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类编本《拯荒事略》辨伪新证

余 辉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欧阳玄（1283-1357），字原功，号圭斋，又号平心老人，湖南浏阳人，欧阳玄为元代史学大家并参与编修辽、金、宋三史，著述甚多，惜元末战乱兵火，其后人播迁，散失甚多，所以著作留存并不多，现存有《圭斋文集》十六卷。清代前期重新出现于世的欧阳玄《拯荒事略》，很难确定为欧阳玄真作。

题名欧阳玄著作的《拯荒事略》共二十二条，全为辑录历代荒政案例而成，其中宋代案例最多，有十四条，其中“劝民出粟”“请免上贡”二条，有目无文，通行本缺，留有“皆太守事，可查补”等句。

《拯救事略》有清宣宗道光十一年（1831）晁说之木活字排印《学海类编》刊印。杭州丁氏《八千卷楼书目》记有收藏这个版本。［1］此外中国国家图书馆还藏有清代“杂抄二十种”本《拯荒事略》。《拯荒事略》被列入《续文献通考》卷一百六十八《经籍考》和《续通志》卷一百五十九《艺文略》。钱大昕作《元史艺文志》也列入其中。［2］曾国荃修《（光绪）湖南通志》也把《拯荒事略》列为欧阳玄的著作，列入艺文志，其后附录有四库馆臣对《拯荒事略》撰写的提要。［3］清德宗于光绪十五年乙丑科（1889）为举办保和殿试上谕，提及了《拯荒事略》是荒政书籍的名篇。［4］由于光绪帝出题如此，该科殿试便围绕荒政书籍展开，例如该科状元张建勋的殿试卷便大量论述荒政要务和董煟《救荒活民书》以及《拯救事略》等荒政书籍。［5］曾廉作《元书》，《艺文志》以该书是欧阳玄的著作。［6］1935 年王云五主持商务印书馆编《丛书集成》也收入此书，题为欧阳玄撰，并提及此书的价值。［7］1948 年湖南省文献会编《湖南文献彙编》，把《拯荒事略》列入史部存目。［8］2003 年编《中国荒政书集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 年）收入《拯荒事略》，为第一册87-90 页。近代学者补作《元史艺文志辑本》，《拯荒事略》列入现在见存书目。［9］

笔者经过比对发现，该书全文抄自明彭大翼《山堂肆考》“政事·救荒”条目，从“薄征”到“截留纲运”，次序调整一处，留有“皆太守事，可查补”等句，均能《山堂肆考》覆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金陵刊本《山堂肆考》本在商集第四十二卷，页16a-20b，台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在《山堂肆考》卷九十，975 册第681-684 页。

彭大翼（1552－1643）撰240 卷《山堂肆考》多半引宋人记载，是书采集宏富，内容浩博，门类繁杂。全书并分宫、商、角、徵、羽五集，共四十五门，《四库全书》本统合五集，不再分集数，直接以卷数划分，共四十五门240 卷不变。每门又分若干子目，每一子目前有小序一篇，述其内容、范围、沿革等，下录引文，体例严明，是一本明代评价比较高的类书。［10］四库馆臣对其评价也高，提要认为《山堂肆考》：“所收虽多掇拾群籍，不尽采自本书，而网罗繁富，存之亦足备参考焉”，［11］接下来我们通过检核对《拯荒事略》二十二条原始史源，均能从文献中一一对比复原出处。

“薄征”条，全文明言辑自《周礼注疏》卷十《大司徒》，全文为：

《周礼·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

六曰去幾；七曰省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

此条在历代救荒书籍均为荒政的总纲，《山堂肆考》（《拯荒事略》并同）此处作“薄征”条内文，似不确切。明儒湛若水《圣学格物通》对这段话有精辟的解释：“臣若水《通》曰：“荒政者，救荒之政，所以恤民穷也。聚万民者，岁荒则民将流离，故聚之也。散利者，出粟也。缓刑者，薄罪也。弛力者，息徭役也。舍禁者，山林川泽不为之禁。也去几者，关市不征也。省礼，杀凡礼也。杀哀者，减凶礼也。蕃乐者，闭不用也。多昏者，昏礼不备也。索鬼神者，祈废祀也。除盗贼者，严刑以去之，恐为民害也。是故，观荒政则先王之虑民，可谓至详，而其恤穷可谓至切矣”。［12］我们从湛若水的解释可知，这段话实为《周礼》救荒思想的体现，包含救荒十二个主要措施，不是作简单作“薄征”条目的解题，可见《山堂肆考》（《拯荒事略》）在这一条目错误安排入“薄征”条。

