面将事情解决。两星期后,我在一家蒼蝇店巧遇了家长,他是店里唯一一个只点了白米饭的顾客,他的深蓝色旧夹克的袖口翻起成片的毛球,黑色假皮靴的前端裂开一道大口子。
是那个男孩先用烟头烫我家小龙的。
家长的额头皱得像锅灰上的白线,他放下筷子,满是黑色污垢的指甲壳用力地敲击着四方桌的桌面。
他把小龙的前胸烫的到处都是窟窿啊。小龙是住读生,从小就胆子小,都十几岁了还怕打雷,他不敢吭声,怕我们知道后担忧难过。我是在孩子上厕所时发现的,除了烫伤,双腿还有密密麻麻的被铅笔刀划过的印儿,碰一下孩子疼得直叫唤……
苦闷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去喜街一家大排档喝酒。我遇到一个端盘子的男孩,大概十三、四岁吧,长得很漂亮,头发卷曲,高鼻深目,有点像混血儿,就是太瘦了,脸色黄得仿佛蒙了层发皱的牛皮纸,突兀的锁骨似断桥一般架着瘦小的脑袋。女老板待他很不好,一会儿说他把宫爆鸡丁端歪,汤流到地上;一会儿说他拿擦了羊油的抹布抹碗,弄得到处都是膻味。他端着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刚哆哆嗦嗦地走出厨房门,又被急着找钥匙的顾客撞了,溢出的热汤泼了他半张脸,红了一片。他不敢停,继续朝前走,女老板待他上完菜走回厨房门口时,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贱货,你真是贱货,要你做什么都做不好,你怎么不去死啊。
男孩子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眼圈红红的,像只小白兔。我受不了,就问女老板,人家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揪着不放呢?
女老板不理我,泛着油光的脸黑得像炭。男孩战战兢兢地扯我的胳膊,眼含泪花叫我不要说。女老板却举起计算器要打他,他吓得往后缩一大步,瑟瑟发抖如老鼠。
我说,你好歹有一米六,还怕矮得像南瓜的女老板?一脚把她踢茅坑去。
男孩脸色发白,双手合掌举在头顶求我别再说。一个本该不谙世事的孩子却比大人还要卑躬屈膝,我心里很不好受。女老板气得黑黝黝的脸上挤出好多道沟,跟我吵架,还打他,拿他撒气,他两手捂头瑟缩着身子,沾满油污的肩膀被计算器砸出一道道黑乎乎的印子。
我趁男孩跑出来上厕所时,在一家时装店门口截住他。不管问什么,他都紧咬牙关不开口。旁边出租光碟的店老板朝我摆手,你莫问他,他胆子小,问多了一准又要哭,倒不如拿点吃的给他填填饿瘪的肚子。
原来男孩叫唐布德,父母八十年代初就做煙酒代理,曾赚下万贯家财。后来被人告了,说他代理的某个品牌是冒牌货,三年官司打下来,花钱无数却输了,法院判定赔偿对方三百万。为什么是冒牌?他代理的厂家商标抢先被别人注册,真的变成假的,假的成了真的,需要承担连带侵权责任。他家刚在通陵朝山投资一个金矿,一时抽不出钱,法院要查封他家别墅和车,他父母铤而走险,高息借钱,交了赔款。哪料其他矿老板都能出金,个个赚得盆钵满盈,他家的矿却只出银,挖了三年,投入无数人力物力,收入却很微薄。
三年时间,利滚利,已超出本金三倍。债主很多,有银行,有矿上的工人和农民,有亲戚朋友,有街坊邻居,几十来人,堵在家门口谩骂、恐吓、威胁,像强盗一样冲进家里,连藏在茶几下孩子的学费也搜刮一空。他父母羞辱难忍,吞下四瓶秋水仙碱,双双自杀,留下正在读初二的唐布德。唐布德只好辍学打工还债。但自小锦衣玉食,哪做得了体力活?再说他只有十三岁,好多地方都不敢用童工。只有女老板接纳他,她也是债主之一,她将一把沾着口水的瓜子壳照着他脑门泼过去,说,我算是被你爸的花言巧语害惨了,连本带利骗了我二十二万,那里头有我老爹老娘的棺材本,硬是把我娘活生生地气死了。我就扯着你还债,我每月给你三百块工资,你连续工作三十年才能还清。不还完我娘的血债,我就让你永远做畜生。这孩子无家可归,只得干下去。
我举报了女老板,她不止雇用童工,还把剩菜剩饭卖给不良商贩提炼地沟油,工商局在墙角的脚盆里还发现七只死老鼠,被甲醛水泡着,准备剁成碎泥,和藕条、碎菜叶一起炸成三鲜肉。带唐布德走的时候,他吓得都不敢抬头看我,手抖得连牙刷都拿不住,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破瓷杯哐咚一声摔到地上碎了。
我心里有点酸,摸摸他的脑袋说,你别怕,女老板被抓走了,以后再也没人欺负你。你爸妈死了,人死万事空,他们欠的钱在法律意义上与你无关,你只要不继承遗产,那些债务就没你的事。
唐布德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鼻头红了,泪水大滴大滴向下滚。
可怜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女老板却一天只给他吃一顿干硬的剩饭。我和劳动局的人带他去餐馆吃了一顿,他只敢吃白米饭,一夹肉块手就打颤。
