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昕
继“上海历史文脉美术创作工程”“时代风
采—上海现实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之后,上海再推主題性美术创作工程“日出东方—上海市庆祝建党百年青年美术创作项目”(以下简称“日出东方”),并作为申城“建党百年”“全面小康”主题首批重点文艺创作项目之一。该项目由市委宣传部指导,市文旅局、市文联、市委党史研究室共同主办。
上海的主题性美术创作走在全国前列,至今实施了整整十个年头,已有板有眼,日臻完善。这一次,“日出东方”首次聚焦青年美术创作力量,有创新之意,更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一方面,主题性美术创作在期待青春化、多样化的表达,期待“后浪”激荡更多创作潮涌。另一方面,这是对于“艺术创作”与“艺术育人”同步推进的探索。以主题性美术创作孵化人才、打磨精品,在业内看来尤为必要。青年艺术创作者们需要通过这样的“大画”来锤炼历史视野、思想深度与人文品格。
“日出东方”的不少作品流露出扑面而来的新意,让人们看到青春化、多样化的艺术表达
笔者观察到,100件签约作品的确流露出扑面而来的新意。
这种新意首先体现在选题上。
该项目推荐选题串联起与建党百年主线相关的一个个重要历史时刻,尤其紧紧围绕党的十八大以来的“近事”“大事”,重点发掘新时代的精气神,其中不少与当今上海城市发展息息相关。例如,《宝钢5G无人车间》《盾构装备施工》聚焦的是上海“四大品牌”建设中的“上海制造”;《一网通办,一网统管》《马斯克上海“尬舞”》聚焦的是上海“四大品牌”建设中的“上海服务”;《崇明世界级生态岛建设》《上海郊野公园》聚焦的是上海的生态建设;《诗歌书店》《董家渡旧区改造》聚焦的是城市更新……
即便定格建党历史上那些略微久远的决定性瞬间,也有不少作品将视野拓展到以往主题性美术创作未曾涉及的选题,如《〈共产党宣言〉中文本翻译出版》《赴法勤工俭学从上海出发》《中共中央文库》。
这些选题都是党史专家们逐一敲定的,进而又经青年艺术创作者们的巧思与匠心得以凝结成视觉化的图像,将填补上海美术收藏展示体系的空白。
其次,青春的艺术表现力为主题性美术创作打开了别样的视角,不少作品正是因此让人感到耳目一新。
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的重要活动及地标,是主题性创作中的典型题材,此前也多曾留下相关的美术作品。笔者留意到,此次选取此类题材的创作者大多选择了一种不那么典型的表现方式。
陈迪画中共四大在上海召开,没有聚焦会议召开时多位代表围桌商讨的历史场景,而是将视角转向会议室的陈设,试图通过这些静态的器物唤起对那段红色历史的追忆。这幕场景正是今天人们走进中共四大会址所能看见的场景。创作者还在画面中加入了不少合理的想象。例如,画中长方形大会议桌的一边,叠放了几本英文书籍,桌子后的黑板上,写了一首英文小诗,这些都让人们不由想象:中共四大的代表们仿佛是在以参加英文补习班的名义秘密进行会议;会议期间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代表们就会赶紧收起手中正在讨论的材料,拿起英文课本作掩护。画中墙面上则特别画了一座挂钟,格外提醒人们留意到这个富有特定意义的时间,并以《1925.1.11》为作品名称予以呼应。
洪健则以九宫格组画的形式定格上海众多红色起源地,形成《上海·红色起源地》。在他看来,上海留下了太多红色的革命活动旧址。串起这些分布于上海各个区域的红色地标,才能更完整体现中国共产党自筹备以来到成长初期的历史,和上海这座城市的革命历史。最终,创作者将这些会址或场所集中在一个大画面,由9个独立的建筑特写小画面组成,如一大会址、二大会址、四大会址、《新青年》杂志旧址、共青团成立初期的处所、一大代表开会时所住的宿舍。这样的表现方式使得这些场所给人们留下两个一目了然的共同点,一是中国共产党从筹备阶段到成立初期的大部分活动都发生在上海这座城市,一是这些事件都在富有江南文化气息且为上海代表性建筑—石库门里发生的。