“平籴”条，全文同明宣宗敕撰《五伦书》卷三十九《臣道·善行备荒》，删去“为文侯做臣”中的“臣”字，作平粜法，“粜”并改“籴”，改文中“大熟”为“上熟”。

表1 平籴条对比

“矫诏发粟”条，此段来源于《史记》记载，全文同王维《王右丞集笺注》卷二十一。《五伦书》本段前有“汉汲黯为谒者”，其余文句同。《山堂肆考》卷六十九《臣职》作“矫制伏罪”，全文同《拯荒事略》本“矫诏发粟”，《山堂肆考》卷九十《救荒》有“矫诏发粟”目，无文，正文部有“见使臣”，《救荒活民书》也有录全文，全文同。

“贻书贷粮”，全文同于谢维新《事类备要》外集卷三十一《救荒门·发廪待罪》条。

“木实为酪”，此段来源于《汉书》记载，“木实为酪”首次出现于《北堂书钞》卷第一百五十六岁时部四，此条全文同于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灾异门。

“竹实舂米”条，全文来源于李昉《太平广记》卷四百一十二草木七，《山堂肆考》卷九十中文句节略甚多。

“请租赈饥”条，来源于《艺文类聚》卷十九人部三，《山堂肆考》卷七十二臣职“请租赈饥”条比同书卷九十“请租赈饥”条多“百姓歌曰：“天下乱兮市为墟，母不任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拯荒事略》同《山堂肆考》卷九十，并把句首“东汉”误植为“宋汉”。

“分俸赡贫”条，全文来源于《后汉书·黄香传》，有改动，明宣宗敕撰《五伦书》卷三十九臣道十六，“备荒”条也有选，《五伦书》文句更接近《后汉书》原文。

表2 《后汉书·黄香传》条目对比

“兴役惠贫”条，全文抄自祝穆《事文类聚》外集卷十路官部“饥民不流”条，祝穆引自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谢维新《事类备要》后集卷七十三守臣门，也有收入。《五伦书》卷三十九收入此条，文句稍有改动。

“做糜食饿”条，全文抄自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天道部，祝穆引自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居士集卷第二十《陈公神道碑》，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灾异本条作：“陈公活饥”。

“劝令发粟”条全文，查《山堂肆考》卷九十原条目作“见县尉”，即有目无文。据《拯荒事略》查原文《山堂肆考》卷七十九“臣职·县尉”条作“擅发仓廪”；《翰苑新书集》前集卷五十九本条目作：“发粟惠归一尉”。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灾异门条目为“劝令开仓”。

“劝民出粟”“请免上供”此二条，《拯荒事略》有目无文，作：“原抄缺，作皆太守事，可查补”。

“劝民出粟”，查《山堂肆考》卷七十四“臣职·太守”条，题为“全活饥民”，全文来自祝穆《事文类聚》外集卷七诸使司部。谢维新《事类备要》后集卷七十三守臣门，改题为“活民四十万”条，改“富弼”为“宋富郑公弼”。

“请免上供”条，在《山堂肆考》卷九十作“见太守下”。查《山堂肆考》卷七十四臣职有“奏免上供”条。全文：“宋苏轼知杭州，值岁饥疫，请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及得赐度僧牒易米，故米不翔贵，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以济之，仍遣吏督医分坊治病，全活者甚众。”祝穆《事文类聚》外集卷十路官部，条目作“减常平粜”，文句稍有不同，缺“仍遣吏督医分坊治病，全活者甚众”。

“出俸钱得谷”条，抄自谢维新《事类备要》外集卷三十一救荒门“出俸得谷”条。

“以家资质廪”条，文中两则救荒故事，以李允则、赵抃二人事迹，为谢维新《事类备要》后集卷七十三守臣门“发廪先赈”（李允则）、“发廪劝分”（赵抃）记载合并为一条。

“令增米价”条，有赵抃、卢坦两人事迹，赵抃记载来源于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十四，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天道部有录，题为“不増米价”；卢坦记载出自司马光《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七唐纪五十三，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灾异门有录，题为“增价通米”。

“特宽盐禁”条，全文抄自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灾异门，题目不改，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天道部并同。

“严出榜文”条出自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一帝属门“严出文榜”，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一亦有此记载。

“不俟奏请”条，全文抄自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天道部有录，题文并同，《翰苑新书集》前集卷五十三题名作“发常平不俟奏”。

“民不知荒”条，全文出自谢维新《事类备要》外集卷三十一救荒门“以薪易米”，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天道部，另题为“薪米互易”。