我想把唐布德安置进福利院,再送他上学,可他不肯,说债主不会放过他,只有呆在我身边最安全。我不同意,可他眼泪比女孩还多,在田梗上,在商店门口,在公共汽车上,他拽着我的衣角默默地流泪。我心一软,就说迟点再去。没想到他经历过这番磨难,竟成了知冷知热的妙人儿。我五十多岁了,由于常年风餐露宿,患上很多病:有乙肝;有轻微的肾病,尿潜血,尿蛋白,尿泡沫;有关节炎,走路膝盖响、疼;有前列腺增生,半夜跑十趟厕所也尿不出来;还有眼病,青光眼、白内障、飞蚊症、黄斑变性,五大眼病占了四项。这是常年骑自行车造成的,迎风吹得多,眼睛就坏了。最严重的是脑部,不仅受过重创,还出现了脑梗塞,上个月又发作了一次,在去金泉棉业的路上眼前一黑晕倒了,医生要我坚持喝阿司匹林和曲克芦丁片,可我到处跑,吃一顿忘一顿,哪记得好好吃药?唐布德却记得一清二楚,每次出门,把药和暖水杯妥妥贴贴地装进公文包,到了时间就唤我吃药。我要是不吃,他就把药丸塞进我嘴里,朝黑色杯盖猛倒水,硬逼我连喝三杯。我跟他买了自行车,我在前面骑,他在后面跟着。他逐渐熟悉了办事流程,有时我腿疼爬不动楼,就由他出面送资料或者拿文件。每当办事不顺、阻力太大的时候,他还会安慰我,虽然说话有点孩子气,但我传授的门道,他也能说出个七七八八。他脑子灵活,手脚勤快,作文也写得好,我让他写过民情调查,句子通顺,表达清楚,培训培训,能成为一个好的接班人。惟一的缺点是太胆小,见人就缩着,嗫嗫嚅嚅地说话,好像别人刚揍过他一顿似的。
我后来又想送他上学,送过去,自己又跑回来。我劈下竹条抽他,把他掌心抽出一条条紫痕,他的眉眼皱成滚动着的松果,却还摇头说不想去。我说不读书以后咋办,难道上街讨饭?他夺走我的竹条,朝我讨好地笑,我是您的嫡传弟子,您亲自来教就可以了。我无可奈何,只好答应。
唐布德越来越开朗,他像闷湿阴天里钻进屋子的奶白色月光,左扑扑右跳跳,冲淡了我的挫败感。见多了光明底座黑色的条纹,我有些麻木了,不再如虔诚的西西弗斯般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推着石头。
生活就是一种惯性,我对唐布德说,这样挺好的,民情调查大多能得到较妥善的处理,事物表面的裂痕也被我们尽数擦去,人们尊敬我们,把我们当成救世主,这也算实现了我的初衷吧。
唐布德乖巧地点头,他工工整整地誊写着民情调查,因为视力急剧下降,整理调查的工作几乎由他一人完成。
时间的指针滑向了五月。一个天边散发着青蓝色手镯光晕的清晨,在上派镇,有个五岁女娃在堰堤上玩耍,妈妈在水塘洗衣裳,爸爸开收割机割麦子。女娃抓蛐蛐,不知怎么钻进麦田。爸爸坐得高,切割机轰轰直响,女娃卷进拨禾轮,被切割器把左腿铲断了。我当时和唐布德在附近帮农业局赠送免费农药(我们在上派镇住了三个月,那年光下雨,病虫害特别厉害),娃爸爸抱着女娃朝卫生室跑,娃妈妈抱着血淋淋的半截腿边追边哭。我说不行,赶快去大医院,如果及时,腿还能接上。就借了辆摩托车朝市医院跑,市医院说接不了,又连夜赶火车去省骨科医院。省医院的医生见面就发火,你们怎么搞的?娃儿的断肢都发白发臭了,怎么不采取特殊保鲜处理?
娃爸爸的脸色白得像洒了石灰,声音发着抖,能,能不能接上?需,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能接上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十,得四万块钱。
夫妻俩急得团团转,娃爸爸到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上午的电话,只借到三千块钱。他跪倒在已高烧晕厥的女儿面前,娃儿,是爸爸对不起你,家里买收割机欠下一屁股的债,这次怎么也筹不齐手术费,原来你命中注定是个残疾啊。
我无法忍受这类逆来顺受的宿命论,我要唐布德给媒体打电话,将女娃的照片通过QQ传给他们,请他们予以刊登。当天晚上就募集了五万块,第二天帐户上又接连收到几笔不愿留下姓名的好心人的捐款,总额二十万。可善款虽已到位,断肢再植手术却失败了,能唱会跳、长着一对硫璃般大眼睛的女娃娃说要跳支《娃哈哈》给我们看,可左腿绑着绷带,怎么也站不起来,只好双手托腮摆出一张笑脸:娃哈哈呀娃哈哈呀,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我们都想哭,但又不能哭。娃娃妈捂紧嘴巴,扑进厕所里,许久许久,里面什么声响都没有。就在我们几乎快要遗忘的时候,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突然撕心裂肺地传了出来。
当时捐款都在我帐户上,本打算将余下款项转给夫妻,但回乡路上娃爸爸的一句话引起我的警惕。他泡了碗酸菜方便面递给妻子,娃妈妈看见旁边小孩又蹦又跳,又捂起脸哭,没有接。他爆发了,一拳打在列车后座上,吼她,你莫天天怪我,一天到晚地哭,哭给谁看啊,这个娃儿不行,我们再生一个,女娃子只要能生娃子就行了。我越想越怕,怕他们领了钱之后放弃女娃,把钱花在新娃娃身上。就动了心眼,我有个调查对象是做保险的,就自作主张把余下的钱跟女娃买了教育保险和医疗保险。哪知捅了马蜂窝,夫妻俩轮流到我住的旅社来闹,说钱是他们的,我不该做他们的主。这事越闹越大,不知道被谁捅到网上(我在帮助别人同时也会得罪不少人),有个匿名用户似乎对我特别了解,在水镜论坛发表了扒皮贴,列举我住宾馆(民情调查接待室设在宾馆)、坐豪车(下乡时曾坐过单位公车)、雇用佣人(指唐布德)、挪用求助人的钱、逛夜场歌舞厅(我跟公安局便装夜探过),说我做民情调查只拣能帮的帮,不能帮的理都不理,趾高气扬,办事强硬,爱用名声压人,以哲学家和思想家自居。
那条贴子我浏览过,光留言就有十七万条。我很冷静,我想,时间是面镜子,总会照出那些被淤泥掩埋的黄金。可没想到,两天后,娃爸爸突然穿了件像是从垃圾堆翻出来的旧衬衫接受了一家网站的采访,声泪俱下,指控我借她女儿的伤腿大发横财,把上门讨钱的他给打走了。