而当面对一些前人甚少表现过的、与当下紧密关联的选题,创作者们则深入踏访、用心揣摩、大胆构思、认真实践,同样交出了不少令人惊喜的答卷。
石至莹此次创作的三联画《嫦娥四号探月工程》,就是其中一件。三联画分别聚焦月球与中继星的遥相呼应,着陆的嫦娥四号探测器与玉兔二号巡视器,远远望去的地球,以不同角度的叙述丰满着关于嫦娥四号探月工程的故事,并由此形成一种视觉张力。其中最右联的地球被画成透亮的蓝色,传递出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石至莹一直对未知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像这种太空探索类的主题对她也自然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为创作这幅作品,她曾向笔者坦言收集资料的过程很有乐趣,就像沉浸在一本科幻小说,例如,她重新去看了《太空漫游2000》的电影,去网上查找像鹊桥一样处在地球和月亮之间的中继星是什么。
周全的《雁回东滩》,聚焦的是位于长江入海口的特殊区域—崇明。这是上海重要的生态屏障,对长三角、长江流域乃至全国的生态环境和生态安全具有重要的意义。整幅作品富有一种诗意,并没有直接表现崇明的生态治理,而是以一队正在进行鸟类调研的科学工作者作为人物主体。只见远景布置于画面偏下方,狭长的地平线上,雄伟且具有崇明象征意义的上海长江大桥横跨画面,上方大量的留白空间,则让给了广阔天空,一群起飞翱翔的鸿雁正掠过画面。这样一种舒朗开阔的感官体验,无形指明了崇明令人憧憬的未来。
此外,该项目采用的艺术门类同样呈现出新意,并且对于门类特质的深度挖掘又进一步赋予创作新意。
有“轻音乐”之称的水彩画,通常被认为不太适合主题性美术创作—用水彩画创作重大题材,无论在尺幅还是在厚度、深度的展现方面都是一种挑战。此次却有如蔡亚鸣《大国重器—洋山深水港》这样的作品,让人看到水彩画这一小画种的新活力。洋山深水港其实此前就有画家画过不止一次,但大多选取的是远景或俯瞰视角,以突出其“大手笔”。在这幅水彩画中,蔡亚鸣选取的是港口的中景,用橙红色作为画面主色调,突出画面的“构成感”。这样的角度更能烘托港口中吊桥、轨道吊的规模和密度,也有着很强的景深感,以凸显洋山港作为全球大港繁忙、智能的工作情境。只见水彩特有的湿画法尽显这一艺术门类的灵动,让画面流动起来,重色则将作品压住,表现洋山港的沉稳和大气之风,最终呈现色调统一、气氛浓郁的整体效果,以此传递上海制造、中国“智”造的生命力。
综合材料也出现在了此次创作中。司尚林的《中国式地图之长三角一体化》,就综合运用了激光雕刻技术、亚克力以及手工纸等材料,体现出与时俱进的材料及创作手段之新。俯瞰的地图呈现出一种一览全局、尽收眼底的“上帝”视角。亚克力的透光性使得作品双层的呈现方式得以实现;激光雕刻的机械感和手工纸的手工感的对比、交融,则让作品的表达更加耐人寻味。
期待这堂将艺术实践与思想体悟融为一体、全面提升人文品格的大课,能给画坛带来更多可能
“日出东方”推进的一年间中,与“艺术创作”并行不悖的是“艺术育人”。对于年轻的创作者而言,这是一堂生动的美术课,鲜活的党课,更是将艺术实践与思想体悟融为一体、全面提升人文品格的大课。
主题性美术作品是属于历史与时代的“大画”,博物馆、美术馆也需要这样有筋骨的“大画”。创作这类作品所需素养之丰富、全面,是其他艺术创作无法替代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年轻人画不好它们。程十发35岁画《歌唱祖国的春天》,詹建俊28岁画《狼牙山五壮士》,陈逸飞在31岁与魏景山合作《占领总统府》,何多苓32岁画《春风已经苏醒》……主题性美术创作的不少经典之作,就出自年轻的艺术创作者。当然,相比前辈艺术家,今天的“后浪”艺术创作者们缺乏革命年代、火红年代等历史记忆、生活经历,往往在把握创作中的历史意识和时代精神时天然存在着短板。因而,当下以主题性美术创作锻炼青年艺术创作者,显得尤为必要。
一方面,通过着手参与主题性美术创作,艺术“后浪”们与历史、与现实深度贴近。他们各自围绕选题搜集素材、实地踏访、采风写生。与此同时,主办方也主动了解作者的创作需求,总计协调作者“深扎”采风近20次,例如安排赴国家会展中心、永安百货有限公司等单位实地考察调研;安排观看《永不消逝的电波》等文艺演出;协调赴宋庆龄故居、龙华烈士陵园、上海印刷博物馆等文博场所查阅资料、现场速写;协调深入虹桥街道、市总工会“爱心接力站”等基层一线聆听群众心声。