“民得济急”条全文出自谢维新《事类备要》外集卷三十一救荒门“真君接礼”。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天道部另题为“梦黄承事”（元）张光大《救荒活民类要》（《续修四库全书》收明刻本，第846 册72 页）有录全文。

“截留纲运”条，全文抄自（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第三，“官吏”条。

由此我们知道，这部《拯荒事略》记载大部分来自宋人记载的转抄，由于其排列条目的顺序与明彭大翼《山堂肆考》“政事条目”几乎完全一样，而且试图还原《山堂肆考》中前有条文而后避免重复而缺载的部分，但是只还原了一条，其余两条依旧照抄《山堂肆考》的缺载说明，显得十分蹩脚。我们在追溯《山堂肆考》“政事条目”也可以发现，撰者彭大翼大量转抄宋代类书《事文类聚》《事类备要》《翰苑新书集》，而且有些条目题名也有所改动，并且有增补明代官方敕撰《五伦书》［13］的部分内容，并且在有些重复条目上，作了缺载说明，作者虽然是盲目摘抄前人著作，也有自己一番编排，印证了四库馆臣“所收虽多掇拾群籍，不尽采自本书，而网罗繁富，存之亦足备参考焉”的评语，也为我们研究学海类编本《拯荒事略》真伪提供了线索，也为我们管窥明代类书传承宋代类书之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所谓《拯荒事略》即为《山堂肆考》“政事·救荒”条目的转录，并删去前面彭大翼为该条目所做的序文，换上了所谓欧阳玄的序言。这是彭大翼的原序文。

《谷梁传》一谷不升曰歉；二谷不升曰饥；三谷不升曰馑；四谷不升曰荒；五谷不升曰大侵。《白虎通》一谷不升彻鹑安鸟；二谷不升彻鳬雁；三谷不升彻雉兔。《曲礼》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祀不县，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14］

我们接下来看所谓欧阳玄《拯荒事略》的序言：

天灾流行，虽盛世犹或不免，顾上之人所以拯恤之何如耳。芜湖本南方泽国，比邻数邑，并在水乡。每当春夏之交，阳侯不戢，田舍漂没，民不得耕，遂成饥岁。余忝为令长，多方补救，亦既心力交疲，究未能保鸿雁而安宅之也。因辑《拯荒事略》一编，以告我同为民牧者。［15］

他的序言虽然题为欧阳玄所写，但是没有在任何《学海类编》之前的文献出现过，无法确定是否为欧阳玄本人所写，而且没有确切纪年，查各种《芜湖县志》均不载欧阳玄此书。元末危素撰“欧阳玄行状”也不记此书，《行状》载其芜湖任官事迹，只有“（延祐）六年，调太平路芜湖县尹，疑狱数起，累年不能决。公得其情，皆为平反。豪右非法，虐驱其奴，公俾之从良，贡赋征发及时，民乐趋事，民有所为”。［16］《行状》记载颇细，也提及欧阳玄其他著作，而且欧阳玄此时为芜湖县尉，似不能直称自己为“民牧者”。宋濂在欧阳玄《圭斋文集》作序就谈及欧阳玄文稿遭受兵火战乱，散失比较多，但没有提及欧阳玄撰有《拯荒事略》。此书在第一条“薄征”还出现一个明显的错误，这似乎也不是一代大儒欧阳玄所为。《四库全书总目》虽收入了这本书，题为编修程晋芳家藏本，实际上就是《学海类编》的零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这本书为欧阳玄所撰存疑。四库馆臣认为：“《学海类编》所载诸书，十有五伪，此书殆亦托名于元也”。虽然《学海类编》收入元代佚失文献甚多，四库馆臣认为“十有五伪”，可见伪书之多。欧阳玄为元代经史大家，自然《学海类编》可能会托名欧阳玄而伪作书目。四库馆臣没有考辨精详出《拯荒事略》的真伪，但是也没有完全否定，列入史部存目类。近年来也有学者根据四库提要的说法提及《拯荒事略》乃是伪作，但是没有仔细检核文本，只是复述四库馆臣的质疑，遭到一些学者的批评。［17］虽然如此，但是乾嘉诸位学者并没有彻底否定《拯荒史略》之真实，否则钱大昕撰《元史艺文志》如何收《拯荒事略》入其中。。

现存元明人记载，以及明代书目从未提及欧阳玄撰《拯荒事略》的记载。经过我们检核史料，可以确定《拯荒事略》是清人曹溶从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商集第四十二卷“政事·救荒”条目迻出，单独成册，托欧阳玄之名而收入他主持刊刻的《学海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