犹如骤起的枪声惊动了野鸭群,咒骂、抵毁和讥讽像掺杂了松针的冰雹砸向我。他们揭露我克扣求助者的捐款,替人办事明码标价,甚至以恐吓、威胁来换取报酬,是个不择手段的投机者。一位博士生导师在论坛留言,马宽复这个糟老头把天下人当傻瓜,以小学生般不入流的哲学水平妄图成为新世纪的大师,他是《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是莫里哀笔下的答尔丢夫,是《十日谈》里捉奸的修道院长,是契诃夫的套中人,他富有盅惑性的言论隐藏着一颗有罪的灵魂,应该引起我们警醒。
留言获得了三十二万条点赞,我扒拉到底部,竟然看到十几个求助者的实名留言,质问我贪了多少救济款?抢走多少血汗钱?没有一个人出面反驳,我的三千徒弟竟然全部哑声。直到三天后才有一部分求助者声援我,但零零星星的小草才冒出尖,就被肆虐的山火一把烧尽。那些隐藏在表情符号后面的幽灵,把声援者的祖宗八代挖了出来,扔在被围观的广场上,用生了锈的铁桶朝他们头顶浇下一桶桶泥沙。我的家人也被人从泥地里拔出来,撒上胡椒粉,泼上鸡蛋清,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家人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打电话,要求我回家,不要在外面胡闹。我的女婿李大海甚至连续打来十个电话,说要花钱雇水军帮我摆平此事。我嘴巴都气歪了,我说你这是歪门斜道,莫把我也带偏了。
我像逃亡的战士在悬崖边奔跑,那些穿着比泡沫还要白的看不见的敌人们,挥舞着长矛和铁枪,想要把我脚下的每一条盘旋小路都封死。我走在胡同里,老有人指指戳戳,有个我曾经帮助过的眼睛有点斜视的小男孩,竟然从身后踹了我屁股一脚,我腿一软,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磕坏了半月板,还出现了骨髓水肿。我看见小男孩得意地跑回大人堆里,他对一个脸上留有冻疮印的女人说,怎么样?我好有劲吧。女人见我发现了,吃吃地笑着,把小男孩一拉,飞快地跑了。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宾馆,服务员也没好脸色,我那天忘了带房卡,要她开一下门,她眼皮一翻,跟我抢走了她整天都在听的旧MP3一样,摆手,扭头,瞪眼,每一个动作都充满鄙视。还有巷子口卖豆腐脑的马三婆子,以前她总会送碗放过两勺白糖的豆腐脑给我喝,现在在她面前晃过三趟,她一律背過身去与别人说话,假装没看见。
夏日的火红褪成憔悴的灰暗,我在繁嚣的人境里越来越心烦意乱,我的头皮成天嗡嗡炸响,似有万千个马蹄在踢,脾气变得暴虐,像披上长满跳蚤的烧糊了的袍子。我甚至出现幻觉,别人好端端地说着自己的话,我眼中却浮现出他们偷偷讥笑我、说我坏话等种种并不存在的情境。唐布德特别担忧,他一边小心翼翼为我热敷伤腿,一边恳求我说,师父您别再倔了,干啥偏要自己一个人死扛呢?他面容惨白,满脸泪痕,卷曲的头发像生了锈的铁丝般无精打彩。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股痛惜之情扼住我发紧发干的咽喉。我盯着天花板上摇摇晃晃的水晶灯的灯球,在千条万条折射出的多棱光线里,灵魂似乎离体了,我看见我僵硬地坐起来,在客椅的椅靠上拔出正在充电的手机,哆嗦着手按动着一个个号码,拨通了李大海的电话。
半月后,我沉冤得雪了,虽然有操作不规范之处,但贪墨救济款等罪项被确凿无误地证明是造谣和中伤。公安局抽茧剥丝,将恶意传播谣言者锁定为我的徒弟之一、那位曾与我日夜辩论的保险局干部殷天。我在审讯室与他见了面,殷天隔着不锈钢栏杆,嘴角依旧下吊成倒八字,讥讽地说,您已经被糖衣炮弹攻陷,我不能再让以哲学的名义欺世盗名。
我想起三年前这个总是梳着郭富城式的中分、脸上满是稚气的青年曾在我口渴时鞍前马后地倒水,曾搀扶我从省商校小树林池塘前的鹅卵石上小心翼翼地走过,曾在我胃疼的时候凌晨三点冒雨买药,这三年,我是不是真的变了,不然这个前程似锦的青年为什么不惜代价扳倒我?
我撤销了起诉,在夕阳下的白湖公园与殷天进行了一番长谈。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被虫蛀出空洞的观光木椅上,多日未修剪的头发上满是头皮屑。
您把一切都搅得乌烟瘴气,他低下头,自胸膛发出的闷闷声音仍旧透出一股犀利,我们小区的老太太得了肺结核,是正常死亡,家属受了您的启发,偏要跟医院闹,讨要额外赔偿;我媳妇娘家绿水镇的大菜叔,夜里横穿马路被货车撞死,货车逃逸,家人找不到债主,就堵国道,直到交通部门不得不垫钱办丧事;大锋镇是银杏之乡,多痴呆儿,女人们一出门打工就不回来,也不离婚,留下几十留守儿童,天天哭喊着要妈妈。你们送温暖,送完巧克力再送钢铁超人,也不顾孩子智力差會遭白眼,硬要讨回受教育的权力。结果老师厌烦,只愿用打骂来管教孩子,孩子们不光躯体受伤,心灵也凭空多了伤痕。
他的两只手撑住额头,两寸多长的头发顺着手背垂落下来,挡住了半边脸。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愈显沉闷,你们增添了一种新的霸权。弱者对强者的道德绑架。但强者哪会甘心?又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地实现新的霸权,其结果是人心越来越丑陋,精神越来越贫瘠,道德感越来越差。民情调查不能使人心变得更美好,它只能在物质层面短暂地帮助弱者,却不能救赎他们的灵魂。
那怎样才能救赎灵魂呢?