另一方面,业界专家全程为艺术“后浪”们激发灵感、指点迷津。一系列专题辅导讲座持续贯穿于项目推进过程中。早在征稿阶段,为加深青年创作者对选题的理解,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徐锦江、上海市美术家协会顾问张培成等四位专家先期“开课”。大稿创作阶段,中国文联副主席冯远与青年创作者现场交流,对其中15件作品提出修改意见和建议。作品深化阶段,针对全部16件雕塑作品,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曾成钢也曾一一点评,为青年创作者捕捉作品“画龙点睛”的灵光。今年1月22日起陆续开展的专家上门督导,则更进一步有针对性地为聚焦重要选题的潜力艺术家们“开小灶”。由李向阳、郑辛遥、杨剑平、马小娟等市美协主席团成员及相关艺委会主任组成的“豪华”专家团队共分两期九批次一一亲临青年创作者的画室,面对鲜活的创作现场、笔墨或油彩仍未干透的作品提出有针对性的修改意见和建议,最终督导作品约半数。
从初稿到定稿的大半年时间,每一件作品都经历了数次修改,有的甚至是推翻重来。年轻的创作者们却也在这一过程中煎熬并成长着。
李鹏用画笔定格1965年中国在世界上首次人工合成结晶牛胰岛素这一科研壮举,小稿到成稿就可谓变了几番模样。最初创作者是以近乎特写的方式布局画面的—前景是六位科研人员围着工作台,他们在画面中只露出半身,神情不约而同带着微笑,背后是显微镜下的晶体胰岛素图像—这样的构图具有一定的视觉冲击,却多少有些概念化。在大稿中,李鹏勇于将前一稿推翻重来—更多的科研工作者被置于写实的实验室环境中展开,他们作为中远景出现,姿态神情各异,前景则为一张摆放有众多瓶瓶罐罐的工作台,画幅也从之前的竖幅变为横幅—这不仅使画面呈现出因纵深感而带来的张力,也将观者带回那个鲜活、忙碌又或许看似平凡的科研工作场景。即便到了定稿,改动依然清晰可
见—创作者将工作台前其中一位科研工作者从站立状态改为微微屈膝、身体略显前倾,似乎在凝视着工作台上的什么—就是这一处改动,为画面顿时增添了动势与现场感。
吴元昊描绘新中国成立前夕宋庆龄受邀北上共商国是的情形,几稿的修改幅度亦是相当明显。毛主席与宋庆龄成功在北京会面握手的历史性时刻,是创作者原本在小稿中选取的中心场景,背影用的是虚实交错的历史画面;大稿聚焦的场景则变为宋庆龄手拎行李箱站在火車月台;而在定稿中,月台上的中心人物从一位增加至三位,除了宋庆龄,还有她的秘书廖梦醒以及专程前来迎接她的邓颖超。这样的构图不仅更为符合事实,也将党史中的女性汇成一股引人注目的力量。
罗陵君画《周公馆》,定稿相比初稿则更为丰富,这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创作者的修改路径。最初他聚焦的仅为周公馆中阅览室的一幕场景,用以象征紧张开展的革命工作。在专家的建议下,他又以画中画的方式在作品中增加了四幕周公馆的其他场景,并以每一幕场景门外、窗外透出的绿意串联画面,传递出生机与希望。
每一位创作者可以说都在此次创作过程中拥有了满满的获得感,并且这种获得感远不限于这次具体的实践。
画《大翻身—董家渡城市更新》的王蓉,是一位以自由职业者身份从事艺术创作的画家。她向笔者坦言,正是在“日出东方”这样的主题性美术创作中,让自己对长期从事的写实油画创作信心倍增。她认为现实主义创作在当代中国依然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并且能够被观众广泛接受,而作为创作者,需要在一定的法度中去探寻新的语言。此次王蓉创作的作品,主要反映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建设高速发展和更新的面貌以及城市建设者的风采。在一稿一稿的完善过程中,她最大的感触便是,主题性创作需要的写实,不是就事论事的图解主题,不是内容与形式的简单转换,而在于把明确的主题内容纳入,融合,内化到表达自己的绘画语言中去,在创造画面时从具体景象中梳理出形式美的抽象元素,更大程度发挥艺术的感染力。