我在他旁边坐下,我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在我的注视下眼神有点闪烁,像只狩猎的雄狮冷不丁被人从背后咬了一口。
帮助他们多看书,用知识武装头脑,读书能明智吧。他思考了极长时间,吐出这么一句。
殷天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也事出有因。我曾举报过一个用废铁炼钢的无牌无照小厂,法人代表是个有点秃头的年轻人,当面满脸堆笑,背后打起人来心狠手辣。我为了取证,从嵌着碎玻璃的墙头翻过去,被他养的狼狗发现了,他要狼狗玩命地咬我,还拿警棍狠狠朝我肚子上打,要不是我身后跟着十几个一起暗访的人,命都要丢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就是殷天的亲哥哥,他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殷天拼命地在网上抹黑我,原因就在这里。
六
我想回归。
退掉温暖的宾馆房间,辞去军威集团的定补,还回厂家新赞助的印有民情调查标语的衣服、鞋和手提袋,如同隐身于浩渺夜空的疏星般远离喧嚣和名利。
我跟唐布德说,我又要吃苦受难了,也许会狼狈得像乞丐,你如果后悔还来得及,我会将你送回学校继续接受教育。他瘪着嘴摇头说,师父,我习惯跟您一块,我要沿着您的理想走下去,永远也不背叛您。
我抱着他,鼻头酸溜溜的,右手紧抓他的肩膀,指头陷进他的天蓝色旧T恤里,紧得几乎快要劈断。
我没有带走他。我说,追求光明在哪里都可以进行,我不能再耽误你。他别扭好几天,仍旧被我押进学校,托付给学校一个热衷慈善的副校长。分手时,他又密又长的眼睫毛被泪打湿,粘在眼皮上,像刚洗过脸。他哭着喊,师父,您能不能不丢下我?我要和您一道儿。我也哭了,但我没有回头,我的手在裤袋里偷偷掐着大腿根部的肉,想用尖锐的肉体之痛来驱除灵魂上的凄苦。我六十了,一走路,膝盖、脚裸和脚后跟就酸疼难忍,心脏和肺也出了问题,走不了多远就心慌手颤、气喘吁吁。没有唐布德的陪伴,我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还能怎么走?
我像末日电影里的丧尸般四处游荡,但我的肉身已染上过多的物欲细菌,再也睡不下硬绑绑的水泥地,吃不下长着蛆虫的面包,喝不下飞满苍蝇和蚊子的沟渠水,也无法忍受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的饥饿感。我的每个细胞和毛孔都像长出了过于敏感的触角,春天樱花一盛开浑身就起痒疙瘩;夏天虽嘴巴接在水笼头上大口大口地吞水,却仍旧反复中暑晕倒;秋天的地板砖尚留有夏日余热,可我的腿却像塞进冰箱;冬天,雪花漫舞,寒冷刺骨,我的皮肉又变成橡皮,无知无觉。当在屋檐下冻晕的我又一次被刚刚开门的商家用取暖器烤醒之后,我不得不暂时放弃做灵魂清道夫的理想,踏上了回家之路。
迷雁就要归巢了,亲人们,我为了哲学将你们舍弃,想想实在不该,你们也应该是象牙塔顶我珍而惜之的一部分,我要将灼热的红太阳之辉撒向你们皱紧的眉头,让你们被流光洇染得发黄浑浊的双眼也燃烧起宝石般的火焰。
然而,由于劳累和饥饿,我一回家就病倒了,嘴唇、牙齿老是打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刺痛,像那个斜视的小男孩老在朝我心窝窝扔石子。儿子和姑娘将我送进医院,拍了心脏和脑部CT,做了冠脉造影检查,发现有一根心血管堵塞超过百分之七十五,位置不太好,需要放五个支架。我的儿子儿媳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姑娘已经和女婿李大海离婚,李大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随后被查出经济有重大问题。找不到李大海,我姑娘成了替罪羊,被集团辞退,被没收财产,还被迫收养了一个李大海的私生子。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姑娘抱着嗷嗷待哺的李鹿鸣(那时还没有改姓马)回娘家的情景,右手抱孩子,左手牵着两个外孙女(路上车多,大点的采薇把湛露的手牵着),背着一个只比她矮一点的捆成四方形的超大背包,走两步歇一下,浑身打哆嗦。那天零下三度,檐下的挂冰几尺长,可她的秋衣却被汗湿透了。我老伴拧了一把,竟拧下一小滩泛着酸臭味的汗。整个春节家里都是愁云密布(亲戚朋友知道出了事,都没来走动),李鹿鸣因婴儿湿疹浑身瘙痒而发出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的哭声,我姑娘手忙脚乱地给他洗了金银花水,又涂了婴宝药膏,换尿片时终于崩溃,哭倒在他身上。两个外孙女玩完砸炮一回家,见她妈哭,也哭。我老伴做完饭出来,也哭,家里像被洪水淹了。我也想哭,因为我没想到女婿李大海竟然这么不正义,他私设金库,挪用公款,集资诈骗,包养情妇,这与他体面的外表反差太大,令我难以接受。恨完女婿我又恨起儿子,儿子儿媳做了这么多年的百货生意,投机取巧的事儿肯定没少干,不然他怎么有钱跟我放五个支架?还是进口的,花了七万多啊。
由于心情太糟糕,我恢复得不大好,老是心律失常,肺部还反复出现感染,双腿肌肉也萎缩了,做不了任何事,就连散步,也只能柱着拐杖沿着鹅卵石朝前走一百米,歇半个小时才能颤悠悠地返回。我们卖了镇上的房子(买家愿意一次性付清,我们急于帮姑娘还债),搬到厉乡村。新房是李大海二○○○年建造的两层小洋楼,因为房产证上写着老伴的名字,故而未被没收。我老伴十分庆幸,而我却越住越气,住这样的房子会让我高尚的灵魂受到污浊,可我无处可去。
抑郁难忍的时候,我跟老熟人们打电话,他们总是安慰我,要我好好休养,唐布德会替我做好一切。唐布德被特招进海天大学,毕业后成了大名鼎鼎的记者,前年还被评为感动神州人物之一,颁奖晚会上有个大财团承诺为他设立慈善基金会,他特地跟我打电话,说将我的黑白人像照推荐为会标,财团总裁已经签字同意,让我深受感动。
我偶尔也能在报纸夹缝和电视上看到其他徒弟,如果能打听到号码,还会跟他们通话。他们受宠若惊,急迫地向我解释当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我避而不谈,只一味地打气、加油,他们感激涕零,过后不久,会寄来些珍贵的药丸和保养品,都被我转赠给需要的人。
厉乡村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自李大海失踪后,集团的继任者们折腾来折腾去,经济始终不见起色。大家又不想回去种地,就成群结队出门打工。我儿子只能卖出糖果、酱油、卫生纸等生活用品,赚的钱连房租都不够。儿子要给孙子马兵兵买苹果手机、戴尔电脑、阿迪达斯网球鞋和菲利普剃须刀,负担太重,只好把经营了二十年的百货店一关,和儿媳也出了门,在一家鞋厂当仓管。
厉乡村空了。有人偷鸡,有刚结的黄瓜被摘光,有儿童被擂肥;有妇女明目张胆与野男人同居,有慈爱的父亲出门后却不肯寄回孩子的生活费。孩子们像小崽马信马由缰地奔跳。我看到兰草基地看守棚里的夏东东,爬上五米高的构树,张开翅膀,想似动画片里的鹏鸟一样,朝向父母的方向飞翔。奶奶跪在地上苦苦相求,夏东东摘下溢出粘液的红果朝奶奶的头上扔,咒奶奶快点死,说只有奶奶死了,父母才肯带上自己。他起飞了,把伸手欲要接住他的奶奶撞翻在地,奶奶腰椎骨折,他摔断了左腿。
还有我可怜的女儿马秀娟,她就像活死人般任劳任怨,说要替夫赎罪,总是把甘露和鲜果捧给别人,把枯瘪的果核和枯干的死皮留给自已。可她的善意却被那些有罪的魂灵盘剥,她在废品收购站做事,每个月驼背的老板都要克扣工资,扯各种理由,甚至连顾客的硬壳纸里夹了泡沫的事也要算到她头上。她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他们说她被李大海的仇家掳走,必死无疑。可我却总爱朝好处想,也许娟儿只是累了,倦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必竟她一个人养活这一大家人,确实够辛劳。
我姥爷说着说着,花盘下的两片叶子交叠起来,显得垂头丧气。
我后退一步,捂紧耳朵,不想再从我姥爷的嘴里听到任何关于我妈失踪的流言。我姥爷觉得我妈凶多吉少,而我却始终相信我妈在厉乡村之外的世界里活着,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庄周的一场蝴蝶梦。我寝室有台电脑,能突破屏障,收到一个名叫诗梦的女孩自村外世界发射来的引力波,我懂一点电子技术,大约在时间倒退到八千年左右与诗梦取得了联系,诗梦将引力波命名为爱因斯坦通道,她晃动着可爱的金属脑袋,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说原来爱因斯坦所说的时间可以弯曲是真的,她要从这条通道里爬出来,给我带来一份来自二○三九年的松香味的记忆蛋糕,因为那东西吃了能让我增强记憶,这样我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能如电脑硬盘般毫发无损地保存下来。
我在诗梦发来的新闻类、社教类和真人秀类的短视频里看见一个与厉乡村截然不同的智能世界。满街跑着人工程序驾驶的汽车;一按键盘,与人类女人模样一般无二的机器人会端来冒着热烟的咖啡;人类在检测机器人的办公室求医,在智能教练的指导下控制肌肉量和脂肪量,与心灵器械交心、下五子棋和谈恋爱……
我还看见癌症、艾滋病和心脑血管病已被攻克,按理说人类寿命应该可以增长百分之五十,但现实却是,因精神疾病而死亡的比例连年增高,竟然高达百分之四十四,人类的寿命非但没有增长,反而下降五点五岁。人工智能的运用并没有使持续恶化的环境得以好转,使年年骤降的新生儿出生率有所回升,使高尚的理想和信仰更为普及,却让人类在摆脱疾病禁锢之后,被精神病毒所奴役。
物质的丰富带来的是精神疾病的无限蔓延,诗梦在电脑屏幕里扁起手,学着老学究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人类越来越怀疑肉体存在的必要性,我就是他们实验出的第一个产品,灵魂是人类,身体却是机器。
诗梦咔咔咔地转动着左手,她忘了打排异针,左手有点僵化了。
他们都懒得生育了,一味沉溺于网游、赌博或是VR虚拟现实系统,连出门吃饭都不愿意挪动脚步。最可怕的我们年轻人(老龄化社会,年轻人的比例只达百分之三十),经常连续一百七十二个小时不睡觉,我都搞不懂咖喱鸡蛋饭那么好吃,他们为什么偏偏只服用两天一次的能量药丸?脸色白得像僵尸,嘴唇乌得像含着话梅。对了,就像你们那里等死的祖先一样……
七
在那个刮着北风飘着碎雪的夜晚,小鸣又一次自杀,这是他最后一次自杀。
我姥爷耷拉着花盘,蔫败的舌状花瓣垂成一条条摇晃的影子,象在我手背挠痒痒。
小鸣在村里最后一棵千年银杏树上拴了根很粗的塑料绳,当他把脖子套进去的时候,绳子断了,断裂处很光滑,像被削铁如泥的神刀切过。他脑袋磕在凹凸不平的石碾上,像是误按了时光按钮,竟然停止了生长,血液不流动,身体冰凉,无脉搏,无呼吸,耳朵背后的红丘疹甚至过了万年都在发炎。我们默默地求医,去寺庙拜佛,请神婆做法事,不敢走漏半点消息,只说他得了矮小症。
元宵节那天,我外孙女湛露出嫁,外孙女婿的父亲是个老中医,跟我开了个方子,药用得很猛,好象有夹竹桃的干叶吧,要我坚持热敷,每天一次,十天一个疗程。果然有效,敷了一个月,我能洗衣服、剥花生、栽白菜秧,状态好的时候还能锄地。我就蠢蠢欲动又想民情调查。可我老伴怎么会同意?她说你的徒弟们把你的荣誉都抢光了,还有哪个记得你?