在创作中能获取多大的想象空间和表现空间,正是画家的主观性在创作中的集中体现。在她的作品中,地处上海外滩老城厢的董家渡,与日新月异的浦东隔江相望,新老地标和谐同框。披着一身金色阳光的一台大型挖掘机位于画面中心位置,像丰碑一样顶天立地。同时,画面前方三位不同姿态但同样投入的作业人员,浓缩了新时代建设者的风采。这样的画面,在写实的基础上兼顾画面的装饰性和现代感,尤其在构图的明暗节奏、形状节奏、色彩节奏上反复推敲,以获取最理想的视觉效果。例如,画中挖掘机的外形轮廓就被赋予纪念碑式象征含义,为了强化这种象征意义,创作者在色彩处理上降低了地面色彩的纯度,天空色彩也同时减弱明度和纯度,用以衬托出画面中心的色彩饱满的挖掘机。
《新渔阳里6号—社会主义青年团诞生地》由画坛中坚力量毛冬华带领上海美术学院研三学生牟彤和中国美术学院大二学生孙小清共同完成。毛冬华告诉笔者,在搜集素材、讨论方案等过程中,年轻人丰富的想象力对构图的确立起了不少作用。同时她也见证了年轻的创作者从胆怯而不敢下手到逐渐通过实践了解主题性创作的全过程。毛冬华认为,这样的过程对于新生代来说是值得珍惜的锻炼,“主题性创作就像登山,要敢于选择有高度的山峰,克服重重困难。到达一定高度后,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日出东方”是石至莹第三次参与主题性美术创作。她把这样的创作机会当成个人创作方向的补充,希望这类绘画经验和素养上的积累能为自己打开更广阔的思路。石至莹说,很多艺术家都已形成相对固定化的个人艺术语言,这样的语言如硬币一样也有两面,一方面带来属于自己的辨识度,另一方面又或将形成一种桎梏。“我想在不一样的创作中跳脱自身熟悉的艺术框架,无论在构图、颜色还是笔触、绘画趣味上,都想有所尝试、探索。”
态度认真、基础扎实,是很多专家对这批新作给出的评价。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看到,或许囿于交稿时间或是人生阅历,不少作品仍存在很大的提升空间。
对于主题性美术作品而言,无论技法,还是还原历史的程度,都不是最重要的。从历史瞬间到绘画作品,创作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艺术转化,或许才最见功力。这需要基于历史的合理想象,需要一些别出心裁的“设计”,最终是为了充分放大历史题材本身的内涵而流传深远。诚如中国美协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尚辉所言,尽管历史上那些珍贵的照片,以其现场真实性而论绘画作品是无法替代的,但绘画表达的是一种诗意的真实,透着人文精神。
要找到这样一种构思,并不容易,需要对选题的深度理解,需要把握好创作中的历史意识和时代精神,处理好历史共识与创作自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时代内涵与灵感激发、时代精神与圆满外化等多重关系,也需要用时间与实践来细细揣摩。
这样一种推敲、优化,事實上应当成为创作者们的自觉。如今为人们耳熟能详的红色美术经典,有不少正是经年累月磨出来、改出来的。靳之林创作《南泥湾》耗时五年,为此他深入陕北高原,跑遍南泥湾山岭写生,画中的很多细节就来自艺术家在当地的观察。王式阔画《井冈山会师》,先后画了两次。在1951年创作的前一幅作品中,两位伟人以正在握手的姿态,定格关键性历史时刻。而在1959年创作的后一幅作品中,画面表现的是两位伟人即将握手的一瞬,他们呈现出肢体上的动感、神态的交流,留下绵长余味,并且画作特意降低了观者的视平线,将人物衬托得更加伟岸,也因此成就一幅经典。
精益求精之所以对主题性美术创作尤为必要,是因为这样的作品肩负重任。它们是为人民、为时代立像,也是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而创造美、展示美,更将成为一束束镌刻历史与时代的精神之光,让后世汲取前行的力量。
无论如何,“日出东方”成为了一次可喜的起头。期待艺术“后浪”们能通过这样的历练,给未来的画坛带去更多的惊喜与可能。