她惊动了儿子、儿媳、外孙、外孙女和所有邻居,组成一个秘密的侦察游击队,只要我一出门就百加阻挠。我儿子甚至专程赶回,苦口婆心劝了我八小时。这样闹腾了一番,人人身心俱疲。我还是坚持外出调查,可别人一看我病怏怏的模样,纷纷嘲笑我自不量力。我去医院办事,才走进办公室,就被客气地请了出去,他们以为我是病人,说不收年纪太大的长者,要我去市医院就医。还有去窗口办事,我腿脚不便,走得极慢,后面来了一群人,嗵嗵咚咚往前冲,要不是我把楼梯栏杆抓得紧,准被撞翻在地。我怒斥,可他们理都不理,嘻嘻哈哈进了办公室,关了门,任我如何敲就是不开。
老伴也跟我赌气,每当我拖着饿瘪的肚子回家、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时候,她不跟我倒水,不跟我热饭,不跟我烧水泡脚。她和小鸣偎在被窝里面看电视,当我是隐形人。由于吃不好、睡不暖,我在民情调查的路上时有事故发生。有一次,我脱了胶的凉鞋底踩了块石头,石头在脚板一滚,重心不稳,摔倒在车来车往的大十字街。一辆疾驰的红色轿车在快挨到我身体时才猛打方向盘,转而将我摔在路中间的、装有调查的黑色塑料袋轧成炸裂开来的鞭炮皮。车没有停,开走了,后面的车也没有停,小心翼翼地擦过我的身子开过去。我动不了,腰里像有一根钢筋钉着,翻个身都难。我不得不偏过头,挥起双手向周围求救。那条人行道先后走过二十多位行人,但没人愿意扶起我。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耳朵无力地垂落地面,像从水泥地里长出来的扩音喇叭,谁来扶我?谁来扶我?我的呼喊被淹没在尖锐刺耳的车轮声中,像快速旋转的电钻,飞溅出愤怒的火花。我数着他们明显加快节奏的脚后跟,眼前逐渐模糊。我仿佛回到遭网友讨伐的那一年,行人的脸和一张张求助者冷冰冰的脸重叠在一起,如鲁迅笔下的看客们围观着忠诚的死亡。我还听到有小孩对大人说,妈妈,那个老头怎么倒在那里不起来呢?大人说,莫管这些,走,快走。大人的话像抡起的铁锤又狠锤了下我的腰,我垂下头,像一株突然失去水份的狗尾巴草。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位曾经接受过我药品帮助的熟人看到我,叫了一声天啊,喊了一帮人把我抬到路边。
我养了半年的腰伤。
就像一根发着抖的刺儿菜卷进太阳晒过的满是虫螨尸体的被褥里,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闷出一身的汗。我拳头紧握,牙齿抖动,老不停地咬舌头,让渗进血的咸腥的口水漫过了门牙。我无法控制身体内部欲要喷涌而出的恶之花,它由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图案组成的花瓣像魔鬼一样吞噬着我的灵魂。
“光明与黑暗,就像硬币的两面。”
“真理就像林中空地,是光明、黑暗、阴影共同交织的地方。”
我耳朵里鉆进了密密匝匝的语言,它们告诉我,燃烧的蝴蝶在血管的密室暗道里再用力地冲撞,像钟表发条一样的嘴巴伸得再长,也唤不醒迷宫中沉睡的精灵。我被那些声音推进自己的身体,顺着食管滑下,穿过浸泡着黑色粘液的胃和肠,在跳动一下比一下缓慢、放着支架的心脏深处,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收起长长吸管式的嘴巴,转过身,用冷峻的复眼看着我。
我醒了,浑身都是汗,像淹进水里。睁开眼睛,老伴哭得很肿的眼睛瞪得像蝴蝶的复眼,她“砰”的一声拔掉我腰上的玻璃拔罐,朝被子上一扔,说,你啥时候能消停点,能消停点啊。
我想通了一件事,当我们无法改变他人的时候,就改变自己。我跟老伴说,你看,那么多隐士都到终南山修行、养心,假如我也上九龙山,你觉得怎么样?我老伴的眼睛老花了,她正迎着阳光穿针,准备跟小鸣补卫衣。她嗤笑,随你折腾,我不再管你。
我住进了九龙山半山腰的山洞,请外孙女婿在洞口雕刻了“鹊山镇”三个大字,它们像三个火球般喷射出团团烈火,照亮了整座山林。测量好尺寸后,我们凿石为床,安装了简易的铁门,搬来了桌、凳和炊具,准备了防身刀和麻醉枪,拿来了锄头、镰刀和小铁锤。外孙女婿惊讶地问,您还准备种地?我说,怎么不行?你要是愿意就帮我开辟菜地,我要建造我一个人的鹊山镇。
我开辟了四块菜地,种了白菜、菠菜、花生和茄子。用木桩和铁丝围了个动物养殖园,请来竹鼠、刺猬、乌龟、貉子、麂子和枣鸭。但我没有能力供养他们,最后只留下几只长吻松鼠和一只傻狍子。它们一见我就扑过来亲呢,学会了与我捉迷藏。有一只我取名为“妮妮”的雌松鼠,每到黄昏,总爱拖着一枝比她还要高的结满松果的松枝想给我吃,跳过铁丝,跃过茂密的荆条,轻巧地蹿到我的山洞顶上,宽宽的腮帮一张一翕,可爱极了。
你们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进我的“鹊山镇”里瞧瞧,在我积满灰的床头,有一个我用菊花石打磨出来的石箱,里面珍藏着我手抄的《论动物之光明本性》和《寄灵魂于机器的可能性》两本书。很多伟大人物如罗素、鲁迅等都认为改变人性的最好方式是教育,但我觉得梭罗说得也很有道理,他认为“一条狗尾巴可以烧,压,用带子绑,穷十二年之精力,它还是不改老样子。对于像这些尾巴一样根深蒂固的本性,仅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们制成胶质”。我想,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科技手段,用电脑程序剥除大脑那些来自生命之初有罪的本能,让坚固、永恒、不易染上病菌的机器来取代肉身呢?这两本书是我智慧的结晶,不过小鸣好象不大喜欢,一次也没进去看过。
我进去过,我反对说,里面都是蜘蛛网、臭虫和蝙蝠,有一股阴沟里的土腥味。我去翻你的石箱,一群蝙蝠擦过我头顶飞过,几乎掀翻我的头皮,像老鼠屎混杂着咸鱼干的臭味冲得我头晕、想吐。我实在不想跪在成堆的蚂蚁中间打开石箱,所以就出去了。
那股土腥味应该是床壁缝隙里的折耳根和新耳草的味道。
我姥爷用一片裂出锯齿的叶子托着花盘,想了想说,还有一些飘垂下来的长春藤,有时候闻起来火辣辣的,有时臭熏熏的,多闻几天就习惯了。你不能老这么娇惯,我以前还在粪坑捞过萝卜吃,洗干净了味道反而更鲜美。
我皱了皱鼻子,没吭声。我姥爷继续说,其实里面蛮舒适,冬暖夏凉,真的。那些蝙蝠、蚱蜢、蜘蛛还有蚂蚁,即使爬进耳朵,也对你没有半分损坏。那是离天簌最近的地方,你会觉得布谷鸟、山雀和牛蛙的鸣叫不再聒燥,而是与花开的声音、摇曳的竹林和松柏一样,成为了你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我总在想,动物性和人性差别在哪里?是不是肉身与灵魂的关系?能不能通过研究动物身上的人性,来解剖“人性之恶”的根源?我对鹊山镇的公民们进行了记录,我发现低调而矜持的雄波斑鸨明知会向鹰、隼暴露自己,却仍旧向异性亮出象征着“婚羽”的胸前白羽;竖着黄色头巾、绷着半开扇形尾巴的画眉夫妻,一遍一遍朝地上俯冲,想叨起死去多时双腿已硬的幼子;我的白猎狗“蝈蝈”,一窝下了四只畸形狗崽,痛失狗崽后,竟拖回一头小野猪当儿子,每天喂八次奶,反复用舌头舔着小猪身上溅上的泉水。我研究过斑鸫鸟的歌喉和山鹰的飞翔,研究过山雀在荆棘丛中的小巢孵着淡青色的卵,研究过绿锦蛇在被砍伐得只余老树根的藤蔓间觅食,研究过刺猬用长满铁针的后背抵落洞穴泥土的动机,研究过蝙蝠在七月黄昏焦燥不安的原因,研究过吃了过多野樱桃而栽落地上的白头鹎为什么不懂节食,我还特别想看看书中读过的“羊羔跪乳、乌鸦反哺、鹿见草鸣其群、蜂见花聚其众”,但我没有专业的观察手段,还没等靠近,对方就闻风而逃……
我沉浸于阅读大自然,想通过与动植物的交流,修炼出一种更为沟通天地、更能与光明融合的神性思想。网络修仙小说曾将修仙分为十级,炼体,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渡劫,大乘,飞升。我想试试能不能在心灵之域凿出一条散发着白玉光泽的清澈水源,像上帝用尘土塑造亚当一样,将我身上那些如同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分身般模糊、虚空、混沌的虚影一一涤净。
为了这种记录,我曾九死一生。我在山顶的油松林边观察野山楂花上的黄蜂时,突然蹿出一头眼泛蓝光的豺狼。我吓懵了,忘记手里有麻醉枪,拖着无法弯曲的右腿就朝山下跑,可跑不动,左脚陷进烂泥里,脚腕还被刺梨的刺球划出一道血口子。那头豺狼似乎受过伤,腿也有点瘸,不过它的弹跳力真是惊人,眨眼间有力的脚掌就压住我的肚子,尖利的狼牙朝我的鼻头咬过来。我直到这时才想起了枪,枪响后它倒了下去,嘴里还叨着我被撕下的半截耳朵。
我老伴知道后来洞里大闹了一场,直到我同意每年下山吃顿团年饭,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我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灵修。由于害怕鹊山镇会遭过偷猎者和砍伐者的破坏,我连老伴中风在床也没有下山照料。还发生过一件事,我儿媳妇由于积劳成疾,患了流行感冒,引发心肌炎去世,我孙儿马兵兵上山找我,说按照乡下规矩,必须男人守灵,家中男丁不够,要我下山守灵七天。我拒绝了,我说你要理解我,我是个将一生都奉献给光明的人。他摘下嘴角叨着的烟,冲我眼角弹了一记烟灰,熏得我眼鼻发红,他说,算了,无所谓,反正也没指望过你。
当他的背影和遥远的葵花林重叠、渐渐缩成一个小圆点的时候,我捂着胸口坐于石凳上,颤颤的心像突然坠了下来,好半天都走不动路。那晚养殖园的黑野兔正在下仔,我望着竖着木炭一样尾巴、摆着脑袋的一窝小兔仔,老觉得有细细的绒毛溅进眼睛,想流泪。
我在孤坟一般的沉默中,走到了时光倒退那一天。
那天是除夕,我下山和儿子、孙子、重孙一起吃年饭(除了我老伴,所有人已拒绝和我说话)。新年的钟声一敲,隔壁哭成一团,跑去一看,年富力强的营销员崔军砸翻了餐桌上的羊肉火锅,倒在地上,像破开口子的充气娃娃皱成一团。我老伴最先出事,躺在床上颤抖不止的她被小鸣捧到掌心,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回归成生命的本体元气。村里乱套了,尖叫声、喘息声、奔逃声、孩童的呼救声、水牛的哞叫声,母鸡的咯咯声……就连九龙山顶,也传来鸟类短而凄厉的尖叫、飞禽越来越低微的悲鸣。
我跟着人流朝香菇市场那边跑,跑在前面的朱令玲举着十九岁的女儿嚎啕大哭,她女儿缩成粉红色的卡通娃娃,不知怎地飞进她大张的嘴里,被一口咽了下去。我跑不动了,我回过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如无头苍蝇般在街巷乱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我面朝东方跪下,我说神啊,结束这一切吧,他们虽然有罪,但罪不致死。您如果听到我的呼喊,请再次赐予我坚不可催的力量吧,我想活着,想要成为光明的吉祥物,我请求您把我高尚的灵魂从有罪的肉身里抽离,把我变成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一株向日葵也行。
一阵带有苹果和柠檬香味的风在我的身边打转,像推磨一样将我磨成了浆液和种籽。我忍受着五脏六腑被糅碎后又重组的痛苦,呻吟,挣扎,滚来滚去。我似乎听见儿子也在向神祈祷,他愿以灵魂永世受苦为代价,换来我孙子马兵兵的重生。我被飓风托起,向着九龙山的半山腰吹去,有时擦过火山石上的苔藓,有时扎进厚实的松枝,有时穿过手掌般形状的艾蒿叶子,有时跌落在长着茅刺的板栗果上。大约飘荡了三天,我才在鹊山镇里的葵花林生下根,落地就长,长成一株花盘又大又圆、枝干粗壮的成熟期向日葵。我有点不习惯,摇了摇茎杆,抖落一些叶子上粘着的泥块,有一片叶子针扎似的又痒又疼,我像翻开手掌一样旋转着叶子。我看见叶子背面翻出一只六腿朝天的黑绒金龟虫甲,它呸地一声吐出被嚼得很碎的叶肉,喊我爷爷,说我的叶肉太苦太涩,吃了想吐。原来它是我的孙子马兵兵。
我终于实现把灵魂从肉身抽离的理想,但我鹊山镇的新公民们,并没有被向日葵这样纯净的植物躯壳净化,依然拖着又臭又长的狗尾巴。也许我的理想只能在《寄灵魂于机器的可能性》一书中才能实现吧。灵魂生出斑点是硬件的问题,不可能通过软件根除,只能运用高科技将硬件升级,才能像轻巧的百灵鸟,飞向光彩夺目的穹顶……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愚蠢的不知悔改的光明的信徒,哪怕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把他烧成铁水,污秽的毒药和粪坑的蛆虫将他的肉身糟蹋成腐泥,他钻石一般坚韧的心灵依旧铺满绵延到天际的青翠绿草。
我们是人,所以不知万物运作的结局。
或许等时光倒退到尽头,我们会发现,终点,也是起点。
我相信万物之始是纯洁的,光明就在时间的尽头。
我姥爷举起叶子,以夸张的弧线扬起花盘,似在暗夜的地平线上支起一个削瘦的太阳。
李大海呆呆地看着他,他皱巴巴的黑色西服的衣领里夹进了几片蔫干的向日葵花瓣,跟他的眼神一样又黑又沉。
半小时后,阔别了姥爷,我和李大海踩着堆满芭茅叶子和栗子壳的小道朝山上走。
唐布德,你还记得唐布德吗?
我拿手机电筒朝李大海扫去,在他捂着眼睛抵挡强光的瞬间,我看清他肿胀的左脚大拇指插进一截尖尖的栗子刺,像钻进一只摇头晃脑的吸血蠓。我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那股脓稠的带着腥味的血似乎涌进了喉咙,我突然有种说点什么的冲动。
唐布德是我姥爷的得意门生,品性端正,热忱善良。可去年我在诗梦发射来的信号里看到了他,他因挪用慈善基金会上亿元善款、变相洗钱而锒铛入狱了。
他早就不是当年见人就脸红的翩翩少年了,要不是字幕上标着名字,我差点以为他是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戴着墨镜,西装笔挺,腕上别着手表般大小的袖珍机器人,每往前一步,機器人就像吸尘器一样把地毯上和空气中的污垢吸进肚里,以便让他拥有更舒适的散步体验。他被很客气地请进了记忆实验室,十八台心理机器人钻进他纵横交错的脑血管里,解剖了全部记忆。原来从十四岁起,他就利用我姥爷的名声谋取利益,他伪装得很好,骗过了所有人。机器人问他为什么?他像个婴孩般趴进一个蓄着黑色长发的女性机器人的怀里哭,说一闭上眼,眼前就晃动着父母疼得面无血色的脸。他说父母是活活疼死的,秋水仙碱让他们呕吐、腹泻、喉咙肿大、呼吸衰竭,他们后悔了,想去医院抢救,债主们却说秋水仙碱是痛风药,毒不死人,不肯借一分钱给他们。他们只好将自己关进洗手间,可再多的自来水也冲不净他们的胃,他们滑倒地上,浑身抽搐着死去。
我没有办法原谅那些讨债的人,他们直到三小时后才拨打了120,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唐布德面对镜头浑身发抖地说,我之所以不择手段地捞钱,是因为这个世界欠我太多。
我有点说不下去了,一股激荡的情绪像尖利的狼爪攥紧了我,令我如暴雨中的树一般摇晃、打颤。李大海流着血的脚趾似乎倒映进一面深邃幽暗的镜子里,一段又一段关于死亡的记忆滑了进去,像长出无数双流泪的眼睛。我的目光刺破悠长的时间长流,我似乎看见了阮夫子被铁棍戳出洞的削瘦肚皮,王厨娘从眼睛、鼻孔、耳孔和嘴里汹涌流出的血,潘渔夫被河水泡胀的尸体,卢小姐被摔成一截截的手和脚。当死神优雅而又从容地抚弄他那长满虱子和跳蚤的黑袍时,不堪忍受时光倒退而自尽的先祖们啊,紧咬泪水在“万言书”上写下遗言的先祖们啊,没完没了地锄地种植却颗粒无收的先祖们啊,你们放弃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色欲这些与生俱来的本性,走到窗前,站在广场,立于山顶,仿佛沐浴着圣光、初临人间的纯真的亚当和夏娃,仰头,忏悔,祈祷,等待着最终时刻在那巨大的虚空中到来。
生命之树的倾覆已不可避免,
我们耻于争斗,
憎恶那些占据精神、折磨肉体的谬误、罪孽、吝啬和愚昧。
我们神色单纯,面容甜蜜,
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流水无瑕,
怀着一颗淳朴的心赞美死亡……
我听见波德莱尔的哀歌从心灵的静谧之地响起,那些流泪的眼晴叠加成李大海一点一点燃烧似火的眼睛,就像地面塌陷的两个黑窟窿,又像自高高雪原滚滚而落的黑色雪球。
只有初生,
还有死亡,
在所有环形时间的节点上,
才是最无限接近光明的时刻。
一个李大海的虚影从雾蒙蒙的视线里走了出来,坐在栗子树下爬满野花和杂草的青圆石上。他是我妈手机屏保照片里的李大海,茂密的头发,牛一般的圆眼睛,高个子,挺肚子。他很有气派地将一腿翘于另一腿上,整了整袖领,清了清嗓子,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撑圆了双眼,像见到神迹般将嘴唇张成鸭蛋大,打着哆嗦,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责任编辑:龙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